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影及其他(2)
論誠意
誠偽是品性,卻又是態度。從前論人的誠偽,大概就品性而言。誠實,誠篤,至誠,都是君子之德;不誠便是詐偽的小人。品性一半是生成,一半是教養;品性的表現出於自然,是整個兒的為人。說一個人是誠實的君子或詐偽的小人,是就他的行跡總算賬。君子大概總是君子,小人大概總是小人。雖然說氣質可以變化,蓋了棺才能論定人,那只是些特例。不過一個社會裡,這種定型的君子和小人並不太多,一般常人都浮沉在這兩界之間。所謂浮沉,是說這些人自己不能把握住自己,不免有詐偽的時候。這也是出於自然。還有一層,這些人對人對事有時候自覺的加減他們的誠意,去適應那局勢。這就是態度。態度不一定反映出品性來;一個誠實的朋友到了不得已的時候,也會撒個謊什麼的。態度出於必要,出於處世的或社交的必要,常人是免不了這種必要的。這是「世故人情」的一個項目。有時可以原諒,有時甚至可以容許。態度的變化多,在現代多變的社會裡也許更會使人感興趣些。我們嘴裡常說的,筆下常寫的「誠懇」「誠意」和「虛偽」等詞,大概都是就態度說的。
但是一般人用這幾個詞似乎太嚴格了一些。照他們的看法,不誠懇無誠意的人就未免太多。而年輕人看社會上的人和事,除了他們自己以外差不多儘是虛偽的。
這樣用「虛偽」那個詞,又似乎太寬泛了一些。這些跟老先生們開口閉口說「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同樣犯了籠統的毛病。一般人似乎將品性和態度混為一談,年輕人也如此,卻又加上了「天真」「純潔」種種幻想。誠實的品性確是不可多得,但人孰無過,不論那方面,完人或聖賢總是很少的。我們恐怕只能寬大些,卑之無甚高論,從態度上著眼。不然無謂的煩惱和糾紛就太多了。至於天真純潔,似乎只是兒童的本分———老氣橫秋的兒童實在不順眼。可是一個人若總是那麼天真純潔下去,他自己也許還沒有什麼,給別人的麻煩卻就太多。有人讚美「童心」「孩子氣」,那也只限於無關大體的小節目,取其可以調劑調劑平板的氛圍氣。若是重要關頭也如此,那時天真恐怕只是任性,純潔恐怕只是無知罷了。幸而不誠懇,無誠意,虛偽等等已經成了口頭禪,一般人只是跟著大家信口說著,至多皺皺眉,冷笑笑,表示無可奈何的樣子就過去了。自然也短不了認真的,那卻苦了自己,甚至於苦了別人。年輕人容易認真,容易不滿意,他們的不滿意往往是社會改革的動力。
可是他們也得留心,若是在誠偽的分別上認真得過了分,也許會成為虛無主義者。
人與人事與事之間各有分際,言行最難得恰如其分。誠意是少不得的,但是分際不同,無妨斟酌加減點兒。種種禮數或過場就是從這裡來的。有人說禮是生活的藝術,禮的本意應該如此。日常生活里所謂客氣,也是一種禮數或過場。有些人覺得客氣太拘形跡,不見真心,不是誠懇的態度。這些人主張率性自然。率性自然未嘗不可,但是得看人去。若是一見生人就如此這般,就有點野了。即使熟人,毫無節制的率性自然也不成。夫婦算是熟透了的,有時還得「相敬如賓」,別人可想而知。總之,在不同的局勢下,率性自然可以表示誠意,客氣也可以表示誠意,不過誠意的程度不一樣罷了。客氣要大方,合身分,不然就是誠意太多;誠意太多,誠意就太賤了。
看人,請客,送禮,也都是些過場。有人說這些只是虛偽的俗套,無聊的玩意兒。但是這些其實也是表示誠意的。總得心裡有這個人,才會去看他,請他,送他禮,這就有誠意了。至於看望的次數,時間的長短,請作主客或陪客,送禮的情形,只是誠意多少的分別,不是有無的分別。看人又有回看,請客有回請,送禮有回禮,也只是回答誠意。古語說得好,「來而不往非禮也」,無論古今,人情總是一樣的。有一個人送年禮,轉來轉去,自己送出去的禮物,有一件竟又回到自己手裡。他覺得虛偽無聊,當作笑談。笑談確乎是的,但是誠意還是有的。又一個人路上遇見一個本不大熟的朋友向他說,「我要來看你。」這個人告訴別人說,「他用不著來看我,我也知道他不會來看我,你瞧這句話才沒意思哪!」那個朋友的誠意似乎是太多了。凌叔華女士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叫做《外國規矩》,說一位青年留學生陪著一位舊家小姐上公園,盡招呼她這樣那樣的。她以為讓他愛上了,那裡知道他行的只是「外國規矩」!這喜劇由於那位舊家小姐不明白新禮數,新過場,多估量了那位留學生的誠意。可見誠意確是有分量的。
人為自己活著,也為別人活著。在不傷害自己身分的條件下顧全別人的情感,都得算是誠懇,有誠意。這樣寬大的看法也許可以使一些人活得更有興趣些。西方有句話,「人生是做戲。」做戲也無妨,只要有心往好里做就成。客氣等等一定有人覺得是做戲,可是只要為了大家好,這種戲也值得做的。另一方面,誠懇,誠意也未必不是戲。現在人常說,「我很誠懇的告訴你」,「我是很有誠意的」,自己標榜自己的誠懇,誠意,大有賣瓜的說瓜甜的神氣,誠實的君子大概不會如此。不過一般人也已習慣自然,知道這只是為了增加誠意的分量,強調自己的態度,跟買賣人的吆喝到底不是一回事兒。常人到底是常人,得跟著局勢斟酌加減他們的誠意,變化他們的態度;這就不免沾上了些戲味。西方還有句話,「誠實是最好的政策」,「誠實」也只是態度;這似乎也是一句戲詞兒。
《星期評論》,1940年。
論做作
做作就是「佯」,就是「喬」,也就是「裝」。蘇北方言有「裝佯」的話,「喬裝」更是人人皆知。舊小說里女扮男裝是喬裝,那需要許多做作。難在裝得像。只看坤角兒扮鬚生的,像的有幾個?何況做戲還只在戲台上裝,一到後台就可以照自己的樣兒,而女扮男裝卻得成天兒到處那麼看!偵探小說里的偵探也常在喬裝,裝得像也不易,可是自在得多。不過———難也罷,易也罷,人反正有時候得裝。其實你細看,不但「有時候」,人簡直就愛點兒裝。「三分模樣七分裝」是說女人,男人也短不了裝,不過不大在模樣上罷了。裝得像難,裝得可愛更難;一番努力往往只落得個「矯揉造作」!所以「裝」常常不是一個好名兒。
「一個做好,一個做歹」,小呢逼你出些碼頭錢,大呢就得讓你去做那些不體面的尷尬事兒。這已成了老套子,隨處可以看見。那做好的是裝做好,那做歹的也裝得格外歹些;一松一緊的拉住你,會弄得你啼笑皆非。這一套兒做作夠受的。貧和富也可以裝。
貧寒人怕人小看他,家裡儘管有一頓沒一頓的,還得穿起好衣服在街上走,說話也滿裝著闊氣,什麼都不在乎似的。———所謂「蘇空頭」。其實「空頭」也不止蘇州有。———有錢人卻又怕人家打他的主意,開口閉口說窮,他能特地去當點兒什麼,拿當票給人家看。這都怪可憐見的。還有一些人,人面前老愛論詩文,談學問,彷彿天生他一副雅骨頭。裝斯文其實不能算壞,只是未免「雅得這樣俗」罷了。
有能耐的人,有權位的人有時不免「裝模做樣」,「裝腔作勢」。馬上可以答應的,卻得「考慮考慮」;直接可以答應的,卻讓你繞上幾個大彎兒。論地位也只是「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而見客就不起身,只點點頭兒,答話只喉嚨里哼一兩聲兒。誰教你求他,他就是這麼著!———「笑罵由他笑罵,好官兒什麼的我自為之!」話說回來,拿身分,擺架子有時也並非全無道理。老爺太太在僕人面前打情罵俏,總不大像樣,可不是得裝著點兒?可是,得恰到分際,「過猶不及」。總之別忘了自己是誰!別盡揀高枝爬,一失腳會摔下來的。老想著些自己,誰都裝著點兒,也就不覺得誰在裝。所謂「裝模做樣」,「裝腔作勢」,卻是特別在裝別人的模樣,別人的腔和勢!為了抬舉自己,裝別人;裝不像別人,又不成其為自己,也怪可憐見的。
「不痴不聾,不作阿姑阿翁」,有些事大概還是裝聾作啞的好。倒不是怕擔責任,更不是存著什麼壞心眼兒。有些事是阿姑阿翁該問的,值得問的,自然得問;有些是無需他們問的,或值不得他們問的,若不痴不聾,事必躬親,阿姑阿翁會做不成,至少也會不成其為阿姑阿翁。記得那兒說過美國一家大公司經理,面前八個電話,每天忙累不堪,另一家經理,室內沒有電話,倒是從容不迫的。這后一位經理該是能夠裝聾作啞的人。「不聞不問」,有時候該是一句好話;「充耳不聞」,「閉目無睹」,也許可以作「無為而治」的一個註腳。其實無為多半也是裝出來的。至於裝作不知,那更是現代政治家外交家的慣技,報紙上隨時看得見。———他們卻還得鉤心鬥角的「做姿態」,大概不裝不成其為政治家外交家罷?
裝歡笑,裝悲泣,裝嗔,裝恨,裝驚慌,裝鎮靜,都很難;固然難在像,有時還難在不像而不失自然。「小心陪笑」也許能得當局的青睞,但是旁觀者在噁心。
可是「強顏為歡」,有心人卻領會那歡顏里的一絲苦味。假意虛情的哭泣,像舊小說里妓女向客人那樣,儘管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也只能引起讀者的微笑。———倒是那「忍淚佯低面」,教人老大不忍。佯嗔薄怒是女人的「作態」,作得恰好是愛嬌,所以《喬醋》是一折好戲。愛極翻成恨,儘管「恨得人牙痒痒的」,可是還不失為愛到極處。「假意驚慌」似乎是舊小說的常語,事實上那「假意」往往露出馬腳。鎮靜更不易,秦舞陽心上有氣臉就鐵青,怎麼也裝不成,荊軻的事,一半兒敗在他的臉上。淝水之戰謝安裝得夠鎮靜的,可是不覺得意忘形摔折了屐齒。所以一個人喜怒不形於色,真夠一輩子半輩子裝的。
《喬醋》是戲,其實凡裝,凡做作,多少都帶點兒戲味———有喜劇,有悲劇。
孩子們愛說「假裝」這個,「假裝」那個,戲味兒最厚。他們認真「假裝」,可是悲喜一場,到頭兒無所為。成人也都認真的裝,戲味兒卻淡薄得多;戲是無所為的,至少扮戲中人的可以說是無所為,而人們的做作常常是有所為的。所以戲台上裝得像的多,人世間裝得像的少。戲台上裝得像就有叫好兒的,人世間即使裝得像,逗人愛也難。逗人愛的大概是比較的少有所為或只消極的有所為的。前面那些例子,值得我們吟味,而裝痴裝傻也許是值得重提的一個例子。
作阿姑阿翁得裝幾分痴,這裝是消極的有所為;「金殿裝瘋」也有所為,就是積極的。歷來才人名士和學者,往往帶幾分傻氣。那傻氣多少有點兒裝,而從一方面看,那裝似乎不大有所為,至多也只是消極的有所為。陶淵明的「我醉欲眠卿且去」說是率真,是自然;可是看魏晉人的行徑,能說他不帶著幾分裝?不過裝得像,裝得自然罷了。阮嗣宗大醉六十日,逃脫了和司馬昭做親家,可不也一半兒醉一半兒裝?他正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而有一向當時人多說他痴,他大概是頗能做作的罷?
