第一章《豐子愷山水間》(1)

第一章《豐子愷山水間》(1)

第一章《豐子愷山水間》(1)

帶點笑容

故春去在我不覺得足惜。所可惜

者,只是時光的一去不返,不可挽留。我們好比乘坐火車,自己似覺靜靜地坐著,不曾走動一步,車子卻載了你在那裡飛奔。不知不覺之間,時時刻刻在那裡減短你的前程。

帶點笑容

請照相館里的人照相,他將要開鏡頭的時候,往往要命令你:「帶點笑容!」

愛好美術的朋友X君最嫌惡這一點,因此永不請教照相館。但他不能永不需要照相,因此不惜巨價自己購置一副照相機。然而他的生活太忙,他的技術太拙,學了好久照相,難得有幾張成功的作品。為了某種需要,他終於不得不上照相館去。我預料有一幕滑稽劇要開演了,果然:

X君站在鏡頭面前,照相者供獻他一個摩登花樣的矮柱,好像一隻茶几,教他左手擱在這矮柱上,右手叉腰,說道:「這樣寫意!」X君眉頭一皺,雙手拒絕他,說:「這個不要,我只要這樣站著好了!」他心中已經大約動了三分怒氣。照相者掃興地收回了矮柱,退回鏡頭邊來,對他一相,又走上前去勸告他:「稍微偏向一點兒,不要立正!」X君不動。照相者大概以為他聽不懂,伸手捉住他的兩肩,用力一旋,好像雕刻家弄他的雕像似的,把X君的身體向外旋轉約二十度。他的兩手一放,X君的身體好像有彈簧似的,立刻回復原狀。二人意見將要發生衝突,我從中出來調解:「偏一點兒也好,不過不必偏得這樣多。」X君聽了我的話,把身體旋轉了約十度。但我知道他心中的怒氣已經動了五六分了。

照相者的頭在黑布底下鑽了好久,走到X君身邊,先用兩手整理他的衣襟,拉他的衣袖,又蹲下去搬動他的兩腳。最後立起身來用兩手的中指點住他的脖頸,旋動他的頭顱;用左手的食指點住他的後腦,教他把頭俯下;又用右手的食指點住他的下巴,教他把頭仰起。X君的怒氣大約已經增至八九分。他不耐煩地嚷起來:「好了,好了!快些給我照吧!」我也從旁幫著說:「不必太仔細,隨便給他照一個,自然一點倒好看。」

照相者說著「好,好,」走回鏡旁,再相了一番,伸手搭住鏡頭,對X君喊:「眼睛著著這裡!帶點兒笑容!」

看見X君不奉行他的第二條命令,又重申一遍:「帶點笑容!」X君的怒氣終於增到了十分,破口大罵起來:「什麼叫作帶點笑容!我又不是來賣笑的!混賬!我不照了!」他兩手一揮,紅著臉孔走出了立腳點,皺著眉頭對我苦笑。照相者就同他相罵起來:「什麼?我要你照得好看,你反說我混賬!」

「你懂得什麼好看不好看?混賬東西!」

「我要同你品品道理看!你板著臉孔,我請你帶點笑容,這不是好意?到茶店裡品道理我也不怕!」

「我不受你的好意。這是我的照相,我歡喜怎樣便怎樣,不要你管!」

「照得好看不好看,和我們照相館名譽有關,我不得不管!」

聽到了這句話,X君的怒氣增到十二分:「放屁!

你也會巧立名目來拘束別人的自由?……」二人幾乎動武了。我上前勸解,拉了憤憤不平的X君走出照相館。

一出滑稽劇於是閉幕。

我陪著X君走出照相館時,心中也非常疑怪。為什麼照相一定要「帶點笑容」呢?回頭向他們的樣子窗里一瞥,這疑怪開始消解,原來他們所攝的照相,都作演劇式的姿態,沒有一幅是自然的。女的都帶些花旦的姿態,男的都帶些小生、老生,甚至丑角的姿態。美術上所謂自然的pose(姿勢),在照相館里很難找到。人物肖像上所謂妥帖的構圖,在這些樣子窗里尤無其例。推想到這些照相館里來請求照相的人,大都不講什麼自然的pose,與妥帖的構圖。女的但求自己的姿態可愛,教她裝個俏眼兒也不吝惜,男的但求自己的神氣活現,命令他「帶點笑容」當然願意的了。

我們的X君戴了美術的眼鏡,抱了造象的希望,到這種地方去找求自然的pose與妥帖的構圖。猶如緣木求魚,當然是要失望的。

但是這幕滑稽劇的演出,其原因不僅在於美術與非美術的衝突上,還有更深的原因隱伏在X君的胸中。

他是一個不善逢迎,不苟言笑的人。他這種性格,今天就在那個照相館中的鏡頭前而現形出來。他的反抗照相者的命令,其意識中彷彿在說:「我不願作一切違背衷心的非義的言行!我不欲強作笑顏來逢迎任何人!

我的臉孔天生成這樣!這是我之所以為我!」故在他看來,照相者勸他「帶點笑容」,彷彿是強迫他變志,失節,裝出笑顏來諂媚世人,在他是認為奇恥大辱的。

然而照相館里的人哪能顧到這一點?他的勸人「帶點笑容」,確是出於「好意」。因為他們營商的人,大都以多數顧客的要求為要求,以多數顧客的好惡為好惡,他們自己對於照相根本沒有什麼要求,也沒有什麼好惡。故X君若有所憤怒,也不必對他們發,應該發在多數的顧客身上。因為多數顧客喜歡在鏡頭面前作嬌態,裝神氣,因此養成了這樣的照相店員。

我並不主張照相時應該板臉孔,也不一定嫌惡裝笑臉的照相。但覺照相者強迫鏡頭前的人「帶點笑容」,是可笑,可恥,又可悲的事。因此我不得不由此想象:現今的世間,像X君的人極少,而與X君性格相反的人極多。那麼真如X君出照相館時所說:「現今的世間,要進照相館也不得不『帶點笑容』了!」

自然

「美」都是「神」的手所造的。假手於「神」而造美的,是藝術家。

路上的襤褸的乞丐,身上全無一點人造的裝飾,然而比時裝美女美得多。這裡的火車站旁邊有一個傴僂的老丐,天天在那裡向行人求乞。我每次下了火車之後,迎面就看見一幅米葉(米勒)(Millet)的木炭畫,充滿著哀怨之情。我每次給他幾個銅板——又買得一幅充滿著感謝之情的畫。

女性們煞費苦心於自己的身體的裝飾。頭髮燙也不惜,胸臂凍也不妨,腳尖痛也不怕。然而真的女性的美,全不在乎她們所苦心經營的裝飾上。我們反在她們所不注意的地方發現她們的美。不但如此,她們所苦心經營的裝飾,反而妨礙了她們的真的女性的美。

