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
第二十七章南山截竹為篳篥,涼州胡人為我吹
都督府大獄,望樓。
那名旅帥身姿沉凝,一階階登上望樓,他的頭胄拉下了面罩,精鐵覆面上雕刻著猙獰的獸面,看不見面容。
四名甲士對視了一眼,其中兩人按著橫刀堵在了樓梯口,喝道:「是哪位上官?為何要拉下覆面?」
那旅帥並不說話,從懷中掏出一份公文遞給了他們。兩名甲士鬆了口氣,伸手拿過公文,打開一看,裡面竟然空無一字。兩人臉色同時大變,就在此時,那旅帥欺身直進,手中翻出一把短劍,貼著一人的甲胄縫隙處狠狠地刺入他的腰肋。
還沒等這人慘叫出聲,那旅帥一沾即走,身子一旋,短劍刺入另一人的脖頸。整個過程兔起鶻落,僅僅是三人一錯身之間,兩名甲士已經倒斃。
「啊——」其餘兩名甲士大駭,一人大喝一聲便去拔刀,橫刀剛拔出半截,那旅帥借著撲來的勢頭在他手臂上一撞,竟然把橫刀又推回了鞘中。那甲士身子往前一傾,一把短劍貼著護頸的縫隙刺入喉嚨,如同自己故意將脖子送了過去。
那甲士頓時身子僵硬,猛然一股大力推來,身子一轉,恰好迎上了另一名甲士劈過來的橫刀。當的一聲響,橫刀斬在甲葉上,火星四射。那旅帥卻從甲士的腋下鑽了出來,一劍刺入另一名甲士腋下的鎧甲縫隙,短劍從腋下直透心臟。
三個人以怪異的姿勢僵直片刻,其中兩人慢慢倒在了地上。從旅帥上樓,到四名甲士被殺,竟不過三兩個呼吸之間。
那名旅帥靜默片刻,收回短劍,「咔嗒」一聲扣在了護臂上。
然後此人拉下覆面,露出一張清麗的面容,赫然便是魚藻。
魚藻面無表情,從兵刃架上取了一張硬弓,拿過四個箭袋,又將望樓上的三副擘張弩,一一拉開,裝上弩箭,整齊地擺在桌案上。
然後她走到望樓邊緣,望著關押玄奘的地方,掏出一隻篳篥吹響。
南山截竹為篳篥,此樂本自龜茲出。流傳漢地曲轉奇,涼州胡人為我吹。
李澶聽見篳篥聲,咧嘴一笑,招手讓值守的兩名甲士過來,三人一同進入牢房。
「去,把地上的飯菜收走。」李澶吩咐道。
兩名甲士領命,蹲下身去收拾飯菜。李澶突然翻出兩把匕首,狠狠刺入兩人的後頸。甲士們直接斃命。
玄奘和李淳風都驚呆了。
「世子,為何殺人?」玄奘有些惱怒。
「師父,我要救你出去。」李澶道。
「救我……救我也不用殺人啊!」玄奘痛心疾首,「這些人都是無辜者,無故殺生——」
「師父,」李澶打斷他,「他們馬上就要被裹挾叛逆,殺戮河西了。」
「可他們此時還是大唐將士——」玄奘生氣道。
李澶卻不理會,從二人身上找出鑰匙,打開他和李淳風的鐐銬:「師父,穿上他們的甲胄。」
李淳風手腳麻利,把兩人身上的甲胄剝掉,穿戴起來。玄奘遲疑著,李澶扒掉甲胄,直接往他身上套。
兩人穿戴好甲胄,李澶帶著他們離開牢房,將牢門鎖上,徑直朝大獄外走去。
看守大獄的一隊鎮兵分成了十組,一伍一組,由各自的伍長率領,互相交叉巡邏,不留死角。李澶三人剛走出沒多遠,迎面就來了一伍兵卒。見世子李澶帶著兩名甲士,兵卒們並沒有多想,叉手施禮,隨即交錯而過。
三人鬆了口氣,神情從容地走著。
然而就在交錯而過的瞬間,一名兵卒偶然一瞥,卻見玄奘和李淳風的甲衣後背上滿是血跡,頓時大叫:「有詐!」
眾兵卒大吃一驚,紛紛回頭看去,一見到血跡,頓時明白過來,大吼一聲,一起挺起槍矛,朝三人包圍過來。
「莫理會,繼續走。」李澶低聲道。
