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黑暗物質.1,精靈守護神》(1)
1.托考伊[1]葡萄酒瓶
萊拉和她的精靈[2]穿過幽暗的大廳,小心翼翼地貼著邊走,不讓廚房裡的人看見他們。三張桌子一字排開,橫貫大廳,刀叉和酒杯映射著大廳里微弱的光亮,長條板凳也被拖了出來,做好了迎接客人的準備。暗淡的燈光下,歷任院長的畫像高懸在四周的牆壁上。萊拉走到高台那兒,回頭看了看開著的廚房門。她看四周沒人,於是邁步來到主桌旁邊。這裡擺放的不是銀餐具,而是黃金餐具;十四個座位也不是橡木板凳,而是桃花心木做的椅子,上面鋪著天鵝絨的軟墊。
萊拉在院長的椅子旁邊停住,用手指甲輕輕地彈了一下那隻最大的酒杯,清脆的響聲傳遍了大廳。
「你別不當回事,」她的精靈低聲說道,「穩重點兒!」
萊拉的精靈名叫潘特萊蒙,他現在變成了一隻飛蛾,顏色是深褐色的,這樣在暗淡的大廳才不會顯眼。
「廚房裡那麼吵,他們才聽不見呢。」萊拉低聲應道,「而且第一次鈴聲響過之後,那個管家才會來。別大驚小怪了。」
雖然嘴上這麼說,萊拉還是把手掌放在那個錚錚作響的水晶酒杯上。潘特萊蒙輕輕地撲扇著翅膀,從高台另一側休息室的門縫飛了進去。過了一會兒,他又飛了出來。
「裡面沒人,」他低聲說,「但我們必須得快點兒。」
萊拉貓著腰躲在高高的餐桌下,一溜煙地鑽進休息室的門裡,然後直起身,向四周張望。屋裡唯一的光亮來自壁爐。此時,熊熊燃燒的火焰開始有些暗淡,迸裂的火星不斷上躥到煙囪里。萊拉長這麼大,大部分時間都在這所學院度過,但她以前從沒進過這間休息室:只有院士[3]和他們的客人才能進來,女士也從來不讓進。甚至也不允許女傭來打掃衛生,打掃這裡是男管家的差使。
潘特萊蒙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現在高興了?可以走了吧?」他低聲道。
「別傻了!我想好好看看!」
休息室很大,裡面有張木質油亮的橢圓形紅木桌子。桌上擺著琳琅滿目的醒酒器和酒杯,還有一個銀制的吸煙用的檯子,上面是放煙斗的架子。旁邊的餐柜上有口暖鍋,還有一籃子的御米殼。
「他們真沒虧待自己,是不是,潘?」萊拉壓低嗓音說。
她在一把綠色的皮革扶手椅上坐下來。扶手椅是那麼深,萊拉感覺自己幾乎是躺在了那兒。但她還是再次直起身,盤腿坐起來,看著牆上的畫像。可能都是些年老的院士吧,他們穿著長袍,留著大鬍子,一臉的陰鬱,帶著嚴肅和批判的神情從相框里瞪著眼往外看。
「你覺得他們在說什麼?」萊拉問道——或者說是正準備問,因為她的問題還沒有說完,她就聽到門外傳來了聲音。
「躲到椅子後面去——快!」潘特萊蒙低聲說。眨眼間,萊拉跳下扶手椅,貓著腰藏在了椅子後面。這兒可不是最佳的藏身之處:這把椅子剛好在休息室的正中央,除非她保持絕對的安靜,否則……
門開了,房間里的光亮也隨之發生了變化。進來的人當中,有人拿著一盞燈,把它放在餐柜上。萊拉看得見他的腿,他穿著墨綠色的長褲,腳上是鋥亮的黑皮鞋。那是個僕人。
這時,有個低沉的嗓音問道:「阿斯里爾勛爵到了嗎?」
是院長。萊拉屏住了呼吸,她看見那個僕人的精靈(跟幾乎所有僕人的精靈一樣,也是一條狗)輕快地一路小跑進來,一聲不響地蹲在僕人的腳邊。這時,院長的腳也出現在萊拉的視野里,依然穿著那雙從來不換的破舊黑皮鞋。「沒有,院長,」男僕答道,「飛艇站那兒也沒有消息。」
「我想他來的時候一定很餓,到時候你直接帶他去大廳吧,好嗎?」
「好的,院長。」
「你給他準備了精品托考伊葡萄酒了嗎?」
「是的,準備好了,院長。照您吩咐的,是1898年的。我記得,勛爵偏愛這種酒。」
「好。你現在可以離開了。」
「那盞燈您需要嗎,院長?」
「需要,就留在那兒吧。晚餐的時候再進來照看一下,剪剪燈芯,好嗎?」男僕微微鞠了一躬,轉身離開,他的精靈一路小跑,順從地跟隨在後面。萊拉從自己並不高明的藏身之處看到,院長走到房間角落那口碩大的橡木衣櫃那兒,從衣架上取下長袍,費力地披在身上。院長曾經身強體健,但現在已經年逾七十,動作顯得笨拙、遲緩。院長的精靈是一隻烏鴉。他剛披上長袍,烏鴉便從衣柜上跳下來,落在院長的右肩上——她通常都待在那裡。
