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記》(
第三章白鹿原上故人來
這一日,玄奘正要離開王寺去化緣,忽然間聽見東門處傳來宏大的號角之聲。玄奘居高望去,只見東門內的街上,一支聲勢浩大的隊伍進入城門。最先是十六頭巨象,每頭巨象的背上都坐著兩名少女,各自挎著一個花籃,沿街拋撒鮮花。隨後是一頭白象,白象背上搭著一具鑲嵌著金玉明珠的巨輦,上面盤膝坐著一名老僧。僧人背後則是十六匹駿馬,馬背上的騎士都是凈人打扮。雖然是凈人,但一個個衣衫華貴,顯然家世不俗。
整個隊伍行走在長街,宛如眾星捧月一般拱衛著白象上的老僧。長街上的人紛紛被驚動,圍過來觀看,都摸不清這支隊伍的來歷。人群中商賈眾多,這些商賈一個個眼神發直,震驚不已。
「你看那象牙上的箍環,都是黃金啊!連那少女的胳膊和腳腕都箍著黃金和美玉!」
「那值個甚,你看那白象頭上的披蓋,上好的羊毛毯,上面綴的是貓眼石、祖母綠……那明珠為何那般碩大?」
就在眾人的議論中,這支隊伍片刻不停,徑直往西而去,大家都以為他們要去王宮覲見犍陀羅王,然而到了迦膩色迦王寺的山下,隊伍卻停了下來。巨象上下來十六名少女,馬匹上也下來十六名凈人,在白象跟前一個個彎腰屈身,最後面的則跪伏在地,搭建成了一座人橋,那老僧赤腳踩在人橋上,從容走了下來,一步一步走向迦膩色迦王寺。
玄奘持著缽盂,站在王寺荒廢的山門前,那老僧信步而行,拾階而上。兩人互相凝望著對方,慢慢接近。老僧走到玄奘近前,合十施禮:「見過大乘天!」
玄奘回禮,卻沒有說話。
老僧也不再說什麼,緩步在荒塔間行走,神情感慨,到了兩座觀音像前,他停下腳步,喃喃道:「觀音入土,佛脈斷絕嗎?如今黃土已經埋到了腰部,大乘天,你認為何時觀音像會徹底入土?」
「若你我廣開菩提,可以到未來劫。」玄奘道,「若執著枝末之法,恐怕明日亦可入土。」
那老僧大笑,轉回身來:「大乘天,你知道我是何人?」
「有所耳聞。」玄奘道。
「說說看。」老僧在他對面的岩石上坐了下來。
「貧僧聽說,大雪山中有一國,名曰婆羅伽。國中有一寺,無名。寺中有一僧,名曰娑婆寐。這娑婆寐自言,其壽兩百歲,生於兩百年前的鳩摩羅笈多一世的時代。他長年居住山中,數十年不出世,一旦出世,則以白象為坐騎,前有妙齡少女,後有婆羅門凈人。」
「還有呢?」老僧笑吟吟的。
玄奘嚴肅起來:「他擅長陀羅尼咒術、星象、占卜、護摩火祀、曼荼羅壇法、印契、灌頂、符咒、雙修。介於僧俗之間,外人稱為仙人。」
「說得不錯。我就是娑婆寐。」娑婆寐感慨,「事實上,我出身於那爛陀寺。一百歲的時候,因為與戒賢的師父護法菩薩理念不合,離開了那爛陀。但至今僧契猶在,每年的供養都如數給奉。」
玄奘沉默,這個他倒真不知道。在那爛陀寺,對此人禁忌頗深。
「看見我,大乘天為何有種戒備之意?」娑婆寐問道。
玄奘淡淡道:「道不同,路不同。貧僧修的是正法,而你修的是末法。」
娑婆寐大笑:「和戒賢那些人的說法一樣,我聽得多了。但是大乘天,正或者末,是我佛家內部的紛爭,無論如何,到底是佛法。」
玄奘有些迷茫,好半天才慢慢點頭,卻悠悠長嘆。
「著!」娑婆寐一擊掌,「既然如此,老和尚就沒有白白來這一趟。」
玄奘沉吟:「是誰請你來的?那爛陀寺還是戒日王?」
娑婆寐哈哈笑著道:「大乘天啊,你慧眼通天、體察入微到如此地步,連我都心驚,卻為何會受那群外道的鳥氣?實不瞞你,是戒日王親自到大雪山來邀請我,讓我來助你一臂之力。因為戒日王很清楚,你修的如來正法,可以讓世人大徹大悟,成就無上菩提。但卻不能呼風喚雨,召神驅鬼,號令萬物生靈,令眾生敬畏、懾服、膜拜。這就是法和術的區別。老和尚我擅長的,恰恰是此法。在這混亂暴虐的犍陀羅城,也恰恰需要此法。」