玄奘和李淳風對視一眼,都被發現了,還怎麼可能繼續走?然而李澶卻從容無比,甚至都不曾回頭。
就在此時,猛然聽見空氣中響起尖利的呼嘯,「噗」的一聲,一支箭鏃凌空而至,射入一名兵卒的脖頸。
玄奘抬頭,這才看見遠處的望樓上站著一名甲士,正彎弓搭箭,箭矢連發。嘣嘣嘣一連五箭,箭不虛發,五名兵卒在瞬間就全都被射殺在當場。
玄奘獃滯地看著滿地的屍體,一時手足無措。
「師父,繼續走。」李澶道。
「你……你難道是要以這種方式救我出去?」玄奘喃喃道。
「師父,不殺人,如何帶你逃命?」李澶的神情有些悲傷,也有些冷酷,「事已至此,不管是我阿爺叛亂,還是朝廷平亂,最終都是要靠殺人來解決問題。請你穿戴甲胄,不是要掩飾身份,只是怕刀槍無眼,誤傷師父罷了。」
李澶的腳步根本就不停,一邊說,一邊從容地走著。李淳風拽住玄奘的右臂,扯著他跟在李澶身後。
這時,四周巡邏的兵卒已經發現異常,紛紛從四處趕來。然而,無一人能接近三人十步之內。只要來到三人身邊,便會有一支利箭破空而至,將此人射殺當場。
李澶三人一步步走著,身後四周無數的兵卒蜂擁而來,一個個被來自虛空的利箭射殺,四周滿地屍體。
「師父,」李澶看也不看死亡的兵卒,一邊走著,一邊喃喃道,「我也總想著,每個人都是父母幾十年生養,上有白髮蒼蒼的父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幼童,生命何其珍貴!可是,他們就因為欺我不願殺人,就要擺弄我的人生,操控我的幸福,羞辱我對國家的忠義嗎?」
李澶激憤地大吼,「我要告訴他們,錯了!他們錯了!如果只有暴力才能讓他們幡然悔悟,我不憚於用暴力殺戮來解決問題!」
「可是,我再也沒資格修佛啦!」李澶眼眶泛紅。
這時,一名隊正率領部分兵卒圍攻望樓,眾人都知道這名射手厲害,舉著大盾,小心翼翼地登上台階,便看見了正在射箭的魚藻。
眾人一聲吶喊,正要衝上去,魚藻迅速放下弓箭,端起一把弩射出。眾人大駭,急忙躲到盾后,魚藻卻並不射盾,弩箭傾斜而下,射中盾手的腳面。盾手慘叫一聲,翻身摔倒,頓時暴露出了盾後面的兵卒,魚藻扣動連發,弩箭連珠射出,兵卒們閃避不及,紛紛中箭,順著台階咕嚕嚕摔成一團。
後面的人驚懼不已,一時不敢上前。
魚藻冷笑一聲,重新拿起弓箭,居高臨下掩護李澶三人。
李澶就這樣帶著玄奘和李淳風走到大獄的門口,打開門,門外四名兵卒吶喊著衝過來,魚藻連珠箭發,四人胸口幾乎同時中箭,摔倒在地。
玄奘獃滯地看著地上的屍體,又回過頭看著院中的屍體,禁不住悲從中來。
「師父,請。」李澶道。
門外的拴馬樁上有馬匹,李澶解開四匹馬,給玄奘和李淳風各一匹,眾人一起上馬。李澶牽著一匹空馬縱馬疾馳,三人朝著大獄的西北角奔去。遠遠地,李澶朝著高牆內的望樓吹響了篳篥。
魚藻握著一張弩,大踏步走到樓梯口,嘣嘣嘣地不停扣動扳機,隊正等人被射得人仰馬翻,連滾帶爬地逃下樓梯。魚藻將望樓頂上的桌案等物一腳踹翻,堵在了樓梯上,隨即掏出一根繩索,一端勾在橫樑上,持著繩索向後退了十幾步,猛然衝出,凌空跳出瞭望樓,借著繩索在半空中一個蕩漾,便要落在了大獄的高牆上。
李澶三人正好到了高牆下,緊張地盯著半空中的魚藻,身姿颯爽飄逸,宛如一場華美的舞蹈。就在這時,猛然就見那名隊正發瘋一般衝上望樓,大吼一聲,擲出了橫刀,一刀斬在橫樑的繩索上!
