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西遊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紀》(
第九章公元629年的政變
王妃走後,玄奘既然走不了,就安靜地趺坐在地上,捻著念珠,默默誦經。好在這浴室地下有溫泉,地面不冷。阿術卻喜歡這溫泉,他年齡小,也不在乎旁邊的倆侍女,見玄奘閉著眼睛,三下五除二脫光衣服,一個猛子扎進了浴池中。
玄奘訝然睜開眼,卻已經來不及阻止。倆侍女也沒阻攔他,見這小孩游來游去的,居然充滿了興趣。
高昌王宮小,浴室和寢宮距離並不遠,王妃和麴文泰的說話聲隱約傳來。就聽王妃道:「陛下,和龍突騎支談得不愉快么?」
「哼。」麴文泰不答,忽然間聽得嘩啦啦的杯盤落地聲,他厲聲喝道,「這茶中為何放了這麼多的鹽?你要咸死我嗎?」
王妃沒有說話,突然一聲慘叫,只聽見咯吱咯吱的瓷器碎裂聲,彷彿有重物踩在瓷器碎片上。麴文泰獰笑道:「你身上為何這麼香?又要去勾引男人么?」
「陛下——」王妃憤然喊了一聲。
「難道不是?」麴文泰怒喝一聲,隨即是人體倒地的撲通聲,「若非為了高昌的體面,本王真恨不得划花了你這張臉!」
「我這張臉,在陛下的眼裡早已經污濁不堪了。」王妃的聲音很奇怪,似乎從地面傳來,帶著些許壓抑,吐字不清,「若陛下不滿意,劃了也就是了。」
玄奘心中悲憫不已,宇文王妃所說,果然沒有絲毫的誇張。剛見面時,麴文泰的虔誠、慈悲、仁愛當真打動了玄奘,可一個信佛的人,果真就是善人么?佛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自己還是沒有一雙透視眾生的天眼啊!
見他有想站起來的意思,兩名侍女立刻向前,低聲道:「法師請恕罪,您若是出去,我們也得扯掉衣衫。」
玄奘不說話了。
就在這時,寢宮裡的麴文泰忽然驚惶地吼叫起來:「瘋子!你是個瘋子——」
王妃厲聲慘笑,叫道:「佛祖說,秀蓮生水中,不為水染污;我實為佛陀,不為世間玷。哈哈,沒有人可以再玷污我啦!」
「瘋子——」麴文泰怒吼一聲,砰的一聲沉悶的巨響,似乎有一隻腳重重地踢在了人身上。隨即就響起慌亂的腳步聲,急促遠去。
玄奘霍然站起,兩名侍女忠於職守,戒備地盯著他,手抓在了衣襟上。玄奘急忙道:「王妃好像出事了,你們快去看看。」
「不用看了……」兩名侍女猶疑不定的時候,幔帳被人緩緩掀開,王妃披頭散髮地走了進來,她渾身鮮血,臉上更是鮮血淋漓,剛走了一步,忽然咳出一口血,摔倒在地。
玄奘一躍而起,過去扶起她,心裡猛地便是一沉。王妃凄慘地笑著,左臉頰上卻有一道深深的傷口,從顴骨劃到了嘴角,整個人已經完全破相!
她手上也是傷痕纍纍,纖細的手指和胳膊上,到處扎著碎瓷片,胸口潔白的衣襟上,還印著一個濕漉漉的腳印。
「王妃——」玄奘潸然淚下。
王妃慘笑著:「法師,您是我的娘家人,更是我的同鄉,能叫我一聲公主么?」
「公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玄奘手忙腳亂地撕下自己的僧袍,阿術走過來,默不作聲地摘掉她手上的碎瓷片,給她包紮了起來。
「也沒什麼事。」王妃聽著這一聲「公主」,彷彿很欣慰,毫不在意地道,「他把茶盞打翻在地,我去撿的時候,他踩著我的手,在碎瓷片上碾壓。呵呵,法師您不用憂心,習慣了,也不覺得痛。」
「公主!」侍女們嗚嗚地哭了起來,「您的臉……」
「我自己用瓷片划的。」王妃平淡地道,「拿銅鏡來。」
「公主,您還是……」玄奘見她臉上爛肉翻卷,鮮血淋漓,心裡難受無比,「不要看了。」
王妃朝著侍女厲聲道:「拿銅鏡來!」
一名侍女哭著奔過去把銅鏡搬了過來,放在她面前。王妃痴痴地看著銅鏡中的容顏,忽然笑了:「法師,直到此刻,我才真的覺得自己很美。」
玄奘和阿術對視了一眼,不禁有些憂心,難道是毀容之苦,讓她的精神有些失常了么?