所以畫家不許她們加上這種人造的裝飾,要剝光她們的衣服,而赤裸裸地描寫「神」的作品。

畫室里的模特兒雖然已經除去一切人造的裝飾,剝光了衣服;然而她們倘然受了畫學生的指使,或出於自心的用意,而裝腔作勢,想用人力硬裝出好看的姿態來,往往越裝越不自然,而所描的繪畫越無生趣。

印象派以來,裸體寫生的畫風盛於歐洲,普及於世界。

使人走進繪畫展覽中,如入浴堂或屠場,滿目是肉。然而用印象派的寫生的方法來描出的裸體,極少有自然的、美的姿態。自然的美的姿態,在模特兒上台的時候是不會有的;只有在其休息的時候,那女子在台旁的絨氈上任意卧坐,自由活動的時候,方才可以見到美妙的姿態,這大概是世間一切美術學生所同感的情形吧。因為在休息的時候,不復受人為的拘束,可以任其自然的要求而活動。「任天而動」,就有「神」所造的美妙的姿態出現了。

人在照相中的姿態都不自然,也就是為此。普通照相中的人物,都裝著在舞台上演劇的優伶的神氣,或南面而朝的王者的神氣,或廟裡的菩薩像的神氣,又好像正在擺步位的拳教師的神氣。因為普通人坐在照相鏡頭前面被照的時間,往往起一種複雜的心理,以致手足無措,坐立不安,全身緊張得很,故其姿態極不自然。加之照相者又要命令他「頭抬高點!」「眼睛看著!」「帶點笑容!」內面已在緊張,外面又要聽照相者的忠告,而把頭抬高,把眼釘住,把嘴勉強笑出,這是何等困難而又滑稽的辦法!怎樣教底片上顯得出美好的姿態呢?我近來正在學習照相,因為嫌惡這一點,想規定不照人物的肖像,而專照風景與靜物,即神的手所造的自然,及人借了神的手而布置的靜物。

人體的美的姿態,必是出於自然的。換言之,凡美的姿態,都是從物理的自然的要求而出的姿態,即舒服的時候的姿態。這一點屢次引起我非常的銘感。無論貧賤之人,醜陋之人,勞動者,黃包車夫,只要是順其自然的天性而動,都是美的姿態的所有者,都可以禮讚。甚至對於生活的幸福全然無分的,第四階級以下的乞丐,這一點也決不被剝奪,與富貴之人平等。

不,乞丐所有的姿態的美,屢比富貴之人豐富得多。試入所謂上流的交際社會中,看那班所謂「紳士」,所謂「人物」的樣子,點頭,拱手,揖讓,進退等種種不自然的舉動,以及臉的外皮上硬裝出來的笑容,敷衍應酬的不由衷的言語,實在滑稽得可笑,我每覺得這種是演劇,不是人的生活。作這樣的生活,寧願作乞丐。

被造物只要順天而動,即見其真相,亦即見其固有的美。我往往在人的不注意,不戒備的時候,瞥見其人的真而美的姿態。但倘對他熟視或聲明了,這人就注意,戒備起來,美的姿態也就杳然了。從前我習畫的時候,有一天發現一個朋友的pose(姿態)很好,要求他讓我畫一張sketch(速寫),他限我明天。到了明天,他剃了頭,換了一套新衣,挺直了項頸危坐在椅子里,教我來畫。……這等人都不足與言美。我只有和我的朋友老黃,能互相賞識其姿態,我們常常相對坐談到半夜。老黃是畫畫的人,他常常嫌模特兒的姿態不自然,與我所見相同。他走進我的室內的時候,我倘覺得自己的姿勢可觀,就不起來應酬,依舊保住我的原狀,讓他先鑒賞一下。他一相之後,就會批評我的手如何,腳如何,全體如何。然後我們吸煙煮茶,晤談別的事體。晤談之中,我忽然在他的動作中發現了一個好的pose,「不動!」他立刻石化,同畫室里的石膏模型一樣。我就欣賞或描寫他的姿態。

不但人體的姿態如此,物的布置也逃不出這自然之律。凡靜物的美的布置,必是出於自然的。換言之,即順當的,妥帖的,安定的。取最卑近的例來說:假如桌上有一把茶壺與一隻茶杯,倘這茶壺的嘴不向著茶杯而反向他側,即茶杯放在茶壺的後面,猶之孩子躲在母親的背後,誰也覺得這是不順當的,不妥帖的,不安定的。同時把這畫成一幅靜物畫,其章法(即構圖)一定也不好。美學上所謂「多樣的統一」,就是說多樣的事物,合於自然之律而作成統一,是美的狀態。

譬如講壇的桌子上要放一個花瓶。花瓶放在桌子的正中,太缺乏變化,即統一而不多樣。欲其多樣,宜稍偏於桌子的一端。但倘過偏而接近於桌子的邊上,看去也不順當,不妥帖,不安定。同時在美學上也就是多樣而不統一。大約放在桌子的三等分的界線左右,恰到好處,即得多樣而又統一的狀態。同時在實際也是最自然而穩妥的位置。這時候花瓶左右所余的桌子的長短,大約是三與五,至四與六的比例。這就是美學上所謂「黃金比例」。黃金比例在美學上是可貴的,同時在實際上也是得用的。所以物理學的「均衡」與美學的「均衡」頗有相一致的地方。右手攜重物時左手必須揚起,以保住身體的物理的均衡。這姿勢在繪畫上也是均衡的。兵隊中「稍息」的時候,身體的重量全部擱在左腿上,右腿不得不斜出一步,以保住物理的均衡。這姿勢在雕刻上也是均衡的。

故所謂「多樣的統一」,「黃金律」,「均衡」等美的法則,都不外乎「自然」之理,都不過是人們窺察神的意旨而得的定律。所以論文學的人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論繪畫的人說,「天機勃露,獨得於筆情墨趣之外。」「美」都是「神」的手所造的,假手於「神」而造美的,是藝術家。

青年與自然

英詩人瓦資瓦斯(華茲華斯)(Wordsworth)的詩里說道:「嫩草萌動的春天的田野所告我們的教訓,比古今聖賢所說的法語指示我們更多的道理。」這正是讚美自然對人的感化力,又正是藝術教育的簡要的解說,吾人每當花晨月夕,起無限的感興。人生精神的發展,思想的進步,至理的覺悟,已往的懺悔,未來的企圖:一切這等的動機,大都在這等花晨月夕的感興中發生的。青年受自然的感化和暗示最多。青年是人生最中堅的、最精彩的、最有變化的一部分。青年一步步地踏進成人的境域去的時候,對於他們所天天接近而最不解的自然,容易發生種種的能動的疑問。這等疑問喚起了他們的無限的感想,這感想各人不同,各用以影響到自己的意志和行為。在孩兒時代,是感觀主宰的時代,那時對自然所起的感情大都是受動的。在成人時代,閱世較深,現實的境遇比較的固定,自然的感化也鮮能深入他們的腑肺,但不過有時引起一時的感興。唯有極盛的青年期受自然的感化最多。