李澶眼睜睜地看著,魚藻手中的繩索突然斷裂,在空中飄舞,魚藻也失去平衡,直直墜了下去。
「魚藻——」李澶瘋狂地大叫。
「走——」魚藻只來得及說了一個字,便如同折翼般墜落在了高牆裡面。
玄奘和李淳風也驚呆了,李澶咬咬牙:「走!」
眾人雙腿一夾馬腹,三匹戰馬疾馳而去,留下了一匹空馬。
隊正率領著兵卒這才到瞭望樓欄杆處,眾人一起放箭,箭矢卻追之不及,紛紛落在馬後。
瓜州西城,永福坊。偏僻的小巷中,李澶帶著玄奘、李淳風二人急匆匆順著一條街前行,一邊走著,玄奘問道:「世子,這是要去哪裡?」
李澶苦澀道:「原本和魚藻商量好了,救了師父出去后,我們一起出瓜州。可是魚藻被抓,我卻不能走了。一會兒我把師父交託給那人,我還得回去。」
玄奘等人跟著李澶進入永福坊的一家貨棧,穿過院子里一群群的駱駝,進入房內,玄奘和李淳風頓時就怔住了——呂晟和李植正端坐在房內,笑吟吟地看著他們,旁邊是十幾名佩刀持弓的李家死士。
玄奘無奈地看了李澶一眼,這才想起自己並沒有把魚泉驛之事告訴他。李淳風摸摸袖子里,才發現被抓的時候身上的所有物什都給搜走了,頓時垂頭喪氣。
「呂郎君!」李澶抱拳道。
「魚藻呢?」呂晟詫異地問。
「出了紕漏,失手了,」李澶道,「這次我便不走了,煩請呂郎君和植公把我師父和李博士送出瓜州。」
「世子——」李淳風正要說話,卻被玄奘扯了一下。
「世子,你回去吧!」玄奘溫和地道。
李澶點頭,又對呂晟叮囑:「呂郎君,我師父就交給你了。請儘快把我師父送往伊吾,莫要讓他牽扯入瓜州的亂局中。」
「世子放心。」呂晟笑了一笑,玩味地看著玄奘。
李淳風忍不住低聲在玄奘的耳邊道:「法師,跟世子一起走!
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玄奘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李博士,你說什麼?」李澶沒聽清。
玄奘笑道:「他說,保護好魚藻,帶著她衝出這座樊籠。」
「是,師父!」李澶一怔,卻沒有再說什麼,轉身離去。
到了門前,李澶回過身:「呂郎君——」
「嗯?」呂晟望著他。
「這次我回去,定然還要被阿爺強迫成婚,戌時一刻就會離開阿育王寺,前往都督府。」李澶慢慢道,「你答應過魚藻,要帶著她在天上飛一飛。」
呂晟的臉色僵硬了,半晌才含笑點頭。
「我一直不是她所愛的人,」李澶有些傷感,「帶走她之後,讓她忘了我,不要再回來了。」
李澶苦澀地嘆息著,臉上卻帶著笑容,轉身離開了貨棧。
死士們過去關上了貨棧的門,呂晟神色複雜地望著玄奘:「法師,為何不隨著他離開?」
「他已經對人生絕望,何必再讓他對你失望。」玄奘道。
呂晟張張嘴,卻無言以對。
玄奘道:「呂兄,世子說得沒錯,魚藻是這場叛亂中被傷害最深的人,她失去了家族,失去了國家,失去了親情,前路迷茫,只能守著一個微渺的希望讓自己笑一笑。你答應了要在迎親路上劫走她,帶著她在天上飛,希望你不要讓她對自己最摯愛的人失望。」
李植嘲諷:「你這個和尚,都自身難保了,還替他人操心。」
呂晟好半晌才道:「法師,這件事我做不得。」
「為何?」玄奘問。
「因為眼下叛亂在即,我必須嚴格控制事態進展,不能讓奎木狼控制我的軀體。」呂晟誠懇地道,「而且,我們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讓李澶和魚藻的婚事順利舉行,幫助臨江王誘捕牛進達。我如果破壞這場昏禮,還不知會發生什麼變故。」