裝睡裝醉都只是裝糊塗。睡了自然不說話,醉了也多半不說話———就是說話,也盡可以裝瘋裝傻的,給他個驢頭不對馬嘴。鄭板橋最能懂得裝糊塗,他那「難得糊塗」一個警句,真喝破了千古聰明人的秘密。還有善忘也往往是裝傻,裝糊塗;省麻煩最好自然是多忘記,而「忘懷」又正是一件雅事兒。到此為止,裝傻,裝糊塗似乎是能以逗人愛的;才人名士和學者之所以成為才人名士和學者,至少有幾分就仗著他們那不大在乎的裝勁兒能以逗人愛好。可是這些人也良莠不齊,魏晉名士頗有仗著裝糊塗自私自利的。這就「在乎」了,有所為了,這就不再可愛了。在四川話里裝糊塗稱為「裝瘋迷竅」,北平話卻帶笑帶罵的說「裝蒜」,「裝孫子」,可見民眾是不大賞識這一套的———他們倒是下的穩著兒。
《文學創作》,1943年。
論青年
馮友蘭先生在《新事論·贊中華》篇里第一次指出現在一般人對於青年的估價超過老年之上。這扼要的說明了我們的時代。這是青年時代,而這時代該從「五四」運動開始。從那時起,青年人才抬起了頭,發現了自己,不再僅僅的做祖父母的孫子,父母的兒子,社會的小孩子。他們發現了自己,發現了自己的群,發現了自己和自己的群的力量。他們跟傳統鬥爭,跟社會鬥爭,不斷的在爭取自己領導權甚至社會領導權,要名副其實的做新中國的主人。但是,像一切時代一切社會一樣,中國的領導權掌握在老年人和中年人的手裡,特別是中年人的手裡。於是乎來了青年的反抗,在學校里反抗師長,在社會上反抗統治者。他們反抗傳統和紀律,用怠工,有時也用挺擊。中年統治者記得「五四」以前青年的沉靜,覺著現在青年愛搗亂,惹麻煩,第一步打算壓制下去。可是不成。於是乎敷衍下去。敷衍到了難以收拾的地步,來了集體訓練,開出新局面,可是還得等著瞧呢。
青年反抗傳統,反抗社會,自古已然,只是一向他們低頭受壓,使不出大力氣,見得沉靜罷了。家庭里父代和子代鬧彆扭是常見的,正是壓制與反抗的徵象。
政治上也有老少兩代的鬥爭,漢朝的賈誼到戊戌六君子,例子並不少。中年人總是在統治的地位,老年人勢力足以影響他們的地位時,就是老年時代,青年人勢力足以影響他們的地位時,就是青年時代。老年和青年的勢力互為消長,中年人卻總是在位,因此無所謂中年時代。老年人在衰朽,是過去,青年人還幼稚,是將來,佔有現在的只是中年人。他們一面得安慰老年人,培植青年人,一面也在譏笑前者,煩厭後者。安慰還是順的,培植卻常是逆的,所以更難。培植是憑中年人的學識經驗做標準,大致要養成有為有守愛人愛物的中國人。青年卻恨這種切近的典型的標準妨礙他們飛躍的理想。他們不甘心在理想還未疲倦的時候就被壓進典型里去,所以總是掙扎著,在憧憬那海闊天空的境界。中年人不能了解青年人為什麼總愛旁逸斜出不走正路,說是時代病。其實這倒是成德達材的大路;壓迫著,掙扎著,材德的達成就在這兩種力的平衡里。這兩種力永恆的一步步平衡著,自古已然,不過現在更其表面化罷了。
青年人愛說自己是「天真的」,「純潔的」。但是看看這時代,老練的青年可真不少。老練卻只是工於自謀,到了臨大事,決大疑,似乎又見得幼稚了。青年要求進步,要求改革,自然很好,他們有的是奮鬥的力量。不過大處著眼難,小處下手易,他們的飽滿的精力也許終於只用在自己的物質的改革跟進步上;於是驕奢淫佚,無所不為,有利無義,有我無人。中年裡原也不缺少這種人,效率卻趕不上青年的大。眼光小還可以有一步路,便是做自了漢,得過且過的活下去;或者更退一步,遇事消極,馬馬虎虎對付著,一點不認真。中年人這兩種也夠多的。可是青年時就染上這些習氣,未老先衰,不免更教人毛骨悚然。所幸青年人容易回頭,「浪子回頭金不換」,不像中年人往往將錯就錯,一直沉到底里去。
青年人容易脫胎換骨改樣子,是真可以自負之處;精力足,歲月長,前路寬,也是真可以自負之處。總之可能多。可能多倚仗就大,所以青年人狂。人說青年時候不狂,什麼時候才狂?不錯。但是這狂氣到時候也得收拾一下,不然會忘其所以的。青年人愛諷刺,冷嘲熱罵,一學就成,揮之不去;但是這隻足以取快一時,久了也會無聊起來的。青年人罵中年人逃避現實,圓通,不奮鬥,妥協,自有他們的道理。不過青年人有時候讓現實籠罩住,伸不出頭,張不開眼,只模糊的看到面前一段兒路,真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這又是小處。若是能夠偶然到所謂「世界外之世界」里歇一下腳,也許可以將自己放大些。青年也有時候偏執不回,過去一度以為讀書就不能救國就是的。那時蔡孑民先生卻指出「讀書不忘救國,救國不忘讀書」。這不是妥協,而是一種權衡輕重的圓通觀。懂得這種圓通,就可以將自己放平些。能夠放大自己,放平自己,才有真正的「工作與嚴肅」,這裡就需要奮鬥了。
蔡孑民先生不愧人師,青年還是需要人師。用不著滿口仁義道德,道貌岸然,也用不著一手攤經,一手握劍,只要認真而親切的服務,就是人師。但是這些人得組織起來,通力合作。講情理,可是不敷衍,重誘導,可還歸到守法上。不靠婆婆媽媽氣去乞憐青年人,不靠甜言蜜語去買好青年人,也不靠刀子手槍去示威青年人。只言行一致后先一致的按著應該做的放膽放手做去。不過基礎得打在學校里;學校不妨盡量社會化,青年訓練卻還是得在學校里。學校好像實驗室,可以嚴格的計劃著進行一切;可不是溫室,除非讓它墮落到那地步。訓練該注重集體的,集體訓練好,個體也會改樣子。人說教師只消傳授知識就好,學生做人,該自己磨練去。但是得先有集體訓練,教青年有膽量幫助人,制裁人,然後才可以讓他們自己磨練去。這種集體訓練的大任,得教師擔當起來。現行的導師制注重個別指導,瑣碎而難實踐,不如緩辦,讓大家集中力量到集體訓練上。學校以外倒是先有了集中訓練,從集中軍訓起頭,跟著來了各種訓練班。前者似乎太單純了,效果和預期差得多,後者好像還差不多。不過訓練班至多只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培植根基還得在學校里。在青年時代,學校的使命更重大了,中年教師的責任也更重大了,他們得任勞任怨的領導一群群青年人走上那成德達材的大路。
《中學生》,1944年。
論轟炸
敵機的轟炸是可怕的,也是可恨的;但是也未嘗不是可喜的。轟炸使得每一個中國人,憑他在那個角落兒里,都認識了咱們的敵人;這是第一回,每一個中國人都覺得自己有了一個民族,有了一個國家。從前軍閥混戰,只是他們打他們的。那時候在前方或在巷戰中,自然也怕,也恨,可是天上總還乾乾淨淨的,掉不了炸彈機關槍子兒。在後方或別的省區,更可以做沒事人兒。這一回抗戰,咱們頭頂上來了敵機;它們那兒都來得,那兒都掃射得,轟炸得———不論前方後方,咱們的地方是一大片兒。絕對安全的角落兒,沒有———無所逃於天地之間!警報響了,誰都跑,誰都找一個角落兒躲著。誰都一樣兒怕,一樣兒恨;敵人是咱們大家的,也是咱們每一個人的。誰都覺得這一回抗戰是為了咱們自己,是咱們自己的事兒。
轟炸沒準兒,敵人愛多咱來多咱來,還有,他們愛炸那兒炸那兒。咱們的敵人野蠻得很,他們濫炸不設防的城市,非作戰的民眾。所以那兒都得提防著,什麼時候都得提防著。防空?是的,防空不論是積極的消極的,都只有相對的效用,怎麼著也不能使敵機絕不來炸。所以每個人自己還得隨地提防著。警報響了,小鄉鎮上的人一樣兒跑,疏散區的人也會跑到田裡樹林里防空壕里———至少在樓上的會跑到樓下去。轟炸老使人擔著一份兒心,放不下,咱們每個人的生命都在受著轟炸的威脅。咱們每個人就都想把敵人打出去,天上,地下,海里都歸咱們自己。咱們得復興這個民族,建立一個新國家。新國家就建立在轟炸過的舊基址上,咱們每個人有力出力,都來一份兒。
警報比轟炸多,警報的力量其實還比轟炸大。與其說怕轟炸,不如說怕警報更確切些。轟炸的時間短,人都躲起來,一點兒自由沒有,只乾等著。警報的時間長,敵機來不來沒準兒,人們都跑著,由自己打主意,倒是提心弔膽的。可是警報的聲音高於一切,它喚醒了那些醉生夢死的人,喚起那些麻木不仁的人,使他們認識時代。它教人們從試驗與錯誤里學習敏捷,守秩序———也就是學習怎樣生活在公眾里。它更教人們學習鎮定自己。誰都怕警報,可是得恰如其分,過了分就有點「歇斯底里」的。有一個時期重慶人每天盼望警報響,響過了好像完了一樁事似的,這就是鎮定得好。轟炸的可怕也許炸了之後甚於炸的時候兒。血肉堆,瓦礫場,都是咱們自家的人!可是血債,記著,咱們得復仇!怎樣大的轟炸都不會麻痹了咱們,咱們掩埋了血肉,在瓦礫場上蓋起了新屋子!轟炸只使咱們互助,親愛,團結,向新中國邁步前去。
讓咱們來紀念一切死於敵機轟炸的同胞罷,轟炸是火的洗禮,咱們的民族,咱們的國家,像涅般
木的鳳凰一般,已經從火里再生了!
重慶《掃蕩報》副刊,1942年。
論東西
中國讀書人向來不大在乎東西。「家徒四壁」不失為書生本色,做了官得「兩袖清風」才算好官;愛積聚東西的只是俗人和貪吏,大家是看不起的。這種不在乎東西可以叫做清德。至於像《世說新語》里記的:王恭從會稽還,王大看之,見其坐六尺簟,因語恭,「卿東來,故應有此物。可以一領及我。」恭無言。大去后,即舉所坐者送之。既無餘席,便坐薦上。后大聞之,甚驚曰,「吾本謂卿多,故求耳。」對曰,「丈人不悉恭,恭作人無長物。」
「作人無長物」也是不在乎東西,不過這卻是達觀了。後來人常說「身外之物,何足計較!」一類話,也是這種達觀的表現,只是在另一角度下。不為物累,才是自由人,「清」是從道德方面看,「達」是從哲學方面看,清是不濁,達是不俗,是雅。
讀書人也有在乎東西的時候,他們有的有收藏癖。收藏的可只是書籍,字畫,古玩,郵票之類。這些人愛逛逛書店,逛逛舊貨鋪,地攤兒,積少也可成多,但是不能成為大收藏家。大收藏家總得沾點官氣或商氣才成。大收藏家可認真的在乎東西,書生的愛美的收藏家多少帶點兒遊戲三昧。———他們隨時將收藏的東西公諸同好,有時也送給知音的人,並不嚴封密裹,留著「子孫永寶用」。這些東西都不是實用品,這些愛美的收藏家也還不失為雅癖。日常的實用品,讀書人是向來不在乎也不屑在乎的。事實上他們倒也短不了什麼,一般的說,吃的穿的總有的。吃的穿的有了,別的短點兒也就沒什麼了。這些人可老是捨不得添置日用品,因此常跟太太們鬧彆扭。而在搬家或上路的時候,太太們老是要多帶東西,他們老是要多丟東西,更會大費唇舌———雖然事實上是太太勝利的多。
現在讀書人可也認真的在乎東西了,而且連實用品都一視同仁了。這兩年東西實在漲得太快,電兔兒都追不上,一般讀書人吃的穿的漸漸沒把握;他們雖然還在勉力保持清德,但是那種達觀卻只好暫時擱在一邊兒了。於是乎談煙,談酒,更開始談柴米油鹽布。這兒是第一回,先生們和太太們談到一路上去了。酒不喝了,煙越抽越壞,越抽越少,而且在打主意戒了———將來收藏起煙斗煙嘴兒當古玩看。柴米油鹽布老在想法子多收藏點兒,少消費點兒。什麼都愛惜著,真做到了「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這些人不但不再是痴聾的阿家翁,而且簡直變成克家的令子了。
那愛美的雅癖,不用說也得暫時的撂在一邊兒。這些人除了職業的努力以外,就只在柴米油鹽布里兜圈子,好像可憐見兒的。其實倒也不然。他們有那一把清骨頭,夠自己驕傲的。再說柴米油鹽布里也未嘗沒趣味,特別是在現在這時候。例如今天忽然知道了油鹽有公賣處,便宜那麼多;今天知道了王老闆家的花生油比張老闆的每斤少五毛錢;今天知道柴漲了,幸而昨天買了三百斤收藏著。這些消息都可以教人帶著勝利的微笑回家。這是掙扎,可也是消遣不是?能夠在柴米油鹽布里找著消遣的是有福的。在另一角度下,這也是達觀或雅癖哪。
讀書人大概不樂意也沒本事改行,他們很少會搖身一變成為囤積居奇的買賣人的。他們現在雖然也愛惜東西,可是更愛惜自己;他們愛惜東西,其實也只能愛惜自己的。他們不用說愛惜自己需要的柴米油鹽布,還有就只是自己箱兒籠兒里一些舊東西,書籍呀,衣服呀,什麼的。這些東西跟著他們在自己的中國里流傳了好多地方,幾個年頭,可是他們本人一向也許並不怎樣在意這些舊東西,更不會跟它們親熱過一下子。可是東西越來越貴了,而且有的越來越少了,他們這才打開自己的箱籠細看,嘿!多麼可愛呀,還存著這麼多東西哪!於是乎一樣樣拿起來端詳,越端詳越有意思,越有勁兒,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似的,不知道怎樣親熱才好。有了這些,得閑兒就去摩挲一番,盡抵得上逛舊貨鋪,地攤兒,也盡抵得上喝一回好酒,抽幾支好煙的。再說自己看自己原也跟別人看自己一般,壓根兒是窮光蛋一個;這一來且不管別人如何,自己確是覺得富有了。瞧,寄售所,拍賣行,有的是,暴發戶的買主有的是,今天拿去賣點兒,明天拿去賣點兒,總該可以貼補點兒吃的穿的。等賣光了,抗戰勝利的日子也就到了,那時候這些讀書人該是老脾氣了,那時候他們會這樣想,「一些身外之物算什麼哪,又都是破爛兒!咱們還是等著逛書店,舊貨鋪,地攤兒罷。」
《抗戰文藝》,1942年。
自治底意義
中國自治底火焰在民國初元間亮過一亮,———雖然很昏暗———不久便被人捻熄了。五四運礬后,大家用自由底火燒他,才又漸漸地復活起來;什麼學生自治咧!
地方自治咧,如今東也嚷著,西也嚷著了!但自治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有些人以為自治是一種權威;權威在自己手裡,便是自治,否則便是被治。權威像一個足球,可以整個的從你腳上盤到他腳上,從這些人腳上盤到那些人腳上;一得著便全得著了。
有些人當自治是「整個的」,得著他便是最後的滿足;什麼努力都不用了。———自治這樣變成無治。
得著自治,自己便算治好,無庸再治了;這時自己成功權威的所有者,倒可以自豪呢!有些人又這樣想。
終於有人將自治看成「治人」了:從前權威在人家手裡,人家治過我們,現今到了我們手裡,怎不應該「如法泡製」去治人家呢?
