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
第三十二章不識玉門關外路,夢中昨夜到邊城
玄奘等人沿著城牆來到東北角,李植早安排了李烈接應,城垛口上拴著繩索,眾人縋城而下,幾步路就來到羊馬城的馬道,順著馬道上城牆,又縋繩下去。
城牆外,李植帶著精銳部曲和倖存的五名星將,牽著幾十匹馬正在城外等著,眾人上馬疾馳而去。
跑出去十多里路,王君可已經派出了大批的騎兵追趕,李烈等人立刻兜馬回去,在一座胡楊林中設伏,阻擊敵兵。
這時奎木狼又化作了呂晟的形象,他的身體更加衰弱,伏在馬背上幾乎直不起身子。魚藻擔憂地追上來:「呂郎,要不要歇歇?」
「不用,」呂晟咬著牙堅持,「我們在王君可之前趕到敦煌,突襲令狐瞻,把紋兒救出來,返回玉門關。」
然而追兵很快擊破李烈,又追趕上來,眾人一人三馬,到了黎明時分直奔出去一百五十多里,深入到祁連山的山麓中,才算是徹底擺脫了追殺。
山谷四周到處是皚皚的積雪,天氣寒涼,呂晟的身體原本就支撐不住,奔跑了一夜之後受冷氣一激,頓時病倒了,渾身火燙,口鼻流血。
魚藻想要照看他,卻被呂晟拒絕,他告訴玄奘:「我在地牢中的遭遇不必讓十二娘和李澶知道。他們的命運本就凄慘,何必讓她對人心徹底絕望?還是麻煩法師吧!」
玄奘點頭答應,親自照顧呂晟起居。呂晟精通醫藥,詳細描述之後讓人在山上採藥,一直熬了七八天,才算扛過了這場死劫。
李植這才鬆了口氣,這些天他命人在山間探路,但是通往敦煌的道路都被王君可封鎖,眾人只好順著祁連山進入野馬山,進入吐谷渾人的地盤,又繞到陽關,兜了個大圈子。
多日的顛沛流離中,呂晟已日漸油盡燈枯,整個人都消瘦下來,薄如紙片,最後是躺在一輛商隊的大車中進入敦煌。
到了敦煌便是李氏的天下,在一座隱秘的貨棧中安頓好,各種藥物、各種信息源源不斷地匯總過來,眾人聽得是相顧無言。
原來,瓜州事變第二日,王君可、牛進達和崔敦禮便各自修書,以日行五百里的軍中羽檄急報長安。
驛使將自己綁在馬背上,換馬不換人,吃喝拉撒全在馬背上,晝夜不停,也不知累死了多少驛馬,三千里的距離,不過六日便抵達長安。
據說驛使抵達金光門之後,竟然累斃在馬背上,馬馱著屍體仍在長安大街上行走。但是依朝廷軍制,並無一人敢靠近,最後是兵部派了吏員,將人和馬牽引到了兵部,這才敢卸下屍體,取走羽檄。
三人的密奏上報,整個朝廷盡皆嘩然。臨江郡王謀反,莫說在河西,放眼整個大唐也是天大一樁事,要記入史書的。皇帝與宰相們連夜擬旨,日行五百里的皇帝赦書發往瓜州,命崔敦禮仍兼欽差,宣讀旨意。
「旨意怎麼說?」李澶急忙問道。魚藻看了他一眼,默默地握住他的手,感覺他身子在顫抖。
「陛下宣布李琰叛逆,從宗正寺削其屬籍,廢為庶人。」李植道。
李澶毫不關心這個:「我母親和弟弟們呢?」
「聖旨上沒提。聽說臨江王之前已經命人接走了他們,不知是否被朝廷捕獲。」李植道。
李澶獃獃地坐著,魚藻抱住他,低聲問道:「我阿爺呢?」
「你阿爺是這場謀反最大的贏家,他從縣公跳了兩級,一舉跨過郡公,皇帝冊封他為彭國公、瓜州都督。」李植苦笑道,「以一個郡王的血,換來了國公,走到了人臣巔峰。皇帝感於翟述忠義,追封為延州刺史,壯武將軍。正四品下的官職,這一下子翟氏就能蔭封兩代了。」