「之前你答應過魚藻,剛才你又答應了李澶!」玄奘有些惱怒。
「我必須安他們的心,讓他們配合完成這樁昏禮。」呂晟道。
玄奘深深地望著他,眼中滿是失望:「呂兄,直到今日,我對你才真正陌生。之前無論你與士族互相殺戮也好,毀滅西窟也好,我都能夠理解。因為對世人而言,以牙還牙,以怨報怨乃是人間常態,貧僧佛法低微,也改變不了什麼,可是你不應該辜負一個人的情感。魚藻從小就信任你,愛慕你,窮盡一生來尋找你,可是你不但辜負了這份信任,還以欺詐的手段來利用她。你被狼佔據了身軀,我仍然認為你是呂晟,可是你被惡念佔據了身軀,你與那頭狼有什麼區別?」
「我確實對不住魚藻,你罵我是禽獸,我也無可辯駁。」呂晟神情中滿是落寞,「如果從武德七年至今,我們仍然是在持續那場辯難,我已經輸得丟盔棄甲,狼狽不堪。如今的我只能從深淵中仰望法師,高山仰止。」呂晟喃喃道,「你說,我該拿你們怎麼辦?」
「呂郎君,莫要存婦人之仁!這兩人留不得!」李植沉聲道,「我知道你是想把法師送到西域,讓他去西遊。可是李淳風呢?他們清楚知道我李氏在這場謀反中扮演的角色,也知道五大士族是被無辜裹挾,萬一李淳風回到長安,皇帝詢問,他如實交代,我李氏危矣!」
「你閉嘴!」呂晟煩躁地喝道。
「五大士族會翻案!」李植道。
「你閉嘴!」呂晟大怒。
「三年謀划,你什麼都沒改變!」李植也大吼。
呂晟和李植怒視著,誰都不肯退讓,正在這時,李烈推開門急匆匆進來:「報家主,肅州刺史牛進達抵達瓜州城北的州城驛!」
兩人頓時顧不上爭吵,李植急忙問:「他帶了多少人?」
「兩個團,共計四百人,全是軍中越騎。」李烈道。
越騎便是擇取軍中善騎射、才力超越者組建的騎兵,由越騎校尉率領,是軍中精銳。
「呂郎君,玄奘和李淳風更不能放了。」李植道,「士族被王君可控制在軍中,唯一的關鍵就是牛進達,一旦玄奘跑去告知牛進達,讓他逃走,這場叛亂就會虎頭蛇尾,根本打不疼朝廷。」
「可是,」呂晟沉吟,「就如我們之前商討的,一旦讓李琰拿到瓜沙肅三州的兵權,這場叛亂的烈度實在太大,不是我們能控制的。」
「老夫管它山崩地裂,我要令狐氏死!我要五大士族連根拔起!」李植滿臉猙獰,「這是我的夢想,也是你的夢想,誰背棄,誰就死!」
「讓我死?就憑你們這幾個人?」呂晟森然道。
李烈急忙把李植護在身後,李家死士持起弓弩,將呂晟團團包圍,氣氛一觸即發。呂晟也受到殺機的觸動,漸漸心神不穩,手指上慢慢冒出一截烏沉沉的狼爪。
「呂晟,」李植駭然,知道呂晟一旦變身,自己這十幾個人根本不夠他殺的,急忙大叫道,「你只剩二十多天的壽命。難道你謀划三年,要帶著遺憾而死嗎?翟紋怎麼辦?」
呂晟一怔,喃喃道:「我死之後——」
「你死之後,五大士族會彈冠相慶!你死之後,翟紋將會苦不堪言!」李植大吼,「你死之後,何必管他洪水滔天!」
呂晟兩眼血紅,緊緊握著拳,狼爪刺入掌心,有鮮血流出。他霍然轉身望著玄奘:「法師,今生對不住你了,來世賠罪!」
李植大喜,喝道:「殺了他們!」
李烈一揮手,死士的弓弩一起對準了玄奘和李淳風,正要扣動扳機,猛然就聽得庭院中響起「哞哞」的牛叫,聲音極為凄慘。眾人正愕然,「轟隆隆」一聲,房門被撞得四分五裂,七八頭大牤牛慘烈地嘶叫著沖了進來。牛的屁股上,赫然有一道血口。
