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西遊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紀》(
第十一章大唐使者、突厥權貴、還魂之術
麴文泰蘇醒后,進入後宮調養,命張雄送玄奘和王玄策等人離開。
張雄是高昌有名的漢派,見了王玄策自然親熱,刻意交結:「貴使,要不要入住驛館?」
王玄策擺了擺手:「多謝了,但這次來並未持國書,不敢違了大唐的律令。大將軍,還請您儘快放了那些流人,等我從西突厥歸來,就帶他們回去。」
張雄點頭,向二人告罪,急匆匆地去了法場。
待張雄走遠,玄奘朝著王玄策深深合十鞠躬:「這次幸好有王大人援手,這才救下了六七十條性命,貧僧在這裡多謝了。」
王玄策急忙將他扶了起來:「不敢當,不敢當!您乃是陛下所敬仰的高僧,在下怎麼敢受您的大禮。」
兩人聊著一路離開了王宮,走上喧鬧的大街,阿術滿腹心事,百無聊賴地跟在後面。玄奘有些好奇:「王大人,您既然是使者,為何會孤身一人出使,連個隨從也不帶?」
王玄策笑了:「法師,請到寒舍一坐。那裡有大唐帶來的好茶。」
玄奘大喜,兩人年齡相仿,王玄策身上的氣質如同青崖冷岸,冷靜沉凝,雖然面容粗糲,一看就是長久在外奔波,但是渾身卻透著儒雅,使人親近。
「是嗎?那貧僧倒要嘗嘗了。」玄奘很高興,「貧僧自從出了瓜州,就再也未嘗過家鄉的茶了。」
「師父。」阿術忍不住了,「我想出去走走。」
「哦?」玄奘驚訝不已,「你想去哪裡?」
阿術悶悶地道:「祆祠。我想找找城裡是否有撒馬爾罕的同鄉,托他們把叔叔的遺骨運回去。」
玄奘沒想到這孩子有如此孝心,不禁肅然起敬:「阿術,要不要貧僧與你一起去?」
「不必,不必。」阿術道,「師父,您且去飲茶吧!您是異教徒,祆祠之內多有不便。」
玄奘也知道拜火教的規矩繁多,便不再堅持,只叮囑道:「入夜之前,你可一定要回到王宮,知道嗎?你一個孩子家,不可到處亂跑。」
阿術有些感動,咧嘴笑道:「師父,我都走了上萬里路了。」
「走再多的路也是孩子。」玄奘第一次板起了臉。
「好吧!好吧!」阿術急忙妥協,「便依了師父。」
說著,他朝王玄策微微施禮,便鑽進了人群。他個子矮,只片刻便不見了蹤影。
王玄策笑道:「法師,這孩子倒也有趣。」
玄奘嘆息著,把遇見阿術的經過講述了一番。王玄策聽到大衛王瓶一事,臉色不禁怪異起來:「瓶中有鬼?那耶茲丁竟如此說?」
「是啊!」玄奘感慨,「如今看來,耶茲丁也知道這瓶中封印著魔鬼。只是他卻不曾想到,這大衛王瓶失落之後,竟然攪動了西域風雲!」
兩人聊著,便到了王玄策居住的地方。這是城東一座偏僻的院落,院子極大,裡面停著四五輛馬車,牲口棚里不但有騾馬,還有幾十頭駱駝。院子里竟然有不少人,雖然身穿便裝,但一個個神情剽悍,面容冷峻,一看就是百戰沙場的鐵血精銳。玄奘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仔細觀察,只見油氈覆蓋的大車上,偶爾露出弓弦,甚至有一輛車上還露出半截重型弩機!
見王玄策進來,眾人都停下手裡的活計躬身施禮:「見過大人!」
王玄策隨意擺了擺手,請玄奘進了屋子。這是夯土的房子,簡單粗陋,地上散亂地堆著一些捲軸。裡面居然也有四五個漢人,正圍著一塊木板在繪製地圖!
玄奘心中一動,卻並不詢問。
見到王玄策,其中一名老者躬身施禮:「大人回來了?」
「回來了。」王玄策淡淡地道,「有什麼最新情況?」
那老者道:「啟稟大人,現已查明,交河城外的焉耆、龜茲、疏勒三國共有大軍八千人,兩日前有一名西突厥的貴族秘密進入龍突騎支的大營,但此人身份還未查明。」
王玄策皺眉想了想:「還有么?」
老者拿過一卷捲軸:「大人,高昌國的六部情況已經搜集完備,吏部、民部、庫部、倉部、禮部、兵部都已經分門別類,謄抄成冊,我等特意將高昌兵部的人數、裝備、糧草、馬匹,包括五兵統帥的個人情報單獨成冊,您是否要看看?」
「不看了。你們先繪製輿圖吧!」王玄策朝那老者擺擺手。
「來,法師請。」王玄策請玄奘在羊毛氈上坐下,坐氈上有茶有爐有水,他親自燒水沏茶,「這是今春的湖州顧渚紫筍,茶香濃郁,可謂上品。」
玄奘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讚嘆不已:「沒想到在異國他鄉,竟然能品到國中的春茶。」
王玄策笑了:「我這裡還有更好的,可那是陛下送給統葉護可汗的,法師要不要嘗嘗?嘗過了,咱們再給他換上別的,諒來統葉護這蠻夷之人,也嘗不出來。」
玄奘悚然一驚,這大唐使者,膽子也太大了,為了喝口茶,竟然琢磨將貢品偷梁換柱。他當即笑了笑:「貧僧可沒膽子私拆貢品。」