「翟述此人我確實是小看了他,」呂晟淡淡道,「沒想到士族竟然也有如此烈士。」
「另外士族在這場事變中也是贏家,七個家主那一夜押對了寶,雖然挨了一頓打,手下那些部曲卻替他們殺出了潑天功勞。皇帝贈了他們朝散大夫的散官。」李植的言語中不乏羨慕失落之意。①「放心,我們的戰爭並未結束。」呂晟淡淡地道。
玄奘愕然,忽然便想起那些墓誌碑,確實,只要墓誌碑還沒被找到,呂晟和士族間的戰爭就並未終結。
「打聽出紋兒的消息了嗎?」這才是呂晟最關心的。
李植沉默片刻,似乎在斟酌,呂晟的眼神凌厲起來。
李植急忙道:「呂郎君不要誤會,翟娘子並沒出事。只是,令狐家的那座宅院雖然有重兵看守,翟娘子卻不在,那兒只是給你設的一座陷阱。」
「紋兒人呢?」呂晟大吃一驚。
①散官,官員等級的稱號,無職事官的實權。朝散大夫為從五品下。
「三日前,被王君可派人接走了,」李植黯然道,「朝廷命他剿滅玉門關盜匪,估計是拿來做人質要挾你的。」
呂晟的臉色慢慢猙獰起來,室內鴉雀無聲,都知道這件事觸及了呂晟的逆鱗。
呂晟的神色卻慢慢放鬆下來,他拿過桌上的紙筆,寫了一封書信,交給李植:「植公,你讓人把這封書信交給張敝的女兒,窕娘。」
李植納悶地接了過來:「然後呢?」
「她看到此信便會跟你走,你把她帶到玉門關。」呂晟一字一句地道。
魚藻有些不忍:「呂郎,我阿爺雖然通過逼迫手段和張氏定了婚契,但在阿爺心中,窕娘未必有如此分量。」
呂晟笑了笑:「我自有安排。」
翟紋既然不在,眾人就沒必要在敦煌停留。李植自然不會跟他們去玉門關,便讓人妥善安排,幫他們潛出敦煌城。
到玉門關的官道盤查極為嚴密,眾人從城西穿越大沙磧,沿著一條季節性河流乾涸的河道往北行。眾人先是在河道邊住了一夜,第二日,李植果然遣人將窕娘送了過來。
窕娘一見呂晟,劈頭便問:「你說你能幫我擊敗王君可?」
「沒錯。」呂晟道。
「如何擊敗他?」窕娘問。
「聽我吩咐即可。」呂晟道。
窕娘咬著唇:「那擊敗他之後呢?我和王家的婚約能否解除?」
「能。」呂晟乾脆地道。
窕娘當即道:「我聽你的!」
魚藻聽著兩人的對話,只覺無比的荒誕怪異,這未來的嫂子正滿腔熱切地想要與兄長解除婚約,自己竟然沒有絲毫的反感。她默默地嘆著氣,若自己是兄長,得知父親的種種所為,只怕也羞於娶人為妻吧?
窕娘加入后,眾人進入乾涸的河道,沿著河道行了兩日,卻在這條河道中發現了大批人馬行走的痕迹,到處都是牲口糞便和掩埋的廢棄物。
呂晟和李澶下馬清查了一番,兩人略略計算片刻,都有些沉重。
「這些是什麼人?」玄奘問。
「師父,是軍隊。」李澶道,「一支軍隊在三日前從此處經過,有上千人。」
「是王君可派人搶佔了牛頭墩,」呂晟淡淡地道,「牛頭墩在玉門關的西邊,有漢代殘留的烽燧,易守難攻。王君可要切斷我逃往西域的路線。」
「也就是說,」玄奘沉吟,「玉門關已經成為一座死地?」
「誰說不是呢,」呂晟嘆道,「可惜,明知死地也必須去,因為王君可帶著紋兒要去。」
眾人不再說話,加快速度前行,又走了一日,慢慢看見了疏勒河邊的綠色,宏偉的玉門關宛如盤伏的巨龍出現在眼前。上次玄奘來玉門關走的是疏勒河沿岸,因為有河岸遮擋,感受尚且不大,這次從沙漠中遠望玉門關,才真正驚嘆於漢代的強大與偉力,這簡直在沙磧中平地而起了一座綿延數百里的城池!