吾人所常接近的自然,如日月星辰,山川花木等,其中花和月最與人親,在自然中,月彷彿是慈愛的聖母Maria(馬利亞),花彷彿是綽約的女神Aphrodite(阿佛洛狄忒),常常對人作溫和的微笑。

惜春

不多天之前我在這裡讚頌垂條的楊柳。現在柳條早已婆娑委地,楊花也已開始飄蕩,春光將盡,我又來這裡談惜春的話了。

「惜春」這個題目何等風雅!古人的詩詞里以此為題的不可勝計,今人也還在那裡為此賦詩填詞。綠肥紅瘦,柳昏花冥,杜鵑啼血,流水飄紅,再加上羈人,淚眼,傷心,斷腸,離愁,酒病,……惜春這件事主客觀兩方面應有的雅詞,已經被前人反覆說盡,我已無可再說了。現在為什麼取這個題目來作文呢?也不過應應時,在五月號的雜誌里寫一個及時的題目,表面上好看些。這好比編小學教科書:秋季始業的,前幾課講月亮,蟋蟀,桂花,果實,農人割稻,以及雙十節。後幾課講棉衣,火爐,做糕,落雪,以及賀年。春季始業的,前幾課講菜花,桃花,蝌蚪,種牛痘,以及總理忌辰,後幾課講殺蒼蠅,滅蚊蟲,吃瓜,乘涼,以及熱天的衛生。似乎那些小學生個個是一年生的動物,在秋天不知有春,在春天不知有秋,所以非講目前的情狀不可的。我的讀者不是小學生,其實不一定要講目前的情狀。但是隨筆總得隨我的筆,我的筆又總得隨我的近感。我握筆為這雜誌寫這篇隨筆的時候,但念不多天之前剛剛寫了一篇讚頌初生的楊柳的文章,現在柳條早已婆娑委地,楊花也早已開始飄蕩,覺得時光的過去真快得可驚!這其間一個多月的時光,我不知幹了些什麼?這一點近感便是我得這篇隨筆的本意。題目不妨寫作「惜時光」。但現在的時光是春天,也不妨寫作「惜春」。

去年的春天,我曾在這雜誌里談過春天的冷暖不勻,晴雨無定,以及種種不舒服。故春去在我不覺得足惜。所可惜者,只是時光的一去不返,不可挽留。我們好比乘坐火車,自己似覺靜靜地坐著,不曾走動一步,車子卻載了你在那裡飛奔。不知不覺之間,時時刻刻在那裡減短你的前程。我曾經立意要不花錢,一天到晚坐在屋裡,果然一錢也不花。我曾經立意要不費力,一天到晚躺在床里,果然一些力也不費。我曾經立意要不費電,晚上不開電燈,果然一度電也不費。

我也曾經立意要不費時間,躲在床角里不動。然而壁上的時辰鍾「的格的格」地告訴我,時間管自在那裡耗費。於是我想,做了人真像「騎虎之勢」,無法退縮或停留,只有努力地惜時光,積極地向前奮鬥,直到時間的大限的來到。

生活上的苦悶和不幸,有時能使人對於時光覺得不可惜而可嫌,盼望它快些過去的。然而這是例外。人生總希望快樂。快樂的時間總希望其不要過得太快。

回憶自己的學生時代,最快樂的時間是假期。星期六,星期日和紀念日小快樂,春假,年假和暑假大快樂。這也是世間一件矛盾的怪事:平常出了錢總希望多得幾分貨;只有讀書,出了學費只希望少上幾天課。

試看假期前晚的學生們的狂喜,似覺他們所希望的最好是只繳學費而永不上課。於此足見讀書這件事不是平常的買賣。不然,這件事正像史蒂芬生(斯蒂文森)的《自殺俱樂部》中的青年的行為:一面繳了四十鎊的會費而做自殺俱樂部會員,一面又在抽籤時熱望自己永不抽著當死的簽。試看星期一早上躺在床上的學生的尷尬臉孔,或暑假開學前一天的學生的沒精打采,似覺他們對於赴校上課這件事看得真同赴死一樣可怕。

其實原是他們自己來尋死的。

我幼時在暑假的前幾天感覺非常歡喜,好像有期徒刑的囚犯將被開釋似的。又懷抱著莫大的希望,忙裡偷閒地打算假期中的生活,整理假期中所要看的書籍。

我想像五六十天的假期,似覺時光非常悠長,有無數的事件好乾,無數的書可讀,有無數時光可以和弟弟共戲,還有無數的餘閒可和鄰家的小朋友玩耍。本學期中欠熟達的功課,滿望在這悠長的假期中習得完全精通。平日所希望修習而無暇閱讀的書籍,在假期前都特地買好,滿望在這悠長的假期中完全讀畢。還有在教科書里看到的種種科學玩意兒,在校因沒有時間和工具而未曾試作的,也都挑選出來,抄寫在筆記簿上,滿望在悠長的假期中完全作成,和弟弟們暢快地玩耍。五六十天的假期,在我望去好像一隻寬緊帶結成的袋子,不拘多少東西,儘管裝得進去。

放假的一天,我背了這隻寬緊帶結成的無形大袋子而欣然地回家。回到半年不見的家裡,覺得樣樣新鮮,暫把這無形的大袋擱一擱再說。初到的幾天因為路途風霜,當然完全休息。後來多時不見的姑母來做客了,母親熱誠地招待她,假期中的我當然奉陪,閑談幾天。

後來姑母邀請我去做客,母親說我年年出門求學,難得放假回家,至親至眷應該去訪問訪問,我一去就是四五天乃至六七天。回家又應該休息幾天。後來,天氣太熱,中了暑發些輕痧,竹榻上一困又是幾天。病起又休息幾天。本鎮有戲文,當然去看幾天。戲文場上遇見幾位小學時代的同學,多時不見,留著款待幾天。送往了同學,迎來了一年不見的二姐,姐丈,和外甥們,於是殺雞置酒,大家歡聚半個月乃至二十天。