迷惑的人們都這般想著,自治的火焰那日才能大放光明喲!
自治實在是一種進步的活動,並不是靜止的權威;是時時變化,時時需要創造的,不是現成的,所以不能像盤足球一樣,一得著便全得著;我們得著自治,只是得著活動底機會———活動的方向和發展便全靠我們創造底能力決定了。機會不是成功,卻憑什麼自豪?自己切身的事情一些沒有料理,磨拳擦掌的專等管別人閑事,又算得什麼?況且自己得了自治底機會,倒來干涉別個底自治,算公道么?
原來「生活是一種藝術」;我們該用藝術家底手段來過我們的生活。人從動物進化,他的生活里包含著靈肉二元:從前哲學家以為他們是勢不兩立的,所以一班主張靈的生活的便極端否認肉的生活底價值,反之,主張肉的生活的也極端否認靈的生活;這都是偏見罷了。我們所要求的是靈肉一致的生活,那才是真正人的生活。但從現在的人類說來,他們生活里所含的畢竟是肉的元素多些———肉的生活發達些;這自然不是我們所希望的圓滿的生活。要得圓滿,應該設法教靈的生活格外發展起來:努力是必要了。這向著圓滿生活的努力便是藝術底工夫,便是所謂「治」。但是各個人乃至各人群都各有他們自己的生活,他們自己的生活只有他們自己最能懂得;「治」也只能由他們自己去治———別人代治,就是抱著一片好心,也苦得搔不著癢處,不是太過,便是不及;要再安著別的心眼兒,那被治的豈不教他們坑了!這樣,讓各個人,各社會自己向圓滿的生活努力,便是自治。———所以自治是生活底方法。
但「自治」底「自」字不可太看重了,太看重「自」字便有兩種弊病:第一,只顧自己,不管別人死活,這叫自封;第二,損人利己,這叫自私。要曉得「人是社交的動物」,無論那個「自己」,都是在「人」里生活著的;「自己」底行為在「人」里引起相當的影響,「人」受了影響,又生出和這影響相當的影響,回到自己:這樣成功一個影響底網。自己固然要顧,不過不要忘卻比自己更大的還有「人」,要顧「人」底自己,別顧「自己」底自己;不然,「人」病了,你能不受些傳染么?「人」牽制著你,你能向前走得幾步呢?所以越能「兼善」,才越能「獨善」,否則所謂「善」的也就很淺薄了!至於損人利己,實是自損損人;所謂「利」的,不過暫時的,表面的,這自然也是不正常的。
自封的說,我們不是不願顧「人」,只是碰來碰去,碰不著好人,心腸自然冷了;教我們怎能夠不「自行其是」,「獨善其身」呢?這「只有我們好」,「只有我們這班好人能做出好事」兩個信念,實在貽誤不淺。要知極好的人果然少,極壞的人也不多;有好有壞的中流人倒遍地都是咧。這樣,我們不見得就是極好的人;好人也不見得只有我們幾個;壞人也不見得絕對做不出好事,只看機會罷了。所以我們應該相信:我們要做好人,有我們在,什麼事都做得好的;我們該跟著比我們好的,領著不如我們的,向我們的進化路上衝去———所謂壞人,我們該制裁他們,感化他們,給他們向上底機會,他們自然會拿出良心來的。對於自私的,便可這樣辦理。
這裡有了一個問題:自治和自由有什麼關係呢?「自治」是不是和「在人群里絕對自由」同義?如是的,我們承認一個人或一個社會底自治,就不能不承認他在人群里絕對自由;那麼,他只顧自己或損人利己,我們也只好聽他了?這是要腐蝕人群的;要是各個人,各社會都這樣,豈不是人類自滅么?因此,我上面才講到制裁。我想人的生活現在還沒有達到至善,———有沒有至善,也難說定———絕對的自由很容易教逐漸衰弱的惡元素「死灰復燃」,「潛滋暗長」起來;這是退步的活動,不是進步的活動了。所以制裁是必需的,不過自由是人類發展可能性底唯一條件,我們也承認。我們所盼望的是:自由增加到很大,很大的限度,同時制裁減少到很小,很小的限度,但不能一些沒有———這樣,制裁不獨不能拘束自由,且能助長自由了。若問世界將來有沒有全是自由,用不著制裁的時代,我卻不能預知;我只就現在以及最近的將來說罷了!
自治是一種進步的活動,他裡面包著兩個歷程:一,表現;二,抗議。我們努力求自由,不絕地發展我們的可能性,便是表現。但是進化底路上不免有許多障礙———靈肉不調和所生的種種衝突———直線的表現是不可能的;我們不得不費些力量去「清宮除道」———故不得不經濟些。這便是抗議。表現是創造;抗議是破壞,是表現底一種手段。真正的自治,這兩種工夫都要有的。那些只曉得沾沾地守著「庸德之行」,「庸言之謹」的個人或社會,只消極地不作惡,卻沒力量去行善去惡;這不算自治得好,只好做一個生活的落伍者罷了。還有那專門破壞的,只省得摧枯拉朽地將生活里一切不合理的元素都划除盡了,卻不想想造出新的來替代他們,生活豈不要成空虛么?
感情和知識是自治底兩翼。自治底效力全靠著他們。要切實感著自己生活底利害和自己同別人的關係,非涵養很深廣的感情不可;要明白自己生活的過去種種影響和決定他將來種種傾向,沒有知識是不行的。感情教我們做,知識告訴我們怎樣做;沒有知識的感情是盲目的,沒有感情的知識是枯死的。現在有一班人,只顧求知識,卻什麼不想做,感情太冷了,只怕生活也要枯涸罷!這也不算能自治的。
總之,自治底目的在乎人生底向上或品格的增進;他是進步的活動,這向上和增進是綿綿無盡期的。
看哪!我們自治底火焰越發亮了,快努力罷!
1920年11月16日,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十日刊》。
新年底故事
昨天家裡來了些人到廚房裡煮出些肉包子,糖饅頭,和三大塊風糖糕來;他們倒是好人哩!娘和姊姊嫂嫂裹得好粽子;娘只許我吃一個,嫂嫂又給我一個,叫我別告訴娘;我又跟姊姊要,姊姊說我再吃不得了;———好笑,伊吃得,我吃不得!———後來郭媽媽偷給我一個,拿在手裡給我看了,說替我收著,餓了好吃。
肉包子,糖饅頭,風糖糕,我都吃了些,又趁娘他們不見,每樣拿了幾個,將袍子兜了,想藏在床里去;不想間壁一隻狗跑來,盡向我身上聞,我又怕又急,只得緊緊抱著袍角兒跑;狗也跟著,我便叫起來。娘在廚房裡罵我「又作死了」,又叫姊姊。一會大姊姊來了,將狗打走;奪開我的兜兒一看,說「你拿這些,還吃死了呢!」伊每樣留下一個,別的都拿去了;伊收到自己床里去呢!晚間郭媽媽又和我要去一塊風糖糕;我只吃了一個肉包子和糖饅頭罷了。
今晚上家裡桌子、椅子都披上紅的、花的衫兒,好看呢!到處點著紅的蠟燭;他們磕起頭來,我跟著磕了一會;爸爸、娘又給他倆磕頭,我也磕了。他們問我牆上掛著,畫的兩個人兒是誰?我說「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娘笑說,「這是祖爺爺和祖奶奶哩!」我想他們只有這樣大的!———呀!桌子擺好了!我先爬上凳子跪得高高地,筷子緊緊捏在手裡;他們也都坐攏來。李二拿了好些盤菜放在桌上,又端一碗東西放在盤子中間,熱氣騰騰地直冒;我趕緊拿著筷子先向了幾向,才伸出去;菜還沒有夾著,早見娘兩隻眼正看著我呢,伊鼻子眼裡哼了一聲,我只得赸赸地將筷子縮回來,放在嘴裡咂著。姊姊望著我笑,用指頭括著臉羞我;我別轉臉來,咕嘟著嘴不睬伊。後來娘他們都動筷子了,他們一筷一筷地夾了許多菜給我;我不管好歹,眼裡只顧看著面前的一隻碗,嘴裡不住地嚼著。嚼到後來,忽然不要嚼了;眼裡看著,心裡愛著,只是菜不知怎麼,都不好吃了。———我只得讓他們剩在碗里,獨自一個攀著桌子爬下來了。
娘房裡,哥哥嫂嫂房裡,姊姊房裡都點著一對通紅的大蜡燭;郭媽媽也將我們房裡的點了,叫我去看。我要爬到桌上去看,郭媽媽不許,我便跳起來嚷著。伊大聲叫道,「太太,你看,寶寶要玩蠟燭哩!」娘在伊房裡說,「好兒子,別鬧,你娘給好東西你吃!」伊果然拿著一盤茶果進來;又有一個紅紙包兒,說是一塊錢,給我「壓歲」的,娘交給郭媽媽收著,說不許我瞎用。我只顧抓茶果吃,又在小箱子里拿出些我的泥寶寶來:這一個是小娘娘八月節買給我的,這一個是施偉仁送我的,這些是爸爸在上海買來的。我教他們都站在桌上,每人面前,放些茶果,叫他們吃。———呀!他們怎麼不吃!我看見娘放好幾碗菜在畫的人兒面前,給他們吃;我的寶寶們為什麼不吃呢?呵!只怕我沒有磕頭罷,趕快磕頭罷!
郭媽媽說話了;伊抱著我說,「明天過年了,多有趣呢!」粽子,包子,都聽我吃。衣服,鞋子,帽子都穿新的———要「斯文」些。舅舅家的阿龍、阿虎,娘娘家的毛頭、三寶都來和我玩耍。伊說有許多地方耍把戲的,只要我們不鬧,便帶我們去。我忙答應說,「好媽媽,寶寶是不鬧的,你帶了他去罷!」伊點點頭,我便放心了。伊又說要買些花炮給我家來放,伊說去年我也放過;好有趣哩!伊一頭說,一頭拍著我,我兩個眼皮兒漸漸地合攏了。
我果然同著阿龍、阿虎他們在附近一個大操場上;我抱在郭媽媽懷裡,看著耍猴把戲的。那猴兒一上一下爬著桿兒,我只笑著用手不住地指著叫「咦!咦!」忽然旁邊有一個人說,「他看你呢!」我仔細一看,猴兒果然在看我,便嚇得要哭;那人忽然笑了一個可怕的笑,說,「看著我罷!」我又安了心。忽然一聲鑼響,我回頭一看,我已在一個不識的人的懷裡了!我哭著,叫著,掙著;耳邊忽然郭媽媽說,「寶寶怎麼了,媽媽在這裡。不怕的!」我才曉得還在郭媽媽懷裡;只不知怎麼便回來了?
太陽在地板上了,郭媽媽起來。我也揉著眼睛;開眼一看,桌上我的寶寶們都睡著了———他們也要睡覺呢。青梅呢?我的小青梅呢?寶寶頂頂喜歡的青梅呢?怎麼沒了?我哭了。郭媽媽忙跑來問什麼事,我哭著全告訴了伊。伊在桌上找了一陣;在地板上太陽里找著一片核子,說被「綠尾巴」吃了。我忙說,「唔!寶寶怕!」將頭躲在伊懷裡;伊說,「不怕,日里他不來的,你只要不哭好了!」我要起來,伊叫我等著,拿衣服給我穿;伊拿了一件花棉襖,棉褲,一件紅而亮的袍子,一件有毛的背心,是黑的,還有雙花鞋,一個有許多金寶寶的風帽;伊幫我穿了衣和鞋,手裡拿著風帽,說洗了臉才許戴呢。我真喜歡那個帽,趕忙地央著郭媽媽拿水來給我洗了臉,拍了粉,又用筷子給點胭脂在我眉毛里,和鼻子上,又給我戴了風帽;說今天會有人要我做小女婿呢。我歡天喜地跑到廚房裡,趕著人叫「恭喜」———這是郭媽媽教我的。一會郭媽媽端了一碗白圓子和一個粽子給我吃了;叫我跟著伊到菩薩前,點起香燭磕頭,又給爸爸娘他們磕頭。郭媽媽說有事去,叫我好好玩,不要弄污了衣服,毛頭、三寶就要來了。
好多時,毛頭、三寶和小娘娘都來了。我和他們忙著辦菜給我的泥寶寶吃;正拿著些點心果子,切呀剝的,郭媽媽走來,說帶我們上街去。我們立刻丟下那些跟著他走。街上門都關著;我們常買落花生的小店也關了。一處處有「斯奉斯奉昌……鏜鏜鏜鏜革合」底聲音。我問郭媽媽,伊說是打鑼鼓呢。又看見一家門口一個人一隻手拿著一掛紅紅白白的東西,一搭一搭的,那隻手拿著一根「煤頭」要燒;郭媽媽忙說,「放爆竹了。」叫我們站住,用手閉了耳朵,伊說「不要怕,有我呢」。
我見那爆竹一個個地跳了開去,彷彿有些響,右手這一松,只聽見「劈!拍!」我一隻耳朵幾乎震聾了,趕緊地將他閉好,將身子緊緊挨著郭媽媽,一動也不敢動。
爆竹只怕不放了,郭媽媽叫我們放下手,我只是指著不肯放;郭媽媽氣著說,「你看這孩子!……」伊將我的手硬拖下來了。走了不遠,有一個攤兒;我們近前一看,花花綠綠的,好東西多著呢!我央著郭媽媽買。伊給我買了一副黑眼鏡,一個鬼臉,一個鬍鬚,一把木刀,又給毛頭買了一個鬍鬚,給三寶買了一個鬍鬚。我戴了眼鏡,叫郭媽媽給我安了鬍鬚;又趁三寶看著我,將伊手裡的鬍鬚奪了就跑,三寶哭了,毛頭走來追我。我一個不留意,將右腳踏在水潭裡,心裡著急,想娘又要罵了。毛頭已將鬍鬚拿給三寶;他們和郭媽媽走來。伊說我一頓,我只有哭了;伊又抱起我說,「好寶寶,別哭,郭媽媽回來給你換一雙,包不叫娘曉得;只下次再不許這樣了。」我答應我們就回來了。
今晚是初五了。郭媽媽和我說,明天新衣服要脫下來,椅子桌子紅的,花的衫兒也不許穿了,粽子,肉包子,糖饅頭,風糖糕,只有明天一早好吃了;阿龍、阿虎他們都不來了;叫我安穩些,好等後天上學堂念書罷!他們真動手將桌子,椅子底衫兒脫下,牆上畫的人兒也捲起了。我一毫不想玩耍,只睡在床上哭著。郭媽媽拿了一枝快點完的紅蠟燭,到床邊問道,「你又怎麼了?誰給氣寶寶受;媽媽是不依的!」我說「現在年不過了!」伊說,「痴孩子,為這個么!我是騙騙你的;明天我們正要到舅舅家過年去呢!起來罷,別哭了。」我聽了伊的話,笑著坐起來,問道,「媽媽,是真的么?別哄你寶寶哩。」
1921年1月1日,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十日刊》新年號。
獎券熱
我一天走過薦橋街,無意中看見路旁三五步便有一爿獎券店;門口一色掛著許多紅牌,不是寫著「□獎誌喜」,便是寫著「□□□券明日開彩」,又有寫著「新章雙壹獎」的:我當時很是驚奇。後來走過別的街,也常常看見這種店。———杭州想發財的朋友們大概很多罷!獎券便是以前的彩票。彩票原是一種賭博,買主也自認是偶然腳下的匍匐者;後來政府便因他是賭博,將他禁了。不料袁世凱做總統時,有人獻了一條計,將彩票改了什麼儲蓄票,賣彩票底好處都歸政府專有,卻更落個提倡儲蓄底名聲:這真是個巧宗兒!老袁底得計不必說;卻是誰都看得眼紅了———只愁沒個好名義借用。湊巧東也鬧災,西也鬧災,眼紅的朋友們這可樂了!義賑券哪,什麼正券哪,什麼副券哪,便「風發雲涌」了!———他們現在又將「壹獎」「雙」了起來,真是鼓吹不遺餘力呢。卻苦了一般清白的平民,白白送錢不必說,只那虛偽心理愈養愈深,偶然信仰愈過愈篤,便盡夠造成怎樣不幸的人生,怎樣不幸的社會了!那些紅眼黑心,敲骨吸髓的獎券發行者罪孽深重,該群起而攻,不用說;這一般清白的平民,我們又怎能坐視他們走入迷途不一援手呢!