只是如今荒涼殘破,似乎被天神拿著刀斧砍斫,傷痕纍纍。
普密提是玉門關司馬,當即帶著一些狼兵疾馳入城,宣告狼神的歸來。一瞬間,死寂的玉門關彷彿活了過來,無數的信徒扶老攜幼出城迎接。眾人一路上敬獻美酒,載歌載舞,歡欣喜悅地把他們的神祇送入障城。
呂晟登上障城的房頂,望著城下黑壓壓的人群,手一擺,人群停止歡呼,默默地望著他。
「我們有些來自大唐,有些來自吐谷渾,有些來自突厥,有些來自高昌,有些來自伊吾,也有些來自焉耆,甚至有些來自吐蕃和龜茲。這玉門關是西域各國的夾縫,你們都是生存在夾縫中的人。
你們為何願意生存於夾縫中?因為有我在,夾縫便是桃源!」呂晟大吼道,「因為有我在,我們可以笑傲諸國,我們可以縱橫大漠,我們能讓世上最高貴的王俯首納貢,我們能活出今生來世獨一無二的精彩輝煌!」
「吼!吼!吼——」城下的眾人撕心裂肺地呼喊。
「可惜,這一切行將落寞!」呂晟悵然道,「我自天庭而來,塵世如刀,日日斬殺著我的軀體。我當初便預言我只能留在人間三年,如今三年之日將滿,不日我便要回歸天庭,化作一顆永恆的星辰。」
城下的人們都驚呆了,便是一旁的魚藻和李澶也滿臉失色。他們並不知道呂晟壽命將至的事,一心以為呂晟要與王君可決戰,卻不想竟是要交代後事。
「諸位,你我在人間的緣分已盡,大唐朝廷派了兵馬來圍剿,玉門關再也無法庇護你們了。走吧!」呂晟神色傷感,「往西邊去白龍堆沙漠的路已經被封鎖,東邊也有大軍,你們收拾牲口,馬上動身,往北過疏勒河,進入魔鬼城。只要能穿過魔鬼城到焉耆,你們就自由了。」
「尊神,」有人哭著問道,「哪怕我們到了焉耆,又有誰來庇護我們?」
呂晟默默地站在城頭半晌,竟不能回答,嘆息著走進障城。
城外響起一片哀哭之聲。
已是酉時,大漠落日斜照在障城上,有一種蒼涼毀滅般的美麗。
呂晟坐在洞府門口的台階上,默默地感受著這種毀滅,忽然起身道:「法師,不如陪我走走?」
玄奘點點頭,兩人順著障城厚厚的城門走了出去,玉門關中的民眾正忙亂地收拾東西,普密提和狼兵們正按人頭分配著關里上千頭的牛羊駱駝等牲口。
兩人走過一間間房舍,一棵棵歪斜的胡楊,走到兵城邊上那座塌了半截的烽燧外。這裡,是呂晟和翟紋生活三年的小院。
「法師,你知道為何世上總是有人要造反嗎?」呂晟問道。
「野心,不公,活不下去。」玄奘簡潔地道。
「法師看得果然通透,」呂晟笑道,「可是在我看來,真正醉人的是一種創造的魅力。造反成功便擁有了一個國家,可以隨著你的心意創造一個嶄新的國度。大到天下,小到這座玉門關,都是如此。我和翟紋初來時,便在這荒僻粗糲的殘破關隘,看到了我們未來的夢想。這些年我們修建房舍,招募流民,劃分組織,把玉門關打造成了一座我們心中的完美國度。」
呂晟推開小院的門,帶著玄奘走了進去。
多日不在,院子里也頗為整潔,看得出有人經常來打掃,甚至雞舍里的那群雞還咯咯地叫著在土裡啄食。
呂晟滿臉惆悵,一點一點地撫摸著院中的東西,彷彿在撫摸著翟紋存在過的痕迹:「自從在瓜州被法師醍醐灌頂,猛然頓悟之後,我和奎木狼的記憶雖然合二為一,不知為何關於奎木狼的記憶卻有些模糊了。」
「鬼邪之症就是如此,人就像一隻皮囊,一副皮囊只能盛一袋水,你往水中滴入墨汁,它變黑了,可仍然是那一袋水。如今水又變清了,黑色的記憶自然便會模糊。」玄奘道。
「是啊,我如今記憶中都是與紋兒在這小院中的日子。」呂晟笑道,「法師,我最感激你的就是這點,你幫我遮蔽了那些黑暗的記憶。化作奎木狼的時候,我心中全都是暴虐,只想痛痛快快地發泄出來,真不知道這些年紋兒是如何熬過來的。我想,她心中最美好的記憶,也是這座小院吧!」
呂晟沒有進門,靠著門坐了下來,獃獃地看著大漠落日。
「法師,王君可的大軍明日就要到了。今夜我想留在這兒,就像紋兒仍在那樣。」呂晟說。
玄奘深深施禮,轉身默默地離開。
呂晟就這樣默默地坐著,等到落日沉入大漠,他閉上眼睛沉入夢中,像在等待著妻子回家。
「嗚嗚——」
這一夜,玄奘睡得極沉,直到「嗚嗚」的號角聲將他驚醒。推門走出去,玉門關內靜悄悄的,昨日的牲口、大車、百姓都消失得乾乾淨淨。他順著馬道走上城牆,城外沙磧上,無邊無際的大軍慢慢鋪展在眼前!