二姐回家時帶了我去,我這回做客一去又是四五天乃至六七天。回家當然又是休息幾天。屈指一算,離暑假開學已經只有十來天了。橫豎如此,這十來天索性閑玩過去吧。到了開學的前一天,我整理行裝,看見於假前所記錄著的一紙假期工作表,所準備著的一束假期應讀的書,所選定著的假期中擬制之玩具的說明圖,都照攜回家時的原樣放置在網籃里,擱置在書桌旁的兩隻長凳上,上面積著厚厚的一層灰塵。蹉跎的懊惱和樂盡的悲哀交混在我的心頭,使我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不快。次日帶了這種不快而辭家到校,重新開始那囚犯似的學校生活。

第二次假期前幾天,我仍是那樣地歡喜,再結起一隻寬緊帶的大袋子來,又把預定的假期工作多多益善地裝進去,背了它欣然地回家。我的意思以為第一次沒有經驗,安排得不好,以致蹉跎過去;這回我定要好好地安排:客人不必多應酬,或竟不見;做客少住幾天,或竟不去;戲不應該看;病不應該生。這樣安排,一定有許多書好看,許多事可做。然而回到家裡,不知怎樣一來,又同第一次一樣,這裡幾天,那裡幾天,距開學又只十來天了。於是再帶了蹉跎的懊惱和樂盡的悲哀所混成的一種不可名狀的不快而整理行裝,離家到校。

這樣的經驗反覆了數次,我方才悟到預期的不可靠與事實的無可奈何,於是停止這種如意算盤。青年人少不更事,往往向美麗的未來中打很大的如意算盤。

他們以為假期有五六十天的悠長的日月,看薄薄的幾冊書,算什麼呢?然而日子自己會很快地過去,而書的page(頁)不會自動地翻過。寬緊帶的袋子看似可以無限地裝得進去,但畢竟是硬裝的,原來的容量其實很小。我經驗了幾次如意算盤的失敗之後,才知道凡事須靠現在努力工作。現在工作一小時,得益一小時;工作二小時,得益二小時。與其費心於未來的預期,不如現在拿這點工夫來用功。以後每逢假期,我不再準備假期工作。遵守西洋格言Workwhilework,playwhileplay①的教訓,我預備玩過一暑假。卻不意在暑假中也看完了幾部小說。開學時回顧,好像得了一①英國諺語,大意是:該玩時痛快地玩,該工作時專心工作。

筆意外的收入,格外愉快。

青年們在校時不用功,往往預期出校后自行補修;或者在就業后抽閑補習。他們打定了這個如意算盤之後,在校時索性不用功了。他們想:出校后歲月悠長,無拘無束;橫豎要從頭補修過!現在索性放棄吧。但是,據我所見,他們這預期往往同我的假期工作的預期同一運命,總是不會實踐的。他們沒有預計到出校后的種種繁忙,同我沒有預計到假期回家后的種種應酬一樣。職業,生計,戀愛,婚姻,子女,……種種人事擁擠在他們出校后的日月中,使他們沒有工夫補修在校時未了的課業。試看社會上就業的成人們的學問知識,恐怕十人中有九人所有的只是青年時代在學校中所收得的一點。靠出校后自己補修而增進學識的,十人中不過一人而已。可知青年求學時代所獲得的一點學識,是人生教養的基本。後來的見聞雖然也使你增進些知識,但只是枝葉,人生修養的基本只限於青年求學時代所得的一點。

我自己青年時代沒有好好地受教育,年長后常感知識不全之苦。幾何三角的問題我不會解,物理化學的公式我看不懂,專門科學的書我都讀不下去。屢次希望補修,至今不能實踐。古人云:「看來四十猶如此,便到百年已可知。」我離四十隻有兩年,大概此生不會有能解三角幾何問題,能懂物理化學公式,能讀專門科學書籍的日子了!人生倘有來世,我的來世倘能投人,投了人倘能記憶這篇文章,我定要好好地度送我的青年時代,多收得些學識,造成一個人生的鞏固的基礎。

我此生中的青年已經過去,無法挽回,只有借了惜春的題目,在這裡痛惜一下算了。假如這些話能給正在青年期的讀者們一些警勵,那便似以前在假期中看完了幾部小說,好像得了一筆意外的收入,格外愉快。

「閑」在過去時代是一個可愛的字眼;在現代變成了一個可惡的字眼。例如失業者的「賦閑」,不勞而食者的「有閑」,都被視為現代社會的病態。有閑被視為奢侈的,頹廢的。但也有非奢侈,非頹廢的有閑階級,如兒童便是。

兒童,尤其是十歲以前的兒童,不論貧富,大都是有閑階級者。他們不必自己謀生,自有大人供養他們。

在入學,進店,看牛,或捉草以前,除了忙睡覺,忙吃食以外,他們所有的都是閑工夫。到了入學,進店,看牛,或捉草的時候,雖然名為讀書,學商或做工,其實工作極少而閑暇極多。試看幼稚園,小學校中的兒童,一日中埋頭用功的時間有幾何?試看商店的學徒,一日中忙著生意的時間有幾何?試看田野中的牧童,一日中為牛羊而勞苦工作的時間有幾何?除了讀幾遍書,做幾件事,牽兩次牛,捉幾根草以外,他們在學校中,店鋪里,田野間,都只是閑玩而已。

在飽嘗了塵世的辛苦的中年以上的人,「閑」是最可盼的樂事。假如盼得到,即使要他們些終身高卧空山上,或者獨坐幽篁里,他們也極願意。在有福的痴人,「閑」也是最可盼的樂事。假如盼得到,即使要他們吃飯便睡,睡醒便吃,終身同豬玀一樣,在他們正是得其所哉。但在兒童,「閑」是一件最苦痛的事。因為「閑」就是「沒事」,沒事便靜止,靜止便沒有興味;而兒童是興味最旺盛的一種人。

在長途的火車中,可以看見兒童與成人的態度的大異。成人大都安定地忍耐地坐著,靜候目的地的到達,兒童便不肯安定,不能忍耐。他們不絕地要向窗外探望,要買東西吃;看厭吃飽之後,要嚷「為什麼還不到」,甚至哭著喊「我要回家去了」,於是領著他們的成人便罵他們,打他們。講老實話,成人們何嘗歡喜坐長途火車?他們的感情中或許也在嚷著「為什麼還不到?」也在哭著喊「我要回家去了!」只因重重的世智包裹著他們的感情,使這感情無從爆發出來。這彷彿一瓶未開蓋的汽水,看似靜靜的,安定的;其實裝著滿肚皮的氣,無從發泄!感情的長久的抑制,漸漸使成人失卻熱烈的興味,變成「頹廢」的狀態。成人和兒童比較起來,個個多少是「頹廢」的。