1921年1月10日,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十日刊》。
別
他長久沒有想到伊和八兒了;倘使想到累人的他們,怕只招些煩厭罷。
這一天,他母親寄信給他,說家裡光景不好,已叫人送伊和八兒來了。他吃了一驚,想:「可麻煩哩!」但這是不可免的;他只得等著。一直幾天,他們沒來,他不由有些焦躁———不屑的焦躁;那藏在煩厭中的期待底情開始搖撼他柔弱的心了。
晚上他接著伊父親的信片,說他們明天准來。可是颳了一夜底北風,接著便是紛紛的大雪。他早起從樓上外望迷迷茫茫的,像一張潔白的絨氈兒將大地裹著;大地怕寒,便整個兒縮在氈里去了。天空靜蕩蕩的,不見一隻鳥兒,只有整千整萬的雪花鵝毛片似的「白戰」著。他獃獃的看,心裡盤算,「只怕又來不成了哩!該詛咒的雪,你早不好落,遲不好落,偏選在今天落,不是故意欺負我,不給我做美么?———但是信上說來,他們必曉得我在車站接,會叫我白跑么?———我若不去,豈不叫他們失望?……」
午飯後雪落得愈緊。他匆匆乘車上車站去。在沒遮攔的月台上,足足吃夠一點多鐘底風,火車才來了。客人們紛紛地上下,小工們忙忙地搬運;一種低緩而嘈雜的聲浪在稠密的空氣中浮沉著。他立在月台上,目不轉睛地看著每個走過他面前的人。走過的都走過了,哪裡有伊和八兒底影兒?———連有些像的也無。他不信,走到月台那頭去看,又到出口去看,確是沒有———他想,他們一定搭下一班車來了。
一切都如前了,他———只有他———只在月台上徘徊。警察走過,盯了他一眼,他卻不理會。車來時,他照樣熱心地去看每個下車的搭客,但他的努力顯然又落了空。
晚上最後一班車來了,他們終於沒有來。他惱了,沒精打采地沖寒冒雪而回———一路上想,「再不接他們了,也別望他們了!」但到了屋裡,便自回心轉意:「這麼大的雪,也難怪他們,……得知幾時晴哩?雪住了便可來了罷?落得小些也可動身了罷?」
兩天匆匆過去,雪是一直沒有止。那晚上他獨自在房裡坐,僕人走來說,有人送了一個女人和孩子來了。他詫異地聽著。這於他確是意外———窗外的雪還在落呵。他下樓和他們相見,伊推著八兒說:「看———誰來了?」八兒回頭道:「唔……爸爸。」他沒有說話,只低低叫聲:「跟我來罷。」
他們到樓上安頓了東西。伊說前天大雪,伊父親怕八兒凍著,所以沒有來;他教等天晴再走罷。但伊看了兩天,天是一時不會晴的了,老等著,誰耐煩?所以決然動身。他聽了,不開口。他們沉默了一會。那時他的朋友們都已曉得他的喜事———他住的一所房子原是公寓之類;樓上有好幾個朋友們同住———哄著來看伊。他逐一介紹了,伊微低著頭向他們鞠躬。他們坐了一會,彼此談著,問了伊些話。伊只用簡單的句子低低地、緩緩地答覆。他想,伊大約怕「驀生」哩!這時他忽然感著一種隱藏的不安;那不安底情原從他母親信里捎來,可是他到現在才明白地感覺到了。———其實那時的屋裡,所有的於誰都是「驀生」的,誰底生命流里不曾被丟了瓦礫,掀起不安的波浪呢?但丟給他倆的大些,波動自然也有力些,所以便分外感著了。於是他們坐坐無聊,都告辭了。他倆顯然覺得有些異樣。這個異樣,教他倆不能即時聯合———他們不曾說話;電燈底光確和往日不同,光里一切,自然也都變化。在他倆眼裡,包圍著他們的,都是偶力底漩渦:坐的椅子,面前的桌子,桌上的墨水瓶,瓶里墨水底每一滴,像都由那些漩渦支持著;漩渦呢,自然是不安和歡樂底交流了。
電燈滅了,一切都寂靜,他們也自睡下。漸漸有些唧唧噥噥底聲音———半夜底話終於將那不安「消毒」了,歡樂瀰漫著他倆間,他倆便這般聯合了,和他們最近分別前的一秒時一樣。
第二天,他們雇定一個女僕。第三天清早便打發那送的人回去。簡陋而甜蜜的家,這樣在那松鋪著的沙上築起來了。他照常教他的書,伊願意給他燒飯,伊不喜歡吃公寓里的飯,也不歡喜他吃。他倆商量的結果,只有由伊自己在房裡燒了。但伊並未做慣這事,孩子又只磨著伊,新地方市場底情形,伊也不熟悉。所以幾天過後,便自懊惱著;但為他的緣故,終於耐著心,習慣自然了。他有時也嫌房裡充滿廚灶的空氣,又不耐聽孩子憊賴的聲音,教他不能讀書,便著了急,只繞著桌子打旋。但走過幾轉,看看正在工作的伊,也只好嘆口氣,諒解伊了。有時他倆卻也會因這些事反目。可是照例不能堅持———不是伊,便是他,忍不住先道歉了,那一個就也笑笑。他倆這樣愛著過活———雖不十分自然———,轉眼已是一年些了。
但是有一件可厭的,而不可避的事,伊一個月後便要生產。他倆從不曾仔細想過這個,現在卻都愁著。公寓不用說是不便的。他母親信上說:「可以入醫院,有我來照料」;父親卻寧願伊和八兒回家。他曉得母親是愛遊逛,愛買東西的,來去又要人送———所費必不得少。倘伊家也有人來監產———一定會有的———,那可怎麼辦呢?非百元不可了!其實家裡若能來一女僕,和八兒親熱的,領領他,伊便也可安然到醫院去。但他怎好和母親說,不要伊來呢?又怎好禁止岳家底人呢?他不得不想到怎樣急切地湊著一百元了。可以想到的都已想到,最後———最後了,他的心只能戰戰地答道:「否!」———於是一切都完了,他鄭重地告訴伊:「現在只有回去了!」為一百元底緣故,他倆不得不暫時賤賣那愛底生活了。
伊忽然一噤,像被針刺了那樣,掩著面坐下哭了。八兒正在玩耍,回頭看見,忙跑近伊,搖著伊膝頭,懇求似地望著伊說:「娘,不淌眼淚!」伊毫不理會。孩子臉一苦,哭嚷道:「看不見娘,看不見娘了!」———他呢,卻懵騰騰的,只想搜出些有力的話安慰伊。話倒有,可不知說那一句好?便獃獃地看在伊的手捂著的,和八兒淚洗著的臉上。半晌,才囁嚅著掙出三個字道:「別哭罷!」以下可再說不上來了!正窘著,恰好想到一件事,就撇開了伊們,尋出紙筆,寫信給家裡,叫那回送伊來的再接伊去。寫好,走出交女僕去發。伊早住了哭痴痴地想,八兒倚著伊不作聲。他悄走近前,拍伊肩頭一下。伊大吃一嚇,看了看是他,微笑說,「剛才真無謂哩!」
第三晚上,孩子睡下了,接的人走進房裡,伊像觸著閃電似的,一縷酸意立時淪浹了周身底纖維。伊的眼一眨,撐不住要哭了,趕快別過臉去,竭力忍住,小聲兒抽咽著。半晌,才好了。他問那人底話,伊只仔仔細細端詳著。那人喉底一發聲,頭底一轉動,都能增加伊思想底力量,教伊能夠明明白白記起一直以前的事:婆婆怎樣慫恿伊走;伊怎樣忙著整裝,怎樣由那人伴上輪船、火車,八兒怎樣淘氣;伊怎樣見著父親,最後———怎樣見了他。……伊尋著已失的鎖鑰,打開塵封著的記憶底箱,滿眼都流著快樂呵!伊的確忘記了現在,直到他問完話,那人走出去了。於是伊凝一凝神,回復了伊現在的伊;現在便拶著伊的淚囊,伊可再禁不住,只好聽他橫流了!他也只躺在床上,不敢起來,全不能安慰伊,等到曉得伊確已不哭了,才拿了那半濕的手帕,走過去給伊揩剩在臉上的淚。又悄悄地說:「後天走罷,明天街上買點東西帶著。……」伊嘆口氣,含著淚微微地點頭。那時接的人已經鼾睡,他倆也只有睡下。
第二天他們有說有笑的,和平常一樣。但他要伊同出去時,伊卻回說,「心裡不好,不去了。」他晚上回來,伊早將行李整理好,孩子也已睡了。伊教他看了行李。指點著和他說:「你的東西,我也給你收拾了。皮袍在大箱里,天氣熱起來也可叫聽差拿去晒晒,別讓它霉了———霉了就可惜了。小衫衤誇和襪子、帕兒,都在小提箱里。剪刀、線板,也放在裡面。那邊抽屜里還剩下些豬油和鹽。我給你買了十個雞蛋,放在這罐里,你餓時自在煤油爐上燉燉吃罷。今天飯菜吃不了,也拿來放在抽屜里,你明天好獨自吃兩餐安穩飯———孩子在這裡,到底吵著你———,後天再和他們一桌吃不遲。」……伊聲音有些岔了,他也聽得呆了,竟不知身子在那裡。
他的淚不和他商議,熱滾滾直滴下來了。他趕緊趁伊不見,掏出帕兒揩乾。伊可也再說不出什麼,只坐在一旁出神。他叫送的人進來,將伊的帳子卸下。鋪蓋卷了,———便省得明早忙了。於是伊僅剩的安慰從伊心裡榨出,伊覺得兩手都空著了。四面光景逼迫著伊,叫伊拿什麼抵禦呢?伊只得由自己躺下,被蒙在伊流淚如水的臉上。那時他眼見伊睡了一年多的床漸漸異樣了,只微微微微地噓氣,像要將他血里所有愁底種子借著肺力一粒粒地呼出一般。床是空了,他忽然詫異地看著,一年前空著的床為什支了帳子、放了鋪蓋呢?支了、放了,又為甚卸了、卷了呢?