「砰——」一名死士來不及躲避,被牛抵在後背上,頓時整個人都飛了起來,骨斷筋折,另外幾人更是被撞翻在地,無數的蹄子從身上踩過去。眾人紛紛躲避,混亂不堪,這群驚牛在屋子裡亂沖亂撞,更有兩頭牛一頭撞在牆壁上,「轟隆」一聲,夯土砌成的牆壁幾乎倒塌,灰塵和房頂的泥坯掉落下來。
「師父,李博士,走!」驚牛的後面突然閃出一條人影,赫然便是李澶。
李澶一把抓住玄奘和李淳風,撒腿就往外跑。
「攔住他們!」李植大吼,李烈等人想要衝出去,卻被驚牛給擋住了。
李植氣急敗壞,從死士手中抓過一把弩,扣動連發,弩箭「噗噗噗」地釘在眾人身後的門框上,更有一支穿透了玄奘的僧袍。玄奘一跤跌倒在地,隨即爬起身,在地上接連幾個翻滾,躲開弩箭的攢射,衝出了貨棧。
李澶在街上早就備好了馬匹,三人連滾帶爬地上了馬,狠狠一夾馬腹,戰馬疾馳而去。這時,李烈等人才沖了出來,徒勞地射了幾箭,眼睜睜看著玄奘等人繞過街口,消失不見。
李植和呂晟也奔跑出來,李烈灰頭土臉地迎上去:「家主——」
李植狠狠一巴掌抽在他臉上:「追!」
「別追了。」呂晟道。
「他們定然是去找牛進達了!」李植咬牙道。
「眼下臨江王也在追捕,他們沒那麼容易見到牛進達的。」呂晟道,「我們只需看住兩個地方,都督府和官舍。他們找牛進達,離不開這兩處,命人藏在街上,一旦見到他們,立刻射殺。」
李植想了想,下令:「李烈,你親自帶人去。若有失手,自裁!」
「是!」李烈抱拳領命。
「他們若是能暗殺玄奘,玄奘早就死了無數次了。」呂晟神情一片落寞,轉身朝著另一個方向走起,「這場友誼,最終還得在我手裡結束!」
李澶帶著玄奘和李淳風在街巷中急匆匆地穿行,對面街上忽然奔過一群兵卒。眾人急忙躲到一輛大車后,靜靜地等那群兵卒走過去。
一名騎兵從後面追了上來,喝道:「誰是火長?」
火長急忙走出來:「何事?」
那騎兵道:「臨江王命令,玄奘和李淳風格殺勿論,另一名年輕書生嚴加保護,不得傷害!」
火長道:「三名賊人,除了和尚外,兩名書生年齡相仿,如何辨別?」
騎兵道:「簡單,和尚隨便殺,書生綁送都督府。」
「喏!」火長和眾兵卒一起喊道。
騎兵疾馳而去,火長帶著兵卒們繼續搜索。
眾人輕輕吐了口氣,一起看著玄奘,玄奘苦笑不已。
李澶低聲道:「師父,一會兒找個成衣鋪子,給你換身衣服。
這一身僧衣太惹眼了。」
「世子,你如何又返回來了?」李淳風問道。
李澶苦笑:「在貨棧時,我聽見你對我師父說的那句話了,雖然沒有聽清,卻絕不是師父跟我說的那番。我知道事有蹊蹺,便留意了一下,發現你們和呂晟之間的氣氛頗為緊張,便沒有動聲色。」
玄奘對李澶的機敏頗為讚許:「世子真的是一夜之間便穩重了許多。」
「我折回來后跳進貨棧,聽到了你們的對話。」李澶搖頭不已,「真沒想到呂晟竟然成了這樣的人,為了報復五大士族,不惜讓瓜沙肅三州千萬無辜的人喪命。我們都錯看了他。」
「一個被仇恨浸泡三年的人,我早該想到會這樣的。」玄奘苦澀。
三人找到一家成衣鋪子,李澶出錢買了三套衣袍。玄奘還戴上了襆頭,不過他光頭沒有鬢角,這襆頭戴上去也頗有些古怪。
玄奘別彆扭扭的,合十道:「阿彌陀佛,貧僧——」
李澶急忙拽下他的胳膊:「師父您還是別阿彌陀佛了。」
玄奘醒悟,苦笑不已。
「師父,我這就送你們離開瓜州,」眾人離開成衣鋪子,走上熙熙攘攘的大街,李澶道,「我在瓜州城待了三年,上至鎮戍校尉,下至販夫走卒都認識不少,我找一家商隊,護送你們進入莫賀延磧,去高昌國。」
李淳風道:「世子,我不去天竺呀!」
「你雖然不去天竺,卻得暫避一時。」李澶道,「若我所料不差,從瓜州到長安的驛路肯定被遮蔽了,你回不去。如果不想捲入瓜州的戰亂,你就去高昌國待上幾個月,看看局勢再做決定。」