王玄策略顯遺憾:「法師和陛下交好,本想拿法師當個擋箭牌的。反正法師此番西遊,也回不到大唐了,陛下知道了,也是傷心多於恚怒……」
玄奘奇怪:「大人怎麼知道貧僧此番回不到大唐呢?」
「西域風雲將起,馬上便是天翻地覆,國家滅亡,百姓離亂,」他凝視著玄奘,「如此境地,法師能否安然無恙,平安西去呢?」
玄奘沉默不答,輕輕捻著頸上的佛珠,平淡地道:「若是貧僧所料不錯,王大人此番出使西突厥,想必負擔有極重的使命吧?搜集沿途諸國情報,製作輿圖,恐怕只是其中之一罷了。」
「是啊!」王玄策毫不隱諱,「您是大唐高僧,在下不需隱瞞。如今我大唐鐵騎正在大草原上和東突厥廝殺,節節勝利,但是陛下憂心西突厥的態度,此番出使,陛下的原意是讓我輕裝簡行,暗中觀察諸國動向,設法離間東西突厥的關係。此次為了救這些亡隋流人,迫不得已暴露了行藏,還不知道陛下如何惱怒呢!」
玄奘急忙致歉:「是貧僧的魯莽,才讓大人陷入這等窘境。」
「法師請勿多禮。」王玄策嘆道,「您是慈悲為懷,為了救護大唐百姓,身為大唐子民,我又怎麼會袖手旁觀?自隋末亂世以來,大唐邊民屢屢受這些異族的欺辱,有心無力倒也罷了,如今大唐雄霸天下,鐵騎震動四方,我國威正盛之時,若是還讓大唐子民受欺辱,我等堂堂男兒,還有臉立於這天地之間么?哼,哪怕是他們在異國犯了罪,要審也只有我大唐能審,即便他是一國之王,也由不得他主宰!」
玄奘點頭同意,事實上也是,自從貞觀三年來,大唐國力日盛,此前那種屈辱的時代一去不復返。即便有些小國在邊境搞點事端,大唐也並不在意,力量積蓄充足,十萬鐵騎直擊當世最強大的帝國之一——東突厥。這一來,四周小國震恐,鴉雀無聲。
「但是,法師!」王玄策道,「大唐的力量再強,終究有力所不及的地方。尤其是在這西域,我們力量微薄,您一旦出事,恐怕救援不及。法師,聽在下的勸,此時的高昌乃是禍亂之源,恐怕有大動蕩,法師還是不要在此久留,速速西去吧!」
玄奘點頭致謝:「王大人,貧僧有一事不解。如今麴文泰剛剛平定了叛亂,雖然外有三國大軍,但是交河城易守難攻,當年匈奴人控弦數萬圍攻也無法攻破,貧僧不信龍突騎支這八千人能對交河形成多大的威脅。為何在您看來,高昌國簡直要即刻覆亡了一般?」
王玄策笑了笑,皺著眉沉吟:「法師,您剛進門的時候,想必看到我的隨從了吧?也不瞞您,這些人都是我從長安帶過來的驍騎衛精銳,共有一百多人,人人披甲,攜有重弩長弓。憑著這些兵力,我在這萬里西域,可以說是縱橫無敵,對一些小國,甚至能一戰而滅之!但是高昌的內情之複雜,遠遠超過您的想象。麴德勇叛亂,只不過是冰山一角,其中兇險之處,連我也驚心不已,不敢稍有差錯。」
玄奘沉吟著:「王大人說的可是焉耆人圖謀高昌的事?」
王玄策搖搖頭:「那場戰爭么?嘿,無非是爭奪絲綢之路而已,區區三國聯軍,我還不放在眼裡。」
玄奘愣住了:「那您所擔心的是什麼?」
王玄策沉聲道:「大衛王瓶!」
玄奘瞠目結舌:「大衛王瓶?」
「沒錯。」王玄策。
玄奘納悶:「大衛王瓶,難道不是焉耆公主弄出來的陰謀嗎?它雖然可怖,貧僧至今也沒有弄清楚,它如何將那一百多人斬盡殺絕,但既然是局,便必定有破綻。大人為何對它如此看重呢?」
王玄策倒有些愣了:「大衛王瓶是焉耆公主的陰謀?您說的是那龍霜公主嗎?」
「正是她。」玄奘點頭。
「這怎麼可能!」王玄策笑了,「那大衛王瓶來自薩珊波斯,它的內幕遠遠比您想象得更為複雜,您說的焉耆公主,至多是利用了王瓶,但要說是她弄出來的,絕無可能。因為那魔瓶抵達西域,不過是一個來月的時間,而我大唐從一年前就開始警惕這個魔瓶了。」
玄奘吃了一驚:「一年前?大人,這是怎麼回事?」
「具體的內情我不便向您透露。總之,我大唐朝廷,為了這個大衛王瓶可謂耗盡心神。」王玄策苦笑,「法師,您聽我的勸,還是早早西去吧!您是陛下牽挂的人,一旦出事,我擔不起這個責任!」
「阿彌陀佛。」玄奘向王玄策合十致謝,「多謝掛懷。貧僧此前受麴文泰國王所託,也在破解這大衛王瓶的真相,受人之託,豈有半途而廢之理?假如大衛王瓶的確如您所言,是高昌國動蕩之源,貧僧倒更要鎮壓了這邪物,還諸國百姓一個平安。」
王玄策無奈:「法師,在下所言並沒有絲毫誇張。如果您不信,不如隨我出城去看一看。」
「出城看什麼?」玄奘不解。
「西域的風雲動蕩已經開始,法師不如親眼見證一番!」王玄策笑道。
玄奘與王玄策交往了幾日,原本想多打探些內幕,但王玄策不說,玄奘也無可奈何。
這一日,二人從王玄策住處出來,已經是霞光暗淡,落日西斜,因為天氣寒冷,商人們散得也早,紛紛開始收拾貨攤,集市上亂糟糟的。但是城門外卻有不少遠途的商旅趕著在黃昏前進城,在門口擠成了一團。
