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記》(

第五十三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記》(

第二章西遊中的西遊

玄奘這回徹底愣住了。他今生經歷的事情,兇險離奇不知有多少,再加上萬里西遊,九死一生,他的心早已如磐石枯井,風波不動。可今日,玄奘卻被震驚了。戒日王請一個僧人幫他收復一個國家?

「是這樣的。」戒日王也知道此事匪夷所思,急忙解釋,「法師從西域來,可曾經過犍陀羅?」

玄奘點頭:「貧僧當年就是從犍陀羅渡過印度河,進入天竺的。曾經在都城富樓沙住過幾日,如今城市荒蕪,居民稀少。城中大都是商賈。波斯人、突厥人、粟特人、天竺人,甚至西方的拜占庭人,各國之人混居,城內毫無秩序,殺人越貨,無所不為。」

戒賢法師露出緬懷的神情:「唉,犍陀羅竟然混亂至此嗎?當年的佛家勝景,恐怕再不可見了。」

「是的。」玄奘道,「犍陀羅境內有佛寺一千多座,但全都荒廢蕭條,少有人煙。佛塔也都坍塌成了廢墟。」

犍陀羅對佛教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佛教傳播世界,就是以犍陀羅作為中轉站。早期佛教不準造像,偶像崇拜只能以佛足、佛牙、佛跡等局部物品代替。傳到犍陀羅以後,因為它地處各種文明交會之處,佛教吸收了古希臘的雕塑藝術,形成恢宏壯麗的佛教雕塑,這才從此向北傳播,進入西域,進入中國,盛行於東方。

戒日王道:「一千年前,犍陀羅一直是我天竺的領土,它是扼守五河地的西方門戶,凡要進入天竺,必須經過犍陀羅。一千年前,馬其頓的亞歷山大大帝東征,佔領犍陀羅,打到了印度河邊。後來雖然亞歷山大退兵,但犍陀羅卻再也不是我天竺的土地了。希臘人、波斯人相繼統治,隨後又落到貴霜帝國手中,兩百年前,嚈噠人滅掉貴霜帝國,佔領犍陀羅之後,更是毀寺滅佛,屠殺僧侶,將佛教摧毀殆盡。八十年前,突厥人滅掉嚈噠,統御犍陀羅,一直到如今。法師,正因為犍陀羅這個西方門戶一直落在外族手裡,天竺國才屢屢遭受外敵入侵。如今,薩珊波斯大崩潰之後,伊嗣侯三世率領殘部又到了犍陀羅,一旦控制不住,天竺恐怕就會再次迎來外族入侵。」

戒日王詳細講述著,最後他站起身,雙掌合十,朝著玄奘深深一拜:「法師,朕想讓您去收復的國家,就是犍陀羅!」

玄奘急忙把戒日王攙扶起來,他早已經猜出戒日王的打算,卻仍然不解:「陛下,您想收復犍陀羅,為何不直接派兵過去?」

「法師您有所不知。」戒日王苦笑,「若是能直接派兵,朕去年冬天親征旁遮普時,早就揮軍渡河,把波斯人驅趕出去了。可是,不行啊!犍陀羅如今隸屬於西突厥,吐火羅王派遣總督統治,朕只要過河,突厥勢必揮軍南下。就算朕不怕突厥人,別忘了還有伊嗣侯三世,他必定會幫助突厥人將朕的軍隊徹底殲滅,然後乘勝渡過五河地。更麻煩的是,就算朕有諸佛眷顧,把突厥人和伊嗣侯三世都打垮了,可伊嗣侯三世的背後,還有大食人在虎視眈眈。所以,朕根本無法開戰。」

玄奘這才明白其中錯綜複雜的政治關係,敢情現在的犍陀羅,就像一塊巨大的肥肉,誰都想吃,誰都不敢張嘴。戒日王的顧慮自然不必說了。大食人想吃,直接就會受到突厥人和天竺人一北一東的夾擊;甚至犍陀羅的現任主人突厥人都不敢吃,只要突厥敢派兵南下,東邊自然要引起戒日王的反彈,更難過的是,西邊的大食人就會直插突厥的側後方,把突厥大軍和它的大本營割裂開來。

最舒坦的反倒是伊嗣侯三世。他帶著一幫殘部進入犍陀羅,三大帝國互相羈絆,他竟然如入無人之境。可伊嗣侯三世恐怕也是最焦慮的,這個局勢必然持續不了太久,一旦打破,無論是誰先動手,他都會成為那一頓饕餮盛宴。

「那……貧僧又如何幫您收復犍陀羅?」玄奘最不解的問題就在這兒。他一介僧人,怎麼去收復一個國家?