王妃眼中淌出大滴大滴的淚水,哽咽道:「法師,蓮花生於水中,三十二瓣,瓣瓣美麗,總惹得有人把它摘到手中褻玩。可它若是碎了呢?殘了呢?它自由自在,不染於污泥,不污於死水,是不是才是真正的美麗呢?」
「公主……」玄奘淚水奔流,聲音有些哽咽,卻欽佩地凝視著她,「您真的很美,便如佛祖手指間那朵金婆羅花,世間眾相,再也美不過您的風華。」
王妃欣慰地笑笑,氣息卻有些虛弱。玄奘憂心地看著她心口那個腳印,那重重的一腳,只怕已經傷了她的臟腑。
王妃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嘴裡卻呢喃著:「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氈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思土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還故鄉……」
麴文泰本想回後宮散散心,卻被王妃瘋癲的一幕嚇壞了,一邊往外走著,一邊咒罵:「瘋了!瘋了!這女人真是瘋了……」
「陛下!」剛走了沒多遠,卻見朱貴一溜小跑過來。
「吼什麼!」麴文泰一聲怒喝,氣得要一腳踹過去。
朱貴急忙跪下:「陛下,龍突騎支又來了,說要帶霜月支回國。」
麴文泰怔了怔,想起麴智盛便頭疼,揮了揮手:「讓他自己去找麴智盛,他有本事帶走,本王求之不得。」
「可……」朱貴愁眉苦臉,小聲道,「可三王子住在後宮。」
麴文泰搖頭不已,自己真是被那瘋女人嚇住了。也是,後宮之中,怎麼能讓焉耆人亂闖。他想了想:「你去請龍突騎支來吧,本王親自帶他去見麴智盛。」
朱貴答應一聲,急匆匆地走了,麴文泰回到正殿,整理了下儀容,命麴德勇調來一百名宿衛隨身保護。他對麴智盛這孽子真是有些驚懼,那隻恐怖的大衛王瓶他絲毫沒有懷疑,原因很簡單,他聽說這王瓶的神異之後,也在想辦法與魔鬼達成契約,卻沒想到被麴智盛領先一步。當日,他隱身暗處,親眼看見了那魔鬼出現時的恐怖一幕!
「若是焉耆人能逼迫那孽子用完三個願望,本王豈非就可以得到王瓶了么?」一泛起這個念頭,麴文泰的心頓時怦怦跳動起來。
這時朱貴帶著龍突騎支到了,龍突騎支帶著十六名龍騎士,全副武裝開進了王宮。麴德勇有些不滿,低聲道:「父王,這龍突騎支太過無禮,竟然帶著這麼多人進入後宮。」
麴文泰冷冷一笑:「讓他帶著。哼,越多越好。」
麴德勇不知道他心裡的念頭,也不敢再說。兩國人合併在一起,誰也懶得搭理誰,徑直跟隨在麴文泰的身後,去了麴智盛獨居的後殿。
麴智盛後殿的大門這時暢通無阻,那日他為了迎接玄奘拆掉了土坯磚,也沒時間再堵上。眾人來到院子里,便聽見宮室中傳來歡聲笑語,一聽就是麴智盛和霜月支在打情罵俏。兩人異常快樂,嘻嘻哈哈的,絲毫不顧忌。
麴文泰看了看龍突騎支,笑了:「看來龍霜公主與我兒情投意合,頗有些樂不思蜀啊!」
龍突騎支自然也聽到了女兒的聲音,臉上難看起來,當先走進院子。他剛進來,迎頭就碰上麴智盛頂著一頭甜瓜皮,衣襟上沾滿了葡萄酒漬,狼狽地跑了出來,邊跑邊朝屋裡喊:「霜月支,你使詐——」
一眼看見這麼多人,麴智盛臉上的笑容戛然而止,有些發愣。他不認識龍突騎支,但對他的服飾卻不陌生,當即心中有些發沉,對麴文泰施個禮:「父王,這些是什麼人?您為何帶這麼多人來?」