只有頹廢者盼羨著「閑」,不頹廢的人——兒童——見了「閑」都害怕。他們稱這心情為「沒心相」。在興味最旺盛的兒童,「沒心相」似乎比「沒飯吃」更加苦痛。為了「沒心相」而啼哭,為了「沒心相」而做種種的惡戲;因了啼哭和惡戲而受大人的罵和打,是兒童生活上常見的事。他們為避免「沒心相」,不絕地活動,除了睡眠,及生病以外,孩子們極少有繼續靜止至半小時以上者。假如把一個不絕地追求生活興味的活潑的孩子用繩子綁縛了,關閉在牢屋裡,我想這孩子在「餓」死以前一定先已「沒心相」死了。假如強迫這種孩子學習因是子靜坐法,所得的效果一定相反。在兒童們看來,靜坐法和禪定等,是成人們的自作之刑。

而在有許多成人們看來,各種辛苦的遊戲也是兒童們的犯賤的行為。有的老人躺在安樂椅中觀看孩子們辛辛苦苦地奔走叫喊而遊戲,會譏笑似的對他們說:「看你們何苦!靜靜兒坐一下子有什麼不好?」倘有孩子在遊戲中跌痛了,受傷了,這種老人便振振有詞:「教你覅,你板要,難(現在)你好!」其實兒童並不因此而懊悔遊戲,同成人事業磨折並不懊悔做事業一樣。兒童與成人分居著兩個世界,而兩方互相不理解的狀態,到處可見。

兒童的遊戲,猶之成人的事業。現世的成人與兒童,大家多苦痛:許多的成人為了失業而苦痛,許多的兒童為了遊戲不滿足而苦痛。住在都會裡的孩子可以享用兒童公園;有錢人家的孩子可以購買種種的玩具。但這些是少數的幸運的孩子。多數的住在鄉村裡的窮人家的孩子,都有遊戲不滿足的苦痛。他們的保護人要供給他們衣食,非常吃力;能養活他們幾條小性命,已是盡責了。講到玩具,遊戲設備,在現今的鄉村間真是過分的奢求了。孩子們像豬玀一般地被豢養在看慣的破屋裡。大人們每天餵了他們三頓之外,什麼都不管。春天,夏天,白晝特別長;兒童的百無聊賴的生活狀態,看了真是可憐。無衣無食的苦是有形的,人皆知道其可憐;「沒心相」的苦是無形的,沒人知道,因此更覺可憐。人的生活,飽食暖衣而無事,遠不如為衣為食而奔走的有興味。人的生活大半是由興味維持的;兒童的生活則完全以興味為原動力。熱衷於賭博的成人,輸了還是要賭。熱衷於遊戲的兒童,常常忘餐廢寢。於此可見人類對於興味的要求,有時比衣食更加熱烈。

在種種簡單的遊戲法中,更可窺見人對於「閑」何等不耐,對於「興味」何等渴慕。這種遊戲法,大都不須設備,只要一隻手一張嘴,隨時隨地都可開始遊戲,而遊戲的興味並不簡單。這顯然是人為了興味的要求,而費了許多苦心發明出來的。就吾鄉所見,最普通的遊戲是猜拳。只要一舉手便可遊戲,而且其遊戲頗有興味。這本來是侑酒的一種方法,但近來風行愈廣,已變成一種賭博,或一種消閒遊戲。工人們休息的時候,各人袋裡摸出幾個銅板來擺在地上,便在其上面開始拇戰,勝的拿進銅板。年紀稍長的兒童們也會弄這玩意;他們摘三根草放在地上,便開始猜拳。

贏一拳拿進一根,輸一拳吐出一根。到了三根草歸入了一人手中,這人得勝,便可拉過對方的手來打他十記手心。用自己的手來打別人的手,兩人大家有些兒痛;但伴著興味,痛也情願了。

年幼的兒童也有一種猜拳的遊戲法,叫作「呱呱啄蛀蟲」。這方法更加簡單,只要每人拿一根指頭來一比,便見勝負。例如一人出大指,一人出食指,這局面叫作「老土地殺呱呱(即雞)吃」。因為大指是代表老土地,食指是代表呱呱的。又如一人出中指,一人出無名指,這局面叫作「扁擔打殺黃鼠狼」。因為中指是代表扁擔,無名指是代表黃鼠狼的。又如一人出食指,一人出小指,這局面叫作「呱呱啄蛀蟲」。因為小指是代表蛀蟲的。這遊戲法的名稱即根據於此。其規則,每一指必有所克制的二指,同時又必有被克制的二指。即:「老土地殺呱呱吃」,「老土地踏殺蛀蟲」;「呱呱啄蛀蟲」,「呱呱飛過扁擔」。「扁擔打殺老土地」,「扁擔打殺黃鼠狼」。

「黃鼠狼放個屁,臭殺老土地」,「黃鼠狼拖呱呱」。「蛀蟲蛀斷扁擔」,「蛀蟲蛀斷黃鼠狼腳跟」。所以五個手指的勢力相均等,無須選擇,玩時只要任意出一根指,全視機緣而定勝負。像這幾天的長夏,戶外曬著炎陽,出去玩不得,屋內又老是這樣,沒有一點玩具。日長如小年,四五六七歲的孩子吃了三餐飯無所事事,其「沒心相」之苦難言。幸而手是現成生在身上的,不必費錢去買。兩人坐在門檻上伸出指頭來一比,興味來了,歡笑聲也來了。靜寂的破屋子裡忽然充滿了生趣。

更有一種簡單的猜拳玩法,流行於吾鄉的幼兒間,手的形式只有三種,捏拳頭表示「石頭」,五指平伸表示「紙頭」,伸食中二指表示「剪刀」。若一人出拳頭,一人出食中二指,叫作「石頭敲斷剪刀」,前者贏。一共有三句口訣,其餘的兩句是「剪刀剪碎紙頭」,「紙頭包石頭」。這玩法另有一種形式:以手加額,表示「洋鬼子」,以手加口做摸須狀,表示「大老爺」,以食指點鼻表示「鄉下人」,玩時先由兩人一齊拍手三下,然後各做一種手勢。若一人以食指點鼻,一人以手加口,叫作「鄉下人怕大老爺」,後者勝。其餘兩句口訣是「大老爺怕洋鬼子」,「洋鬼子怕鄉下人」。鄉下人就是農民,大老爺就是縣長,洋鬼子當然就是外國人。

這三句口訣似是前時代——《官場現形記》或《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的時代——遺留下來的。但是兒童們至今只管沿用著。聽說兒童是預言者,童謠能夠左右天下大勢。或許他們的話不會錯,現在社會還這般,或者未來的社會要做到這般。

近來看見兒童間流行著一種很可笑的徒手遊戲,也是用五官為遊戲工具的,但方法比前者巧妙。例如一人問:「眉毛在哪裡?」另一人立刻伸手指著自己的鼻頭答道:「耳朵在這裡。」一人問:「眼睛在哪裡?」另一人立刻伸手指著自己的耳朵答道:「嘴巴在這裡。」……諸如此類,凡所指非所答,所答非所問的,才算不錯。