高昌王城是西域的商貿中心之一,對商旅極為優待,平日里城門處只有民部的稅官把守,徵收入城稅。今日不知怎麼回事,居然有大批王宮宿衛在城外把守,還有一些工匠正在用絲綢裝飾城門,商人們都被驅趕到了路邊。
玄奘不禁好奇,問王玄策,王玄策卻笑而不言,玄奘只好找來一名商人詢問。那商人一見是個僧人,當即恭恭敬敬道:「稟告法師,今日西突厥的莫賀咄駕臨高昌,調解高昌與焉耆三國的戰事,因此高昌王親自出城迎接。」
「莫賀咄?這是何許人也?」玄奘驚訝道。
王玄策笑道:「莫賀咄是統葉護可汗的伯父,西突厥的設①,地位僅次於統葉護可汗。」
「這位小哥當真博聞!」那商人誇道,隨即告訴玄奘,「這位莫賀咄設據說生性貪婪,這次趁著戰事緊張來到高昌,恐怕要狠狠勒索高昌王一筆了。不過倘若他真能讓三國罷兵,絲路上恢復和平,對我們商賈而言倒是好事。」
玄奘明白了,問王玄策:「大人,您讓貧僧來這裡,想必就是要見見此人了?」
「正是。」王玄策點頭。
「難道您所說的西域之禍,便是著落在此人的身上?」玄奘思索著。
王玄策大笑:「法師當真了得。要使西域陷入動蕩,區區高昌又怎麼會有這種本事!」
正說話間,城門口響起號角之聲,麴文泰率領高昌國的群臣來到了城門口,這次的規模可比當初迎接玄奘時大多了,只怕不下千人,還有數百名僧侶。玄奘遠遠地望去,麴文泰的病情還未康復,半躺在一張肩輿上,那肩輿由四名魁梧的宿衛抬著,上面鋪著厚厚的毛皮,麴文泰身上也蓋著毛皮,幾乎看不見人影。
此時莫賀咄還沒有到,城門口搭建了臨時休憩的帳篷,麴文泰帶著一群重臣正在帳篷里休息。
大道上不時有快馬賓士,彙報著莫賀咄的行程。麴文泰幾乎是掐著莫賀咄的時間來等候的,因此不到半個時辰,就看見北方火焰山的方向捲起了陣陣煙塵,一大群人馬朝著王城方向疾奔而來。麴文泰聞訊,急忙讓人把他從帳篷里抬出來,恭候在城門外。
才過片刻,就聽見鐵蹄震動著大地,也不知莫賀咄帶來了多少人馬,大地在顫動,鐵蹄在轟鳴,周圍人的耳朵都麻木了,即使大聲喊話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其他人還好,雖然震動,卻沒有太深刻的感受,玄奘遠遠望去,只見麴文泰掙扎著坐起身朝遠處望去,臉上更加慘白,頗有些惴惴不安。玄奘心中明白,像莫賀咄這等政治人物,每一個舉動都富有深意,如今莫賀咄擺出如此威勢,似乎來者不善!
騎兵們速度極快,一眨眼就見一道黑色洪流席捲而來。麴文泰臉色凝重,表情異樣地站在原地。
一旁的王玄策喃喃道:「竟然是附離兵!」
玄奘好奇:「大人,什麼是附離兵?」
「法師,」王玄策解釋,「突厥語中附離便是狼的意思,是突厥汗的侍衛部隊,精銳中的精銳。」
玄奘看了看,果然清一色配備著馬刀、長矛、匕首和弓箭,精挑細選的突厥馬都筋骨強壯,比例勻稱。
到了近前,隊伍里響起一聲號角,突厥騎兵一勒韁繩,戰馬一聲嘶鳴,齊刷刷停住,彷彿一條凝固的巨蟒,由極動到極靜,更加攝人心魄。
這時,騎兵分到兩側,一名腰挎彎刀的突厥貴族騎著馬緩緩從隊伍中間走了出來。玄奘打量了一眼,此人想必就是莫賀咄,五十餘歲,眉目粗獷,眼睛細長,華貴的袍服上綴滿了金珠。
麴文泰沒法下肩輿,催促宿衛們抬著到了莫賀咄面前施禮,其他高昌臣子則一起下跪迎接。莫賀咄也不介意,哈哈大笑著似乎安慰了麴文泰幾句,兩人聊了片刻,玄奘距離頗遠,也聽不太清,只看見麴文泰賠著笑臉,顯得極為恭敬。莫賀咄意氣風發地指著自己背後的騎兵說了些什麼,麴文泰臉上現出一抹羞怒,但隨即掩飾了,艷羨地望著這群騎兵。
隨即開始了歡迎儀式,僧侶們誦著經,為莫賀咄祈福。突厥人大都信仰薩滿教,但並不是單一信仰,佛教、拜火教、景教在突厥也有廣泛的信徒。莫賀咄低頭接受著祝福,態度頗為恭謹。
玄奘和王玄策混跡在人群中,一直等在路邊,等麴文泰陪著莫賀咄進了城,城門口才撤去守衛,商旅開始陸陸續續進城。
玄奘望著附離兵的背影,突然感慨起來:「高昌之禍終於來了。」
「法師明白了?」王玄策望著他。
玄奘點點頭:「此時此際,莫賀咄來到高昌,人人都以為是調解三國戰事,但他的真意恐怕並非如此。調解別人的紛爭,為何帶著上千的精銳鐵騎?」玄奘苦笑,「這分明就是一種示威。憑莫賀咄的地位,還需要靠大軍的逼迫才能得到的東西,一定不小。真不知麴文泰該如何應付。」
「法師一定知道他所圖的是什麼了。」王玄策點頭。
「是啊,懷璧其罪,此時的高昌,能讓莫賀咄動心的,只有大衛王瓶!」玄奘道。
「法師高明。」王玄策贊道,「在下所說的西域之禍,便是這一樁。大衛王瓶這個東西,對所有人都是難以抗拒的誘惑。莫賀咄一來,絲綢之路將再也無法安寧,整個西域將陷入血與火的紛爭之中。在下所擔憂的,也正是此事。」
「大人,」玄奘思忖片刻,「麴文泰本就有依附大唐的意思,若是您在這個關頭出手幫他一把,消了這場滅國危機,他必定會對大唐感激涕零。」