李淳風頓時啞然,他知道李澶說得一點沒錯,想起居然要去高昌,心中頓時說不出的凄惶。
「那你呢?」玄奘問道。
「我不走。」李澶慢慢道,「魚藻被王君盛帶回阿育王寺,師父您說過,每個人生命中都有一樁要扛起來的使命。我和魚藻的使命就是扛起我們對國家的忠誠。無論是綱常倫理還是國家律令,都不允許子女告發父母,我們也不會去告發他們。只是我們要站出來,我們要讓他們知道,他們敢於背叛國家,他們的子女就敢於背叛他們。」
玄奘動容:「你們要在婚宴上挾持他們?」
李澶搖搖頭,苦澀道:「都是我們的阿爺,哪裡能下得了手啊!
魚藻在他們手中,我看來是必須完成這樁昏禮,我和魚藻會在婚宴上發難,保護牛進達殺出瓜州,決不能讓肅州的兵權落入阿爺手上。」
「你阿爺有一萬大軍,靠你們區區幾人想殺出瓜州,實在渺茫。」
玄奘道。
「是啊,九死一生。」李澶笑道,「不過也沒什麼,就像魚藻說的,夫妻同命,一起生一起死罷了。」
玄奘默默地看著他,第一次對自己這個弟子生出一種敬仰。
「這次能娶到魚藻,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三人朝著城門處走去,李澶雖然比原先堅韌得多,可情感依然柔軟,說到動情處就忍不住眼眶通紅,「我原想著能帶給她一生的幸福,可是今夜我們就要死了,我連片刻的幸福都不能給她。我們這一生太過短促,太過慘淡,我想著能讓她在臨死前開心一下也好,我不想她嫁給我之後連個笑容都不曾有,所以她提出讓呂晟在迎親路上劫持她,帶著她在天上飛一飛,我立刻便同意了。我沒法帶給她的歡樂,別人能帶給她,也挺好。這次我折回貨棧,一來是覺察到不對,二來也是想跟呂晟商量一下細節。可到頭來,魚藻連這點心愿都無法滿足了。」李澶終於流出了淚水,哽咽道,「師父,我想讓她帶著笑容而死!」
玄奘停下腳步,凝望著李澶,輕聲道:「世子,貧僧來滿足你們的心愿。」
「師父,您——」李澶怔住了,就是李淳風也詫異無比。
「貧僧佛法粗疏,也不懂法術道術之類的東西。」玄奘慢慢道,「可是無論佛法、道法不都是為了救贖世人,使人心安樂嗎?我們此生暗淡,可是貧僧卻想在今夜的瓜州城放一朵煙花,讓我們此生燦爛。」
瓜州西城,宣德坊。
呂晟坐在酒肆的二樓,這座酒肆靠近宣德坊的坊牆,坊牆只有丈許高,坐在二樓居高臨下,可以看到坊外鎖陽大街的熙攘人群。
玉門關司馬普密提帶著兩名普通打扮的狼兵侍立在身後,微微地躬著身。
呂晟朝鎖陽大街的四處觀察著:「你說一個時辰前,玄奘和李淳風、李澶在這一帶察看了很久?」
「是,阿郎。」普密提道,「他們測量了坊牆的高度,路面的寬度,以及各種距離,據說三人在街上談了許久才各自散去。」
「他們到底要做什麼?」呂晟深深疑惑,「這一帶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普密提正要說話,呂晟卻擺擺手阻止了他,目光專註地望著大街,普密提詫異地看過去,只見一支五十人的鐵甲騎兵正列隊前行,隊列前打著肅州刺史的旗號。
就在隊列前的高頭大馬上,端坐著一名樣貌整肅、高大魁梧的四旬中年男子,身高足有六尺五寸。如今並非戰時,他穿著一身輕便的皮甲,身後的一隊越騎卻身著明光鎧,手持槍矛,便是行走於街市之中,也是目不斜視,按照行軍陣列前行,一看便是那種百戰餘生的軍中精銳。