這確有些奇怪。他躊躇了一會———忽然想起來了,「伊呢?」伊已是淚人兒了,他可怎麼辦呢?他親親切切地安慰伊些話,但是毫不著力,而且全不自然,他終於徨無措嗚嗚咽咽哭了。伊卻又給他揩眼淚,帶著鼻音說:「我心裡像被凌遲一般!」一會又抽咽著說:「我走後,你別傷心!晚上早些睡,躺下總得自己將被蓋上———著了涼誰問你呢?」……他一面拭淚,一面聽著,可是不甚明白伊的意思,只覺他的心弦和伊的聲帶合奏著不可辨認的微妙的悲調,神經也便律動著罷了。那時睡神可憐他們,漸漸引誘他們入夢。但伊這瞬間的心是世界上最不容易被誘惑的東西之一,所以不久便又從夢中哭醒;他也驚覺了。大黑暗微睜開惺忪的兩眼,告訴朝陽便將到來了。
他們躺了一會,起來,孩子也醒了,天光已是大亮。他叫起那接的人。大家胡亂洗了臉。他倆不想吃什麼,只拿些點心給八兒和那人吃了。那人出去雇好車子。
他們叫女僕來,算清工錢,打發伊走路。車夫將伊的行李搬完,他倆便鎖門下去。
女僕抱著八兒送到門口,將他遞給車上的伊。他忽然不肯,傾著身大張開兩臂,哭著喊著要女僕抱:「家家!……家家!」伊臉上不由也流露寂寞底顏色,他母親只得狠狠心輕拍了他兩下,硬抱過去,車子便拉動了。他看見街上的熱鬧光景,高高興興指點著,全忘記剛才的悲哀。他們到了車站,黑壓壓滿都是人,哄哄底聲音攪渾了腦子。他讓伊和八兒在一張靠椅上坐下,教接的人去買車票,寫行李票。他便一面看著行李,一面盼著票子,———這樣迫切地盼著,旅客們信步的躑躅,惶急的問訊,在他都模模糊糊的無甚意義了。但這些卻全看在伊的眼、聽在伊的耳、塞在伊的腦里,伊再沒有自由思想底餘地,伊的身子好像浮著在雲霧裡一般。那時接的人已在行李房門前墊著腳,伸著頭,向里張著;房裡滿擠著人,房外亂攤著箱、籃、鋪蓋之類。大家都搶著將自己的東西從人縫裡往裡塞;塞時人們底行列微微屈曲,塞了便又依然。他這時走過去,幫接的人將伊的行李好容易也抬到房裡,寫了票子,才放了心。他們便都走到月台上候車,八兒已經睡著,伊痴著眼不說話。他只盤旋著,時時探著頭,看軌道盡處,火車來了沒有?———嗚嗚……來了!人們波一般暫時退下,靜著,傾斜了身子,預備上去。眩人眼的列車懶懶地停住,乘客如潮地湧上。他抱了八兒,一手遮著伊,掙扎了幾次,才上了車。匆忙裡找了一個坐位,讓伊歇下。伊抱過八兒;他上車時哼了哼,便又睡著了。接的人也走來。他囑咐他些話。伊說:「你去罷。」他說等一會不要緊,可也只能立著說不出話。但是警笛響了,再不能延捱!伊默默地將八兒抱近他,他噙淚低頭在他紅著的小頰上輕輕地親了一下。用力睜著眼,沙聲說:「我去了!」便頭也不回下車匆匆走了!伊從窗里望著,直到眼裡沒有一些他的影子,才發見兩行熱淚早已流在伊的臉上了。伊掏出帕兒揩乾。火車已經開動,微風從伊最後見他的窗里吹來,伊像做夢一般。……他回來緊閉了門,躺在床上空想;他坐不住,所以躺了。他細味他倆最近的幾頁可愛的歷史。想一節傷一回心;但他寧願這樣甜蜜的傷心。他又想起伊怎樣無微不至地愛他,他痛苦時伊又怎樣安慰他。但他怎樣待伊呢?他不曾容忍過伊僅有的、微細的譴謫,他常用語言壓迫伊,伊的心受了傷,便因此哭了!他是怎樣「酷虐」!他該怎樣對伊抱歉呵!但伊是去了,他將向誰懺悔呢?他所曾施的壓迫將轉而壓迫他自己罷!
他似乎全被伊佔領了,那晚沒有吃飯。電燈快滅時,他懶懶地起來,脫了衣服,便重又睡下。他忽然覺著,屋裡是太沉默了!被兒、褥兒、枕兒、帳兒,都板板向他,也這樣彼此向著。寒心的沉默嚴霜似的裹著他的周圍。———「虛幻的,朋友們,你們曾有的,伊和我同在時,你們曾有的,狂醉,在那裡了呢?」這或者———或者和他自己,都給伊帶去了么?但是屋裡始終如死地沉默著。
唉!累人想到的伊呵!
1921年5月5日。
民眾文學談
俄國托爾斯泰在他的《藝術論》里極力抗議現在所謂優美的藝術。他說:「其實我們的藝術……卻只是人類一部分極少數的藝術。」又說:「凡我們所有的藝術都認為真實的、唯一的藝術;然而不但是人類的三分之二(亞洲、非洲的民族)生生死死,不知道這種唯一的高尚藝術,並且就在基督教社會裡也不過是百分之一的人能享受我們所稱的『全』藝術,其餘百分之九十九的歐洲人,還是一代一代生生死死,做極勞苦的工作,永沒有享受著藝術的滋味———就是間或能享受著,也決不會恍然『了解』。」法國羅曼·羅蘭在他的《演劇論》末所附的宣言里,也有同樣的抗議:「藝術今為利己主義及無政府的混亂所苦。少數之人擅藝術之特權,民眾反若見擯於藝術之外。……欲救藝術……必以一切之人悉入於一切世界之中。……為萬人之快樂而經營之。不當存階級之見,有如所謂下等社會、知識階級云云者;亦不當為一部分之機械,有如所謂宗教、政治、道德,乃至社會云云者。吾人非欲於過去、未來有所防遏,特有表白現在一切之權利而已。……吾人之所願友者,能求人類之理想於藝術之中,探友愛之理想於生活之中者也;能不以思索與活動與美,民眾與優秀為各相分立者也。中流之藝術今已入於衰老之境矣;欲使其壯健有生氣,則唯有借民眾之力……」這兩位偉大的作者十分同情於那些被藝術忘卻的人們,所以有這樣真誠的呼籲;他們對於舊藝術的憎惡和對於新藝術的希望,都熱烈到極點。照他們意思,從前藝術全得推翻,沒有改造底餘地;新興的藝術家只須「借了民眾之力」,處處顧到托爾斯泰所謂「全人類底享受」,自不難白手成家。於是乎離開民眾便無藝術———他倆這番精神,我們自然五體投地地佩服;見解呢,卻便很有可商量的地方了。
如今且撇開雕刻、繪畫、音樂等等,單談文學。托爾斯泰和羅蘭自然都主張民眾文學。但民眾文學可以有兩種解釋:一是民眾化的文學,以民眾底生活理想為中心,用了誰都能懂得的方法表現。凡稱文學,都該如此;民眾化外,便無文學了。二是為民眾的文學,性質也和第一種相同;但不必將文學全部民眾化了,只須在原有文學外,按照民眾底需要再行添置一種便好。———正如有人主張,在原有文學外,按照兒童底需要,再行建設一種兒童文學一樣。托爾斯泰和羅蘭所主張的是第一種。他們以為文學總該使大多數能夠明白;前者說「人類底享受」,後者說「萬人之快樂」,都是此意。他們這樣犧牲了少數底受用,蔑視了他們的進步的要求了。這自然是少數久主文壇底反動。公平說來,從前文學擯斥多數,固然是惡;現在主張蔑視少數的文學,遏抑少數底賞鑒力的文學,怕也沒有充分的理由罷!因為除掉數目底勢力以外,擯斥多數底賞鑒權,正和遏抑少數底賞鑒力一樣是偏廢。況且文學一面為人生,一面也有自己的價值;他總得求進步。民眾化的文學原也有進步,因為民眾底理解和領解力是進步的。但多數進步極慢;快的是少數。所以文學底長足的進步是必要付託給那少數有特殊賞鑒力的非常之才的了。他們是文學底先驅者。先驅者的見解永不會與民眾調和;他們始終得領著。易卜生說得好:「……我從前每作一本戲時的主張,如今都已漸漸變成了很多數人的主張。但是等到他們趕到那裡時,我久已不在那裡了。我又到別處去了。我希望我總是向前去了。」這樣,為公道和進步起見,在「多數」底文學外,不能不容許多少異質的少數底文學了。多數自然不能賞鑒那個;於是文學不能全部民眾化,是顯然了。於是便成就了文學和民眾文學底對立;雖為托爾斯泰、羅蘭所不贊成,卻也無法變更事實。———這……這裡民眾文學是第二種,稱為「為民眾的文學」的便是,這對立底理由極為明了;就如食量大的人總該可以吃得多些,斷不能教他餓著肚子,只吃和常人同量的食物。取精神的食糧的,也正如此。———托爾斯泰說:「……這種全民族所公有的藝術,彼得以前在俄國就有,在十三世紀、十四世紀以前的歐洲社會也有。自從歐洲社會上等階級不致信於教會信條,卻又不信仰真實的基督教以後,他們所謂藝術,更談不到全人類藝術一層。自此以後,上等階級的藝術已與全平民的藝術相離,而分為兩種:平民的藝術和貴族的藝術。……」
托爾斯泰頗惋惜藝術底分離;他歸咎於不信教。他是個教徒,自然這樣說。但從我們看來,這個現象正是藝術底分化,正是他由渾之化底歷程,正是他的進步,喜還不及,何所用其悼惜呢!
但這裡有個重要的問題,便是「少數人擅著藝術底特權」那件事。他們有些見解,正和托爾斯泰、羅蘭相反。他們託大慣了,要他們如烏茲屋斯(Wordsworth)所說「從懸想的高下降」,建設所謂「為民眾的文學」,只怕他們有所不屑為罷!
但這也好辦,他們的權原是社會授予的;我們只消借我們所新建設的向社會要求便了。好在是「為民眾的文學」,雅俗可以共賞,社會底同情是不難獲得的。———這樣,權便慢慢轉移了。有志於民眾文學的朋友,只管前進啊,最後的勝利,終歸是你們的。
我所謂文學和民眾文學並無根本的不同。我們不能承認二者間有如托爾斯泰所說的那樣隔絕,甚至所謂優美的藝術「不但不能抬高工人們的心靈,恐怕還要引壞他。」我們只說「文學」底情調比較錯綜些、隱微些,藝術也比較繁複些、緻密些、深奧些便了。俄國克羅泡特金說:「各種藝術都有一種特用的表現法,便是將作者底感情傳染與別人的方法。所以要想懂得他,須有相當的一番習練;即便最簡單的藝術品,要正當地理解他,也非經過若干習練不可。……」所謂特用的表現法,便是特殊的藝術。克羅泡特金用這些話批評托爾斯泰,卻比他公允多了。但須知兩種文學雖有難易底不同,卻無價值底差異。他們各有各的特殊的趣味;民眾文學有他單純的、質樸的、自然的風格,文學也有他的多方面的風格。所以他們各有自己存在底價值。所謂文學底進步,只是增加趣味底方面罷了;並非將原有的趣味淘汰了,另換上新興的趣味。因為這種趣味,如德國耶路撒冷(Jerusalem)所說,是心底「機能的要求(FunctionalDemand)」,只有發展,不會消失。我敢相信,便一直到將來,只要人底生物性沒有劇烈的變更,無論文學如何進步,現在民眾文學所有幾種趣味,將更加濃厚,並仍和別方面文學的趣味有同等的價值。所以「為民眾的文學」絕不是駢枝的文學,更不是第二流的文學。
論到中國底民眾文學,卻頗令人黯然。據我所知,從來留意到民眾的文人,只有唐朝白居易。他的詩號稱「老嫗都解」,又多歌詠民生疾苦,當時流行頗廣。倘然有人問我中國底民眾文學,我首先舉出的必是他的《秦中吟》一類的詩了。近代通俗讀物里,能稱為文學的絕少。看了劉半農底《中國下等小說》一文,知道所謂下等小說底思想之腐敗,文字之幼稚,真不禁為中國民眾文學前途失聲嘆息!
但在現在要企圖民眾底覺醒,要培養他們的情感,灌輸他們的知識,還得從這裡下手才是正辦。不先洗了心,怎樣革面呢?這實是一件大事業,至少和建設國語文學和兒童文學一樣重要,須有一班人協力去做,才能有效。現在誰能自告奮勇,願負了這個大任呢?
進行底方法,我也略略想了。一,搜輯民間歌謠、故事之類加以別擇或修訂。
二,體貼民眾底需要而自作,態度要嚴肅、平等;不可有居高臨下底心思,須知我也是民眾底一個。地方色彩,不妨濃厚一些。「文章要簡單、明了、勻整;思想要真實、普遍。」三,印刷格式都照現行下等小說,———所謂舊瓶裝新酒,使人看了不疑。最好就由專印下等小說的書局(如上海某書局)印刷發行。四,如無相當的書局,只好設法和專賣下等小說的接洽,托他們銷售。賣這種小說的有背包的和擺攤的兩種:前者大概在茶樓、旅館、輪船上兜售;後者大概在熱鬧市街上求售。倘然我們能將民眾文學書替代了他們手中的下等小說,他們將由傳染瘟疫的黴菌一變而為散布福音的天使了!
1921年10月10日。
憎
我生平怕看見乾笑,聽見敷衍的話;更怕冰擱著的臉和冷淡的言詞,看了,聽了,心裡便會發抖。至於慘酷的佯笑,強烈的揶揄,那簡直要我全身都痙攣般掣動了。在一般看慣、聽慣、老於世故的前輩們,這些原都是「家常便飯」,很用不著大驚小怪地去張揚;但如我這樣一個閱歷未深的人,神經自然容易激動些,又痴心渴望著愛與和平,所以便不免有些變態。平常人可以隨隨便便過去的,我不幸竟是不能;因此增加了好些苦惱,減卻了好些「生力」。———這真所謂「自作孽」了!
前月我走過北火車站附近。馬路上橫躺著一個人:微側著拳曲的身子。臉被一破蘆葦遮了,不曾看見;穿著黑布夾襖,垢膩的淡青的襯裡,從一處處不規則地顯露,白斜紋的單衤誇,受了塵穢底沾染,早已變成灰色;雙足是赤著,腳底滿塗著泥土,腳面滿積著塵垢,皮上卻縐著網一般的細紋,映在太陽里,閃閃有光。這顯然是一個勞動者底屍體了。一個不相干的人死了,原是極平凡的事;況是一個不相干又不相干的勞動者呢?所以圍著看的雖有十餘人,卻都好奇地睜著眼,臉上的筋肉也都冷靜而弛緩。我給周遭的冷淡噤住了;但因為我的老脾氣,終於茫漠地想著:他的一生是完了;但於他曾有什麼價值呢?他的死,自然,不自然呢?上海像他這樣人,知道有多少?像他這樣死的,知道一日里又有多少?再推到全世界呢?……這不免引起我對於人類運命的一種杞憂了!但是思想忽然轉向,何以那些看閑的,於這一個同伴底死如此冷淡呢?倘然死的是他們的兄弟,朋友,或相識者,他們將必哀哭切齒,至少也必驚惶;這個不識者,在他們卻是無關得失的,所以便漠然了?但是,果然無關得失么?「叫天子一聲叫」,尚能「撕去我一縷神經」,一個同伴悲慘的死,果然無關得失么?一人生在世,倘只有極少極少的所謂得失相關者顧念著,豈不是太孤寂又太狹隘了么?狹隘,孤寂的人間,那裡有善良的生活!唉!