雖然潘特萊蒙沒有發出一丁點兒聲音,但萊拉感覺到他焦急地豎起了翅膀。她自己也感到既興奮又激動。院長提到的那位客人,也就是阿斯里爾勛爵,是她的叔叔,萊拉對他既敬佩又害怕。據說他參與了高層政治、秘密探險和遠方的戰爭。萊拉從不知道他會在什麼時候出現。他十分兇狠、嚴苛:要是被他在這兒逮個正著,萊拉會受到嚴厲的責罰,不過她還是能夠忍受的。
然而,萊拉接下來看到的情景卻徹底改變了一切。
院長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摺疊著的紙,放在桌上。他把盛放著金色葡萄酒的酒瓶蓋子打開,展開那張紙,把一縷白色粉末倒進酒瓶,然後把那張紙撕得粉碎,扔進壁爐火堆里。接著,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支鉛筆,攪動著那瓶酒,直到粉末完全溶解,才重新蓋上瓶蓋。
他的精靈發出一聲輕微短促的尖叫,院長低低回應了一句,眯縫著那雙陰鬱的眼睛掃視了一下四周,然後從剛才進來的那道門出去了。
萊拉低聲問:「你看見了嗎,潘?」
「當然看見了!趁管家還沒來,現在趕緊走!」
但是話音未落,從大廳的另一頭傳來一陣鈴聲。
「是管家的鈴鐺!」萊拉說,「我以為我們還有時間呢。」
潘特萊蒙迅速展翅飛向大廳門口,又飛快地折返回來。
「管家已經來了,」他說,「你也沒辦法從另一扇門出去……」
另一扇門,就是剛才院長出入的那扇門,通往一條人來人往的走廊,走廊的兩邊分別是圖書館和院士們的公共活動室。現在這個時候,走廊里已經聚滿了人,有的忙著往身上套參加正餐需要穿的長袍,有的忙著在進入大廳前把文件或公文包放在活動室里。萊拉以為管家還要再過幾分鐘才會打鈴,她本來計劃利用那段時間原路返回。
如果沒看見院長往葡萄酒里倒粉末,她也許會不顧管家生氣,或者乘人不備從那條人來人往的走廊溜走。但是,剛才看到的那一幕使她困惑,讓她猶豫不決。
就在這時,她聽到高台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是管家來了,他是來檢查休息室有沒有準備好,以便讓院士們在晚宴後來這裡享用御米殼和葡萄酒的。萊拉飛快地沖向橡木衣櫃,打開櫃門躲了進去。她剛把櫃門關上,管家就邁步進了休息室。萊拉不擔心潘特萊蒙,因為休息室色調暗沉,而且他總是能藏進椅子底下。
她聽到了管家沉重的呼吸。衣櫃的門沒有關嚴,透過門縫望去,她看見他在吸煙檯子那邊整理了一下煙架子上的煙斗,瞥了一眼酒瓶和酒杯。然後,他用兩隻手掌把頭髮撫向耳朵後面,對自己的精靈說了句什麼。管家屬於僕人,所以他的精靈也是一條狗;可他是高級僕人,那麼她便也是一條不同凡響的狗。實際上,她現在是一條紅色的塞特[4]獵犬。這精靈好像起了疑心,掃視著四周,似乎感覺到有不速之客闖了進來。但是她並沒有朝向衣櫃,這讓萊拉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萊拉很怕這個管家,他曾經打過她兩次。
這時,萊拉聽到一聲細細的低語,顯然是潘特萊蒙擠到了她的身邊。
「我們現在只能待在這兒了,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呢?」
她沒有回答,因為管家還沒走,他的任務是監督主桌的服務。萊拉聽見院士們正在步入大廳,伴隨著嗡嗡的人聲和嗒嗒的腳步聲。
「我沒聽你的就對了,」管家出去之後,萊拉輕聲答道,「否則我們就看不到院長在酒里下毒了。潘,他下毒的就是剛才跟男管家提到的那種托考伊酒!他們想殺死阿斯里爾勛爵!」
「你不知道那是不是毒藥啊。」