玄奘輕輕嘆了口氣:「你知道貧僧來到王城這幾日,雖然舉步維艱,卻不曾去找犍陀羅王的原因嗎?」
娑婆寐搖頭:「老和尚已經在城外觀察你幾日,說實話,不解。以法師您的口吐蓮花,再加上犍陀羅王祖上信仰佛教,恐怕三天兩夜就能說服他皈依。你卻為何寧願受那幫愚民的凌辱,也不願先度化了這犍陀羅王?」
玄奘望著入土觀音像,淡淡地道:「帝王護法,我佛法昌盛;帝王滅法,我佛法衰微。千年來我佛法始終逃不過這輪迴,這是為何?因為由始至終,佛法傳播靠的是帝王強權,盛衰在帝王喜怒之間,若是種進眾生的心中,植根於靈魂,即使王權如那磨盤碾壓,也無法磨滅。所以,貧僧想把這佛法,種進犍陀羅的民心之中。」
娑婆寐不禁有些佩服,卻笑著搖頭不語。
「若是你以術法來震懾,即使成功一時,當民眾看到更驚人的神跡,又會改投他人。佛陀無上法力,你見他用過幾回?正是這個道理。」玄奘道,「前日十字街上,那老者用詭術救那瀕死的婦人,令玄奘感慨頗深,更是對此念深信不疑。」
娑婆寐笑道:「大乘天,說起這事,當日我就在城外,對此事也頗為關注。那婦人的癥狀,你認為是如何形成?」
「滾圓的肚子是因為她吃了脹氣之物,在腹中淤積。」玄奘道。
「沒錯。」娑婆寐沉吟,「讓肚子鼓脹,我有十六種方法,其中九種是用一些異蟲,並不罕見。」
「至於身體扭曲,更簡單,那婦人是底也伽中毒,底也伽又稱罌粟,汁液提取物可製成膏狀,能治百病,也能令人成癮。一旦斷掉吸食,就會癮性發作,身體擰成各種奇形怪狀。」玄奘解釋,「那老者後來給她的黑色軟膏,就是底也伽膏。」
娑婆寐點頭:「我當時聽凈人們講述,也大致如此判斷。那麼渾身皮膚潰爛呢?當時老和尚不在場,無法親眼見到。」
「這點罕見一些,是黃銅症。黃銅銅質溫良,但有些人體質特殊,觸碰黃銅之後,身上皮膚會長出癍癬,過幾日就好,但持續接觸,不到半日,癍癬就會潰爛,繼而呼吸艱難,窒息而死。貧僧曾經見過。」
娑婆寐嚴肅起來:「這種病症,老和尚聽說過,卻沒見過。一百年前派人四處尋找,但有這種特殊體質的人,十萬中難得有一,一直未能找到。大乘天,你既然對那老者的手段明察秋毫,當時為何不破了他?反而受那羞辱?」
「因為,」玄奘頓了頓,「那婦人的嘴唇是剛剛豁爛的。他們為了對付貧僧,不但讓這婦人觸碰黃銅,吃了脹氣之物,讓她底也伽毒癮發作,還豁爛了她的嘴唇。若貧僧拆穿那老者,這婦人只怕要受更大的折磨。」
「你……」娑婆寐氣道,「迂腐!」
玄奘卻很淡定:「多數人看來,的確如此。可這就是貧僧心中的佛。」
娑婆寐望著他搖頭不已:「大乘天,老和尚不管你如何做,今日既來,你我就必須讓這犍陀羅舉國皈依。從世俗而言,為戒日王贏得河西之地,從我教而言,打開佛法北上的通道。而且必須儘快完成。因此來見你之前,老和尚已經派了兩名凈人去見犍陀羅王,讓他召集國內的外道,與你我約賭三場。輸了,咱們兩人斬首相謝,贏了,外道要麼皈依我佛,要麼離開犍陀羅。」
「約賭三場?」玄奘愣了,「賭什麼?」
娑婆寐淡淡一笑:「隨他們提。你不是說我是末法嗎?那你我就一正一末,一內一外,一法一術,看這世間何人能破!」
玄奘想了想:「犍陀羅王為何要聽你的,挑起這種麻煩事?」
「因為,」娑婆寐道,「追隨我的凈人里,有兩個是曾經的國王。」
玄奘對這個老和尚真沒話說了,喃喃道:「你設賭局,讓貧僧陪你掉腦袋……」
犍陀羅王此時處於跟玄奘一樣的煩惱中,兩個曾經的國王前來拜訪,說出娑婆寐的賭約。犍陀羅王頓時有些頭痛,可犍陀羅與這兩個國家都存在邦交,也不好拒絕,於是召集王城的外道前來商議。