大軍的前方,擺著十架重型投石機,高聳的砲梢比玉門關還要高,正緩緩往下壓,裝填石彈。
呂晟獨自站在到處都是缺口的城垛邊,見玄奘到了,當即笑道:「法師睡醒了?正要邀你來看呢!」
「世子和魚藻呢?」玄奘問。
「昨夜隨著普密提護送百姓去魔鬼城了。」呂晟道。
話音剛落,就聽見「嗚嗚」的號角聲,兵卒們砸下木楔,砲梢猛然揚起,將彈袋拋了起來,上百斤重的石彈在朝陽下劃出一道清晰的軌跡,砸向玉門關。
呂晟談笑自若,動也不動,繼續說著:「投石機攻城,如今可不多見了。真虧得王君可幾百里大沙磧給運送了過來。」
「轟轟轟——」接連十聲巨響,石彈砸在關牆上,房舍頂,障城內,整個地面都在震動搖晃。兩三顆石彈都砸在城牆周圍,年久失修的城牆應聲而塌,灰塵漫天。崩裂的土石到處飛濺。
玄奘等人立足不穩,幾乎摔倒,只有呂晟穩穩地站著,在漫天震響中大聲說道:「其實不必怕,我專門研究過,投石機直接砸到人,只能靠運氣。」
「這可不是拿來砸人的!」玄奘大聲道,「是要摧毀城牆防禦的!」
「哈哈,」呂晟大笑,「我玉門關根本就不防禦,我在哪裡,哪裡便是堅不可摧的要塞長城!」
轟隆,呂晟正豪氣干雲地說著,腳下的城牆坍塌了一大片,他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換石脂罐!」中軍位置,王君可看著城頭上的人影,冷冷地說道。
「宣哥兒,」一旁的牛進達皺眉,「城中似乎沒什麼人,不如派兵攻一攻。」
「是啊!」崔敦禮也道,「這玉門關破爛成這樣,到處都是豁口,犯不著再用投石機砸。」
王君可搖了搖頭:「我之所以幾百里地運來了投石機,便是不想與奎木狼和星將們短兵相接。此前我們幾次交鋒,我是深知奎木狼手段詭異,生怕他使了什麼手段逃走。乾脆遠距離把玉門關砸成火海廢墟,只要他逃出來,在大沙磧上圍困誅殺,此妖便逃無可逃。」
「王公所慮極是。」令狐德茂插嘴道,「聽瞻兒說,在青墩戍時,這奎木狼就曾經控制過那些戍卒的神志,讓他們互相攻擊。只要有人就有破綻,這般遠距離砸,看他如何抵擋。」
令狐德茂、翟昌等眾位家主策馬簇擁在王君可周圍,心潮澎湃地看著玉門關陷入毀滅,臉上都充滿了期待。三年的噩夢終於要結束了。只要奎木狼或者說呂晟死掉,雖然墓誌碑未能找回來,也算是可以接受的結局。
「轟轟轟——」十隻裝滿石脂的陶罐被點燃之後投進玉門關,頓時整座城池都燃燒起來,城上城下漫天的大火。
不過在火勢沒有蔓延的地方,玄奘、呂晟等人仍然站在那裡,動也不動。
「伏遠弩!」王君可被激怒了,「給我射!只要射得他們逃竄,重賞!」
兵卒們急忙推過來幾架弩車,熟練地裝填弩箭,搖動絞盤,開始嘎吱嘎吱地上弦。
就在這時,從後面的軍陣中慢悠悠地來了一名騎驢的老道士。
那道士挽著道髻,插著一根木簪,穿著一身道袍,晃晃悠悠地從大軍陣列中穿過,卻無一人敢阻攔。
「侯真人!」王君可見那道士,急忙在馬上抱拳,神態極為恭敬。
令狐德茂等人卻皺了皺眉,這道士名叫侯離,數日前王君可在瓜州榮任國公和都督,此人騎著驢前來祝賀。王君可簡直是把他尊崇到了天上,幾乎是言聽計從,甚至是來圍剿玉門關的路上,也把他帶在軍中。這老道士只要掐指一算,說時辰不吉,王君可就斷然命令大軍停止前進。
不過如今在朝廷里崇道是一種風氣,朝廷重臣都愛結交道士,打醮談經,吟遊終南,這事便連崔敦禮也不好說什麼。
「時辰差不多了。辰時屬土,用石彈砸,這是予。奎木狼屬木,土生木,木生火。這會兒已經進入巳時,屬火,用石脂罐燒,這是取。
陰陽周而復始,予之,取之,此妖必敗。」侯離老神在在地說道。
牛進達、崔敦禮和眾位家主們目瞪口呆,剛才王君可大言不慚地講述自己的非接觸戰略,這時眾人才知道,用投石機砸九成九是這老道士的主意。