戒日王和戒賢法師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提婆奴①,」戒賢法師說道,「這也正是我來到曲女城外找你的原因。犍陀羅曾經是我佛教的聖地,當地民眾普遍信佛,雖然佛脈斷絕了兩百多年,各種外道混雜,但當地民眾身上仍然存留著佛性。」

「老師,您為何這樣斷定?」玄奘對此並不樂觀,他是親眼見過犍陀羅的混亂無序的。

「因為犍陀羅人擅長雕刻,時至今日,雖然國內幾乎無人信佛,可無論信仰是什麼,雕刻佛像,販賣各地,仍然是普通民眾最重要的收入。」戒賢法師道,「老和尚我活了一百多歲,看慣世態人心,絕不相信一個以經營佛像為生的人,內心對佛會沒有敬畏之心。只不過無人去點化他而已。」戒賢法師松垂的眼皮內射出睿智的光芒,彷彿看透了世間萬象,「因此,陛下的意思是,委派你前往犍陀羅,宣揚佛法,喚醒他們內心的佛性,讓這個國家重新皈依,讓犍陀羅王重新皈依,我佛教北傳的通道將再次打開。」

戒日王道:「只要犍陀羅人信仰佛教,事實上就相當於和我天竺國結盟,朕就會和犍陀羅王達成密約,派遣軍隊瞬間渡河,進入犍陀羅。如此一來,朕就會在三大帝國的爭鬥中佔得先機,將犍陀羅作為牢不可破的重鎮,徹底堵住天竺的西方門戶。」

玄奘不動聲色,快速分析著這種可能性。靠一個僧人說動一個國家信仰佛教,這在中原幾乎不可能,但在小國林立、百教爭鳴的西域、中亞和天竺,卻比比皆是。經常會有佛教高僧和國王一席長談,國王便大歡喜,改變信仰。甚至玄奘在天竺各國辯經時,就曾經和一些外道訂下賭約,誰輸了,誰就改變信仰追隨對方。當然,玄奘是贏家。

玄奘思考的時間有點長,戒日王頗有些憂慮,望了望戒賢法師。

戒賢法師道:「提婆奴,你覺得如何?」

玄奘默默地點頭:「弟子可以去試一試。」

戒日王大喜,戒賢法師卻道:「並非試一試,若去,必定要成。」

「弟子——」玄奘猶豫片刻,「定然不辱使命。」

戒日王急不可待:「法師,等您成功歸來之日,您就是戒日帝國的國師,朕將請您為朕灌頂。」

這回輪到戒賢法師大喜了,因為這意味著戒日王從婆羅門轉信了佛教。而戒日王的灌頂師則意味著玄奘將來會繼承自己的衣缽,成為天竺大乘佛教的領袖。當初被玄奘駁斥得託詞不出的般若毱多,正因為是三代帝王的灌頂師,才統領小乘佛教的。

「法師,您去犍陀羅,需要帶多少人馬?」戒日王問,「朕要以國師之禮護送您前往。」

「貧僧一人足矣。」玄奘道。

法會結束三天後,夜三時,玄奘牽著一匹白馬離開曲女城,孤身向西,前往犍陀羅。從曲女城到犍陀羅,近兩千里,玄奘策馬行走了一個月,到了戒日帝國最西部的邊疆旁遮普地區,即天竺人日常所說的五河地。

渡過印度河時,玄奘仔細觀察,這才明白這條水系對天竺人而言,在軍事上到底意味著什麼。印度河左岸有八條支流,右岸有六條支流,共同組成一座龐大複雜的水系,所謂五河地,乃是分佈在旁遮普平原上的四條支流,加上印度河,整個水系覆蓋的區域。這一帶河流密布,枝杈縱橫,土地肥沃富饒,天竺人佔據此地,外族入侵就得一條河一條河地跋涉,每一條河流都是一座天塹。而犍陀羅,恰好位於印度河幹流的西岸,失去了犍陀羅,天竺人就直接喪失了最大的一座天塹之河,這在戰略上而言是極大的被動。外族一旦渡過五河地,就能長驅直入,再無天險。

玄奘渡過五河地,進入犍陀羅。十年前玄奘曾經路過此地,原本熟悉,然而過印度河渡口之後才發現,犍陀羅的景象與往日完全不同。曾經的村莊、城鎮聚集了大批波斯人,這多達六十萬的波斯人分散在犍陀羅國內各處,他們大都拖家帶口,舉族遷徙,於是就在犍陀羅人的村莊城鎮外獨自修建村落,雙方因為爭水爭地時常發生械鬥。

而這幾十萬人的突然湧入,也吸引了周邊各地的商賈。大群的商賈湧進犍陀羅,與波斯人貿易,提供他們日常所需。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波斯帝國是這個大陸上最富庶的帝國,波斯人富可敵國,雖然棄國外逃,卻攜帶了大批財富,趁著他們窮途末路之時,正好賺錢。有商賈貿易,就有盜賊劫奪、偷竊,整個犍陀羅亂糟糟的一團。犍陀羅王對這種混亂也是模稜兩可,一方面自己可以從商賈貿易中賺取稅金,另一方面,整個犍陀羅的人口還沒有波斯殘族多,控制不住。