犍陀羅王告訴眾人,賭與不賭,選擇權交給他們。這些外道一聽,當即嚷嚷誓要和這和尚賭一場。事實上,由不得他們不賭,教派之間的賭鬥,根本不容拒絕,對方提出挑戰,自己不應戰,立刻就會丟掉信眾。且這些人慢慢地也聽說了玄奘大乘天的名聲,若是能斬掉大乘天的腦袋,將來的影響力定將遠播各國。犍陀羅王也懶得勸阻,當即定下明日在王宮門前開壇賭鬥。
眾人二話不說,紛紛散去做準備了。
片刻之間,賭約轟動全城,所有人都亢奮起來。同時有數騎快馬飛奔出了王城,趕往各地傳送消息。其中一匹奔向了犍陀羅南部,距離王城百里的一座城堡。
這座城堡依山而建,易守難攻,卻早已廢棄上百年。然而自從去年秋天開始,無數的波斯人翻山越嶺而至,修葺這座城堡,重新經營得固若金湯。周圍山上又修建了箭塔、望樓、投石車、拍桿等防禦性設施。在城堡周圍又建造了軍營,一隊一隊的波斯大軍入駐到軍營之內,拱衛這座城堡。軍隊多達數萬人,比犍陀羅全國的軍隊還要多出數倍。周邊道路上,供應大軍日常需用的車輛來往不絕。
因為,伊嗣侯三世駐蹕於城堡之內。整個薩珊波斯流亡宮廷,就在此處。
騎士抵達城門,城上放下弔橋,騎士策馬而進。不大的城堡中聚集了太多波斯流亡的皇族、祭司、貴族和臣民,擠得滿滿當當。
騎士稟報上去,立刻就有人引著他來到行宮,城堡最高處的一座宮殿。
伊嗣侯三世正在和大麻葛、菲魯贊將軍、義子阿羅撼議事。伊嗣侯三世二十一歲即位,今年才三十一歲,容顏俊美,舉止高貴,可自從帝國崩潰之後,心力交瘁,萬里逃亡,早已讓他未老先衰,褐色的頭髮已經有了斑白,身體瘦弱,神情疲倦。
「陛下請放心,呼羅珊人心向帝國,絕無可能輕易被大食人征服。」菲魯贊將軍正在彙報,「兩年之內,大食人難以控制呼羅珊全境,就不會大舉進攻犍陀羅。因此咱們還有時間,可以仔細籌劃,進攻五河地。」
「不,朕要儘快進入五河地!」伊嗣侯三世激動起來,「對大食人,永遠不要拿你們的思維來判斷它。因為這些年的逃亡中,朕的大臣們沒有一次說中過。朕預感到,大食人快要來了,朕要加緊渡河,一定要奪取旁遮普,給波斯人一塊繁衍的土地。」
「陛下,如今犍陀羅的局勢太過微妙啊!咱們一定不能率先打破這種平衡!」大麻葛也勸道。
伊嗣侯三世凄涼慘笑:「大麻葛,朕當初年少無知,大食人派遣使者見朕,讓朕賜給他們一塊土地,朕嘲弄他們,讓人給了他們一大袋子泥土。如今想來,這難道不是馬茲達神對朕的懲罰嗎?是朕拱手將我的土地送人,破壞了波斯的國運,才落得如此境地。所以,朕發誓,今生一定要打過印度河,送給波斯人一塊土地!」
宮殿里一時沉默,正這時,騎士走進來,向伊嗣侯三世報告了王城的賭約。眾人都愣了。
伊嗣侯三世不確定:「大麻葛,這種賭約,可以作數嗎?」
大麻葛點點頭:「若是在咱們波斯,自然不會因區區賭鬥就舉國改變信仰,可在這種小國林立的東方,確是如此。」
伊嗣侯三世眼睛一亮:「若是這麼說,咱們贏了之後,不就可以一統犍陀羅了嗎?大麻葛,答應他們,一定要贏了他們!」
大麻葛皺眉,詢問騎士關於玄奘和娑婆寐的情況,騎士只知道玄奘舌戰三百外道逐一擊破,卻對娑婆寐絲毫不了解。
伊嗣侯三世聽得倒吸一口氣:「這個玄奘如此了得,那犍陀羅何人能是他的對手?」
大麻葛笑了,說道:「陛下請放心,幾日前我就收到了關於玄奘的消息,此人的確厲害,不過應該是那種精研佛法,學問淵博,諸如咱們波斯帝國所說的博學之士而已。至於一些左道之術,他並不了解,否則在十字街也不會那麼狼狽。明日,我親自趕往王城,必定擊破這和尚,贏得賭約。」