詳言之,這遊戲的規則,是須得所問,所指,所答,三者各不相關,方為得勝。若有關連,反而認為錯誤,算是輸的。這遊戲的滑稽味即在於此。頑皮的孩子,都會隨機應變地做這種是非顛倒的玩意兒。正直的孩子玩時便常常要輸,他們不能口是心非,不會假痴假呆,有時只學會了動作的虛偽:例如你問他「鼻頭在哪裡」,他便指著耳朵回答你說「鼻頭在這裡」,便是半錯。有時只學會了言語的虛偽:例如你問他「眼睛在哪裡」,他指著眼睛回答你說「耳朵在這裡」。也是半錯。最正直的孩子,一點也不會虛偽:你問他「耳朵在哪裡」,他老老實實地指著耳朵回答你說「耳朵在這裡」,那便是大錯,而且大輸了。我於此益信兒童是預言者,兒童的遊戲有左右天下大勢之力。現今的世間是非顛倒,已近於這遊戲;未來的世間的是非也許可以完全同這遊戲中的一樣。

上述數種遊戲都是用口和手指為工具。還有僅用手的動作的遊戲與僅用口說話的遊戲,更加簡單。有一種互相打手心的遊戲叫作「拍蕎麥」。其法:二人相對同聲拍手三下,作為拍子快慢的標準。第四下即由一二人各出右手互相一拍。第五下各自拍手,第六下二人各出左手互相一拍,余例推。總之,其方法是自拍一下,交拍一下,相間而進行。「噼啪噼啪」之聲繼續響下去,沒有限制。誰的手心拍得痛了,宣告罷休,便是誰輸。大家怕輸而好勝。就大家不惜手掌,拚命地互相毆打。直到手掌拍得紅腫而麻木了,方始罷休。

孩子們的被私塾先生或小學教師打手心,好像已經上了癮,不被打是難過的。所以在放學之後,或假期之中,沒得被先生打,必須自己互相打一會手心來過過癮。而且這種癮頭,到他們年紀長大時恐怕也不會斷絕。有許多大人們歡喜被虐待,不受人虐待時便難過。

他們也常在自己找尋方法來過被虐待狂的癮,不過不取拍蕎麥的形式罷了。不用手而僅用口的遊戲法,如唱歌猜謎等皆是。然而唱歌需要練習,猜謎需要智力,在很小的孩子們嫌其程度太高。他們另有種種更簡易的言語遊戲法,像「奪三十」便是其一例。奪三十者,是兩人競奪一月的末日——三十日——的一種遊戲。其法每人輪流說日子名目,以一日或兩日為限。譬如甲兒說「初一初二」,乙兒便接上去說「初三」,甲兒再說「初四」,乙兒又說「初五初六」。總之,說一日或二日隨便,但不能說三日或以上。說到後來,誰奪得「三十」,便是誰勝。大人們看來,在這遊戲中得勝是很容易的,只要捉住三的倍數,最後的一日總是歸你到手。換言之,開始說的人總是吃虧,他說一日,你接上兩日去,他說兩日,你接上一日去。這樣,三的倍數常輪到你手裡,「三十」總是被你奪得了。但是很小的孩子都不解這秘訣,兩人都盲從地說下去,偶然奪到「三十」的孩子便自以為強。在旁看他們遊戲的大人便覺得淺薄可笑。等到其中一人奪了「三十」而表示十分得意的時候,大人們插進去叫道「三十一!

月底被我奪到了!」便表示十二分得意。「奪三十」原是舊曆時代舊有的遊戲法,以三十為月底最後一日。

現在雖然用陽曆為國曆,但鄉村的兒童還是沿用著舊有遊戲法,不知道一月有三十一日。世間原有種種新時代的遊戲,然都需要很複雜的設備,很高價的玩具,只有都市的富家子弟有福消受,鄉村的小兒是享用不著的,窮鄉僻處的兒童,從他們的老祖母那裡學得些過去時代的極簡單的徒口遊戲法,也可聊解長閑的「沒心相」了。

倘若不是徒手徒口而能得到一種極簡單的物件,怕「閑」的人們便會想出更巧妙的種種遊戲法來。譬如夏天,幾個沒心相的兒童會集在一塊,而大家手中拿著摺扇的時候,他們便會把摺扇當作玩具的代用品。男孩子大都歡喜模仿賣藝者的手技,把摺扇拋起來,叫它在空中翻幾個筋斗,仍舊落到手中。這就可以比較勝負:例如定三十個筋斗為滿額,然後各人順次輪流地拋扇子,計算筋斗的和數,先滿三十者為勝。倘落地一次,以前所積的筋斗就全部作廢,須得重新積受起來。這種玩法有江湖氣和賭博氣,女孩子就不甚歡喜弄。她們拿到扇子,自有一種較文雅的玩法,便是數扇骨。她們想出四個字,叫作「偷買拾送」。把扇骨一根一根地依照這四字數下去。數到末腳一根扇骨倘是「偷」字,便認定這扇子是偷來的,而和這扇的所有者相揶揄。余例推。有的人又加三個字,合成七字:「偷買拾送搶騙討」,玩時花樣更多。倘某人的扇子的骨數到「搶」字上完結,餘人就都叫她「強盜!」

幾個沒心相的人倘會坐在桌旁,就可以利用桌子為玩具而做「拍七」的遊戲。這是大人們也常弄的玩意兒。但年長的孩子們玩起來興味更高。玩法:六七個人空手圍坐在桌旁,其中一個人叫「一」,其鄰席的人接著叫「二」,以下順次周流地叫下去,輪到「七」

卻不準叫,須得用手在桌緣的上面拍一下,以代替叫。

他拍過之後,以下的人接著叫「八」「九」……到了「十四」又不準叫,須得用手在桌緣的下面向上拍一下,以代替叫。即前者「七」稱為「明七」,須在桌緣上面拍;後者十四稱為暗七,須在桌緣下面拍。以後凡「十七」「二十七」等皆是明七,輪到的人皆須向桌緣上面拍;「二十一」,「二十八」,「三十五」等皆是暗七,輪到的人皆須向桌緣下面拍。倘然不小心,輪到明暗七時叫了一聲,其人便輸;大人們以此賭酒,孩子們以此賭手心。叫錯拍錯的人都得被打手心。但這玩法需要智力,沒有學過算學的很小的孩子都不會玩,須得稍大的小學生方有玩的能力。且玩時叫的數目有限制,大概到七十為滿。七十以上的暗七,為九九表所不載,大人們玩起來也覺太吃力了。曾經有位算學先生大獎勵這個玩法,令兒童常常玩習。並且依此例推,添進「拍八」,「拍九」等同類的玩法來教他們做,說這是可以補助算學功課的。但是說也奇怪,被他這樣一提倡,孩子們反而不歡喜玩,當作一種功課而勉強地實行了。