玄奘一路走過市鎮,路邊聳立著諸佛、諸菩薩的雕塑,小者只有拳頭大小,大者聳立十餘丈,更有一整座山峰都被雕成佛像,聳入雲天。路邊不時有人趕著車,將從深山切割下來的石塊運到雕塑作坊,匠人們揮動斧鑿,叮叮噹噹雕刻。來自各國的商賈們正在爭執著價錢,將這些佛像販運到各地。

玄奘有些悲傷,卻也有些安慰,面對這種以佛像售賣金錢之人,他實在有些迷惘。

玄奘走到一家石雕作坊,對著坊主合十:「貧僧有禮了。」

「法師可是要布施?」坊主問。

「不。」玄奘道,「貧僧想買些佛像。」

坊主大笑:「這何須買,和尚儘管拿便是。」

玄奘道:「貧僧要得多一些,拿不動。」

坊主不在意:「拿不動,給你用車裝。」

「也好。」玄奘點點頭,指了指周圍,「這些,貧僧全要了。」

坊主愣了:「我……全作坊的,你都要了?」

「不是。」玄奘道,「貧僧說的是,您和周邊六家作坊的佛像,無論大小,貧僧都要了。」

坊主獃獃地看著他,還以為這個和尚得了失心瘋。玄奘從馬背上拎下一個袋子,提到坊主面前,嘩啦啦一倒,三百枚銀幣落在了地上。這些錢還是辯經會之後戒日王的賞賜。當時戒日王賞賜了他金幣一萬、銀幣三萬、僧衣一百套,玄奘拒絕了,只是臨行前,戒日王又讓人給他在馬背上裝了三百銀幣,充作路費。

這是玄奘第一次動用這筆錢,看見這些銀幣,他頓時就是一愣。原來這批銀幣並不是戒日帝國自己鑄造的銀幣,而是薩珊波斯銀幣。在中亞商路最為通行的貨幣中,金幣是拜占庭所鑄造,銀幣則是薩珊波斯所鑄造,至於銅幣等輔幣,各國都有。且無論拜占庭金幣,還是波斯銀幣,鑄造年代不同,錢幣重量大有不同,因為幾乎每個國王即位,都要鑄造自己的金銀幣,換算起來相當麻煩。這批銀幣是庫斯魯二世銀幣,正好與開元通寶等重。正面是庫斯魯二世的側臉半身像,背面是拜火教祭壇。庫斯魯二世在位三十八年,國力強盛,經濟繁榮,貿易發達,鑄幣地點多達一百二十處,所以銀幣流傳最廣最多。

從戒日王送他波斯銀幣這件事上,玄奘立刻就明白了,他若失敗,戒日王必會否認他是天竺委派,以避免刺激到各大帝國。玄奘心下有些苦澀。

「長者,不知道這些銀錢,夠不夠買你們六家的佛像?」玄奘問道。

「那肯定是不夠的。」坊主驚訝好半晌才回過神來,「法師,您買這些佛像要運往何處?佛像沉重,價格倒罷了,運輸卻無比麻煩。」

「不遠。」玄奘一指西邊,「貧僧要將佛像運到王城!」

富樓沙是一座貿易重鎮,是波斯帝國、天竺國、中亞諸國的貿易通道,更是一座軍事重鎮,城南是高原山地,城西扼守著開伯爾山口。這座山口是從波斯帝國進入犍陀羅的必經之地,整條峽谷全長六十里,兩山夾峙,曲折蜿蜒,最窄處僅有五十尺寬①。這座山口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易守難攻。而北面喀布爾河繞城流過,進入印度河之後向南流淌,正好把富樓沙城半包圍,形成一個天然的護城河。

時值黃昏,落日沒於城西的山脈高原之中。城東,商旅們緊趕慢趕來到了城門口,等待入城。就在此時,忽然東面塵土飛揚,遮天蔽日,門卒大吃一驚,還以為有大隊人馬襲城,當即飛奔上城樓,吹響了號角。

嗚嗚的號角聲響徹全城,頓時王城守衛部隊被驚動,紛紛趕赴東城,甚至犍陀羅王也匆匆登上城頭。城內一片大亂,擁擠在城門的商賈更是推搡擁擠,拚命要入城躲避。

遠處的煙塵越來越近,犍陀羅王凝目眺望,頓時有些愕然。那煙塵席捲的半空中,赫然飄浮著一個個巨大的佛頭!煙塵漫卷,佛頭忽隱忽現,離地十餘丈高,密密麻麻,似乎漫天諸佛踩著煙塵悠然而來。

所有人都看見了這個異象,都愣住的,呆若木雞,甚至城門口擁擠逃命的商賈也傻了,回頭望著這一幕。

那煙塵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這時眾人才看清,竟然是幾百輛牛車,拉著一堆堆的佛像,前後又有數百人推拉。這些佛像有大有小,小的裝了滿滿一車,大者則豎在特製的牛車上,由五六頭牛拉著,佛像前後綁定,巍然聳立十餘丈。