我不願再往下想了!
這便是遍滿現世間的「漠視」了。我有一個中學同班的同學。他在高等學校畢了業;今年恰巧和我同事。我們有四五年不見面,不通信了;相見時我很高興,滔滔汩汩地向他說知別後的情形;稱呼他的號,和在中學時一樣。他只支持著同樣的微笑聽著。聽完了,仍舊支持那微笑,只用極簡單的話說明他中學畢業后的事,又稱了我幾聲「先生」。我起初不曾留意,陡然發見那乾涸的微笑,心裡先有些怯了;接著便是那機器榨出來的幾句話和「敬而遠之」的一聲聲的「先生」,我全身都不自在起來;熱烈的想望早冰結在心坎里!可是到底鼓勇說了這一句話:「請不要這樣稱呼罷;我們是同班的同學哩!」他卻笑著不理會,只含糊應了一回;另一個「先生」早又從他嘴裡送出了!我再不能開口,只蜷縮在椅子里,眼望著他。他覺得有些奇怪,起身,鞠躬,告辭。我點了頭,讓他走了。這時羞愧充滿在我心裡;世界上有什麼東西在我身上,使人棄我如敝屣呢!
約莫兩星期前,我從大馬路搭電車到車站。半路上上來一個魁梧奇偉的華捕。
他背著手直挺挺的靠在電車中間的轉動機(?)上。穿著青布制服,戴著紅纓涼帽,藍的綁腿,黑的厚重的皮鞋:這都和他別的同伴一樣。另有他的一張粗黑的盾形的臉,在那臉上表現出他自己的特色。在那臉,嘴上是抿了,兩眼直看著前面,筋肉像濃霜后的大地一般冷重;一切有這樣地嚴肅,我幾乎疑惑那是黑的石像哩!從他上車,我端詳了好久,總不見那臉上有一絲的顫動;我忽然感到一種壓迫的感覺,彷彿有人用一條厚棉被連頭夾腦緊緊地捆了我一般,呼吸便漸漸地低迫促了。那時電車停了;再開的時候,從車后匆匆跑來一個貧婦。伊有襤褸的古舊的渾沌色的竹布長褂和衤誇;跑時只是用兩隻小腳向前掙扎,蓬蓬的黃髮縱橫地飄拂著;瘦黑多皺襞的臉上,閃爍著兩個熱望的眼珠,嘴唇不住地開合———自然是喘息了。伊大概有緊要的事,想搭乘電車。來得慢了,捏捉著車上的鐵柱,早又被他從伊手裡滑去;於是伊只得踉踉蹌蹌退下了!這時那位華捕忽然出我意外,赫然地笑了;他看著拙笨的伊,叫道:「哦———呵!」他頰上,眼旁,霜濃的筋肉都開始顯出勻稱的皺紋;兩眼細而潤澤,不似先前的枯燥;嘴是咧開了,露出兩個燦燦的金牙和一色潔白的大齒;他身體的姿勢似乎也因此變動了些。他的笑雖然暫時地將我從冷漠里解放;但一剎那間,空虛之感又使我幾乎要被身份的大氣壓扁!因為從那笑底貌和聲里,我鋒利地感著一切的驕傲,狡猾,侮辱,殘忍;只要有「愛底心」,「和平底光芒」
的,誰底全部神經都不被痙攣般掣動著呢?
這便是遍滿現世間的「蔑視」了。我今年春間,不自量力,去任某校教務主任。同事們多是我的熟人,但我於他們,卻幾乎是個完全的生人;我遍嘗漠視和膜視底滋味,感到莫名的孤寂!那時第一難事是擬訂日課表。因了師生們關係底複雜,校長交來三十餘條件;經驗缺乏、腦筋簡單的我,真是無所措手足!掙揣了五六天工夫,好容易勉強湊成了。卻有一位在別校兼課的,資望深重的先生,因為有幾天午後的第一課和別校午前的第四課銜接,兩校相距太遠,又要回家吃飯,有些趕不及,便大不滿意。他這兼課情形,我本不知,校長先生底條件里,也未開入;課表中不能顧到,似乎也「情有可原」。但這位先生向來是面若冰霜,氣如虹盛;他的字典里大約是沒有「恕」字的,於是挑戰底信來了,說什麼「既難枵腹,又無汽車;如何設法,還希見告」!我當時受了這意外的,濫發的,冷酷的諷刺,極為難受;正是滿肚皮冤枉,沒申訴處,我並未曾有一些開罪於他,他卻為何待我如仇敵呢?我便寫一信復他,自己略略辯解;對於他的態度,表示十分的遺憾:我說若以他的失當的譴責,便該不理這事,可是因為向學校的責任,我終於給他設法了。他接信后,「上訴」於校長先生。校長先生請我去和他對質。狡黠的復仇的微笑在他臉上,正和有毒的菌類顯著光怪陸離的彩色一般。他極力說得慢些,說低些:「為什麼說『便該不理』呢?課表豈是『欽定』的么?———若說態度,該怎樣啊!許要用『請願』罷?」這裡每一個字便像一把利劍,緩緩地,但是深深地,刺入我心裡!———他完全勝利,臉上換了愉快的微笑,侮蔑地看著默了的我,我不能再支持,立刻辭了職回去。
這便是遍滿現世間的「敵視」了。
1921年11月4日。
失名《冬天》跋
我今夏在揚州審查小學國文成績,偶然從一本國民學校底文課里,看到這一句。當時頗歡喜,以為很像日本底俳句;只有兒童純潔柔美的小心裡,才有這樣輕妙的句子流露。又以為他實兼寫景抒情之美。後來抄給平伯看,平伯也以為佳。
原文無題目,無句讀,也不曾分行。現在卻用句首二字作題,又加了標點,分兩行寫了,但這都沒大關係。
1921年11月7日,上海。
民眾文學的討論
我從前曾作過一篇《民眾文學談》,以兩種意義詮釋所謂民眾文學:一是「民眾化的文學」,二是「為民眾的文學」。我以為只能有后一種,而前一種是不可能;因為照歷來情形推測起來,文學實不能有全部民眾化之一日。在那篇文里,我並極力抗議托爾斯泰一派遏抑少數底賞鑒力底主張,而以為遏抑少數底賞鑒力(如對於宏深的、幽渺的風格的欣賞)和擯斥多數底賞鑒權一樣是偏廢。我的意思,多數底文學與少數底文學應該有同等的重要,應該相提並論。現在呢,我這根本主張雖還照舊,但態度卻已稍有不同。因為就事實而論,現在文壇上還只有少數底文學,不曾見多數底文學底影子;雖然有人大叫,打倒少數人優美的文學,建設「萬人」底文學、「全人類」底文學,實際上卻何曾做到千萬分之一!所以遏抑少數底賞鑒力一層,在現在和最近的將來里,正是不必憂慮的事。而多數底賞鑒權被擯斥,倒真是眼前迫不可掩的情形!文壇上由少數人獨霸,多數已被疊壓在壇下面;這樣成了偏畸的局勢。在這種局勢里,我們若能稍稍權衡於輕重緩急之間,便可知道我們所應該做的,是建設為民眾的文學,而不是擁護所謂優美的文學。我們要矯正現勢底這一端的偏畸,便不得不偏向那一端努力,以期扯直。所以我現在想,優美的文學盡可擱在一邊,讓他自然發展,不必去推波助瀾;一面卻須有些人大聲疾呼,為民眾文學鼓吹,並且不遺餘力地去搜輯、創作,———更要親自「到民間去」!這樣,民眾底覺醒才有些希望;他們的賞鑒權才可以恢復呵。日本平林初之輔說得好:「民眾藝術的問題不是純粹藝術學的問題,乃是今日的藝術的問題。」我們所該以全力解決的,便是這「今日的藝術的問題」!
說為「民眾」的文學,容易惹起一種誤會,這裡也得說明。我們用「民眾」
一詞,並沒有輕視民眾底意味,更沒有侮辱他們底意思。從嚴正的論理上說,我們也正是一種民眾;「為民眾」只是「為和我們同等的別些種民眾」底意義。———雖然我們因為機會好些,知與情或者比他們啟發得多些;但決不比他們尊貴些。「為民眾」底「為」字,只是「為朋友幫忙」一類意義,並非慈善家居高臨下,慨施樂助底口吻。但是這民眾究竟指著那些人呢?我且參照俞平伯君所說,擬定一個答案。我們所謂民眾,大約有這三類:一,鄉間的農夫、農婦;他們現在所有的是口耳相傳的歌謠、故事之類,間有韻文的敘事的歌曲;以及舊戲。二,城市裡的工人、店伙、傭僕、婦女以及兵士等;他們現在所有的是幾種舊小說,如《彭公案》、《水滸》之類和各種石印的下等小說,如什麼《風流案》、《歡喜冤家》之類,以及舊戲;韻文的敘事的歌曲,也為他們所喜。另有報紙上(如上海幾種銷行很廣的報)的遊戲小說(因為這種小說,大概是用遊戲底態度去做的,故定了這個名字),間或也能引起他們中一部分人底注意。三,高等小學高年級學生和中等學校學生、商店或公司底辦事人、其他各機關底低級辦事人、半通的文人和婦女,他們現在所有的是各種舊小說———淺近的文言小說和白話的章回小說、報紙上的遊戲小說、「《禮拜六》派」的小說以及舊戲和文明新戲。我這樣分類,自知不能全然合理;只因觀察未周,姑且約略區劃以便說明而已。在三類外,還有那達官、貴紳、通人、名士。他們或因無事忙,或因眼光高,大概無暇或不屑去看小說;詩歌雖有喜歡的,但決不喜歡通俗的詩歌。戲劇呢,雖有時去看看,但也只是聽歌、賞色,並非要領略劇中情節。所以這班人是在民眾文學底範圍以外;幸而是很少數,暫時可以不必去管他們。在上述三類里,每類人知與情底深廣之度大致相同,很少有特殊的例外,而第一類尤然。平伯君說民眾不是齊一的,我卻以為民眾是相對地齊一的;我相信在知與情未甚發達的人們里,個性底參差總少些。惟其這樣,民眾文學才有普遍的趣味和效力;不然,芸芸的人們里將以誰為依據呢?因此,我大膽將民眾分為三類。民眾文學也正可依樣分為這三類。
論到建設民眾文學底途徑,自然不外搜輯和創作兩種;而搜輯更為重要。因為創作必有所憑依,斷非赤手空拳所能辦。憑依指民眾底需要、趣味等。這些最好自己到民間去觀察、體驗,但在本來流行的讀物和戲劇等里,也能看出大致的趨向,得著多少的幫助。再則,搜集來的材料又可供研究民俗學者底參考;於民眾別方面的改進,也有很大的益處。這種材料搜得后,最好先分為兩大類:有些文學趣味的為一類;沒有的為另一類。從后一類里,我們可以知道些民眾底需要;從前一類里,我們並可以知道些他們的趣味。這一類里頗有不少大醇而小疵的東西;倘能稍加抉擇、修訂,使他們變為純凈,便都很有再為傳播底價值。而且效力也許比創作的大。因為這些里都隱著民眾底真切的影子,容易引起深摯的同情。初次著手創作,怕難有這樣的力量,加以現在作手不多,成績也怕難豐富;所以收效一定不能如抉擇、修訂底容易而廣大。還有,將修訂的東西傳播開去,可以讓人將他們和舊有的比較,引起思索和研究底興趣;這也為創作所不及。至於搜輯底方法,卻很難詳細說明。就前分三類說,后二者較易著手,因為既經印行,便有著落;只有第一類,大都未經用文字記錄,存在農夫、農婦以及兒童們底心裡、口裡,要去搜輯,必須不怕勞苦,不惜時日,才可有成。我以為要做這種事,總得有些同志,將他當作終生事業,當作宗教,分頭分地去辦,才行。鼓吹固然要緊,實行更為要緊;空言鼓吹,儘管起勁,又有何用!何以要分頭分地呢?因為這種事若用廣告徵集底方法,坐地收成,一定不能見功。受用那些種讀物的民眾未必能懂得徵集這事底意義,也未必留意他,甚至廣告也未必看見;此外呢,又未必高興做這事———自然也有不懂他的意義,和不留意他的。這樣,收穫自然有限!若由同志們組織小團體,分頭到各地親自切實去搜尋,當比一紙空文的廣告效率大得多呵。例如北京大學兩三年前就曾有過徵集歌謠的廣告,至今所得還不見多;而顧頡剛君以一人之力,在蘇州一個地方,也只搜了三四年倒得了四百多首吳諺。兩種方法效率底大小,由此可以推知!再有,第一類底東西,也非由各本地人分開搜輯不可。因為這種東西常帶著很濃厚的鄉土的色彩,如特殊的風俗和方言之類,非本地人簡直不能了解、領會,並且無從揣摩;搜集起來自是十分不便。———而況地理、民情、方言,外鄉人又都不及本地人熟悉呢?這一類東西又多是自古流傳的,往往夾著些古風俗、古方言在內,也非加以考訂不可。這卻需著專門的學者。在搜輯民眾文學的同志里,必不可少這樣專門的學者。以上所說,大概是就小說、故事和歌謠而言;至於戲劇劇本底搜輯,卻比較容易,因為已有許多冊戲考做我們的憑藉。
搜輯的材料,第一須分為兩大類,前面已經說過。分類定后,可再就那些含有文學趣味的裡面,審察一番,看那些是值得再為傳播的。然後將這些理應該解釋、考訂的,分別加以解釋、考訂;那要修改的也就可著手修改。修改只須注意內容,形貌總以少加變動為是;便是內容底修改,也只可比原作進一步、兩步,不可相差太遠。———太遠了,人家就不請教了!修改這件事本不容易;我們只記著,不要「求全責備」便好!現在該說到創作了。創作比修改自然更難,但也非如有些人所說,是絕不可能的事。有些人說,所謂民眾底知與情和我們的在兩個範圍之內,我們至多只能立在第三者底地位,去了解他們,啟發他們,卻不能代他們想,代他們感,而民眾文學底創作,正要設身處地做了民眾,去想,去感,所以是不可能。但我不信人間竟有這樣的隔膜;同是「上帝底兒子」,雖因了環境底參差,造成種種的分隔,但內心底力量又何致毫不相通呢!從前趙子昂畫馬,伏地作馬形,便能揣摩出幾分馬底神氣;異類還能這樣相通,何況同類?而且以事實論,現在所有的民眾讀物里,除第一種大半出自民間,無一定的作者之外,其餘兩類東西,多出於我們所謂民眾以外的作者之手;但都很風行,都很為民眾所好。若非所寫的情思與民眾欣合無間,又何能至此?這多少可證明異範圍底人們全然不能互相了解一說底謬誤了。講到民眾文學底創作,可分題材與藝術兩面。我慚愧得很,對於民眾讀物還不曾有著實的、充足的研究,實在說不出什麼精彩的話來;只好將現在所能想到的拉雜的寫下些,供同好底參考。要得創作新的,先須研究舊的;現在流行民眾讀物底題材是些什麼呢?我所能知的是:第一類超自然的奇迹,有現實意味的幻想,語逆而理順的機智,單純而真摯的戀愛等。