孩子們沒心相起來,雖在廢墟中,也能利用瓦磚為玩具而開始遊戲。他們拾七粒小磚瓦,向階沿石上磨一磨光,做成七隻棋子模樣,便以階沿石為遊戲場而「投七」了。投七之法先由一人用右手將七粒磚頭隨意撒散在階沿上,然後選取其中一粒,向上拋起,趁這空的機會,向下摸取另一粒磚頭,然後回過手來,接取上面落下來的那一粒。手中就拿著兩粒磚頭了。再把其中一粒向上拋起,乘機向下摸取一粒,回過手來接了上面落下來的一粒,於是手中就拿著三粒磚頭了。

這樣拋過六次之後,七粒磚頭全都在手。以上算是一番辛苦的工作,以後便是收穫了。但收穫不是完全享樂,仍須得費些氣力來背出斤數來。即將七粒磚頭從手心裡全都拋起,立刻翻轉手背來接。接住幾粒,便是收穫幾斤。孩子們的手背是凸起的,大都不會全部接住,四斤,五斤,已算是豐收了。一人收穫之後,把七粒磚頭交與第二人,由他照樣工作且收穫。遊戲者二人,三人,四人都可。預先議定三十斤為滿,則輪流玩下去,先滿三十的便是得勝。但規則很嚴:在工作中,倘接不住落下來的粒子,或在取子時帶動了旁的粒子,其工作就失敗,須得半途停工,把工具讓給別人;而且以前收穫所積蓄的斤數全部「爛光」。爛光,就是「作廢」的意思。倘然滿額的斤數定得很高,——例如五十斤為滿,一百斤為滿,這玩的工作就非常嚴重。到了功虧一簣的時候,尤加緊張。一不小心,就要遭逢「前功盡去」的不幸。其工作法也有種種,如上所述,一粒一粒地摸進手裡去,是最簡易的一法。更進步的,叫作「么二三」,就是第一次拋時摸取一粒,第二次拋時要摸取二粒,第三次拋時要摸取三粒。在這時候,撒子及撮子都要考慮。撒子時不可撒得太疏,亦不可撒得太密。太疏了,同時摸兩粒三粒不易摸得到手;太密了,摸時容易帶動旁的粒子。撮子時須考慮其餘六子的位置,務使其餘六子分作相當隔遠的三堆,一粒做一堆,二粒做一堆,三粒做一堆,然後摸時可得便利。倘使撒得不巧,撮得不妥,玩這「么二三」時摸子就容易失敗。少摸一粒,多摸一粒,或帶動了旁的粒子,就前功盡去了。所以孩子們玩時個個抖擻精神,個個汗流滿面。一切的「沒心相」全被這手技競爭的興味所打消了。

近來大旱,河底向天,農人無處踏水,對秋收已經絕望,生活反而空閑。孩子們本來只要相幫大人刈草,送飯,現在竟一無所事了。但春間收下來的蠶豆沒有吃完,一時還不會餓死。在這坐以待斃的時期,笑也不成,哭也沒用,只是這些悠長如小年的日子無法過去,「沒心相」之苦真難禁受。就有種種簡單的遊戲發見在日暮途窮的鄉村間。這好比囚徒已經被判死刑,而刑期未到。與其在牢中哭泣,倒不如大家尋些笑樂吧。

都會裡用自來水的人聞知鄉間大旱,在其同情的想象中,大約以為農家的人一天到晚在那裡號哭;或枕藉地在那裡餓死了。其實不盡然,號哭的餓死的固然有,但閑著,笑著,玩著而待斃的也還不少。不過這種種玩笑與樂實比號哭與餓死更加悲慘!

素食以後

我素食至今已七年了,一向若無其事,也不想說什麼話。這會大醒法師來信,要我寫一篇「素食以後」,我就寫些。

我看世間素食的人可分兩種,一種是主動的,一種是被動的。我的素食是主動的。其原因,我承受先父的遺習,除了幼時吃過火腿以外,平生不知任何種鮮肉味,吃下鮮肉要嘔吐。三十歲上,羨慕佛教徒的生活,便連一切葷不吃,並且戒酒。我的戒酒不及葷的自然:當時我每天喝兩頓,每次紹興酒一斤以上,突然不喝,生活上缺少了一種興味,頗覺異樣。但因為有更大的意志的要求,戒酒後另添了種生活興味,就是持戒的興味。在未戒酒時,白天若得喝兩頓酒,晚上便會歡喜滿足地就寢;在戒酒之後,白天若得持兩回戒,晚上也會歡喜滿足地就寢。性質不同,其為興味則一。

但不久我的戒酒就同除葷一樣地若無其事。我對於「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一類的詩忽然失卻了切身的興味。但在另一類的詩中也獲得了另一種切身的興味。這種興味若何?一言難盡,大約是「無花無酒過清明」野僧的蕭然的興味罷。

被動的素食,我看有三種:第一是一種營業僧的吃素。營業僧這個名詞是我擅定的,就是指專為喪事人家誦經拜懺而每天賺大洋兩角八分(或更多,或更少)的工資的和尚。這種和尚有的是顛沛流離生活無著而做和尚的,有的是幼時被窮困的父母以三塊錢(或更多,或更少)一歲賣給寺里做和尚的。大都不是自動地出家,因之其素食也被動。平時在寺廟裡竟公開地吃葷酒,到喪事人家做法事,勉強地吃素;有許多地方風俗,最後一餐,喪事人家也必給和尚們吃葷。第二種是特殊時期的吃素,例如父母死了,子女在頭七里吃素。孝思更重的在七七里吃素。又如近來浙東大旱,各處斷屠,在斷屠期內,大家忍耐著吃素。雖有真為孝思所感而棄絕葷腥的人,或真心求上蒼感應而虔誠齋戒的人,但多數是被動的。第三種是窮人的吃素。窮人買米都成問題,有飯吃大事已定,遑論菜蔬?