而車隊的最前方,卻是一位牽著白馬的僧人。雜色僧衣,目光平靜,帶領車隊徑直朝城門處而來。

緇衣牽白馬,浩蕩入王城。

犍陀羅王看得瞠目結舌。他是當地土著人,西突厥滅掉嚈噠帝國之後,佔領吐火羅、犍陀羅等地,除了吐火羅這個最重要的大城由統葉護可汗派了自己的長子呾度設統御,其他各國如果王嗣斷絕,就委任當地人出任總督,犍陀羅王其實就是西突厥委任的總督。

犍陀羅王皺眉:「去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立刻有守城的將軍下了城牆,趕往城門外,攔住玄奘等人詢問。

玄奘道:「貧僧大唐僧人玄奘,只是經過犍陀羅,想入城居住幾日。」

「那你帶這些佛像作甚?」那將軍問。

玄奘問:「王城可有規定,僧人不準攜帶佛像入內么?」

「這個……」將軍語塞,「可……你帶如此多的佛像……」

玄奘笑了:「既然允許攜帶佛像入城,多與寡並未規定,貧僧似乎並無觸犯王法。」

將軍有些狼狽地望著城頭的犍陀羅王。犍陀羅王也大致明白了,想了想,面無表情地擺了擺手,下了城牆。那將軍這才點頭:「可以入城,不過入城需交稅。」

「貧僧行走各國,僧侶從來不需要繳納入城稅。」玄奘道。

將軍惱了:「可你攜帶如此多的佛像……」

「請問將軍,犍陀羅規定,僧人攜帶的佛像多了,就需交納入城稅么?」玄奘問。

「這個——」將軍徹底凌亂了,知道憑口舌在這和尚面前占不了絲毫便宜,無奈地揮揮手,不搭理他了。

玄奘牽著白馬當先而行,後面的車隊轟隆隆地跟進,周圍的商賈急忙躲避,閃開一條大道。到了城門處,雕工坊的匠人們將高大的佛像緩緩放平,這才勉強通過城門。

富樓沙城西高東低,兩側高中間低,形成一個平緩的谷地。王宮在西北緩坡上,周圍是原住民的房舍,在王宮前鱗次而建。至於外來商賈則大多聚集在城東,店鋪、妓院、坊區、住宅、神廟寺祠、客舍酒樓應有盡有,繁華而混亂。

而城南卻頗為荒蕪,曾經佛教最輝煌的時刻,城南建造有大批的佛寺,一座座精美的佛寺佛塔聳立在城南山坡上,俯瞰全城。但如今,寺廟蕭瑟,佛塔毀棄,只剩下一座座殘垣斷壁,映照斜陽。烏鴉狐兔出沒其中,蒿草藤蔓纏繞四野,曾經有多輝煌,如今就有多寂寞。

玄奘帶領車隊和佛像,徑直來到這片寺廟廢墟。這山上的一座廟宇名為迦膩色迦王寺,是佛教最興盛時期,貴霜帝國的迦膩色迦王建造的。其中一座佛塔,高四百尺,塔基所佔地面方圓一里半,周邊大大小小的佛塔數百座,但此時巨塔坍塌,小塔摧毀。在巨塔的不遠處,有兩座觀音像,一東一西。當時曾有預言:觀音入土,佛脈斷絕。

而此時,東面那座觀音像已經被黃土埋到了胸口。

這句預言,這個徵兆,讓玄奘內心悲涼。他默默地走到觀音像前,茫然地望著四周殘毀破敗的景象,禁不住淚流滿面,跪地哭道:「佛陀成道之日,我到底漂淪在何處啊?為何此時才來到這裡!」

周圍的工匠們默默地看著,玄奘站起身,吩咐:「把佛像卸下,安置四周。再幫貧僧打掃出一間石室。各位就可以離去了。」

工匠們開始忙碌起來,幾百人一起忙碌,聲勢浩大。城內的主道上,眾人也都在注意著,好奇這個僧人為何攜帶如此之多的佛像,連犍陀羅王都在宮城上關注。一見玄奘居然要安置佛像,犍陀羅王當即色變:「這個和尚,要惹出大麻煩了!」

城衛將軍不以為然:「一介僧人而已,又能如何?」

犍陀羅王搖頭嘆息:「此時,我犍陀羅局勢太過微妙,伊嗣侯三世率領波斯殘族抵達之後,引發三大帝國逐鹿,大食人想通過伊嗣侯三世進入天竺,戒日王想佔據我犍陀羅,而吐火羅王也接到西突厥薄布可汗的命令,打算想方設法吃掉這六十萬波斯人,壯大吐火羅的實力。只是吐火羅王的軍隊都已經開赴碎葉城,參與西突厥內部的爭鬥,心有餘而力不足。這種敏感時刻,這個僧人一來,必然會引發一場亂局。」