「哦,當然是毒藥。你難道忘了他讓男管家先離開休息室?如果不是毒藥,那麼讓男管家看見也沒什麼關係。而且,我知道他們一定有圖謀——政治圖謀。僕人們已經議論好幾天了。潘,我們可以阻止一場謀殺!」
「我可從沒聽說過這些胡言亂語,」他馬上應道,「你以為自己能在這口憋屈的衣櫃里一聲不響地待上四個小時?我還是去走廊里看看吧,什麼時候沒人了,我告訴你。」
他從她肩頭展翅飛了出去,萊拉看到了他那纖小的身影顯現在衣櫃門縫透進來的那道光線里。
「沒用的,潘,我就待在這兒,」她說,「這兒還有長袍什麼的,我可以把它鋪在衣櫃底板上,讓自己舒服些。我就是要看看他們想幹什麼。」
剛才萊拉一直蹲著,此刻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來,伸手摸索著衣架,避免弄出聲響來。她發現衣櫃比她想象得還要大,掛著幾件學者用的長袍和風帽,有的還縫了一圈動物皮毛,大部分都鑲著絲綢。
「不知道這些是不是都是院長的,」她低聲說,「可能他每次從其他地方得到榮譽學位的時候,他們就會送給他各種稀奇古怪的長袍,他把它們全都保存在這兒,以便到時候打扮起來……潘,你真的認為那瓶酒里放的不是毒藥?」
「不,」他答道,「我跟你一樣覺得那一定是毒藥,可這事兒跟我們沒關係。而且我覺得,如果你插手,那將是你這愚蠢的一生之中做的最愚蠢的事情,因為這件事跟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
「別傻了,」萊拉說,「我不能坐在這兒袖手旁觀,眼睜睜看著他們給他喝毒藥!」
「那就去別的地方。」
「潘,你是個膽小鬼。」
「我當然是個膽小鬼。那我問你,你打算怎麼辦?你想跳出去,從他顫抖的手中一把奪下酒杯?你有什麼辦法?」
「什麼辦法也沒有,這你很清楚,」萊拉小聲辯道,「但是我既然已經看到院長的所作所為,就別無選擇。你應該知道什麼叫良心,是不是?明明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事情,我怎麼能一走了之,坐在圖書館或別的什麼地方,心不在焉地撥弄自己的手指呢?我對你發誓,我可不想那麼做。」
「你一直想這麼做,」停了片刻,潘特萊蒙說,「你就打算躲在這兒偷看——我之前怎麼就沒意識到呢?」
「好吧,我是想這麼干來著,」萊拉說,「誰都知道他們在偷偷摸摸地搞些秘密的事兒,他們還有儀式或者別的什麼玩意兒,我只是想知道個究竟。」
「那跟咱們沒有關係!他們如果只是想享受自己的小秘密,那就由他們去。你應該覺得自己比他們高明。躲起來偷看是傻孩子的行為。」
「我就知道你要說這些。得了,別嘮叨了。」
有那麼一會兒,他們倆坐在那兒陷入了沉默。萊拉在硬硬的衣櫃底板上坐得很不舒服,潘特萊蒙則一副自認為有理的樣子,在一件長袍上不斷搖動著觸角。萊拉腦子裡正在進行思想鬥爭——她本來是想跟自己的精靈好好談談這些想法的,但她的自尊心也很強。也許她不需要他的幫助,應該自己理清思路。
她心裡滿是焦慮,這並不是為她自己。她經常會遇到麻煩,已經習以為常了。這一次,她擔心的是阿斯里爾勛爵,擔心眼前這一切對他可能意味著的後果。勛爵並不經常到學院來,而現在政治局勢高度緊張,這一事實就意味著,他來這兒可不僅僅是和幾個老友吃飯、喝酒、抽煙這麼簡單。萊拉知道,阿斯里爾勛爵和院長都是首相的專門諮詢機構——內閣委員會的成員,所以這件事可能與此有關。但是內閣委員會的會議是在王宮裡舉行的,而不是在喬丹學院的休息室里。
那就只有另外一種解釋了。好多天來,學院的僕人們都在悄悄地傳播著一則謠言,說是韃靼人[5]已經侵入了莫斯科公國,正北上進攻聖彼得堡。從那兒,他們就能夠控制波羅的海,並最終打敗整個歐洲。阿斯里爾勛爵一直在遙遠的北方:萊拉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正準備遠征拉普蘭[6]……
「潘。」萊拉低聲說。
「什麼事?」
「你認為會發生戰爭嗎?」