「東突厥未滅,大唐絕不干涉西域。」王玄策正色道,「這是陛下所定的國策,身為臣子,不敢違背。法師,今日我為了救那些流人去見了麴文泰,已然犯禁,我還有更重要的使命,以後這種事決不能再做了。等到明日,在下就會離開高昌,前往西突厥王廷。」
玄奘有些失望,但也知道王玄策身負使命,身不由己,只好黯然點頭。
此時天色已晚,兩人又聊了片刻,便各自回去。
玄奘回到王宮,守門的宿衛都認識他,當即恭恭敬敬地請他入內。不料剛進了宮門,就見一個老太監鬼鬼祟祟地走了過來。那太監神情緊張,一見玄奘,急忙朝左右看了看,見沒人,才安了心。
玄奘驚訝地看著他。
「法師,我家主人想見法師一面。」老太監低聲道。
玄奘奇怪:「你家主人是誰?」
老太監輕輕地道:「便是王妃。」
玄奘大吃一驚。王妃自從和麴德勇一同政變失敗后,就被麴文泰囚禁了起來,玄奘其實也牽挂不已,但又不好打聽,沒想到今日王妃竟派了太監找自己。
「王妃在何處?」玄奘問。
老太監嘆息了一聲:「這幾日陛下將王妃囚禁在原來的寢宮中,看守甚嚴,王妃屢屢想見您,卻不得其便。正巧今日陛下在內廷陪伴莫賀咄設,這才能得便請您前來一敘。」
玄奘沉吟著點了點頭:「那好。」
玄奘跟著那老太監往後宮的方向走去,那老太監說得果然不錯,此時麴文泰病重,又有莫賀咄率兵前來,宮中人心惶惶,顯得空蕩蕩的,路上雖然撞見了幾個宮人,但看見玄奘,都知道他是麴文泰最尊敬的客人,畢恭畢敬,誰也不敢多問半句。
王妃的寢宮玄奘曾經來過一次,當日雖然是從井渠里的暗門進去,但出來之時,卻也能感受到這座宮殿的輝煌與氣派,然而今日一見,玄奘不禁怔住了。宮殿四面的門窗均被厚厚的土坯給堵死,只留下側面一個小小的窗口,估計是為了往裡面送飯。門口還站著四名宿衛在把守。那四名守衛恐怕已經被買通,見玄奘過來也沒說什麼,只是神情更加警惕。
玄奘的心情有些沉重,左右看了看:「貧僧從哪裡進去?」
老太監做了個手勢,那四名守衛悄悄地從另一個院落搬來了一把梯子,搭在院牆上,老太監帶著玄奘上了梯子,順著院牆走到宮殿二層,到了一扇隱蔽的氣窗前。這氣窗也被土坯堵死了,但顯然早已經被人破壞,土坯居然是活動的。老太監搬下土坯,便露出了一道口子。
「法師,您從這裡進去,便到了宮中的二樓。」老太監道。
玄奘點點頭,從豁口鑽了進去,一進去便感覺到了這座大殿里的陰暗與寒冷,空蕩蕩的,連個侍女都沒有,就彷彿一座空置百年的墳墓,透著濃濃的死亡氣息。玄奘不禁有些奇怪,既然連出口和守衛都安排好了,這王妃為何不肯逃走,要獨自一人被鎖在這幽深寒冷的大殿中?
二樓空蕩蕩的,玄奘順著樓梯走下去,便看見王妃盛裝坐在大殿的中央,長裙曳地,宛如盛開的蓮花。
但此時的王妃,早已不是當初玄奘剛見到時那個雍容華貴的一國之母,更不是當初交河城酒樓上揮錘劫人如入無人之境的神秘女郎,僅僅幾天未見,容顏憔悴衰老,臉上的傷疤已然結痂,一道黑色的瘢痕幾乎將整個面孔分成了兩半。她的滿頭青絲竟變得灰白,彷彿老了二三十歲!她仍舊穿著政變那日的華貴袍服,血跡斑斑,破爛不堪,有些地方還有破洞,在寒冷的天氣里將肌膚凍得發青。
看見玄奘到來,王妃淡淡地道:「法師,請坐。」
玄奘趺坐在她對面的坐氈上。王妃道:「以我今日的處境,法師能不避嫌疑來探望我,足見法師的慈悲。」
玄奘默默地望著她,心情沉重:「在佛家的眼裡,罪與非罪,並非由世人裁決。」
「我寧願由世人裁決,讓麴文泰將我凌遲處死,也不願入那泥犁地獄在來生贖罪。法師知道為何么?」王妃自嘲地笑了笑,「因為,人間於我已經無所掛礙,而在陰間,在來世,德勇還在等我。」
玄奘嘆道:「公主,世間諸災害,怖畏及眾生,悉由我執生。你一念執著,便是在輪迴中度過百世,仍然認妄為真,不知我是假我,不知愛是空妄。公主,放下吧!」
王妃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放下了,我去何處?」
不待玄奘說話,王妃又道:「這一生,父母將我捨棄給了皇帝,皇帝將我捨棄給了高昌王,高昌王又將我捨棄給了突厥貴族。如今,家族破了,故國亡了,夫妻之情死了,我的容顏與青春也枯萎了。法師,在這寂寞的宮殿里,唯一能陪伴我的,是風,是寒冷,是黑暗,是德勇不散的幽靈。若是放下了,今生我到底擁有過什麼?」
「公主,何必非要擁有?」玄奘低聲道。
「因為,」王妃凄涼地道,「手裡握著,心裡就會滿足。在泥犁地獄的審判與懲罰中,才不會恐懼,也不會孤獨。」
玄奘真不知該如何勸解了,顯然,眼前這個女人已經徹底枯萎,只剩下一縷火苗在跳動,玄奘真不忍心撲滅她最後的執念。眾生輪迴不息,也許有些執念需要帶到下一個輪迴去重新體悟吧!