「可臣還是不明白,一個僧人能引發什麼亂子?」城衛將軍問。

「你看。」犍陀羅王指著城中。

這時,城中大道上,已經聚集了成百上千人,正朝著玄奘方向吶喊、呼喝。有些人舉著火炬,有些搖動著圖案猙獰的幡,有些則抬著神像。無數人吶喊著,向城南聚集。

「嘿!」犍陀羅王冷笑,「佛教早已在犍陀羅斷絕了兩百年,這個僧人一人一馬,帶著佛像浩蕩入城。若不引起別人的反彈,那倒稀罕了!哼,他自東而來,不消說,自然是戒日王出手了!」

夜色籠罩山岡,工匠們早已散去,玄奘獨自坐在荒敗的佛塔前,山下燈火搖曳,密密麻麻的人影舉著火炬涌了過來,足足有兩三千人,將玄奘團團圍住。火把的映照下,所有人都面目猙獰,滿懷憤怒,操著各地的語言,大聲斥罵。

「你這僧人!」一名老者走了出來,指著玄奘道,「這犍陀羅,佛脈已經斷了兩百年。你來到王城,搞如此大的陣仗,到底有什麼目的?」

「無他,貧僧欲重續佛脈而已。」玄奘道。

「做夢!」老者呸了他一口。

「有何不可?」玄奘從容端坐,「無論何種教派,皆心繫眾生,代上蒼教化四方,賜給眾生福祉。你可有例外?」

「當然沒有。」老者道,「我派驅魔、祈福、占卜、招魂,能解眾生一切憂愁。」

「你能解眾生一切憂愁,是因為眾生有憂愁。你能使眾生無憂愁嗎?」玄奘問。

老者頓時瞠目結舌,這問題竟然是矛與盾,無論如何回答,都會讓自己徹底潰敗。人群中一時悄無聲息,眾人都意識到,這名僧人不簡單。

一名拜占庭人走了過來:「誰為雨水分道?誰為雷電開路?使雨降在無人之地,無人居住的狂野,使荒廢凄涼之地得以豐足,青草得以發生。雨有父嗎?露水珠是誰生的呢?冰出於誰的胎?天上的霜是誰生的呢?」

玄奘沉吟半天,才嘆息一聲:「造化之神秘,又豈是我等凡俗可以觸摸?」他頓了一頓,「如你所言,這造物自然便是你們的神了?」

「一切榮耀歸於神。」拜占庭人道。

「既然如此,貧僧也想請您代問神。」玄奘問,「貧僧是何物,貧僧從何處來,又要到何處去?」

這個問題要回答也簡單,拜占庭人道:「你本是神造物所生的凡俗,從神的懷抱而來,回歸神的懷抱而去。」

「那麼貧僧要問,既然能回歸神的懷抱,貧僧今生自然是廣做善事,崇敬神祇,才會有這福緣吧?」玄奘問。

「那是自然。」拜占庭人道。

玄奘道:「既然如此,神為何又會將貧僧從懷抱中推開,投入這污濁人世,受這無窮苦處?」

拜占庭人啞口無言,他的教派本來就不以解釋輪迴見長,可一旦交鋒,眾生的來源與歸宿又是必定提及的話題。這時一名波斯人走了出來:「最初,善與惡兩大本原並存,思想、言論、行動皆有善惡之分。當兩大本原交會之際,巍峨壯觀的生命寶殿起於善端,陰暗的死亡之窟立在惡端。世界末日到來之時,真誠善良者將在天國享受神的恩典和光輝,虛偽邪惡之徒將跌落黑暗的地獄。諸位,這僧人分辨不清善與惡,真誠與偽善,當你們和他進行交談時,容易上當受騙,錯誤地選擇邪惡。」

「一切皆分善惡?只分善惡?」玄奘問。

「當然,這是神的指示。」波斯人道。

「貧僧學會了一道咒語,可以令大地分裂為深淵。有一天,貧僧行走在路上,遇見一個孩童,騎在一匹驚馬上,沖向另一個孩童。」玄奘緩緩道,「於是貧僧念動咒語,大地分裂,驚馬和孩童跌落深淵,另一個孩童安然無恙。貧僧要問,救一人而殺一人,貧僧所為是善,是惡?」

眾人都愣了,苦思如何回答。

玄奘又道:「若救下的孩童是貧僧的親人,跌落深淵的孩童是陌生人,貧僧所為,是善是惡?若跌落深淵的孩童是貧僧的親人,救下的孩童是陌生人,貧僧所為又是善是惡?」

這次連波斯人都無解了。眾人不服,沉默片刻后,又有人改變話題,繼續駁斥玄奘。這一夜,前後三百人,三百個問題,玄奘端坐浮屠塔下,一一駁斥,竟無一人能支撐片刻,往往三言兩語就被擊敗。整個王城都轟動了,無數的百姓、商賈趕來迦膩色迦王寺,聽玄奘舌戰群道。