王君可卻信賴無比:「嗯,此戰若能擒殺奎木狼,全賴老神仙指點。」
牛進達有些忍無可忍了,正要說話,崔敦禮苦笑著拽了他一下,低聲道:「牛公,彭國公興緻好,就隨便玩玩吧,反正此戰又輸不掉。」
王君可正興緻盎然地說道:「老神仙,您不如算算,這次奎木狼是什麼死法?哎,老牛、崔舍人和各位家主不妨下注,輸贏些彩頭。」
眾人苦笑不已。
侯離大笑:「好,老道便算算。」
侯離閉著眼睛掐指計算,忽然詫異地睜開眼,皺眉琢磨片刻,又閉上眼睛掐指算起來。這一次算得很長,神情卻越來越凝重。
王君可有些詫異:「老神仙?」
「彭國公,那奎木狼的命格怎的忽然與張氏小娘子糾纏在一起?」侯離睜開眼,一臉納悶,又轉頭看看張敝。
王君可與張敝臉色大變,侯離也有些不確定:「我再算算。」
侯離從驢背的兜囊中取出五十根蓍草,取大衍數為五十,然後抽掉一根,這一為太極虛數,設而不用,總數四十九。四十九根蓍草在左右手隨意分開,左手右手便是分開了天地陰陽,右手任意取出一根掛在左手小指與無名指間,掛一,為人。這便是分開了三才,然後又組四象。
眾人緊張地看著,侯離手中的蓍草計算組合,算出初爻。一個卦有六爻,需要經過十八次運算,但就在第三次運算時,一根蓍草突然折斷。侯離臉皮一抖,好半晌沒說話。
「老神仙,怎麼樣了?」王君可顫聲道。
「若我算得沒錯,張氏小娘子此刻就在這玉門關中!」侯離沉聲道,「今日是她的生死大劫,老道心急了些,想算出她的生門,卻不想被天機給阻了!」
王君可頓時急了:「張公,窕娘不是在敦煌城中嗎?」
「我……我也不知道啊!」張敝也慌了。
「刀來!」王君可大吼,親衛部曲立刻抬上他的陌刀。
王君可綽刀在手,策馬朝著玉門關疾馳而去。眾人頓時大嘩,牛進達急忙大吼:「停止攻擊!」
「這……成何體統?」崔敦禮惱道,「堂堂國公,怎的棄大軍於不顧,自己上去砍殺。這有個閃失怎生才好?」
「我去。」馬宏達抄起一根長槊,帶著親衛便追趕過去。
張敝也愣怔地看著,沒想到王君可對自己的女兒竟然如此上心,連性命都不顧了。他隱隱間覺得似乎哪裡不對。
王君可衝到玉門關下,此時關牆早已經被石彈給轟得支離破碎,到處是豁口,王君可策馬從豁口中越過,順著一條坍塌的斜坡縱馬而上,來到玉門關的城牆上。城牆上到處都是點點的火焰在燃燒,他左沖右繞,從火焰中穿過,忽然便看到一頭巨大的天狼靜靜地蹲在火焰中。
「奎木狼!」王君可陌刀一指,大吼,「窕娘在何處?」
奎木狼慢悠悠地從火焰中走了出來,濃烈的火焰竟然無法傷它絲毫。綠幽幽的眼睛盯著王君可,忽然一聲嚎叫,玄奘陪同窕娘出現在障城頂上。
「無恥!」王君可大吼。
「彼此彼此,」奎木狼道,「翟紋呢?」
王君可雙目噴火,卻毫不猶豫:「好,我們來交換!」
這時,馬宏達帶著親衛也追了上來,王君可扭頭道:「宏達,你下去一趟,讓令狐瞻把翟紋送上來!」
馬宏達看了看李澶挾持的那名女子,想來就是窕娘,立刻便明白了現在的局勢,遲疑道:「國公,翟昌和士族家主也在城下呢——」
「我管他!」王君可冷冷道,「宏達,這對我很重要!」
馬宏達猶豫片刻,帶著人下了城牆,奔回了軍陣。
眼見得周圍都是火焰和廢墟,並無他人,王君可臉色難看:「你怎麼知道窕娘對我重要?」
奎木狼譏諷:「我是天上正神,人間事怎能瞞過我的耳目?」
「天上正神?」王君可冷笑,「我殺人無數,至今還未誅殺神靈,今日便讓我的刀嘗一嘗神靈的鮮血!」
「無知。」奎木狼淡淡道。
王君可不想跟他說話了,兩人沉默地等待著。這一等就是半個多時辰,從城上望去,隱約可見軍陣前似乎在爭執。王君可瞥眼看著,他心中清楚,拿翟紋來威脅奎木狼倒沒什麼,可是要拿她交給奎木狼,可就觸動了士族們的逆鱗。畢竟奎木狼擄走翟紋是他們最大的屈辱,如今人救回來了,反而要再送回去,這算什麼?