麴文泰冷冷道:「這位便是焉耆王,霜月支的父親,他來,自然是要接霜月支回去的。」
麴智盛的面孔扭曲起來,陰沉沉地盯著龍突騎支。龍霜月支聽得外面不對勁,急忙奔了出來,一看見龍突騎支,嚇了一跳,規規矩矩見禮:「霜月支見過父王。」
麴智盛一看見霜月支,臉上的陰鷙立時消散,拉著她誠懇地對龍突騎支施了一禮:「岳父大人,霜月支在這裡很快樂。我並非如傳言中那般擄掠了她,我們是真心相愛。請岳父大人不要拆散我們。」
龍突騎支鼻子險些氣歪了,怒道:「誰是你的岳父?小畜生,你掠我女兒,辱我焉耆,我與你勢不兩立!這筆賬咱們以後再算,霜月支,跟我走!」
「小畜生」這三個字著實刺痛了麴文泰,他暗生惱怒,卻沒有表示,冷眼看著。
龍突騎支伸手去抓龍霜月支,但麴智盛的反應出乎所有人意料,他猛地一把拽住她,撒腿就跑進了宮室!龍突騎支沒想到麴智盛會跑,一手撈個空,愕然半晌才反應過來,撒腿就追了過去。沒想到麴智盛早有計較,一把將龍霜月支推進宮殿,反手就把大門推了上去。龍突騎支只顧追,猛地見眼前一扇大門撞了過來,頓時魂飛魄散,急忙仰頭,已經被大門拍了個正著。
那宮門都是以紅柳木包銅釘製成,龍突騎支這一腦袋正撞在一顆銅包釘上,砰的一下,一屁股跌坐在地,腦門頓時鼓起個包,鼻樑骨也被拍得陷了進去,鮮血迸流。眾人全被這變故給驚呆了。朱貴急忙上前扶起他,眾人險些笑出來,眼前的焉耆王,臉被拍成了平面,額頭上長出一隻獨角……
「小畜生!」龍突騎支幾乎瘋掉了,使勁踢打大門,「你給我開門!老子砍死你!」
「岳父,您不要逼我!」麴智盛卻比他還憤怒,「您是霜月支的父王,那便是我父王。須知我不是怕您,我執晚輩之禮,以禮相待……我絕不會讓霜月支跟您回去的,若是再逼我,休怪我翻臉無情!」
龍突騎支搖搖晃晃地站著,只覺鼻子、額頭無處不疼,隨手往臉上一抹就是一手的鮮血。他憤恨地把血抹在大門上,喝道:「這就是你的以禮相待?我呸!小畜生,你今日不交人,我跟你不共戴天!來人!」他抹了把臉上的血,朝龍騎士們喝道,「給老子砸開!」
龍騎士們面面相覷,他們倒不像龍突騎支那般身心受創,失去理智,在人家高昌國,砸人家宮門……行嗎?但一看自家國王暴怒的模樣,又見麴文泰沒有反對,便大著膽子行動起來。宮中沒有撞木,但磚坯倒不少,當日麴智盛運來一大堆砌門,都堆在旁邊。龍騎士們一人抱著一塊,嘿呦一聲就砸了過去。
王宮的磚坯規制與城牆一般無二,都是長一尺、寬七寸、厚達五寸,整塊怕不下二三十斤,咚地砸上去,頓時大門搖晃,塵土飛揚。這些龍騎士都是焉耆國的勇士,膂力驚人,十六人每人一磚頭砸下去,門軸崩裂,兩扇大門搖搖欲墜。
龍突騎支大吼一聲,飛身一腳踹上去,大門轟然倒塌,伴隨著一聲巨響,重重地拍在了室內的地面上。龍突騎支手持彎刀衝進大廳,日光從穹頂上照耀下來,灰塵飛舞,他定了定神,卻看見麴智盛和龍霜月支手握著手,並肩站在廊道深處,一臉絕望。
「小畜生,」龍突騎支獰笑道,「看你往哪裡逃!放開霜月支!」
麴智盛悲哀地瞧著龍霜月支:「你父王來接你啦!」
「父王,」龍霜月支緊緊攥著麴智盛的手,淚眼盈盈地哀求,「您放過我們吧!我是真的愛上了智盛,我不願讓兩國的敵對阻擋我們相愛的心。您就當沒有我這個女兒,我們寧願離開西域,永生永世不再回來!」
這位公主演戲的才華實在了得,這一番哭訴,便是鐵人也被哭軟了心腸,麴智盛更是涕淚交流,傷心不已。