「公主,您今日讓貧僧來,可是有何交代么?」玄奘問。
王妃點點頭:「是有一事,要請法師成全。」
「公主請講。」玄奘道。
「我要與德勇合葬!」王妃盯著他,一字一句地道。
玄奘頓時瞪大了眼睛。王妃與麴德勇合葬?莫說在中原儒家觀念里,這是最大的亂倫之舉,便是在信仰佛教的西域,不信仰佛教的突厥,也實在匪夷所思。
「德勇的屍體並未安葬,如今就停在王宮的寺廟中,日日請高僧誦經,要停夠七日才會下葬。」王妃卻不管玄奘的感受,自顧自地道,「我想拜託的,就是請法師把德勇的屍體偷出來,到時候,我會自裁而死。在火焰山的北面,天山的峽谷之中,有一座巨大的火焰熔爐,便請法師將我二人的屍體丟進那熔爐之中,化為灰燼。」
「阿彌陀佛。」玄奘頓時急了,「公主,貧僧如何能做這等事?」
「法師,我能拜託的人,只有您了。」王妃凄然道,「這世上之人,只有法師沒有任何目的,沒有恩怨掛牽,只為普度眾生而來。我和德勇拜求法師,請在這陽世送我們最後一程!」
「不不不,」玄奘斷然拒絕,「公主,非是貧僧不願幫你。盜竊屍體,毀人屍身乃是大罪,貧僧承受不起。」
「法師不必親自做。」王妃道,「自然有人配合法師。」
「這也不行。」玄奘搖頭,「貧僧雖然是出家人,卻也受人間律令的約束,實在不敢做下這等事情。」
王妃露出笑容:「法師第一次從益州偷越關隘,遊學天下;第二次從瓜州偷越邊境,來到西域。哪一次不曾違反大唐的律令?」
玄奘頓時張大了嘴,作聲不得。王妃道:「法師若是答應,我這裡有一樁大秘密,不妨與您做個交換。」
「大秘密?」玄奘詫異道,「與貧僧有關么?」
「當然有關。」王妃點頭道,「與法師身邊之人有關,更與法師的生死有關。」
玄奘思忖片刻,卻還是搖頭:「貧僧的生死並非是什麼大事。」
「那麼,阿術的生死也不是大事么?」王妃道。
玄奘大吃一驚,將信將疑地盯著王妃。王妃嘆道:「法師,如果您實在為難,能否等我與德勇的屍身運出之時,送我們一程?若是能誦念幾句往生咒,我便感念法師的大恩了。」
玄奘默默地點頭。王妃從袖中取出薄薄的一張紙片,遞給了他:「那樁秘密,這上面寫得很清楚,法師看了,可自行決斷。」
玄奘拿過來,紙條上的字並不多,卻宛如在玄奘的內心掀起了一道驚天駭浪,饒是他恆定如山,也不禁驚得臉上色變。但他並沒有說什麼,片刻即恢復了平靜,將紙條收好。
「法師好定力。」王妃贊道,「我剛知道時,也是震駭非常。這等神鬼手段,哪裡是人間所有?」
玄奘默默地嘆息:「公主,若沒有別的事情,貧僧這就告辭了。」
「日色一落,這大殿就會成為墳墓。漆黑,寂靜,污穢,法師不必沾染。」王妃眺望著送飯的窗口,幽幽地道,「該說的我已經說了,何去何從請法師自便。法師身負重任,為了您的安危,還是早日西去吧!」
玄奘沒有說話,站了起來,道:「公主,要不要貧僧勸說陛下,送一些炭火過來?」
「不!」王妃厲聲道,「今生今世,我再也不願聽到這個名字!若非為了等待與德勇合葬,我何必在這裡苟延殘喘?法師,我已經向您說了那個大秘密,我拜求您的事情千萬莫忘,您弄來德勇的屍體之日,便是我自裁之時!」
「貧僧知道。」玄奘苦澀不已。
玄奘走到送飯的窗口,又回過頭來:「公主,秀蓮生水中,瓣瓣不染塵,在貧僧看來,您此時比任何時候都要美麗。」
王妃慘白的臉上透出一絲紅暈,她穿著破爛的盛裝坐在大殿中央,竟真如一朵不染的蓮花。
從王妃的宮中出來,玄奘往自己的住處走去。不料走了一圈,竟然迷路了。
高昌王宮雖然不大,但布局雜亂,也不像中原建築那樣有一條中軸線,房屋層層疊疊,中間夾著過道,玄奘繞來繞去,竟到了一個陌生的場所。
他正打算找一個宮人問問,忽然發現前面有一座高聳的佛塔,建築也與民居不同,金碧輝煌,竟然是一座佛寺。玄奘突然醒悟,他早知道王宮內有一座佛寺,剛到宮中時就想來拜佛,後來得知是麴氏皇族的家廟,才算罷了。沒想到今日竟然走到了這裡。
玄奘乃是至為虔誠之人,逢寺必拜。何況聽王妃的意思,麴德勇的屍體還停在廟中,雖然盜屍合葬之事實在荒唐,玄奘斷斷不肯做,但多少心裡也有些愧疚,心道,若是念幾遍往生咒,也算聊補心意了吧!
玄奘思忖著,走進佛寺,一進去便覺得怪異,寺中竟然空空蕩蕩,不見一個僧人。麴文泰常年在寺中供養著高昌國的僧人,這些僧人哪兒去了?
玄奘信步走進大殿,此時日已落,天色昏黃,大殿里點著幾盞燭火,在夜風中搖曳不定,昏暗無比,隱約可以看見殿中擺著一具棺木。玄奘心中一動,想必便是麴德勇的棺木了吧?