宮城上,犍陀羅王已經站了幾個時辰,他派遣心腹,將玄奘和諸外道的對答一一稟報,詳細到一字一句。犍陀羅王仔細品咂,忍不住將欄杆拍遍:「這個僧人,好生厲害!他到底是何人,可曾打聽出來?」

派去旁聽的心腹稟報:「屬下去找那群送佛像的工匠打聽了,說此人叫玄奘。並非天竺人,而是大唐之人。」

「玄奘……」犍陀羅王沉吟片刻,臉色立刻變了,「他梵文名字可叫摩訶耶那提婆奴?」

「陛下,您知道此人?」城衛將軍問。

犍陀羅王緩緩點頭:「十年前,他曾路經我國,往來於吐火羅和西突厥的商賈對其推崇備至,本王本想召見,他卻已經渡河東去。三年前聽說一個大唐僧人環遊五天竺,抵達咱們正南的狼揭羅國,一路擊破無數外道,聲名赫赫,朕派人延請,卻又撲空了。十天前,本王派到曲女城的細作回來稟報,說戒日王召開曲女城辯經大會,一個大唐僧人立論之後十八日無人敢戰,上尊號:大乘天。聲名震動五天竺。若是本王沒猜錯,那就是眼前此人了,大唐玄奘,摩訶耶那提婆奴。本王對他仰慕十餘年,沒想到今日他竟然出現在本王的眼前!」

「陛下,」城衛將軍憂慮了,「這位玄奘法師看來身陷險境啊!」

「絕不能讓他有危險!」犍陀羅王斷然道,「這個和尚牽涉太大,且莫說戒日王那邊,就算是大唐帝國的皇帝陛下,也與此人關係匪淺。更何況,咱們西突厥如今的可汗是薄布,薄布的父親,上一代可汗阿史那·泥孰與玄奘相交莫逆。甚至連吐火羅王的父親,上一代吐火羅王呾度設也是此人的好友——」

正說著,突然間迦膩色迦王寺前的人群開始暴動,無數人朝前涌去,火把光影中,徹底把玄奘吞沒。

犍陀羅王急了:「快,派人去保護法師……本王親自去!」

玄奘果然陷入了危機,很多人被他反駁得理屈詞窮,竟然鼓動四周的百姓,撿起石塊朝玄奘亂砸。一時間,無數的石塊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玄奘安坐不動,任石頭砸在頭上、身上、臉上,滿頭滿臉都是鮮血,他仍然端坐浮屠塔下,甚至連表情都沒有變化,從容淡定地望著眾人。

周圍的人憤怒了,紛紛大吼:「燒死他,燒死他!」

一些人將手裡的火把擲了過來,很快玄奘四周燃燒起了熊熊火焰。正在此時,山下響起悶雷般的馬蹄聲,犍陀羅王率領騎兵衝上山坡,眾騎兵揮舞馬鞭,劈頭蓋臉地抽下去,將周圍的人群驅散,然後用長槍將四周的火把挑開。

犍陀羅王急匆匆趕來與玄奘相見:「請問您可是大唐僧人玄奘法師?」

「正是貧僧。」玄奘低頭合十,臉上的血落在掌心。

「果真是大乘天!卻要在本王這裡受這般苦楚!」犍陀羅王心痛不已,憤怒地大吼,「傳醫士!傳醫士!」

立刻有騎兵疾奔到山下,砸開一座醫館,把醫士馱在馬背上來給玄奘療傷。傷口挺嚴重,有些深可見骨,醫士縫合傷口之時,玄奘默然不動,口中誦念經卷,連肌肉都不曾顫動,周圍的人驚嘆不已。

等處理好傷口,犍陀羅王低聲問:「法師,本王聽說一個月前您還在曲女城論道,為何忽然間來到犍陀羅?」

玄奘睜開眼睛,笑了笑:「貧僧說過,是來接續佛脈。」

犍陀羅王苦笑:「法師就不要和本王打機鋒了。如今的犍陀羅危機四伏,波斯人、大食人、突厥人、天竺人,四大勢力角逐,互相絞殺,陰謀暗戰層出不窮,法師您是高僧大德,何必蹚這攤渾水呢?」

玄奘默默地嘆息,回頭看著半掩入土的觀音像,黯然道:「難道貧僧坐看這觀音入土么?」

犍陀羅王嘆息:「本王是土著人,世代居住於犍陀羅,兩百年前家族也是佛徒,十方世界,萬事萬物都有興衰輪迴。連佛陀都預言過會有末法①,您又何必強求?」

這次玄奘思考了很久,才道:「陛下可知道,貧僧方才提出三問,貧僧是何物?貧僧從何處來?又要到何處去?其實還有一個問題,貧僧來到這娑婆世界,所為者何?這個問題,至今不曾明白。今日來到這王城,看到這入土觀音,貧僧常恨自己為何不生在佛陀未滅時,那時,我到底漂淪何處,為何沒有這份福緣?可如今挨了一頓打——」玄奘指了指頭上的白棉布,「貧僧忽然頓悟,或許我恰恰就是要生在這法到末枝時。」