「你說什麼?」龍突騎支有些糊塗,隨即醒悟,溫言道,「霜月支,你是受了魔鬼的蠱惑。從前你不是萬分瞧不起這小子么?你是咱們焉耆人的寶貝,是大家公認的西域鳳凰,他如何配得上你?你是受了這小子的威脅吧?不要緊,待父王斬了他,帶你回家!」
「不,父王!」龍霜月支嘶聲大叫,「我是真的愛他。」
龍突騎支充耳不聞,盯著麴文泰:「姓麴的,你若是不管,我便要強行搶人了。若是這小畜生有個損傷,莫要怪我!」
麴文泰淡淡道:「他既然是畜生,在你眼中無非豬羊一般,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好了。」
龍突騎支一愣,聽出了麴文泰的憤怒,但他自己更惱怒,當即哼了一聲:「來人,請公主回國!」
十六名龍騎士衝過去就要強搶龍霜月支。麴智盛朝著龍霜月支慘笑一聲:「霜月支……」
龍霜月支深情地凝視著他,撲進他的懷中,幽幽道:「我不會怪你的。」
「都是他們逼我——」麴智盛喃喃道,忽然反手一把扯下了身後的帷幔,日光下,黃銅鑄就的大衛王瓶閃耀著金色的光芒,被供奉在佛龕之上。瓶身上的花紋如同一股詭異的眼波在流動。
龍騎士們頓時一怔,龍突騎支深吸一口氣,沉聲喝道:「大衛王瓶!嘿,老子今日倒要看看,它究竟有什麼魔力,來人——」
話音未落,只聽咄的一聲,一支利箭射在了他的腳下!龍突騎支一驚,猛然間就聽見迴廊外響起嗖嗖嗖的箭羽破空之聲,兵刃交擊聲、慘叫聲、嘶吼聲、人體中箭聲、兵刃墜地聲亂作了一團。原來,外面的庭院中突然出現近百名黑衣蒙面的戰士,對值守的宿衛發動了突襲,宿衛們只有一百人,對方一輪利箭就射殺三十多人,隨後發動攻擊,麴德勇雖然勇武,猝不及防下也抵敵不住,只好退進了宮中。
麴文泰驚呆了,喝問:「發生了什麼事?」
回答他的是雜沓的腳步聲,二層三層的樓梯上腳步奔響,日光的暗影中,奔跑著無數的戰士,刀光凜冽,箭鏃生寒,上百名戰士控制了二層三層的樓梯,張弓搭箭,對準了大廳中的眾人。麴文泰的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
「你們究竟是什麼人?」麴文泰大聲喝問。
「他們是你的敵人,同我一樣。」迴廊外,響起一聲冷笑。
麴文泰霍然回頭,只見黑衣戰士的簇擁下,一名清癯老者陪同著自己的王妃緩步走了進來。他們身後,竟然是玄奘和阿術!
宇文王妃臉上一道猙獰的傷疤,從顴骨直達嘴角,她沒有包紮,鮮血仍在流淌。不過她的手掌倒被一條雜色的僧袍包裹了起來,外面還滲著鮮血。
麴文泰臉色難看:「你……這是怎麼回事?」
王妃咯咯冷笑:「陛下,你還不明白么?我造反了。」
麴文泰呆住了。龍突騎支和麴智盛也目瞪口呆,誰也沒有想到,高昌王妃竟然造了反!尤其是龍突騎支更是叫苦不迭,自己這麼倒霉,竟碰上了高昌政變!
「為什麼?」麴文泰厲聲問。
「為什麼?」王妃嘶聲大笑,「你問我為什麼?一個大隋公主,一個深愛你的女人,十八年來被你無休無止地凌辱折磨,你我之間還能剩下什麼?當你按著她的口鼻,把她溺入水中時,你是否問過為什麼?當你用皮鞭在她身上抽出斑斑血痕之時,你是否問過為什麼?當你將她送進突厥人的大帳,你是否問過為什麼……」
所有人都驚呆了,他們震驚的原因倒不僅僅是麴文泰對王妃的虐待,更讓他們驚懼的是——自己聽到這種可怖的宮廷秘辛之後,會不會被高昌王滅口!