兩人都關切地望著城下的動靜,默契地罷手休戰。
只見軍陣中起了騷動,馬宏達調來兵卒似乎強行把士族家主們趕回了後方的營地,只留了張敝尷尬地站在原處。隨即軍陣中跑出來兩匹戰馬,朝著玉門關疾馳而來。
奎木狼明顯鬆了口氣,來的正是翟紋與令狐瞻。
到了城牆廢墟下,翟紋與令狐瞻下馬,攀爬著廢墟走到城牆上。
翟紋望著奎木狼,眼中露出溫柔:「奎郎!」
「且住了!」王君可用陌刀擋在翟紋身前,盯著奎木狼,「窕娘呢?」
玄奘陪著窕娘從關牆下走了上來,王君可看著窕娘無恙,這才鬆了口氣,冷笑道:「原來玄奘法師也成了挾持人質的盜匪!」
「若是盜回人間正義,貧僧樂意為之。」玄奘道。
王君可「哼」了一聲,不理他:「交換人質吧!」
奎木狼和王君可相聚三丈對峙,中間有幾團正在燃燒的烈火,翟紋和窕娘繞過火焰,分別走向不同的方向。兩個人走得很慢,卻像上弦一樣把氣氛慢慢繃緊,王君可眯著眼盯著窕娘一步步走來,兩條大腿夾緊了馬腹,手中攥緊了陌刀。令狐瞻手中卻握著一把弓,右手微微顫動,似乎在緩緩拉動弓弦。
奎木狼身子慢慢收縮,後腿弓起,似乎要撲躍而出。
翟紋和窕娘隔著火焰錯身而過,玄奘的心開始狂跳。
軍陣前,牛進達和崔敦禮盯著張敝,看得他渾身不自在。
「敝公,」崔敦禮淡淡道,「方才的事情你也看到了,不怪那六位家主疑慮你。從常理上而言,任何一個人也不會冒著得罪六大士族的風險,強行要把別人的女兒拿過去當人質交換你的女兒。」
「莫說永安和你女兒還未成婚,」牛進達也道,「哪怕成婚了,這種事情恐怕也沒人敢做出來的。」
「崔舍人、牛公,你二人說的我何嘗不知啊!」張敝苦笑,「坦白講,就是我自己也沒有這麼大的決心,用別家的女兒來換自己的女兒。張氏和翟氏在敦煌共存七百年,以後還會共存千百年,我絕不想跟他們結成死仇。」
牛進達和崔敦禮對視一眼,看來張敝是的確不明白王君可為什麼要這樣做。
「侯道士呢?」崔敦禮看看左右,卻不見了那老道士的身影,「或許這老道士知道內情。」
「方才家主們爭吵之時,那老道士也覺著無趣,自己返回營帳了。」牛進達道,「他定然知道,只怕不肯說。」
眾人都有些煩惱,這時,一名營中的火長奔了過來:「報崔舍人,后營有人請舍人前去一見。」
崔敦禮愣了片刻:「誰?」
「不知道,只說請崔舍人務必前來,」火長看看左右,低聲道,「那人拿著聖旨。」
崔敦禮和牛進達臉色變了,拿著聖旨,卻並未擺起儀仗,反而秘密約見……
「這是密旨!」牛進達沉聲道。
「我這就過去,」崔敦禮斷然道,「看來今日只怕要有大事發生。牛公,一旦有事,你控制全軍!」
牛進達面目沉凝地點頭。
崔敦禮當即撥轉馬頭,跟著火長穿過軍陣,馳入營中。
火長帶著他徑直來到他自己的營帳,崔敦禮挑開帘子進入營帳,卻發現一名男子正背負雙手,欣賞掛在木架上的一幅畫,乃是昨夜崔敦禮睡不著,剛畫的。
聽見有人進來,那人轉過身,笑吟吟地看著崔敦禮。
崔敦禮頓時怔住了:「李博士!」
此人竟然是多日不見的李淳風!這李淳風在瓜州事變那夜,據說與玄奘、奎木狼等人攪和在一起,後來不見了蹤影,王君可還想緝拿他,不想竟然來到了軍營中!