犍陀羅王苦笑:「法師您要弘法,本王當然沒有異議,可您的安危本王怕護持不住啊!要不這樣,法師,您且住到王宮之內,本王回頭召集這些外道,嚴厲告誡他們不得傷害法師,等事情談定,您再出來。」

「若是如此,貧僧這頓打白挨了。」玄奘大笑,「陛下且回去,日後貧僧就住在這迦膩色迦王寺,每日里沿街托缽化緣,看一看這眾生萬相。」

犍陀羅王大驚失色:「這可不行啊!法師,您這是自尋死路!」

「無妨,」玄奘卻很從容,「他打任他打,他罵任他罵,貧僧打不過他,卻罵得過他。當然,還請陛下重申一下犍陀羅的律令才好,貧僧的口舌可快不過利刃,不想稀里糊塗地被人刺死。」

犍陀羅王再三苦勸也勸不動玄奘,只好回到王宮,當晚就下達命令:即日起,犍陀羅嚴肅律令,傷人者處以嚴刑,致死者償命。王城的人都知道,這道律令是針對玄奘而設,一些人心中雖然憤憤,卻也不願冒著開罪犍陀羅王的風險去對付玄奘。

這一夜,玄奘默默地坐在坍塌的佛塔下,直到天明。

第二日,玄奘取出缽盂,走上了王城的長街。從昨日午時到現在,他沒喝一口水,沒吃一口飯。玄奘徑直走向最繁華的城東,此時全城幾乎無人不識玄奘,見這個僧人托缽化緣,都有些驚訝,也頗為佩服這和尚的膽子,卻沒有人施捨一口水、一粒米。有些人惡語相向,有些人視若不見,玄奘也不惱,臉上帶著雲淡風輕的寧靜,默默前行。

從清晨到入暮,竟然沒有一人施捨。

玄奘平靜地離去,回到迦膩色迦王寺,依舊坐在坍塌的佛塔下,沉默入定。這一夜,整個王城議論紛紛,都在談論著這個僧人。玄奘卻毫無所覺,仰望著這個古國的星空,伴隨著殘垣斷壁,明月清風。

第二日,玄奘站起身,繼續托缽化緣。王城眾人看著玄奘的目光都有些異樣了,一些外道似乎覺得備受羞辱,召集一群人,在大街上包圍玄奘,嚷嚷著要把他燒死。玄奘也不爭辯,臉上帶著平和的笑容看著他們:「施主,燒死貧僧之前,可否施捨一碗齋飯?」

這群外道幾乎出離憤怒了,看著這個和尚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一名男子道:「這僧人莫非是有些痴愚?」

「我看像。」另一人道,「前夜那頓石頭,應是把他腦子砸壞了。」

「這是神對他的懲罰!」

眾人都興高采烈起來,覺得這是自己的神祇降下的天威。這時一名老者推開他們,臉色陰沉地走了過來,竟然朝著玄奘深深鞠躬。

眾人愣了:「您為何向他敬禮?」

那老者冷笑:「一群蠢人,憑你們也能看透這和尚的道行?」他再次向玄奘鞠躬:「和尚,你跟我來。」

玄奘點點頭,也不問,徑自跟隨著他。走到一條最繁華的十字街上,那老者停下,叫過來一個年輕男子,吩咐一聲,那男子呼喊來幾個人一起走了。過了片刻,用床板抬過來一個婦人,平放在十字街中央。

那婦人顯然罹患重疾,身上皮膚潰爛,肚子滾圓,嘴唇的肉都爛了,露出白森森的牙床,整個人奄奄一息。街上的人看見稀罕,立刻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

老者道:「和尚,你們佛家能解三災六難,能消前世今生罪愆,能解人間一切煩惱。這個婦人被魔鬼纏身,病入膏肓,既然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和尚,你且施展你佛家手段,救救她吧!」

周圍的人紛紛亢奮起來,一個個鼓噪著。

「對啊!我們要看看佛家手段!你們平日里天花亂墜,有那麼多的神佛,要能救了這婦人我們才信吶!」

「和尚,你要能救了這婦人,我願意皈依!要救不了,你就滾出犍陀羅!」

玄奘徹底愣住了。他望著地上的婦人,沉默了很久,終於搖頭:「貧僧無法救她。」

「我呸!」那老者吐了他一口,朝四周嚷嚷,「看吶,這就是這個和尚的真相!你們如今相信了吧?他就是靠著口舌欺騙眾生,卻不會絲毫神法。他就是個騙子!」

周圍人鬨笑起來,隨即有人推搡著玄奘,大肆嘲弄。

「我今日展示真正的神跡!」老者大聲宣布,「我要驅趕這婦人體內的魔鬼,讓她百病全消,康復如初!」

隨即老者點燃一支香,口中念念有詞,圍著婦人不停地轉步,香頭在婦人四周繚繞。然後又往婦人嘴裡塞了一團黑漆漆的軟膏,口中的咒語越念越急促,指著婦人大吼:「吾以神靈之名,命令你離開這具軀體,回歸地獄!」