第二類肉慾的戀愛,俠義的強盜底事迹,由窮而達底威風,鬼神底事迹,中下層社會生活實況等。
第三類才子佳人式的戀愛,禮教,黑幕,偵探案,不合理的生活等。
這些讀物里的敘述與描寫總有多少遊戲、誇張底色彩,第二、三類里更甚;因此不能鑄成強大、鮮明的印象。第二、三類里更有將穢褻、奸詐等事拿來挑撥、欣賞的;那卻簡直是毒物了;我們現在要創作,自然也得酌量採用這些種題材;不過從舊有的裡面生吞活剝,是無效力的;我們親自到民間去體驗一番才能確有把握,不至游移不切。我們雖用舊材料,卻要依新方法排列,使他們有正當不偏的傾向;態度宜鄭重不苟,切忌帶一毫遊戲底意味!至於藝術方面,舊有的讀物,除第一類外,似乎很少可取的地方。粗疏、浮淺、散亂是他們的通病,第一類里卻多簡單、明了、勻整的東西,所以是好。這裡我們應該截長補短。創作民眾文學第一要記著的,是非個人的風格,凡是流行的民眾讀物,必具有這種風格。非個人的風格正與個人的風格相反,一篇優美的文學,必有作者底人格、底個性,深深地透映在裡邊,個性表現得愈鮮明、濃烈,作品便愈有力,愈能感動與他同情的人;這種作品里映出底個性,叫個人風格。個人的風格很難引起普遍的(多數人格)趣味。而民眾文學里所需要的正是這種趣味;所以便要有非個人的風格。一篇民眾文學底目的不在表現一個作者———假定只有一個作者———底性格,而在表現一類人的性格。一類人底性格大都是坦率、廣漠的地方多,所以用不著委曲、鋒利之筆。我們創作時,得客觀地了解民眾底心,不可妄加己見;不然,徒勞無益!作第一類底文學自然以簡單、明了、勻整為主;第二、三類雖可較為複雜、曲折、散緩,但須因其自然,不可故意用力。篇幅長短,也宜依類遞進,民眾文學里又有一個特色,是「鄉土風」,有些創作里必須保存這個,才有生命;我們也得注意。創作這種東西,要求妥適無疵,最好用托爾斯泰所做底方法。一篇東西作好,可將他讀給預定的一類里比較聰明的人們聽;讀完,教他們照己意以為好的改頭換面地複述一遍;便照複述的寫下來,那一定容易有效。有時或可請他們給簡單的批評,作修改底憑藉。———以上是就寫下來的民眾文學立論。但民眾文學單靠寫與作,效力還不能大。我們須知民眾除讀物外,還有演戲,還有說書、唱曲。讀物的影響固然大了,演戲、說書、唱曲底影響又何曾小呢!所以我們不但要求有些人能寫,並要有些人能演、能說、能唱;肯演、肯說、肯唱,才能完成我們的民眾文學運動!那演的、說的、唱的,舊有的或新作的都可;但演、說、唱底技術,卻需一番特殊的練習。———另有影戲底創作與映演也極為緊要,但是比較難些了。
現在還剩一個問題,民眾文學底目的是享樂呢?教導呢?我不信有板著臉教導的「文學」,因為他也不願意在文學里看見他教師底端嚴的面孔。用教師底口吻在文學里,顯然自己已搭了架子,誰還願意低首下心來聽你嘮叨呢?羅曼·羅蘭說得好:「……其說法、教訓,尤非避去不可。平民底朋友有一種法術,能夠使極愛藝術的都嫌起藝術來。」又說:「……民眾較之有人教他們,還是希望有人把他們弄到能夠了解。……他們希望有人把他們放在能夠想、能夠行動的狀態。較之教師,他們還是希望朋友。……」可見在民眾文學里,更不宜於嚴正的教導了。所以民眾文學底第一要件還在使民眾感受趣味。但所謂使他們感受趣味,也與逢迎他們的心理,僅僅使他們喜悅不同。———若是這樣,舊有的讀物盡夠用了,又何必要建設什麼民眾文學呢?我的意思,民眾文學當有一種「潛移默化」之功,以純正的、博大的趣味,替代舊有讀物、戲劇等底不潔的、褊狹的趣味;使民眾底感情潛滋暗長,漸漸地凈化、擴充,要做到這一步,自然不能全以民眾底一時底享樂為主,自然也當稍稍從理性上啟發他們;不過這種啟發底地方,應用感情的調子表現,不可用教導底口吻罷了。若竟做到這一步,民眾自然能夠自己向著正當的方向思想和行動;換句話說,民眾就覺醒了,他們底文學賞鑒權也恢復了!
我們當「作為宣示者而到底里去」!
1922年1月18日,杭州。
《冬夜》序
在才有三四年生命的新詩里,能有平伯君《冬夜》里這樣作品,我們也稍稍可以自慰了。
從「五四」以來,作新詩的風發雲涌,極一時之盛。就中雖有鄭重將事,不苟製作的;而信手拈來,隨筆塗出,潦草敷衍的,也真不少。所以雖是一時之「盛」,卻也只有「一時」之盛;到現在———到現在呢,詩爐久已灰冷了,詩壇久已沉寂了!太沉寂了,也不大好罷?我們固不希望再有那虛浮的熱鬧,卻不能不希望有些堅韌的東西,支持我們的壇坫,鼓舞我們的興趣。出集子正是很好的辦法。去年只有《嘗試集》和《女神》,未免太孤零了;今年《草兒》,《冬夜》先後出版,極是可喜。而我於《冬夜》里的作品和他們的作者格外熟悉些,所以特別關心這部書,於他的印行,也更為欣悅!
平伯三年來做的新詩,十之八九都已收在這部集子里;只有很少的幾首,在編輯時被他自己刪掉了。平伯底詩,有些人以為艱深難解,有些人以為神秘;我卻不曾覺得這些。我仔細地讀過《冬夜》里每一首詩,實在嗅不出什麼神秘的氣味;況且作者也極反對神秘的作品,曾向我面述。或者因他的詩藝術上精鍊些,表現得經濟些,有彈性些,匆匆看去,不容易領解,便有人覺得如此么?那至多也只能說是「艱深難解」罷了。但平伯底詩果然「艱深難解」么?據我的經驗,只要沉心研索,似也容易瞭然;作者底「艱深」,或竟由於讀者底疏忽哩。這個見解也許因為我性情底偏好?但便是偏好也好,在《冬夜》發刊之始,由我略略說明所以偏好之故,於本書底性質,或者不無有些闡發罷。所以我在下面,便大膽地「貢其一得」
之愚了。
我心目中的平伯底詩,有這三種特色:一,精鍊的詞句和音律;二,多方面的風格;三,迫切的人的情感。
攻擊新詩的常說他的詞句沓冗而參差,又無鏗鏘入耳的音律,所以不美。關於后一層,已頗有人抗辯;而留心前一層的似乎還少。沓冗和參差底反面自然是簡煉和整齊。這兩件是言語里天然的性質:文言也好,白話也好,總缺不了他們;斷不至因文言改為白話而就有所損失。平伯底詩可以作我們的佐證。他詩里有種特異的修詞法,就是偶句。偶句用得適當時,很足以幫助意境和音律底凝鍊。平伯詩里用偶句極多,也極好。如:
「………………
是平著的水?
是露著的沙?
平的將被陂了,
露的將被淹了。
………………」(《潮歌》)「………………
白漫漫雲飛了;
皺疊疊波起了;
花喇喇枝兒擺,葉兒掉了。
………………」(《風底話》)「……………
由著他,想呵,
恍惚惚一個她。
不由他,睡罷,
清楚楚一個我。
………………」(《僅有的伴侶》)「……………
雲———他真閑呵!
上下這堤塘,浮著人哄哄的響。
水———他真悄呵!
視野分際,疏朗朗的那帆檣。」(《潮歌》)………………
我走我的路,
你,你的。
………………」(《風底話》)密織就的羅紋,
亂拖著的絮痕,
………………」(《僅有的伴侶》)說新詩不能有整齊的格調的,看了這些,也可以釋然了。這種整齊的格調確是平伯詩底一個特色。至於簡煉的詞句,在他的詩中,更是隨在而有。姑隨便舉兩個例:
「呀!霜掛著高枝,
雪上了蓑衣,
遠遠行來彷彿是。
一簇兒,一堆兒,
齊整整都拜倒風姨裙下———拜了風姨。
好沒骨氣!
呸!蘆兒白了頭。
是遊絲?素些;雪珠兒?細些。
迷離———不定東西,讓人家送你。
怎沒主意?
看哪!蘆公脫了衣。」(《蘆》)天外的白雲,
窗面前綠洗過的梧桐樹;
雲盡悠悠的游著,
梧桐呢,自然搖搖擺擺的笑啊!
這關著些什麼?且正遠著呢!
是的,原不關些什麼!
……………………」(《樂觀》第一節)這兩節里,任一行都經錘鍊而成,所以言簡意多,不豐不嗇,極攝斂,蘊蓄之能事;前人說,「納須彌於芥子」,又說,「尺幅有千里之勢」,這兩節庶乎彷彿了。
至於音律,平伯更有特長。新詩底音律是自然的,鏗鏘的音律是人工的;人工的簡直,感人淺;自然的委細,感人深:這似乎已不用詳說的。所謂「自然」,便是「宣之於口而順,聽之於耳而調」底意思。但這裡的「順」與「調」也還有個繁簡,粗細之殊,不可一概而論。平伯詩底音律似乎已到了繁與細底地步;所以凝鍊,幽深,綿密,有「不可把捉的風韻」。如《風底話》,《黃鵠》,《春里人底寂寥》底首章末節等。而用韻底自然,也是平伯底一絕。他詩里用韻底處所,多能因其天然,不露痕迹;很少有「生硬」,「疊響」(韻促相逗,叫作疊響),「單調」等弊病。如《小劫》,《凄然》,《歸路》等。今舉《小劫》首節為例:「雲皎潔,我的衣,
霞爛縵,我的裙裾;
終古去翱翔,
隨著蒼蒼的大氣。
為什麼要低頭呢?
哀哀我們的無儔侶。
去低頭,低頭看———看下方;
看下方啊,吾心震蕩;
看下方啊,
撕碎吾身荷芰底芳香。」
看這口單緩舒美的音律是怎樣地婉轉動人啊。平伯用韻,所以這樣自然,因為他不以韻為音律底唯一要素,而能於韻以外求得全部詞句底順調。平伯這種音律底藝術,大概從舊詩和詞曲中得來,他在北京大學時看舊詩,詞,曲很多;後來便就他們的腔調去短取長,重以己意熔鑄一番,成了他自己的獨特的音律。我們現在要建設新詩底音律,固然應該參考外國詩歌,卻更不能丟了舊詩,詞,曲。舊詩,詞,曲底音律底美妙處,易為我們領解,採用;而外國詩歌因為語言底睽異,就艱難得多了。這層道理,我們讀了平伯底詩,當更瞭然。
平伯詩底第二種特色是風格底變化。風格是詩文里作者個性底透映。個性是多方面的,風格也該是多方面的。但因作者環境,情思和表現力底偏畸的發展,風格受了限制:所以一個作家很少有多樣的風格在他的作品里。這個風格底專一,好處在有一方面的更深廣的發展,壞處便是「單調」。我一年前讀泰戈爾底《偈壇伽利》,一氣讀了二十餘首,便覺有些厭倦。泰戈爾底詩何嘗不好?只是這二十餘首風格太相同了,不能引起複雜的刺激,所以便覺乏味。平伯底詩卻多少能戰勝這乏味;她們有十餘種相異的風格。約略說來,《冬夜之公園》,《春水船》等有質實的風格;《僅有的伴侶》,《哭聲》等有委婉,周至的風格;《潮歌》,《孤山聽雨》等有活潑,美妙的風格;《破曉》,《鷂鷹吹醒了的》等有激越的風格;《凄然》有纏綿悱惻的風格;《黃鵠》,《小劫》,《歸路》有哀惋,飄逸的風格;《願你》有曲折的風格;《一勺水啊》,《最後的洪爐》等有單純的風格;《打鐵》有真摯,普遍的風格。在五六十首詩里,有這些種相異的風格,自然便有繁複,豐富的趣味。我喜歡讀平伯底詩,這正是一個緣故。
選《金藏集》(GoldenTreasury)的巴爾格來夫(Palgrave)說抒情詩底主要成分是「人的熱情底色彩」(ColorofHumanpassion)。在我們的新詩里,正需要這個「人的熱情底色彩」。平伯底詩,這色彩頗濃厚。他雖作過幾首純寫景詩,但近來很反對這種詩,他說純寫景詩正如攝影,沒有作者底性情流露在裡面,所以不好。其實景緻寫到詩里,便已通過了作者底性格,與攝影底全由物理作用不同;不過沒有迫切的人的情感罷了。平伯要求這迫切的人的情感,所以主張作寫景詩,必用情景相融的寫法;《凄然》便是一個成功的例子。也因了這「人的情感」,平伯他極同情於一般被損害者;從《鷂鷹吹醒了的》,《無名的哀詩》,《哭聲》諸詩里,可以深摯地感到這種熱情。這是平伯詩底第三種特色。
以上是我個人的一孔之見,有無誤解或誤估底處所,還待作者和讀者底判定。
但有一層,得加說明。我雖佩服平伯底詩,卻不敢說《冬夜》便是止境。因為就他自己說,這只是第一詩集;他將來的作品必勝於現在,必要進步。就詩壇全部說,我們也得要求比他的詩還要好的詩。所以我於欽佩之餘,還希望平伯繼續地努力,更希望詩壇全部協同地努力!