他們即有菜蔬,真箇是「菜蔬」而已。現今鄉村間這種人很多,出市,用三個銅板買一塊紅腐乳帶回去,算是為全家辦盛饌了。但他們何嘗不想吃魚肉?是窮困強迫他們的素食的。

世間自動的素食者少,被動的素食者多。而被動的原動力往往是災禍或窮困。因此世間有一種人看素食一事是苦的,而看自動素食的人是異端的,神經病的,或竟是犯賤的,不合理的。

蕭伯訥(蕭伯納)吃素,為他作傳的赫理斯說他的作品中女性描寫的失敗是不吃肉的原故。我們非蕭伯訥的人吃了素,也常常受人各種各樣的反對和譏諷。

低級的反對者,以為「吃長素」是迷信的老太婆的事,是消極的落伍的行為。較高級的反對者有兩派,一是根據實利的,一是根據理論的。前者以為吃素營養不足,出門不便利。後者以為一滴水中有無數微生物,吃素的人都是掩耳盜鈴,又以為動物的供食用合於天演淘汰之理,全世界人不食肉時禽獸將充斥世界為人禍害;而持殺戒者不殺害蟲,尤為科學時代功利主義的信徒所反對。

對於低級的反對者和對於實利說的反對者,我都感謝他們的好意,並設法為他說明素食和我的關係。唯有對於淺薄的功利主義信徒的攻擊似的反對我不屑置辯。逢到幾個初出茅廬的新青年聲勢洶洶似地責問我「為什麼不吃葷?」「為什麼不殺害蟲?」的時候,我也只有回答他說「不歡喜吃,所以不吃。」「不做除蟲委員,所以不殺。」功利主義的信徒,把人世的一切看作商業買賣。我的素食不是營商,便受他們反對。素食之理趣對他們「不可說,不可說」。其實我並不勸大家素食。《護生畫集》中的畫,不過是我素食后的感想的造形的表現,看不看由你,看了感動不感動更非我所計較。我雖不勸大家素食,我國素食的人近來似乎日漸多起來了。天災人禍交作,城市的富人為大旱斷屠而素食,鄉村的窮民為無錢買肉而素食。從前三餐肥鮮的人,現在只得吃青菜,豆腐了。從前「無肉不吃飯」的人現在幾乎「無飯不吃肉」了。城鄉各處盛行素食,「吾道不孤」,然而這不是我所盼望的。

閑居

閑居,在生活上人都說是不幸的,但在情趣上我覺得是最快適的了。假如國民政府新定一條法律:「閑居必須整天禁錮在自己的房間里。」我也不願出去幹事,寧可閑居而被禁錮。

在房間里很可以自由取樂;如果把房間當作一幅畫看的時候,其布置就如畫的「置陳」了。譬如書房,主人的座位為全局的主眼,猶之一幅畫中的middlepoint(中心點),須居全幅中最重要的地位。其他自書架,幾,椅,藤床,火爐,壁飾,自鳴鐘,以至痰盂、紙簏等,各以主眼為中心而布置,使全局的焦點集中於主人的座位,猶之畫中的附屬物,背景,均須有護衛主物,顯襯主物的作用。這樣妥帖之後,人在裡面,精神自然安定,集中,而快適。這是誰都懂得,誰都可以自由取樂的事。雖然有的人不講究自己的房間的布置,然走進一間布置很妥帖的房間,一定誰也覺得快適。這可見人都會鑒賞,鑒賞就是被動的創作,故可說這是誰也懂得,誰也可以自由取樂的事。

我在貧乏而粗末的自己的書房裡,常常歡喜作這個玩意兒。把幾件粗陋的傢具搬來搬去,一月中總要搬數回。搬到痰盂不能移動一寸,臉盆架子不能旋轉一度的時候,便有很妥帖的位置出現了。那時候我自己坐在主眼的座上,環視上下四周,君臨一切。覺得一切都朝宗於我,一切都為我盡其職司,如百官之朝天,眾星之拱北辰。就是牆上一隻很小的釘,望去也似乎居相當的位置,對全體為有機的一員,對我盡專任的職司。我統御這個天下,想像南面王的氣概,得到幾天的快適。

有一次我閑居在自己的房間里,曾經對自鳴鐘尋了一回開心。自鳴鐘這個東西,在都會裡差不多可說是無處不有,無人不備的了。然而它這張臉皮,我看慣了真討厭得很。羅馬字的還算好看;我房間里的一隻,又是粗大的數學碼子的。數學的九個字,我見了最頭痛,誰願意每天做數學呢!有一天,大概是閑日月中的閑日,我就從牆壁上請它下來,拿油畫顏料把它的臉皮塗成天藍色,在上面畫幾根綠的楊柳枝,又用硬的黑紙剪成兩隻飛燕,用漿糊黏住在兩隻針的尖頭上。

這樣一來,就變成了兩隻燕子飛逐在楊柳中間的一幅圓額的油畫了。凡在三點二十幾分,八點三十幾分等時候,畫的構圖就非常妥帖,因為兩隻飛燕適在全幅中稍偏的位置,而且追隨在一塊,畫面就保住均衡了。

辨識時間,沒有數目字也是很容易的:針向上垂直為十二時,向下垂直為六時,向左水平為九時,向右水平為三時。這就是把圓周分為四個quarter(一刻鐘),是肉眼也很容易辦到的事。一個quarter裡面平分為三格,就得長針五分鐘的距離了,這不十分容易正確,然相差至多不過一兩分鐘,只要不是天文台,電報局或火車站裡,人家家裡上下一兩分鐘本來是不要緊的。

倘眼睛銳利一點,看慣之後,其實半分鐘也是可以分明辨出的。這自鳴鐘現在還掛在我的房間里,雖然慣用之後不甚新穎了,然終不覺得討厭,因為它在壁上不是顯明的實用的一隻自鳴鐘,而可以冒充一幅油畫。

除了空間以外,閑居的時候我又歡喜把一天的生活的情調來比方音樂。如果把一天的生活當作一個樂曲,其經過就像樂章(movement)的移行了。一天的早晨,晴雨如何?冷暖如何?人事的情形如何?猶之第一樂章的開始,先已奏出全曲的根柢的「主題」

(theme)。一天的生活,例如事務的紛忙,意外的發生,禍福的臨門,猶如曲中的長音階變為短音階的,C調變為F調,adagio(柔板)變為allegro(快板),其或晝永人閑,平安無事,那就像始終C調的andante(行板)的長大的樂章了。以氣候而論,春日是孟檀爾伸(Mendelsson),夏日是裴德芬(Beethoven),秋日是曉邦(Chopin)、修芒(Schumann),冬日是修斐爾德(Schubert)。這也是誰也可以感到,誰也可以懂得的事。

試看無論甚麼機關里,團體里,做無論甚麼事務的人,在陰雨的天氣,辦事一定不及在晴天的起勁、高興、積極。如果有不論天氣,天天照常辦事的人,這一定不是人,是一架機器。只要看挑到我們後門頭來賣臭豆腐乾的江北人,近來秋雨連日,他的叫聲自然懶洋洋地低鈍起來,遠不如一月以前的炎陽下的「臭豆腐乾!」的熱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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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經典散文(豐子愷、老舍、葉聖陶、朱光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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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豐子愷山水間》(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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