玄奘疾步走進去,頓時一怔,大殿中竟然有人!兩人都背朝著他,一人則侍立在一旁,一言不發,另一人跪在棺木前的蒲團上,在佛前燃香,長跪合掌,嘴裡還誦念著經文,念的乃是往生咒,這經咒玄奘很熟悉,用於超度亡靈,共五十九字十五句,日夜各誦念二十一遍,就可以為亡靈消滅四重罪、五逆罪、十種惡業。
那人念著念著,忽然號啕痛哭:「德勇!德勇!你睜開眼睛看一看,看一看哪!我還有什麼沒有給你?啊?自從你呱呱落地,我就視如珍寶,哪一天不曾把你抱在懷中,哪一天不曾對你呵護備至?你長相似我,秉性似我,你雖非長子,不能繼承王位,我寧願不顧祖宗成法,不顧朝野反對,也要扶持你做這高昌國王,連我王宮的中兵都交給了你,這……這是把我的腦袋交給了你啊!德勇,你說……你說,我到底哪一點對不起你?你竟然夥同那個賤人來廢黜我!」
玄奘停步,在門口默默地看著。那人自然便是麴文泰。
看看時間,應該已經宴請完了莫賀咄,麴文泰身子虛弱,白天還吐血昏迷,此時不到後宮調養,卻跑到麴德勇的靈前哭泣。玄奘不禁感慨萬千,麴文泰雖然對妻子殘暴,但對百姓仁愛,對這二王子更是疼惜非常,便是他打算政變、弒父,都難以舍掉這父子親情,一時間,玄奘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德勇,你怪父王把你逼上了謀逆的地步,父王也知道錯了!可你既然想當這國王,為何不敢對父王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卻要受那賤人的蠱惑,發動政變?嗯?你是怕說出來,會被父王責罵么?你錯了!德勇,你錯了!便是我將這王位禪讓給你,那又如何?我便是在那宮中養老,在寺廟參佛,那又如何?德勇啊,你為何那麼傻呢?」麴文泰說著說著,又號啕痛哭,隨即劇烈地咳嗽起來,朱貴急忙上前扶住,輕輕拍打他的後背。
玄奘嘆了口氣,走進大殿:「陛下,請節哀吧!」
兩人吃了一驚,一起回頭,見是玄奘,麴文泰頓時又大哭起來:「法師,法師,德勇死啦!德勇死啦!是我把德勇逼死的——」
玄奘急忙上前扶住,離得近了,才看清麴文泰滿臉憔悴,皺紋橫生,原本只有幾綹白髮,現在已是滿頭花白。從政變到此時不過一日,就已老去了十餘歲。
「陛下。」玄奘道,「死者已矣。你們父子一場,德勇犯下如此大錯,你能念往生咒來消他罪業,讓他在陰間不受苦楚,德勇想必也會感激的。」
麴文泰漸漸止住了哭泣,無力地歪在玄奘的懷裡,喃喃道:「法師,弟子不要他感激,只想德勇活過來。仁恕死了,德勇死了,智盛的性子做不得國王。法師,弟子死後,這高昌國就會四分五裂,亡國滅種。弟子……弟子對不起祖上八代先王啊!」
說起這個問題,玄奘真沒什麼辦法,在任何一個國家,王嗣斷絕都意味著可怕的災難,四方覬覦者必定會蜂擁而起,搶奪這個王冠,國家滅亡,屍橫遍野幾乎是無可避免的結局。雖然還有一個麴智盛,但此人對做國王興味索然,他的性子所有人都了解,即便當上國王,也維持不了這個國家。
「陛下,」玄奘只好溫言勸勉,「人死不能復生,一個國家卻還需要維持。您還要保重身子,讓百姓安居,至於德勇的身後事,貧僧會親自為他超度。你們父子一場,緣分已經盡了,便是決了交河之水,也無法阻止這命中的定數。」
麴文泰苦笑:「弟子……弟子的身子大不如前了,便是苟活,又能再活幾年?德勇這一去,弟子更是萬念俱灰。」他忽然兩眼通紅地抓著玄奘的手,「法師,弟子不甘心……不甘心!您是大唐高僧,據說中原有那起死還魂之術,法師能否幫弟子求來?」
玄奘頓時愣住了。起死還魂?哪裡有這個東西?旁門左道的筆記傳說固然荒誕不經,便是佛經中記載的,能讓某人從地獄歸來,玄奘也不以為然。在他看來,佛家講的是一種無上大道,而六道輪迴便是這道中之術,人死之後入得輪迴,便意味著這一世的劫難終了,來世重修,直到解脫之後,往生凈土。
玄奘苦笑不已:「陛下,您痴妄了。人生的命數早已註定,每一世都有每一世的劫,二王子此生既了,又如何能還魂?陛下,您信的是佛家正道,切不可誤入歧途。」
麴文泰失望已極,喃喃道:「道理弟子如何不知?弟子只是不明白,我此生廣造寺院,禮敬三寶,卻為何會受這般折磨?」
玄奘黯然不語,朱貴忽然道:「陛下,您想讓二王子還魂,也未必沒有辦法。」
玄奘和麴文泰都愣住了,麴文泰半信半疑:「朱貴,你有辦法?」
朱貴道:「陛下,老奴自然沒辦法,可有一樣東西能。」
玄奘猛然一驚:「你是說——」
「大衛王瓶?」麴文泰也駭然。兩人面面相覷,縱然是玄奘,也禁不住頭皮發麻。
朱貴卻冷靜地道:「不錯,大衛王瓶!陛下,大衛王瓶中藏的東西且不說是魔是妖,它的威力您也親眼見了。若是它果真能向自己宣稱的那樣,讓二王子還魂又有什麼困難呢?」
「對啊!」麴文泰頓時亢奮不已,望著玄奘,「法師,這真是一個辦法!」
玄奘真不知該怎麼好了,苦笑道:「陛下,這等魔物……」
麴文泰亢奮地揮手:「弟子才不管它什麼魔物不魔物,只要它能讓德勇活回來,弟子不管付出什麼代價都願意!」
玄奘隱約覺得此事有些非同尋常,但一時又琢磨不定,他凝視著朱貴,淡淡道:「總管大人,這個建議想必考慮很久了吧?」
朱貴謙恭地道:「不敢瞞法師,老奴也是剛剛才想到。」
玄奘又道:「總管大人,如今大衛王瓶在三王子的手裡,雖然還有一個心愿未用,但你用什麼辦法才能從他手中拿到魔瓶呢?」