想來此人便是肅州刺史牛進達,身後是三輛牛車,裝載著他從肅州帶來的賀禮。這是要去都督府敬獻賀禮。
鎖陽大街上的百姓早就知道這是肅州刺史來了,也不懼怕,避在道旁指指點點,向身邊的人眉飛色舞地講述當年瓦崗寨群雄的英雄事迹,彷彿自己曾親身經歷一般。
就在這嘈雜之中,牛進達猛然間心有所感,抬頭側望,恰好和呂晟的目光碰上。牛進達並不認識呂晟,卻是瞳孔一縮,似乎感受到了一股極大的威脅。
兩人隔空對視了片刻,互相撤回目光。牛進達不動聲色,繼續馳行,隊伍很快消失在東城的城門處。
「好生厲害!」呂晟喃喃道,「這種沙場征戰出來的悍將,果然沒有一個善茬。我心中只是略略有些殺意,居然就被他察覺。」
「他便是再厲害,在阿郎的面前仍然是一介凡人。」普密提笑道。
「你不懂。想殺此人,並不容易。」呂晟道,「好了,你繼續說,還查到了什麼?可有玄奘的下落?」
「屬下並不知道他在哪兒,只是查到他去過哪些地方。」普密提道,「他帶著兩名索子匠去了一家鞣皮鋪,定做兩條三十丈長的鹿筋細繩,粗細不超過半分,纏以細麻增加其韌性,外表塗黑。」
呂晟頓時詫異了:「他這是要做什麼?」
「屬下也不知,我等到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了,只說一個時辰後來取貨。」普密提道,「然後我詢問他的去向,卻是去西市採買一些硫黃和硝石。」
呂晟臉色有些凝重:「硫黃和硝石是用來製作伏火的,玄奘採買這些作甚……哦,他定然是幫李淳風買的,此人懂得丹經內伏硫黃法。那麼後來呢?」
「後來玄奘在東西兩市請了些各行會的博士,一名畫匠,一名縫皮匠,兩名洗染匠,兩名塑匠,兩名鐵匠,四名紙匠,六名木匠。」
普密提一一說道。
呂晟頓時如墮五里霧中,半晌才道:「他這是要作甚?難不成要蓋房子嗎?」
「蓋房子不用洗染匠。」普密提低聲提醒。
「我當然知道!」呂晟惱怒,「然後他人呢?」
「跟丟了。」普密提道,「他把這些人帶去某個地方,我們沒有打聽到。」
「那麼,李澶和李淳風呢?」呂晟問。
「這兩人沒有找到,似乎與玄奘分頭行動,要採買大批物什,不知要造什麼東西。」普密提小心翼翼地道。
呂晟沉吟半晌,忽然道:「你說李澶這時候仍然與他們在一起,沒有回阿育王寺?」
「是的,屬下在阿育王寺派有人,確定李澶沒有回去。」普密提道。
呂晟看看天色:「這會兒已經到申時末了吧?李澶和魚藻的迎親隊伍戌時一刻就要離開阿育王寺,只剩下一個多時辰,他難道不成婚了嗎?」
「應該不會。」普密提道,「王家娘子仍在阿育王寺,李澶應該不會丟下她逃走的。」
「這倒也是。」呂晟面色嚴肅,推桌起身,「既然不是要逃,那必定是在謀劃一樁大事,破壞今晚的叛亂。你帶我去玄奘最後消失的地方,必須立刻抓住此人!」
「世子定然不是要逃,十二娘還在阿育王寺,他不會逃的。」
都督府後堂,王利涉正賠笑勸說著。
李琰彷彿困獸般走來走去,怒吼道:「他不逃又去了哪裡?為何至今不回阿育王寺!只剩一個時辰了,新郎不在,這婚典如何舉辦?」
「大王少安毋躁,少安毋躁。」王利涉勸著,「這會兒賀客都已經上門,敦煌各士族的家主也已經到了,您一會兒出去接見,萬萬不能有半分焦躁。」
李琰點點頭:「兵卒都埋伏好了嗎?」
「瓜州兩個鎮的兵力都埋伏在了都督府周邊,共有五百人,東城的三座城門都已經戒嚴,整個東城密如鐵桶。您一聲令下,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王利涉道。