「現在還不會吧。要過是一個星期就要爆發戰爭的話,阿斯里爾勛爵就不會到這兒來參加晚宴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但是以後呢?」
「噓!有人來了。」
萊拉坐起身來,把眼睛貼到門縫上。進來的是那個男僕,他按照院長剛才的吩咐,進來修剪燈芯。公共活動室和圖書館用電燈照明,但是在休息室里,院士們喜歡用更為柔和的老式石腦油燈[7]。只要院長還在世,他們就不打算更換。
男僕修剪了燈芯,又在壁爐里添了柴火。他仔細聽了聽大廳門口的動靜,然後從煙架子上偷偷給自己拿了一把煙葉。
沒等他把蓋子完全蓋上,另一扇門上的把手轉動了一下,嚇得男僕驚跳了起來。萊拉使勁憋著,沒讓自己笑出聲來。男僕慌忙把煙葉塞進兜里,轉過身來,面對進來的人。
「阿斯里爾勛爵!」他叫道。萊拉吃了一驚,後背襲來一陣涼意。她從藏身的地方看不見他,但強忍住了挪動身體去看一看的衝動。
「晚上好,雷恩。」阿斯里爾勛爵說。每次聽到他的聲音,萊拉總是感到既興奮又害怕。「我來得太晚,趕不上晚宴了。我就在這裡等著。」
男僕顯得局促不安。客人只有得到院長的邀請才能進入休息室,這一點阿斯里爾勛爵是知道的。然而男僕發現,阿斯里爾勛爵正在用銳利的目光注視著他鼓鼓囊囊的衣兜。於是,他決定不對此表示反對。
「大人,要不要我告訴院長您已經到了?」
「可以,給我來點咖啡。」
「好的,大人。」
男僕鞠了個躬,匆匆走了出去,他的精靈溫順地一路小跑緊隨在後。萊拉的叔叔走到壁爐前,伸展雙臂高高舉過頭頂,像獅子似的打了個哈欠。他一身旅行裝束。跟每次見到他一樣,萊拉又想起了自己是多麼懼怕他。她現在已經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溜走了,只能一動不動地坐著,祈求別被發現。
阿斯里爾勛爵的精靈是一隻雪豹,站在他的身後。
「你要在這兒給他們放那些投影嗎?」他的精靈輕聲問道。
「是的。跟報告廳里比,在這兒可以讓他們少大驚小怪一些。他們還會想看看標本。過一會兒,我就派人去找搬運工。趕在這個時間真不妙,斯特爾瑪麗婭。」
「你應該休息一會兒。」
他在一張扶手椅上坐下來,舒展開身體,這樣萊拉就看不到他的臉了。
「是的,是的。我還應該換換衣服。穿成這樣不太得體,也許他們會以什麼古老的禮節為理由,罰我十二瓶酒。我該睡上三天三夜,但事實仍然是——」
這時,有人敲了敲門,男僕端著銀質托盤走了進來,上面是咖啡壺和杯子。
「謝謝,雷恩,」阿斯里爾勛爵說,「桌上是托考伊葡萄酒嗎?」
「是院長吩咐專門為您準備的,大人,」男僕說,「1898年的,只剩三十六瓶了。」
「美好的東西都不會天長地久。把托盤放在我旁邊。哦,請讓搬運工把我放在門房的那兩個箱子搬進來,好嗎?」
「搬到這兒,大人?」
「是的,搬到這兒來,夥計。我還需要銀幕和投影燈,也搬到這兒來,現在就要。」
男僕驚訝得禁不住張開了嘴,但最終還是努力忍住不去質疑或是抗議。
「雷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阿斯里爾勛爵說,「不要對我提出質疑,按照我說的去做。」
「遵命,大人,」男僕說,「請容我說一句,大人,也許我該把您的計劃告訴考森先生,否則,他會有點兒吃驚的,我想您明白我的意思。」
「好,那就告訴他。」
考森先生就是那個管家,他和男僕之間很早就有了矛盾,誰也不服誰,這已經是根深蒂固的事了。管家的級別高,但是男僕有更多的機會討好院士,可以充分地利用他們。他很高興可以用這個機會向管家表明,他掌握了更多關於休息室的事情。
他鞠了個躬,然後離開了。萊拉注視著她的叔叔。他倒了杯咖啡一飲而盡,接著又倒了一杯,這才放慢速度小口飲著。萊拉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標本箱?投影燈?他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要給院士們看呢?