麴文泰額頭滲出了冷汗,臉上終於現出驚惶之色,他嘴唇嚅動,苦笑地凝視著玄奘:「法師……難道您也造了弟子的反嗎?」
這話不倫不類,但玄奘卻心酸無比,搖頭道:「貧僧只是王妃的俘虜。」
麴文泰鬆了口氣,怔怔地想了半晌,才道:「玉波,我自知虧欠你甚多。大業八年,你初嫁之時,你我琴瑟和鳴,敦倫恩愛,難道我真的不曾愛過你么?可是,短短一年裡,那個驕傲的世子,高貴的青年,他被你毀了!你讓我改革,我便改革;你讓我驅逐突厥,我便驅逐突厥;你讓我鎮壓異己,我便鎮壓異己。我知道你是為了隋朝皇帝交付你的使命,我愛你,我欽慕漢家,我願意去做,哪怕迎著全體高昌人的反對,哪怕迎著陰謀與背叛,政變與殺戮,為了你的歡心,我毫不動搖!可是,你不懂政治,更不懂人心,當我們揮出手中刀,斬下敵人頭時,便再也無法收手了!在那場政變中,正是你的仁慈,你的無知,才讓他們有機可乘,攻佔王城!玉波,是你毀了我!毀了高昌!」
麴文泰聲嘶力竭,聲淚俱下,凄厲地慘笑著:「玉波,是你讓我亡了國!是你讓我成了喪家之犬!是你讓我像狗一樣託庇在突厥人的帳下!讓我喪失尊嚴,信心潰散,豪情意氣蕩然無存!玉波,我恨你,我真的恨你!」
王妃淺淺地笑著,但臉上的傷疤與鮮血卻讓她的微笑變得猙獰:「是啊!你我自從失國逃亡,就這麼互相憎恨,愛沒了,情沒了,一切都沒了。任人凌辱也罷,折磨也罷,糟踐也罷,我原本已不在意這個軀殼了,可是我還有恨。一年的愛,十七年的恨,文泰,你讓我如何釋懷?」
麴文泰淚如雨下,只是喃喃地道:「冤孽!冤孽……」
「文泰,你這便走吧!」王妃凄涼地道,「大隋已經亡了,愛情也亡了,你死之後,恨也消亡了。就讓我們的孽緣,始於政變,終於政變。也許,這才是佛祖安排的因果。」
王妃默默地回頭,無力地揮手:「殺了他。」
旁邊的薛先生舉起手,正要砍下去,玄奘忽然疾步跑了過去,擋在麴文泰面前,張開雙臂護住他:「阿彌陀佛,公主三思!」
薛先生有些為難,王妃卻一點也不意外,淡淡地道:「法師,其實我很想殺了您。殺了您,高昌才會與李唐徹底決裂,成為我亡隋流人的一方凈土。可您是大德高僧,殺僧的重罪我承擔不起。這輩子,我下到泥犁獄中,有無數的罪孽等著我,理也理不清,我不願再增加罪孽了!您不要逼我。」
玄奘卻笑了笑,臉上湧出憐憫:「公主,貧僧求的是佛,對貧僧而言,刀鋒箭鏃皆是佛。若是您能得解脫,貧僧死又何妨?但是貧僧想告訴您一句話: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為何不可得?因為你得到的,只是虛妄。往事如一盞燈,燈滅了,眼前晃動的只是燈影而已。秀蓮生水中,不為水染污。既已為秀蓮,何必惹塵緣?」
「既已為秀蓮,何必惹塵緣?」王妃輕輕念著,似乎痴了,幽幽嘆道,「他不死,我如何洗掉身上的污垢?」
玄奘含笑問:「他若死,你如何洗掉身上的污垢?他不死,你身上又如何有污垢?」
王妃悚然動容,眼波迷離,陷入沉思。玄奘輕輕鬆了一口氣,麴文泰這時才覺得冷汗已濕透重衣,可便在這時,忽然庭院中響起雜沓的腳步聲,隨即傳來轟轟轟的巨響,四面八方的窗戶盡皆被撞木衝破,無數的宿衛軍破開門窗,弓箭對準了亡隋流人!
眾人全愣住了,眼見得一場政變可以妥善解決,沒想到局勢陡然一變。
朱貴帶著張雄大步走了進來,宿衛軍將亡隋流人團團包圍。朱貴急忙跑到麴文泰面前哭道:「陛下,您沒事吧?現在好了,老奴偷偷跑出去通知了大將軍,這些逆賊已經成了瓮中之鱉。」
「陛下,」張雄一臉羞慚,「臣請罪。若非朱總管知會,臣真是萬死難贖。」
「太歡!太歡……」麴文泰感受到朱貴和張雄的忠心,眼睛不禁濕潤了,這時才徹底放下了心,他冷冷地盯著王妃:「讓你的人放下武器!」
王妃卻不理他,只是問玄奘:「法師,您說得對,他死與不死,與我並無干係。他只是蓮下的污泥,池中的死水。」
麴文泰眼睛里露出深深的痛苦,咬牙喝道:「殺了她!」
宿衛們剛剛將弓箭對準王妃,卻見她轉身凝視著麴文泰,眼裡露出一絲譏誚的笑容。麴文泰突然覺得有些不安,還沒想明白,脖子上猛地一涼,背後一個低沉的聲音道:「父王,殺不得。」
麴文泰艱難地扭回頭,頓時呆住了,只見麴德勇手中橫握彎刀,森寒的刀刃搭在他的脖頸上,冷酷的臉上充滿譏誚。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這場政變當真是一波三折,詭譎難言,誰能想得到,王妃發動政變的背後,居然有二皇子參與!