「崔舍人安好。」李淳風笑著拱手。
崔敦禮狐疑道:「你是持有密旨的欽差?」
李淳風從袖中取出一隻錦袋,上面用赭黃絲線綉著一條龍:「是有密旨,卻不是頒給崔舍人的,不需要打開來驗證吧?」
「自然不用。」崔敦禮再無懷疑,他時常奉旨出使,自然認得這確實是宮廷御用裝聖旨的袋子,「卻不知李博士是來給誰頒旨的?」
「這人現在還不能說,」李淳風道,「但此人與今日軍前交換人質的事大有關聯,若不搞清楚,我這聖旨沒法頒下去。崔舍人,這密旨是陛下親筆。」
崔敦禮悚然動容,聖旨大多都是由中書省起草,門下省審核,再派欽差頒行。皇帝繞過中書省親自寫旨,可以說是極為私密又極為重要的大事。這份聖旨別說是崔敦禮這通事舍人,就是拿到各州郡的都督郡王那裡,也得遵照聽命。
崔敦禮毫不遲疑:「李博士需要我如何做?」
「我想知道窕娘為何對彭國公如此重要!」李淳風沉聲道。
「這……」崔敦禮愕然片刻,苦笑道,「我著實不知。」
「這件事必須儘快搞清楚!」李淳風道,「聽說那老道士侯離回了帳中休息,崔舍人把他請過來,我當面問清楚!」
「這……」崔敦禮犯難,他也判斷侯離知道內情,卻有些猶豫,「李博士,侯道士地位超然,彭國公極為尊崇,他若不願意說呢?」
李淳風兩眼閃耀出寒芒:「那就拿下他拷問!」
就在翟紋和窕娘錯身而過的瞬間,王君可大腿一夾馬腹,戰馬猛然衝出,王君可大吼一聲,手中的陌刀朝著翟紋斬了過去。
奎木狼一聲長嘯,身子閃電般凌空撲起,抱著翟紋要閃避開去。
王君可早就對它的反應計算停當,冷笑一聲,陌刀斬向奎木狼的腰桿。奎木狼抱著翟紋身在半空,避無可避,眼見這一刀就能將二人斬成四截,猛然間空中一聲厲嘯,令狐瞻手中的弓箭朝著王君可的脖頸激射而來!
王君可沒想到令狐瞻突然反水,大駭之下俯身低頭,陌刀向後一撩,「叮」的一聲,箭矢射在陌刀寬大的刀背上,彈了開去。
奎木狼抱著翟紋堪堪從刀下避過,王君可怒氣勃發,順手一翻陌刀,一刀撩在了奎木狼的後背,「噗」的一聲豁出一道血口子。
黑色的血液迸射而出。
撲通,奎木狼抱著翟紋在地上一個翻滾,輕輕把翟紋放在地上。
一瞬間三方在半空中幾個交手,電閃雷鳴,兔起鶻落,只是眨眼間的工夫。
王君可勒馬回身,怒喝道:「令狐瞻,你想謀反嗎?」
令狐瞻牽著窕娘的手,將她帶到遠處。窕娘臉上露出驚喜的神色,痴痴地望著他。令狐瞻搭上箭,走了回來,淡淡道:「從婚契上而言,翟紋仍是我的妻子。你在我面前傷她,是視我如無物嗎?」
「還認她是你的妻子嗎?」王君可怒極,「這女人跟奎木狼相愛三年,你怎的如此迂腐?我殺奎木狼,是幫你報仇!」
「奎木狼我自己會殺,翟紋我也決不允許有人傷她。」令狐瞻緩緩張弓,神情苦澀,「我就是這麼一個糾結的人。雖說人生在世本就是這樣兩難,可我拼盡熱血,就是要讓這天地完美無缺,如我所願!」
這時奎木狼也把翟紋交給了玄奘,邁動四肢來到城牆中間,三人鼎足而立:「令狐瞻,你要報仇,今日便是最後的機會。」
令狐瞻大笑:「上天如人意,男兒征戰死。今日我們三人就把諸般恩怨盡數了結,不死不休!」
話音剛落,突然間弓弦接連震響,連珠兩箭分射王君可、奎木狼!
奎木狼閃身避開,但王君可卻沒這份好運,他揮刀格擋,卻不想這一箭射的是他胯下戰馬。箭矢直入馬腹,戰馬長嘶一聲栽倒。
王君可急忙翻身下馬,揮刀撲向令狐瞻,怒不可遏:「我先殺了你!」
令狐瞻在火焰間遊走,「嗖嗖嗖」彎弓疾射,王君可揮刀格擋,最後還是胸腹上中了一箭,所幸穿著甲胄,入肉不深。王君可拼著中箭,拉近了距離,閃電般揮刀劈砍。令狐瞻扔掉弓箭,用腳尖挑起地上的長槊疾刺過去。「噹噹當」,雙方甫一交鋒便慘烈無比,令狐瞻身上接連中刀,被劈得甲葉紛飛,身上出現兩道血口,踉蹌著後退。
但王君可也不好受,被令狐瞻一槊挑中,血流如注。
甫一交手,兩人一獸已經全都受傷。奎木狼也極為傲氣,根本不與令狐瞻聯手攻王君可,見二人分開,才身子一閃,欺身直撲。
王君可倉促間調轉刀勢,與奎木狼拼了幾招,接連倒退。