這時,阿斯里爾勛爵站了起來,轉身離開壁爐。萊拉這回看到了他的全貌,他和身材圓滾滾的管家,以及那些彎腰駝背、無精打採的院士是那麼迥然不同,這讓她感到驚奇。阿斯里爾勛爵身材高大,肩膀強壯,面色黝黑,神情勇猛,目光炯炯,似乎還帶著野性的笑意。那是張執意一決輸贏的臉:既無意施恩,也不肯屈尊。他的動作像巨獸一般,洒脫不羈卻又十分協調。他出現在這樣的房間,就像是一隻野獸被困在狹小的籠子里。
此時,他的表情冷漠、專註。他的精靈依偎在他身邊,頭貼著他的腰。他低頭看著她,表情難以捉摸。然後他轉過身,走到桌前。萊拉突然感到胃部一陣抽搐,因為阿斯里爾勛爵已經打開了托考伊酒的瓶蓋,正在往酒杯里倒酒。
「不!」
萊拉沒忍住,小聲喊出了聲。阿斯里爾勛爵聽到了,馬上轉過身來。
「誰在那兒?」
萊拉不由自主地一下子撞出衣櫃,衝上去從他手裡一把奪下酒杯。酒灑了出來,濺在桌邊和地毯上,酒杯也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阿斯里爾勛爵一把攥住她的胳膊,使勁地擰著她的手腕。
「萊拉!你在這裡搞什麼鬼?」
「放開我我就告訴你!」
「我先擰斷你的胳膊再說。你竟敢到這兒來?」
「我剛剛救了你一命!」
有片刻工夫,他們倆誰都沒有說話。小姑娘疼得擰著身體,憋著不讓自己大聲哭出來,表情都扭曲了。這個大男人則沖她彎著腰,惡狠狠地皺著眉頭。
「你剛才說什麼?」他的聲音輕柔了一些。
「酒里有毒,」她咬著牙咕噥道,「我看見院長往酒裡面倒了一些粉末。」
他鬆開手,萊拉一下子癱倒在地上,潘特萊蒙焦急地飛到她肩頭。她的叔叔強壓著怒火,低頭看著她,萊拉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我只是想看看休息室是什麼樣子,」她說,「我知道我不應該進來。我原本打算在有人進來之前就離開,可是後來聽到院長進來了,我就被困在這兒出不去了。衣櫃是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後來,我看見他把粉末倒進了酒里。要不是我——」
這時,有人敲門。
「是搬運工,」阿斯里爾勛爵說,「回到衣櫃里去。要是讓我聽見一點兒聲響,我就讓你生不如死。」
萊拉立刻躲回衣櫃里,她剛把衣櫃門關上,阿斯里爾勛爵便大聲說道:「進來。」
正如他所說的,來的果然是搬運工。
「大人,放在這裡嗎?」
萊拉看見這個老頭兒疑惑地站在門口,身後露出大木箱的一角。
「對,舒特,」阿斯里爾勛爵說,「把兩個箱子都搬進來,放在桌子旁邊。」
萊拉稍微放鬆了一些,這才感覺到肩膀和手腕都在痛。假如她是那種愛哭的女孩兒,這足以讓她號啕大哭了。但她不但沒有哭,反而咬緊牙關,輕輕地活動胳膊,直到疼痛減輕了一些。
就在這時,傳來了玻璃破碎和液體汩汩流出的聲音。
「該死!舒特,你這個粗心的老笨蛋!你看看你這是怎麼搞的!」
萊拉剛好能看到這一幕。她叔叔想方設法把那隻酒瓶從桌上碰落,並且讓別人看來像是被搬運工弄翻的一樣。老頭兒小心翼翼地放下箱子,開始道歉。