玄奘瞥了龍霜月支一眼,見她神情絲毫不亂,嘴角甚至掛著淺淺的微笑,禁不住低低一嘆:「公主,這番風波,想必也在您謀划之中吧?」
龍霜月支湊到玄奘耳邊,低聲道:「法師,承讓了,且接著觀瞧好了。」
麴智盛一直記掛龍霜月支,見她與玄奘低語,急忙問:「霜月支,你沒事吧?」
龍霜月支露出小女兒柔弱的情態,依偎在他的懷中:「三郎,我好怕。」
「不怕!不怕!我會用大衛王瓶保護你!」麴智盛慨然道。
這場景看得玄奘一陣惡寒,對這位公主更是悚惕不已。
此時的麴文泰,也是目瞪口呆,腦袋裡一團糨糊,王妃反對他他能理解,兩人之間恨了十七年,發展到今天這地步,他絲毫不奇怪,可是德勇……
「你為何要這麼做?」麴文泰獃獃地道,「你是我最愛的兒子,是我最親的人……為何要背叛我?」
「因為是你在逼迫我!」麴德勇平靜地道。
「我逼你?」麴文泰暴怒起來,目眥欲裂,「我將一個父親的愛交給你,將王宮宿衛交給你,將右衛大將軍交給你,將我的生命和整個王城的安全交給你!待我死後,我還要將高昌的王位交給你!德勇,我還有什麼沒有給你?你居然說是我逼你?逼你背叛,逼你謀反?」
王妃裊裊婷婷地走過來,伸手挎住麴德勇的胳膊,譏諷道:「你還把自己的王妃交給了他。」
「你們……」麴文泰這才明白兩人的關係,極度的屈辱幾乎使他瘋掉了,「狗男女!」
麴德勇似乎有些羞慚,但王妃卻昂然道:「我們不是狗男女,我們只是一雙被你逼到了絕境的可憐人!十七年了,我日日受你折磨,若是沒有德勇,你以為我有勇氣活到如今嗎?」
「我沒說你!」麴文泰怒不可遏地呸了她一聲,盯著麴德勇,恨不得咬掉他的血肉,「我在問他!老子究竟什麼地方對不住你?從小你就是我最寵愛的兒子,我將所有心血都耗費在了你的身上,依高昌規制,王位由嫡長子繼承,可是我屢次三番想廢掉仁恕,扶你做世子。你說,我究竟什麼地方對不住你?」
「你對得起我?」麴德勇也憤怒了,朝著他大吼,「我和大哥原本情同手足,一文一武,配合默契。我自幼的夢想就是做個大將軍,幫助大哥征戰沙場,我沒有要做高昌的國王!可是你,自從我在亂軍中救了你之後,你信口開河,說要將高昌王位傳給我——」
「我沒有信口開河!」麴文泰也大吼。
「正是因為你沒有信口開河,才把我逼到了今天這個地步!」麴德勇眼眶發紅,「是你這一承諾,讓大哥視我如仇敵!可你復國之後,卻又食言,借口臣民反對,立了大哥做世子。可是父王,你知道嗎,我已經回不去了!大哥故作洒脫,其實心胸狹隘,我與他爭過王位,一旦你百年之後,他勢必不會放過我!又是因為你的承諾,讓一大批軍中將領將我視為奇貨,推著我往奪位這條路走。父王,我今日謀反,完全是你造成的!」
麴文泰呆住了,傻傻的不知說什麼是好,喃喃地道:「我……我確實是要廢掉仁恕,立你的。」
「父王。」麴德勇慘然道,「您越是這般說,越是把我往謀反的路上推啊!大哥是漢學淵源,我與突厥人關係良好,您的國策朝三暮四,舉棋不定,您投靠突厥時,想廢掉大哥,傳位給我。我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您又轉念想投靠大唐,隨即反悔。您讓我如何適從?您只是告訴我耐心、耐心,可我的耐心恰恰是被您一點點地磨滅了。這次您迎來了玄奘法師,高昌國人人都知道,您已經下定決心向大唐示好,傳位給我已經徹底不可能了。可是這些年裡,無數人的身家性命已經拴在了我的馬背上,以大哥的手段,他日一旦登基,這些人勢必要被清洗殆盡。父王,這都是跟隨我鞍前馬後,死人堆里廝殺出來的同袍兄弟,我只能殊死一搏,為他們,為我自己,搏一個大好前程!」