猛然間奎木狼眼前槊刃一閃,令狐瞻長槊挑了過來。奎木狼身子一閃,竟然原地消失,令狐瞻愕然間,身邊一座火焰猛然一旺,奎木狼竟然從火焰中衝出,狼爪撕在令狐瞻的肩膀。「咔嚓」一聲,抓裂了吞肩獸,更抓下一塊血肉。
令狐瞻一聲慘叫,眼前刀光旺盛,卻是王君可趁機偷襲,令狐瞻倉促間握著槊刃一擋,卻擋不住巨大的力量,「咔」的一聲連著槊刃被陌刀劈在胸膛,明光甲上的護心鏡碎裂,整個人跌出去一丈多遠,噴出一口鮮血爬不起身。
王君可偷襲得手,卻不料後背劇痛,卻是被奎木狼趁機偷襲。
他怒喝一聲,拖刀回斬,奎木狼身子一閃而逝。王君可將刀橫在胸前,左右提防。
令狐瞻掙扎著起身,挺槊刺向一堆火焰,「轟」的一聲奎木狼翻滾出來。三方在這城頭廢墟中激戰,殺得火焰翻滾,塵土漫天,身形交錯速度極快,玄奘、翟紋和窕娘遠遠地看著,幾乎辨不清人影。只聽見火影塵霧中傳來一聲聲悶哼,不時有鮮血飆飛,有紅色,有黑色。
便在這時,忽然馬宏達策馬奔上廢墟,大吼道:「國公,崔敦禮抓了侯神仙!」
就見一聲怒吼,王君可狼狽不堪地從火焰中退了出來,奎木狼和令狐瞻也紛紛現身,三人都渾身是血,奎木狼狼皮翻卷,撕裂出無數的口子,令狐瞻更是甲胄碎裂,血流如注。
「怎麼回事?」王君可大喊道,「他為什麼抓的侯神仙?」
「屬下不知!」馬宏達大聲道。
「走!」王君可轉身就走。
窕娘和翟紋心切地奔跑過來,就在這時,王君可猛然拖刀擰身,一刀斬向翟紋。翟紋尖叫一聲,奎木狼距離遠,縱身而來卻已經來不及。令狐瞻驚駭之下飛撲過去,擋在翟紋的身前,橫起長槊抵擋,「咔嚓」一聲,三十斤重的陌刀劈斷槊桿,斬在令狐瞻身上,令狐瞻一聲大叫跌翻在地。
「九郎——」窕娘哭喊著奔跑過去,卻被王君可一把攥住,轉身便帶走了。
窕娘掙扎著被他拖著下了斜坡,扔在馬背上。王君可和馬宏達也跳上馬背,挾著窕娘策馬離去。
玄奘奔跑過去,試圖捂住令狐瞻的傷口,卻發現他半個身子幾乎被剖開,已經奄奄一息。翟紋獃滯了好半晌,慢慢地走過來,身子一軟,跌坐在他身邊:「令狐郎君——」
令狐瞻躺在廢墟中,眼神渙散,卻苦笑著:「三年前我就知道……我這輩子遲早得為你死掉,上天啊,果然是如人所願……」
「對不起!」翟紋哭道,「你不該救我的,為何不讓我死掉?」
「你呀……也是個苦命人。我痛苦,難道你便幸福嗎?」令狐瞻喃喃道,「我們這場孽緣,總歸是有一個人死了,另一個人才會解脫。不是我,便是你。方才那瞬間,我想過就那樣靜靜地站著,讓你死掉算了。因為旁邊還有窕娘等著我,她等著我牽上她的手,與子偕老。可是我忽然就想起這三年裡,你日日夜夜出現在我夢中的樣子,孤單,柔弱,無助,害怕,我聽見你無數次喊著我的名字,求我救你。我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無數次向你承諾,我會救你,拿生命來保護你。你已經變了,難道到頭來,我也要背叛曾經的自己,狼狽地逃跑嗎?」
翟紋放聲痛哭,這時奎木狼變回呂晟的模樣,衣袍上也滿是鮮血,腳步踉蹌地走了過來,撲通跪坐在地上。
「令狐兄……」呂晟神色複雜地望著他。
「你很開心吧?」令狐瞻平靜地看著他,「可以永遠擁有她了。」
「不,」呂晟凄涼地搖頭,「我壽命將近,我們都不是贏家。」
令狐瞻一愕,忽然大笑起來,口中和傷口鮮血崩流:「這天上造物果然有趣,我們每個人都做了負心人!」
令狐瞻掙扎著抬起手,撫摸著翟紋的面孔,在她光潔的臉上留下一道血色。
「朔方烽火照甘泉,長安飛將出祁連。犀渠玉劍良家子,白馬金羈俠少年……」令狐瞻眼睛失神地凝望著大漠蒼天,喃喃地誦念著,彷彿在他的眼前輪迴過自己一生的樣子,「我六歲練劍,七歲讀兵法,十九歲斬將奪旗,今生卻是要為一個女人而死,這人生啊……」
令狐瞻臉上流著淚,笑著,慢慢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