朱貴依舊謙恭:「這老奴哪裡敢多嘴,要看陛下用什麼辦法。」
麴文泰不以為然:「法師,不管用什麼辦法,一定要老三把大衛王瓶拿出來!復活德勇!」
玄奘道:「陛下,大衛王瓶恐怕不能強行奪取吧?」
麴文泰一怔:「這倒是。不說那孽子會做出什麼事端,他要想魚死網破,再許下一個心愿,那魔鬼被釋放出來,可就無用了。法師,您有什麼好辦法嗎?」
玄奘依然不想放過朱貴,淡淡地道:「這要看總管大人有什麼手段了。」
麴文泰此時正亢奮,腦子也亂了:「對對對,朱貴啊,智盛是你從小看著長大的,你可有什麼法子?」
朱貴無奈:「陛下,倉促之間老奴也沒什麼好主意。不過,既然三王子宣稱,這大衛王瓶是為了保護霜月支,那您能否在這上面想想法子。若是能讓三王子跟霜月支締結良緣,又能受到妥善的保護,想必三王子就不會對大衛王瓶那般依賴了。」
麴文泰遲疑:「這法子雖然好,可這霜月支……」他苦笑不已,「如今龍突騎支的大軍就在國門之外,本王若是讓智盛娶了霜月支,這老龍非要氣炸了不可。雙方就是不死不休了呀!法師,您有什麼好辦法沒有?」
玄奘很平靜:「貧僧還是聽聽總管大人的看法。」
麴文泰醒悟:「對對,朱貴,這法子是你想的,定然有辦法!」
朱貴深深地看了玄奘一眼,但在麴文泰的逼問下頗有些無奈:「陛下,三王子求的無非是一場姻緣而已,眼下當務之急是讓二王子復活。老奴想,若是您肯讓三王子和霜月支離開高昌,前往大唐,以大唐的富庶,想必他們能平安度過一生吧!」
麴文泰撫摸著麴德勇的棺木,道:「這樣雖然會承受龍突騎支的怒火,但若能換來德勇的復活,一場戰爭又算得了什麼!朱貴,你去把智盛叫過來。」
朱貴:「是!」
他定定地看了玄奘一眼,弓著身子倒退了出去。
麴文泰拖著病體,在大殿里走了幾步,頗有些患得患失:「法師,您認為智盛會同意么?」
玄奘想了想,默默地點頭:「會同意的。」
麴文泰一怔:「法師,為何如此篤定?」
「總管大人既然提出這個法子,必定不會無的放矢。」玄奘笑笑,「在您的面前,他豈敢胡言亂語?」
麴文泰的心略微鬆了松,嘆道:「朱貴是智盛母親一系唯一的老人,他對智盛是最了解的,想必會如法師所言吧!」
「只是……」玄奘嘆了口氣,「這裡的難題不在於三王子,而在龍霜公主。若是她不同意離開,不知總管大人又有什麼法子。」
在玄奘看來,龍霜月支是絕對不可能離開高昌的,她一旦離開,整套計劃就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但朱貴顯然也是個有秘密的人,他提出這個法子,不會是無緣無故的,且看看他如何應付龍霜月支的怒火吧!
兩人又聊了片刻,不久,就聽見腳步聲響,朱貴帶著麴智盛、龍霜月支急匆匆地走了過來。看來兩人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龍霜月支一臉狐疑,玩味地打量著玄奘,深為戒備。
麴智盛看見麴文泰站在二哥的棺木前,不禁愣了愣,躬身施禮:「父王,您找我?」
麴文泰一看見他就氣不打一處來,此時雖然耐著性子,卻也忍不住嘲諷:「老三,見你一面,可當真不容易。」
麴智盛有些尷尬:「兒子聽說父王病了,正要去探望,卻沒想到您竟然在這裡。」
「難得你還能想起父王病了。」麴文泰感慨不已,「老三,我是要跟你談一樁生意。朱貴跟你說了嗎?」
「生意?」麴智盛驚訝地看了看朱貴,搖頭,「沒有啊!他只說您在家廟中召見,兒子便來了。」
麴文泰點了點頭:「老三啊,父王打算讓你和霜月支成婚,你看如何?」
麴智盛驚呆了:「父王……」
龍霜月支也吃了一驚,但並沒有表態,神情冷凝,猶如一隻遇見敵人的美麗獵豹,面帶冷笑,等著對手出招。
此時,麴智盛早已喜呆了,撲通跪倒在地:「兒子感念父王的大恩大德,若能與霜月支成婚,我們將孝順父王,決不會再惹您生氣。」
「呵呵,」麴文泰朝著玄奘苦笑,「這就是女人的魔力啊!法師,弟子怎麼覺得比大衛王瓶還要神通廣大?」
玄奘也報以苦笑。
麴文泰把麴智盛扶了起來,臉色立刻就和緩了許多,在他身上輕輕捶打著:「更壯實了。有多少年你我父子未曾這般談過話了?這些年對你疏於管教,為父也有責任。老三哪,你可知道,為父讓你和霜月支成婚,要冒多大的風險么?」
「風險?」麴智盛想了想,「您是怕霜月支的父王反對嗎?」
麴文泰苦笑:「何止反對,他帶著大軍已經在交河城外打了好幾仗了,若非交河城池堅固,只怕他如今已經兵臨城下。若是父王允許你跟霜月支成婚,龍突騎支勢必會發瘋,咱們高昌面臨的就是一場滅國之戰哪!」
麴智盛瞠目結舌,茫然地望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霜月支,你能明白嗎?」麴文泰問。
「嗯。」龍霜月支柔順地點了點頭。
「老三,即便這樣,為父還是會讓你和霜月支成婚。」麴文泰道,「只是,你們婚後,卻不能在高昌國待了,我會派人護送你們去大唐。你和霜月支,就在大唐的繁華世界度過這輩子吧!你可願意么?」
「去大唐……」麴智盛和龍霜月支都驚呆了。尤其是龍霜月支,眼睛里忽然射出兩道寒光,森冷地在朱貴和玄奘的臉上一掠而過。兩人只作不見。
「陛下,」龍霜月支忽然道,「我想知道,這個建議是法師的主意,還是總管大人的主意?」
麴文泰愣了愣:「是朱貴的意思。怎麼了?」
龍霜月支笑了笑:「沒什麼。」