「真的很抱歉,大人——我一定是離得太近了,比我料想得還要近——」
「趕緊拿東西把這個爛攤子收拾一下。快去,要不就滲進地毯里去了!」
搬運工和他那個年輕的幫手匆匆忙忙地出去了。阿斯里爾勛爵靠近衣櫃,壓低聲音說:
「你既然在這兒,那就發揮點兒作用吧。院長進來的時候,你要盯緊他。如果你能告訴我一些關於他的有趣的情況,我就不會讓你有更多的麻煩,明白嗎?」
「明白,叔叔。」
「你要是在裡面弄出一點兒聲響,我也就幫不了你了。你要好自為之。」
說完,他轉身走開,還是背對壁爐站著。就在這時,搬運工回來了,拿著刷子、準備裝碎玻璃的簸箕、一隻碗,還有一塊抹布。
「大人,我只能再次對您說,我最真誠地祈求您的原諒。我不知道——」
「快把這堆破爛收拾了。」
於是,搬運工便開始擦抹地毯上的酒漬。這時,男僕敲了敲門,和阿斯里爾勛爵的貼身男僕一起走了進來,勛爵的男僕叫索羅爾德。他們倆抬著一口沉重的大木箱,箱體木紋油亮,安裝著黃銅把手。他們倆一看到搬運工正在乾的事情,都驚呆了。
「是的,正是托考伊葡萄酒,」阿斯里爾勛爵說,「真是糟透了。是投影燈嗎?索羅爾德,請把它架在衣櫃旁邊,好嗎?我把銀幕掛在另一邊。」
萊拉發現,她剛好能從衣櫃的門縫看見銀幕,也能看見所有投射在銀幕上的內容。她拿不準這是不是叔叔有意安排的。勛爵的貼身男僕展開厚重的亞麻布,掛在銀幕架子上。在嘩啦啦的聲音掩護下,萊拉輕聲說:
「看見了嗎?沒白來,對吧?」
「也許是,也許不是。」潘特萊蒙用細細的飛蛾嗓音嚴肅地說。
阿斯里爾勛爵站在壁爐旁,啜飲著最後一點咖啡,目光陰沉地注視著索羅爾德打開裝投影燈的木箱、卸下投影燈的鏡頭蓋、檢查油箱。
「還有很多油,大人,」他說,「要不要叫個技術員來操作投影燈?」
「不用了,我自己來。謝謝你,索羅爾德。雷恩,他們的晚宴結束了嗎?」
「我想快了,大人,」學院的男僕答道,「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考森先生說,院長和他的客人們一旦知道您在這兒,就會馬上過來。我可以把咖啡托盤拿走了嗎?」
「好,你去吧。」
「遵命,大人。」
男僕微微鞠了個躬,端起托盤離開了,索羅爾德跟在後面。門剛一關上,阿斯里爾勛爵的目光便穿過整個房間,徑直注視著衣櫃。萊拉感受到了他這一瞥的力量,彷彿那是一種有形的東西,比如一支利箭或一柄長矛。後來他把目光投向了別處,和自己的精靈輕聲地說起了話。
他的精靈平靜地坐在他身邊,保持著警醒和優雅,也透著威脅。她那雙黃褐色的眼睛掃視著休息室。當大廳的門把手開始轉動時,那雙黃褐色的眼睛和勛爵黑色的眼睛一道將目光轉向通往大廳的那扇門。萊拉看不見那扇門,但她聽到第一個進來的人吸了口冷氣。
「院長,」阿斯里爾勛爵說,「是的,我回來了。請把你的客人都請進來吧,我有一些非常有意思的東西給你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