李琰焦慮的神色略略有些放鬆。
這時候都督府的總管來報:「啟稟大王,王刺史差了王君盛來求見。」
「王君盛來了?快請!」李琰急忙道。
李琰平復了一下心情,端坐在堂上。不一會兒,總管帶著王君盛急匆匆地進了堂內,王君盛向李琰見禮。
李琰笑著:「君可派你來可有什麼事嗎?」
王君盛直接道:「大王,我已經向阿郎彙報了十二娘和世子劫走玄奘的事。阿郎聽說世子至今也未找到,心中頗為憂慮,命我來聽聽大王的打算。」
「這逆子!」李琰恨恨地道,「你回去請刺史放心,只要十二娘好端端地待在阿育王寺,他跑不遠。戌時前,我一定會抓住這逆子。」
「如果能找到世子,順利昏迎自然是好。」王君盛道,「阿郎想問,萬一世子沒有找到,大王有沒有備用的方案?」
「備用的方案?」李琰一時愕然,與王利涉對視了一眼,硬著頭皮道,「這成婚之事哪裡有什麼備用的方案?難道君可有好主意?」
王君盛沉聲道:「大王,這場昏禮對你我而言,最重要的就是誘捕牛進達,必須舉辦,至於昏禮的主角是不是世子和十二娘,並不重要。」
「啊?」李琰好半晌沒明白,「你是說……君可是說……」
「我家阿郎說,」王君盛一字一句道,「如果世子找不到,大王不妨找一名身材樣貌相似之人,從阿育王寺迎出婚車。」
李琰和王利涉面面相覷。
王利涉忍不住道:「可是十二娘不肯吧?」
「由不得她不肯。」王君盛道,「這點我家阿郎會辦好,大王勿要擔心。」
「那麼,進入都督府之後呢?」王利涉思考著,「還要進行撒帳式,如今中庭里賀客們都已經來了,這些人都是都督府和州縣各級衙門的官員,瓜州、敦煌各士族的家主,都認得世子啊!」
「阿郎說,這些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牛進達。」王君盛道,「牛進達此時已經在來都督府的路上,大王需要在婚車抵達前就把牛進達灌醉,屆時婚車一到,在假世子亮相前立即動手!」
李琰明白王君可的打算了,他思忖了片刻,雖然比原計劃要提前,卻並沒有什麼大的漏洞,於是默默地點頭:「利涉,你馬上安排。」
王利涉領命。
李琰問道:「君可何時入城?」
沒有王君可在場,他還真沒有信心能順利拿下牛進達。
王君盛笑道:「阿郎屆時會協助大王擒拿牛進達。只是牛進達帶的三百五十名越騎駐紮在羊馬城中,阿郎希望大王能讓他帶五百人進羊馬城,協助大王拿下這些親兵。」
不等李琰回答,王利涉笑道:「此事不用你家阿郎費心,大王已經在羊馬城安排了一千甲士,拿下這些越騎毫無問題。」
「是,大王既然有安排,阿郎也就放心了。」王君盛並沒有爭辯,「阿郎所擔憂者,是牛進達的魚符究竟是隨身攜帶,還是放在羊馬城讓越騎校尉保管。所以,就請大王屆時不能放走任何一名越騎,若是拿不到魚符,即使捕了牛進達,我們也是前功盡棄。」
李琰的臉色嚴峻起來,王君可擔憂的確實有道理。牛進達真未必隨身攜帶魚符,叛亂一起,萬一逃出一名越騎,將魚符帶出瓜州,那可就誤了大事。
李琰正要說話,卻見王利涉笑道:「這點大王也考慮到了,他會命獨孤刺史親自率人圍捕,絕不會走脫一人。」
「那我就放心了。」王君盛笑道。
正在這時,忽然有部曲來報:「大王,肅州刺史牛進達到!」
李琰一個激靈,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他知道,生死勝敗,終於要見分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