然而現在,現在呢,在新詩才誕生了三四年以後,能有《冬夜》里這樣作品,我們也總可以稍稍自慰了!
1922年1月23日,揚州南門禾稼巷。
《蕙的風》序
約莫七八個月前,汪君靜之抄了他的十餘首詩給我看。我從來不知道他能詩,看了那些作品,頗自驚喜讚歎。以後他常常作詩。去年十月間,我在上海閑住。他從杭州寫信給我,說詩已編成一集,叫《蕙的風》。我很歆羨他創作底敏捷和成績底豐富!他說就將印行,教我做一篇序,就他全集底作品略略解釋。我頗樂意做這事;但怕所說的未必便能與他的意思符合哩。
靜之的詩頗有些像康白情君。他有詩歌底天才;他的詩藝術雖有工拙,但多是性靈底流露。他說自己「是一個小孩子」;他確是二十歲的一個活潑潑的小孩子。
這一句自白很可以幫助我們了解他的人格和作品。小孩子天真爛漫,少經人世間底波折,自然只有「無關心」的熱情彌滿在他的胸懷裡。所以他的詩多是讚頌自然,詠歌戀愛。所讚頌的又只是清新,美麗的自然,而非神秘,偉大的自然;所詠歌的又只是質直,單純的戀愛,而非纏綿,委曲的戀愛。
這才是孩子們潔白的心聲,坦率的少年的氣度!而表現法底簡單,明了,少宏深,幽渺之致,也正顯出作者底本色。他不用錘鍊底工夫,所以無那精細的藝術。
但若有了那精細的藝術,他還能保留孩子底心情么?
我們現在需要最切的,自然是血與淚底文學,不是美與愛底文學;是呼籲與詛咒底文學,不是讚頌與詠歌底文學。可是從原則上立論,前者固有與後者並存底價值。因為人生要求血與淚,也要求美與愛,要求呼籲與詛咒,也要求讚歎與詠歌:二者原不能偏廢。但在現勢下,前者被需要底比例大些,所以我們便迫切感著,認為「先務之急」了。雖是「先務之急」,卻非「只此一家」,所以後一種的文學也正有自由發展底餘地。這或足為靜之以美與愛為中心意義的詩,向現在的文壇稍稍辯解了。況文人創作,固受時代和周圍底影響,他的年齡也不免為一個重要關係。
靜之是個孩子,美與愛是他生活底核心;讚頌與詠嘆,在他正是極自然而適當的事。他似乎不曾經歷著那些應該呼籲與詛咒的情景,所以寫不出血與淚底作品。若教他勉強效顰,結果必是虛浮與矯飾;在我們是無所得,在他卻已有所失,那又何取呢!所以我們當客觀地容許,領解靜之底詩,還他們本來的價值;不可僅憑成見,論定是非:這樣,就不辜負他的一番心力了。
1922年2月1日,揚州南門禾稼巷。
短詩與長詩
現在短詩底流行,可算盛極!作者固然很多,作品尤其豐富;一人所作自十餘首到百餘首,且大概在很短的時日內寫成。這是很可注意的事。這種短詩底來源,據我所知,有以下兩種:(一)周啟明君翻譯的日本詩歌,(二)泰戈爾《飛鳥集》里的短詩。前一種影響甚大。但所影響的似乎只是詩形,而未及於意境與風格。因為周君所譯日本詩底特色便在它們的淡遠的境界和俳諧的氣息,而現在流行的短詩里卻沒有這些。后一種影響較小;但在受它們影響的作品里,泰戈爾底輕倩、曼婉的作風,卻能隨著簡短的詩形一齊表現。而有幾位作者所寫理知的詩———格言式的短詩,———更顯然是從泰戈爾而來。但受這種影響的作品究竟是少數;其餘的流行的短詩,在新的瓶子里到底裝著些什麼呢?據我所感,便只有感傷的情調和柔靡的風格;正如舊詩、詞和散曲里所有的一樣!因此不能引起十分新鮮的興味;近來有許多人不愛看短詩,這是一個重要的緣故。長此下去,短詩將向於疲憊與衰老底路途,不復有活躍與伶俐底光景,也不復能把捉生命底一剎那而具體地實現它了。那是很可惜的!所以我希望現在短詩底作家能兼采日本短詩與《飛鳥集》之長,先涵養些新鮮的趣味;以後自然能改變他們單調的作風。那時,短詩便真有感興底意義了。
現在的短詩叫人厭倦,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太濫了!短詩底效用原在「描寫一地的景色,一時的情調」,或說,「表現一剎那的感興」;所以貴凝鍊而忌曼衍。勃來克底詩說:「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國」正可借來形容短詩底意境。在藝術上,短詩是重暗示、重彈性的表現;叫人讀了彷彿有許多影像躍躍欲出底樣子。所以短詩並不容易有動人底力量。現在的作家卻似乎將它看得太簡單了,淡焉漠焉,沒相干的情感,往往順筆寫出,毫不經意。這種作品大概是平庸敷泛,不能「一針見血」;讀後但覺不痛不癢,若無其事,毫沒有些餘味可以咀嚼,———自然便會厭倦了!作者必以為不過兩三行而已,何須費心別擇?不知如無甚意義,便是兩三行也覺贅疣;何能苟且出之呢?世間往往有很難的事被人誤會為很容易,短詩正是一例。因為容易,所以濫作;因為濫作,所以盛行,所以充斥!但我們要的是精粹的藝術品,不是倉卒的粗製品;雖盛雖多,何濟於事?所以我只希望一般作者以後能用極自然而又極慎重的態度去寫短詩;量盡可比現在少,質卻要比現在好!
因為短詩底單調與濫作,我便想起了長詩。長詩底長應該怎樣限定,那很難說。我只能說長詩底意境或情調必是複雜而錯綜,結構必是曼衍,描寫必是委曲周至;這樣,行數便自然很多了。在這兩年的新詩里,也曾看到幾首長詩,自一二百行至三四百行不等;但這決不是規定的長度,我只就現狀說說罷了。長詩底好處在能表現情感底發展以及多方面的情感,正和短詩相對待。我們的情感有時像電光底一閃,像燕子底疾飛,表現出來,便是短詩。有時磅礴鬱積,在心裡盤旋迴盪,久而後出;這種情感必極其層層疊疊、曲折頓挫之致。短詩固萬不能表現它,用尋常的詩形,也難寫來如意。這裡必有繁音復節,才可盡態極妍,暢所欲發;於是長詩就可貴了。短詩以雋永勝,長詩以宛曲盡致勝,都是灌溉生活的泉源,不能偏廢;而長詩尤能引起深厚的情感。在幾年來的詩壇上,長詩底創作實在太少了;可見一般作家底情感底不豐富與不發達!這樣下去,加以現在那種短詩底盛行,情感將有萎縮、乾涸底危險!所以我很希望有豐富的生活和強大的力量的人能夠多寫些長詩,以調劑偏枯的現勢!我也曉得長篇的抒情的詩,很不容易產生;在舊詩里,是絕律多而長古少,在詞里,是小令、中調多而長調少,可見舍長取短,自古已然。
這自然因為一般的作家缺乏深厚的情感或委曲的藝術所致。但我想現在總該有些能寫長詩的作家,但因自己的疏懶或時俗所好尚,所以不曾將他們的作品寫出。我所希望的便在這些有得寫、能夠寫,而卻將機會放過的人!至於情感本來簡單,卻想竭力敷衍一番,或存了長詩底觀念,勉強去找適宜的情感,那都是我所深惡痛絕的!我只讚歎那些自然寫出的好的長詩!有了這種長詩,才有詩的趣味底發展,才有人的情感底圓滿的發展。
1922年4月15日。
中等學校的學生生活
現在的中等學校,已和五六年前我們所在的中等學校不同:學生底知識程度已逐漸提高了,服務底能力也逐漸發展了。這正是好的現象。但僅僅提高知識底程度,而不能啟發思想底泉源;僅僅養成少數人服務底能力,多數反如散沙———少數在一校里有一切的權,多數卻放任逍遙,不聞理亂!這樣,便造成現在許多中等學校學生沉寂或騷動的局面了。沉寂或騷動的局面下,自然不會有活潑、豐富的生活!原來思想也是一種勞動。人有「好逸」底天性,所以真能隨事運思的極少極少。要養成勉思底習慣,一面須提供多量的刺激,一面須提供相互間析疑問難底機會。現在的中等學校按時授課底辦法和注入式的教授,卻只能阻遏學生底自己表現,正和我所說相反。所謂知識程度底提高,也只是記憶和了解底題材提高,並非推理能力底發展。所以只能養成勤學不倦的學生,而不能養成自由思想的學生。至於服務能力底造就,在許多中等學校里,也並無有意的計劃。只因「五四」以來,政治的、社會的環境底刺激,各校里一些有辦事底天才的學生便應運而興,所以看去覺得有些生氣。實在大多數還是沉沉如睡,這種偏枯的現象,在平時使得一般學生不相團結,覺得學校生活枯寂乏味;到學校辦事偶然不滿那少數人意時,便成就了少數底囂張,風潮底突起!總之,吃虧的是多數!可是少數人權力底病態的擴大,也何嘗能得著善良的生活呢?———以上情形,凡留心近年來中等學校底狀況的,大概都可見到。
補偏救弊底方法,我以為第一在有效的組織。這種組織,並不專限於學生,教職員也可加入。現在的中等學校,也有些已有了類似這種的組織,如學生自治會,校友會,都是。但是這種會的會員都是當然會員,包括學生全體或教職員學生全體,並非由他們各個以自由意志參加。範圍太廣泛了,不能引起各分子親切之感和為他努力之心,這是一;事務太繁雜了,不容易有很大的效率,這是二;願意幹事和比較能辦事的,常屢次被選為職員,多數人仍無從發展服務底能力,這是三;多數不負責任,可以養成少數人底恣肆,這是四;散漫,廣泛的組織,不能供給相互研究底機會,這是五。有這五種缺點,我覺得大規模的組織雖也有他們的價值,雖也是學生生活所不可缺。但單靠著他們,一定無濟於事。在大組織之外,必須有許多小組織,做他們的底子,才可得著他們的效力;不然,大組織簡直是些笨重不靈的傢伙罷咧!這種小組織應該是自動的,自由的集合。現在各中等學校里,間或有設各科研究會的,似乎也可以算小組織。但多由教員發起,學生不負責任地加入,所以進行順利的極少。我所謂小組織是指學生們應自身底需要,依著彼此底了解而成立的種種小集合而言。集合底人數,我以為至少可以二人,至多不得過十人。這個數目,雖是我約略定的,沒有嚴密的根據,但人太多了,確是很有弊病。因為我們中國人沒有團體生活底習慣,人少些,還可以相互地諒解著,勉勵著去協作;人多了,便不免有意見底分歧與衝突,以及責任底推諉等情事,便不能積極進行了。
所以我說學生們底小組織,分子應該以「寧缺毋濫」為原則。這種組織,有時因了學生們和教職員雙方的願意,也得加入教職員。組織底目的:淺近的也好,深遠的也好,總以親切有味而為一般學生力所能及者為是。目的底種類:或關於學術,或關於娛樂,或關於社會服務,都無不可。現在中等學校的學生,往往有一種誤解,以為既有組織,總須是研究學術的,才是冠冕堂皇;而研究學術,又只喜歡博大高深的題材,不屑孜孜於細小的節目;雖然,他們的力量,只夠研究細小的節目。因為只求冠冕堂皇,就不免有幾分以知識為裝飾品之心,自不能腳踏實地去研究,自難有成效可期了。又因為過重知識,便忽略了性情底陶冶,身體底磨鍊等事;所以如國樂會,足球會等組織,常不為一般學生所重視。這樣,學生生活,便只是乾枯的生活了!所以我說現在學生底小組織,應該力矯前弊,注意於感情底培養。至於這種組織底時期,我以為可長可短,全看組織底目的而定。但最好在組織之先有一種預算。目的簡單,容易成就的,可只定一個時期;目的複雜,須分步漸進的,可分定各階段完成底時期。我不贊成無一定期限的或所謂永久的組織,因為這種組織沒有明確的計劃,結果必是無計劃;無計劃便無人負責任,無人負責任,便是怠惰與因循了!我以為即使有由入學到畢業的長期的小組織,也須明定節目,逐步施行;不然,人將後顧茫然,初勤終怠!這種小組織底目的有小有大,需要的時間與精力有少有多;一個學生至多應參加幾種組織,那是很難預定。我所能說的,只是量力所及,忠於其事,不要貪多務得,「一無成,百無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