那婦人身子以詭異的姿勢扭曲,隨即嘶聲吼叫,叫聲凄厲,之後噴出一口黑血,那黑血見風化作陣陣黑煙,消散無蹤。婦人撲通躺在了地上,一動不動。

眾人看得心驚膽戰,敬畏不已。過了片刻,那婦人臉上的潰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復原,圓滾滾的肚子也開始縮回。眾人陣陣驚嘆中,那婦人慢慢睜開了眼睛。

「我……怎的在這大街上?」婦人迷茫地望著四周。

眾人頓時報以歡呼和掌聲。

老者哈哈大笑,挑釁地望著玄奘:「和尚,如何?」

玄奘平靜地合十:「受教。」

在周圍人的嘲笑和謾罵中,玄奘托著缽盂,平靜地離去。他繼續沿街化緣,但前天擊破三百外道的輝煌已經被今天的失敗徹底擊潰,王城的人對他不再有任何敬畏,更是無人施捨。

眼看天黑,玄奘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迦膩色迦王寺。兩天兩夜水米未進,他真是撐不住了,嘴唇乾裂,身子虛弱,眼前陣陣眩暈。他掙扎著回到塔下,跌坐在地,身子再也掙扎不起。玄奘盤膝趺坐,望著山下這人間煙火,望著頭頂這宇宙星空,進入深沉的禪定。

也不知過了多久,荒寺外響起一陣腳步聲,似乎有個人走到了玄奘身邊。他睜開眼睛,只見面前站著一條高大的人影,腰中挎著彎刀。

「你是來殺貧僧的嗎?」玄奘問。

那人不說話,從身上的包袱里取出一個胡餅放在面前的岩石上,又取出一個水囊遞給玄奘。玄奘接了過來。

「法師,我是個盜賊。」那人道,「劫財害命,殺人無數。」

玄奘打量著他:「那你為何要送我齋食?」

那強盜道:「心中有畏懼,希望能得大平靜。」

玄奘點點頭:「你知道貧僧為何不讓犍陀羅王施捨齋飯嗎?」

那強盜搖頭。

「一齋一食,來自眾生。能得施捨,便是佛緣。」玄奘道,「你心中有恐懼,貧僧心中有慈悲。所以,你的水和食,貧僧受了。」

玄奘說完,拿起水囊喝了一口,又拿起胡餅吃了起來。

那強盜望著他:「法師,常聽人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是真的?」

「你認為呢?」玄奘問。

「若是放下屠刀,我這惡人便能成佛,那修行一世的好人為何難以成佛?」盜賊問。

玄奘笑了:「好人幾世修行,也難以成佛,但眾生皆有佛性。你放下屠刀之後,成就的並非佛,而是自身佛性,然後能得大安寧,大自在。」

盜賊沉默半晌,鞠躬致謝,一言不發地離去。

第二日,玄奘繼續托缽化緣,他神情平和地走在街上,對待周圍人的態度,竟然與兩日前毫無分別。但一整天下來,卻化不到絲毫齋飯。眼看落日,玄奘拖著疲憊的身軀將要離開時,忽然人群中走來一名面罩輕紗的女子,旁邊還跟著一位姿容出眾的婢女。

那女子走到玄奘面前:「法師,我可以施捨你嗎?」

「多謝。」玄奘合十。

那女子從周圍的攤位前取了幾枚瓜果放進他的缽盂,玄奘致謝時,那女子輕笑:「法師,我可是一個妓女喲。」

玄奘笑了笑:「佛陀可以度化摩登伽女①,貧僧為何不能接受你的布施?」

那妓女愣了一下,輕笑著:「法師,我還想布施一物,不知法師敢不敢受?」

「何物?」玄奘笑著。

那妓女姿態曼妙地撩下外袍,露出輕紗下朦朧的嬌軀:「便是我這身體了。若法師願意要,今夜且隨我到香遍國。」

周圍的人鬨笑起來。

玄奘沉默片刻:「你這身體,貧僧可以要。卻需跟隨貧僧回到那迦膩色迦王寺,貧僧為你剃髮灌頂,便如那摩登伽女一般,青燈古佛,修行一世。」

那妓女頓時愕然,想了半晌,苦笑道:「你這僧人,倒也有趣。口舌之利,真是無人可及。」盈盈一拜,裊裊而去。

玄奘托著瓜果,回到迦膩色迦王寺。他坐在殘毀的王塔下,神態雖然從容,內心卻是沉重無比。如今的局面雖然早已料到,卻沒想到會如此舉步維艱。尤其十字街頭治病那一幕,給了玄奘重重一擊。他自幼修行如來正法,對這種占卜、驅魔、祭祀、招魂之類的手段不屑一顧,認為這是末法的象徵,可他也深深明白,普通民眾難以懂得真正的無上菩提,這些微末手段,反而更能給他們以震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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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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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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