這時,龍霜月支顯然明白了,這是針對自己的一場驅逐!她也知道,自己雖然通過麴智盛把朱貴掌控在了手中,但這老太監顯然不甘心,終於出招了。
玄奘一直旁觀著,此時笑了笑:「公主,若是您真愛三王子,又何必停留在這個得不到幸福的地方?貧僧來自大唐,那裡民風淳樸,詩歌酬唱,想來公主必會喜愛。」
龍霜月支當然知道這是玄奘在落井下石,恨得牙痒痒的,臉上卻不得不做出喜悅的模樣:「法師說好,那一定是極好了。小女子就看三郎的意思吧!」
麴智盛撓了撓頭皮,頗有些煩惱,道:「父王,霜月支倒是很喜歡大唐,那裡不像西域這般苦寒,據說江南水鄉溫潤,對霜月支的皮膚想必是極好的。」
麴文泰聽了這話,氣不打一處來,剛要發火,玄奘沖他搖了搖頭,只好強行按捺。只聽麴智盛又道:「可兒子若是去了大唐,您又讓誰來照顧呢?大哥和二哥已經去世了,我再一走,父王您可怎麼辦?」
麴文泰頓時呆住了,怔怔地看著麴智盛,眼眶頓時紅了。他似乎有些想哭,卻努力抑制著眼淚,露出溫和的笑容,狠狠捶了麴智盛一拳,嘆道:「好小子,長大啦!你終於長大啦!有你這句話,不枉為父養育你二十多年。」
麴智盛也流露真情:「父王,兒子不孝,讓您操心了。我不是不想去大唐,我和霜月支一走,那老龍會更惱火,他們三國聯軍,您一人可怎麼應付?所以兒子思來想去,寧可躲在宮中,也不願一走了之。」
「對對。三郎乃是孝子,陛下,我愛智盛的,就是他的淳樸至孝。」龍霜月支終於找著借口,急忙道,「在這種關頭,若是他離您而去,又如何值得我愛呢?」
「這些事情你們就不要操心了。」麴文泰凄然道,「你們走之後,這場大戰便是不死不休,若是你們能為我麴氏留一支血脈,那才是真正的大孝,父王這些付出也就值了。」
龍霜月支有些無語了,恨恨地瞪了朱貴一眼,沒有再說話,似乎在思忖著對策。
「老三哪,事情就這樣定了。」麴文泰當機立斷,揮了揮手,「但是,父王對你有個請求。」
麴智盛急忙施禮:「父王,求字兒子斷斷不敢當,您吩咐就是。」
「你那大衛王瓶,還剩下一個心愿吧?」麴文泰問。
「嗯,是啊!」麴智盛不明白他要幹嗎,詫異地回答。
麴文泰盯著他,一字一句地道:「幫為父許個心愿,讓你二哥復活!」
「啊?」麴智盛立刻就驚呆了,傻傻地盯著麴文泰,似乎沒聽明白。
「我讓你和霜月支成婚,並且送你們去大唐。」麴文泰盯著他道,「你幫我許下心愿,讓你二哥復活!」
麴智盛急了:「可……父王,二哥他死了!」
麴文泰露出懇求之色:「大衛王瓶無所不能,復活一個死人難道便不行嗎?」
「這……」麴智盛也難以確定,「這我也不曉得。按道理,應該能吧!」
「那就許願,復活他!」麴文泰熱切地道,「如此,你和霜月支有了幸福的一生,父王也能有個兒子陪伴。老三,父王求你!」
麴文泰說著就要跪下,嚇得麴智盛搶先跪下,托著他的膝蓋,道:「父王!父王!您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眾人都沒打攪他,麴智盛愁眉苦臉地想著:「父王,這瓶子我是要用來保護霜月支的,且不說二哥能不能復活,即便能,以後霜月支有事怎麼辦?」
麴文泰哼道:「大唐富庶繁華,江山穩固,一派盛世跡象,我再給你足夠的金銀,你和霜月支到了大唐,又會碰上什麼大事?」
「說是這樣說,可……」麴智盛猶豫不決。
「老三,你的性子不適合西域這種動蕩,霜月支在這裡,更會遇上難以估測的禍端,你們到了大唐,再沒有世事的紛擾,幸福和美,生兒育女,豈不甚好?」麴文泰苦苦勸解。
「好是好。」麴智盛想起未來的幸福就眼睛放光,但又有些猶豫,「可沒有了大衛王瓶,我……我心裡不踏實。」
「你……你如何不踏實?」麴文泰勃然大怒。
玄奘趕緊制止了他,笑道:「三王子,若是你真願意去大唐,貧僧可以修書一封,給秘書監魏徵大人。魏大人為人方正,在朝中頗有地位,必定能妥善地照顧好你。」
「這樣啊!」麴智盛不禁心動,卻又難以割捨,當下望著龍霜月支。
龍霜月支急忙道:「陛下,您讓智盛想想,行嗎?」
「不行!」麴文泰斷然道,「目前事態緊急,必須馬上進行。」
「這……」麴智盛有些無奈。
麴文泰神情冷峻:「老三,你可知道,今日突厥的莫賀咄設來到了高昌?」
麴智盛點了點頭:「知道。父王好像還把他迎入宮中宴請。」
「沒錯。」麴文泰臉色鐵青,「本王剛剛送他回館舍休息。你可知道此人來做甚?」
麴智盛搖搖頭。
麴文泰沉聲道:「他以協調我與焉耆的戰事為借口,想謀奪大衛王瓶!」
麴智盛吃了一驚,麴文泰焦慮不已:「老三哪,他是統葉護可汗的伯父,在西突厥手握重兵,他若要來搶奪,便是統葉護可汗也無可奈何。因此,為今之計,你必須立刻許願,復活德勇!哼,哪怕他用武力搶奪,能奪走的,也是一個用完的空瓶子!」
麴智盛和龍霜月支不禁面面相覷。
玄奘深感憂慮:「陛下,若是這樣的話,您要小心莫賀咄的怒火了。」
「顧不得那麼多了。他沒有直截了當提出來,弟子便裝糊塗好了。」麴文泰道,「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讓德勇復活,只要他活著,我高昌國無論眼前再艱難,都能熬過去,他若活不過來,高昌哪怕能熬過現在,最終也是亡國滅種之禍。老三,為父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