麴文泰一臉慘然,看了看玄奘,又看看張雄,忽然問:「太歡,本王……真是這樣么?」
張雄沉默片刻,無言地點了點頭:「陛下,二王子臣所知不多,但大王子的心思臣還是知道一些的。當年您推行漢化改制時,大王子年齡已經大了,他正是在您的熏陶下,才決心學習漢學,最終滿腹錦繡。可是,您很快就拋棄了漢家制度,投靠突厥,對大王子百般厭棄。大王子曾經一度想丟棄儒學,討您歡心,可是您依賴突厥時崇尚突厥風俗,依靠中原時崇尚漢家文化,大王子無所適從,生怕丟掉王位,所以這些年來對朝政三緘其口。」
麴文泰長嘆一聲,閉上了雙眼。麴德勇道:「大將軍,讓你的人放下武器!否則,便是你逼殺了陛下!」
張雄汗如雨下,看了看麴文泰。麴文泰身子無力,頹然倒了下去,麴德勇這時正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刀刃順勢一割,劃破了肌膚,險些一刀割掉了他的腦袋。麴文泰頓時出了一身冷汗。他害怕,張雄更害怕,忙不迭地讓士兵們放下武器。
麴德勇命張雄帶人退出宮室,赤手站在院里。自己從懷中掏出一隻號角,嗚嗚地吹了起來。沉悶的號角聲震動宮廷,遠遠的,就聽見四面八方都響起沉悶的腳步聲,奔跑中甲葉碰撞,一隊隊的戰士全副武裝控制了整個王宮。竟然是高昌最精銳的中兵!
兵部制度方面,高昌沿用南北朝,分為五兵:中兵、外兵、騎兵、別兵和都兵。但具體到這麼個小國,五兵功用卻與中原不同,中兵顧名思義,就是保衛王宮,人數雖少,但最精銳,一直被麴德勇掌控;外兵則是其他各郡的駐軍;騎兵高昌只有一支,也駐紮在王城,由麴德勇掌握;都兵則是駐紮在高昌王城的主力,一向由張雄統率;別兵就不值一提了,相當於後備軍。
而麴文泰自己,其實只掌握著三百人的貼身宿衛。由此可知麴德勇的權力多大,麴文泰對他信任到了何等程度。
張雄一聽腳步聲,就知道上千人的中兵全體出動,立刻就棄了抵抗的念頭。麴德勇得意揚揚,讓薛先生的人撤退,換上自己的中兵,將麴文泰、玄奘、龍霜月支等人控制了起來,然後問王妃:「玉波,你的人可以退下了吧?」
王妃笑了笑:「這是你的王宮,你的王國,流人只是託庇於你。既然你已經控制了大局,他們自然可以放下武器,做個良民。」
說完揮手命薛先生帶著流人退出大廳。
麴德勇很滿意:「玉波,你對我的好,哪怕我做了國王也永誌不忘。」他凝視著王妃受傷的面孔,忽然有了些心疼,輕輕將她攬在懷裡,柔聲道,「你為何那麼傻?咱們籌謀這麼多年,眼看就要成功,你何苦毀了自己的容顏?」
王妃凄然道:「德勇,以色侍人,終有衰時。正是這張臉帶給我一生的凄涼,毀了它也好。你成功之後,我便去皇寺出家,永伴青燈古佛吧!」
「玉波,這是什麼話!」麴德勇勃然作色,「在那些艱難的日子裡,你我相互扶持,難道我愛你,便是為了你這張臉嗎?我不介意你的過往,不介意你受到的羞辱,因為我知道你的珍貴。按照突厥風俗,收繼婚制,你便是我將來的王妃!」
麴文泰氣得暴跳如雷,怒喝道:「狗男女,你們還要不要臉?」
麴德勇冷笑:「我祖父之前,高昌便是收繼婚制,他也曾娶了我曾祖父的后妃,我恢復舊制,有何不可?」
麴文泰啞然無語。
麴德勇召來一名將軍,冷冷道:「奉陛下旨意,查世子麴仁恕勾結外臣,意圖謀逆,著即賜死。去吧,用一杯鴆酒,送我大哥體面地去地獄!」
那名將軍躬身道:「遵命!」隨即帶著一群中兵迅速前去搜捕麴仁恕。
玄奘悲哀地道:「二王子,手足相殘,你想入阿鼻輪迴么?」
麴德勇冷冷道:「大唐皇帝陛下若沒有手足相殘,如何來的這寶座?」
玄奘想上前阻止,卻被中兵們用刀劍逼著,絲毫動彈不得。麴文泰嘆息一聲,淚水噴涌而出。
麴德勇滿意地看著整個局勢都在自己掌控之下,但在處理焉耆人的問題上,他卻有些犯難。
「龍王,不知你們焉耆是否理解我的苦衷?」麴德勇含笑問龍突騎支,笑聲里,卻帶著殺機。
龍突騎支在西域摸爬滾打一輩子,雖然性情暴躁,卻如何不明白,當即笑道:「貴國政變,與我焉耆何干?我只是來和高昌王談判,既然高昌王換人,只要我焉耆的條件能滿足,自然恢復兩國友好關係,全力支持高昌的穩定。」
麴德勇心中一動,沉吟道:「你們的條件,霜月支嘛,自然是要送還的。麴智盛……卻不能交給你們處置。」他朝麴智盛瞧了瞧,露出一絲歉意,「他到底是我親兄弟,麴氏王族,不能讓外人折辱。我們便在高昌行刑,一刀斬了。至於絲路南移,原則上我可以同意,至於具體細節,等高昌安定下來,我願親自去焉耆商議。您看如何?」
龍突騎支被這巨大的驚喜擊中了,腦子竟然有些遲鈍。他來談判,本就是漫天要價,只等著高昌人還價,但沒想到一場政變,居然兵不血刃,拿到了絲路控制權!只要麴德勇願意去焉耆談判,就表明他有著十足的誠意,龍突騎支如何不答應?當即慨然表態:「陛下,您繼承高昌王位,非但是高昌萬民之福,也是我焉耆國的福分。您必定能得到我焉耆最誠摯的友誼。只要陛下一句話,我焉耆三國駐紮在邊境的大軍,願意為了高昌國的安定付出最大的努力。」
麴德勇也被巨大的驚喜擊中了。有了焉耆、龜茲、疏勒等三國的鼎力支持,莫說高昌國內的反對勢力,便是整個西域,又有誰動搖得了自己的地位?麴文泰和張雄面如死灰。
兩人達成盟約,龍突騎支不願再摻和這場政變,當即大踏步走到龍霜月支面前,一把抓住她:「霜月支,跟我走!」
龍霜月支緊緊抱著麴智盛的胳膊,一臉驚恐:「父王,我不……智盛,救我——」
玄奘和阿術冷眼旁觀著龍霜月支的表演,有些不解,到了此時,她的計劃可以說已經實現大半,為何還要把這場戲演下去?
「放開她!」麴智盛兩眼頓時通紅,嘶聲大吼。
龍突騎支臉色鐵青,唰地抽出彎刀,一刀劈了過去,吼道:「小畜生,老子就在這裡斬了你!」
刀光如雪,眼看就要將麴智盛斬於刀下,玄奘大吃一驚,急忙衝過來擋在麴智盛的面前:「阿彌陀佛!陛下手下留情——」
龍突騎支大吃一驚,他可沒膽量斬殺一位大唐來的高僧,硬生生收住了刀。龍霜月支急忙提醒:「三郎,大衛王瓶!」
麴智盛醒悟了,趁機拽著龍霜月支跑到了大衛王瓶的後面,臉上露出瘋狂之色,抽出小刀割破自己的手指,將鮮血滴入瓶口的大衛六芒星封印上。
眾人都被他這古怪的舉動驚呆了。只見麴智盛彷彿一頭被逼到絕境的惡狼,表情猙獰,嘶聲大叫:「誰敢奪走霜月支,我要他永世不得超生!」
龍突騎支露出嘲弄之色:「裝神弄鬼,這破瓶子嚇唬得了——」
話音未落,他頓時一臉愕然,只見大衛王瓶的瓶身忽然發生了詭異的變化,鮮血注入之後,一條細細的血線迅速在鏤空的紋理間蔓延,那血線彷彿有生命一般,瓶身散發出一層蒙蒙的紅光,內膽和外層之間,雲蒸霞蔚,一股黑氣四下盤繞,彷彿一條惡龍掙扎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