伊嗣侯三世大喜:「有勞大麻葛,朕等候你勝利的消息!」
大麻葛也需要籌備,當即準備離開,伊嗣侯三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急忙叫住他:「大麻葛,這玄奘既然是大唐帝國的僧人,又和大唐皇帝交好,千萬要留他性命!」
大麻葛一怔:「輸者必死,這是賭鬥條件,與玄奘賭鬥的並非我一人,卻又如何能網開一面?」
伊嗣侯三世哀求:「大麻葛,若是無法進入天竺,我們波斯人就只剩下大唐帝國這最後一個希望了!」
大麻葛為難半天,最終默默點頭。
犍陀羅王城,王宮廣場。
廣場上搭了一座高台,中間是王座,犍陀羅王端坐其上,左側有兩把胡床,是玄奘和娑婆寐的座椅;右側六把胡床,坐著大麻葛等六名外道領袖。高台下,人山人海,幾乎整個王城的人都趕來圍觀,連周邊百里之內,也有無數人湧進王城,欣賞這難得一見的教派鬥法。
犍陀羅王親自主持:「前幾日,玄奘法師蒞臨王城,要重續佛脈,卻遭人反對。民間信仰,本王不加干涉,但此事惹起了偌大風波,本王不得不加以調停。昨日玄奘法師和娑婆寐法師向本王提出,要以賭鬥的方式挑戰各外道,若輸,斬掉頭顱相謝;若贏,其他外道退出犍陀羅。本王親自召集各道大德進行商議,都同意賭鬥。賭鬥規則是,雙方三次展示自己的神跡或教論,讓對方破解,破解最多的一方獲勝。」
因為外道是被挑戰一方,犍陀羅王命他們首先出招,問是展示論題還是展示神跡。六個人都怕了玄奘,也都對娑婆寐不了解,紛紛表示,要展示神跡。犍陀羅王可是知道娑婆寐底細的,苦笑不已,不再干涉。
一名西突厥的老者當先走了出來,他身材魁梧,手中持著一桿幡,傲慢地站在高台中央。
「老夫摩訶末!好叫二位知道,跟老夫鬥法,是要有性命之憂的。」摩訶末道。底下有百姓歡呼著他的名字,狂熱無比。
娑婆寐呵呵笑道:「無妨,反正輸了要把頭顱給你。」
「很好。用大乘天的頭顱煉製成酒器,想必美酒更加醉人。」
摩訶末哈哈大笑,忽然在烈日晴空下揮舞長幡,口中念念有詞,繞著高台旋轉。旋轉中,高台上空竟然逐漸凝聚出一股股煙塵。煙塵越來越濃烈,最終形成一團漆黑的烏雲,籠罩高台。高台內,在座的眾人無不色變,只覺溫度陡然降低,四周煙雲籠罩,咫尺之外不辨人影。身體周圍彷彿刮著旋風,風中有鬼魂盤旋吟唱,發出陣陣凄厲的慘叫,直透耳鼓!
而在外界的眾人看來,情況更加驚人。裡面陰雲暗影,外面卻是朗日晴空,那團暗雲像是一團黑色的棉絮籠罩著高台,黑霧中不時有翻滾的人形鬼影,發出陰森的笑聲和凄厲的哭聲。所有人都臉色發白,兩股戰戰,有些膽小的人當場跪下,磕頭祈禱。
濃霧中,摩訶末哈哈大笑,一揮長幡,大喝道:「幽魂厲鬼,聽我號令!將玄奘和娑婆寐的魂靈拘入地獄,永不超生!」
這時,台上人肉眼可見,濃霧中彷彿有無數的鬼魂嘶叫著撲向對面的玄奘和娑婆寐。玄奘平靜地看著,神色從容。娑婆寐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大乘天,你不覺得驚懼嗎?」
「《金剛經》有雲,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玄奘平淡地道,「貧僧不是菩薩,這鬼魅也不是人我四相,有什麼好驚懼的。從空虛中來,到空虛中去,一切相皆為虛妄。」
娑婆寐大笑,根本不理會即將撲上身的鬼魂,只顧著和玄奘對談:「老和尚閱人兩百年,從未見過如大乘天這般磐石枯井,禪心不動的。既然嚇不倒你,這區區幻術,散了吧!」
隨著他一言既出,濃霧中彷彿響起一聲霹靂,轟然大作,驚得那鬼魂四散,連濃霧也開始消散。娑婆寐臉上現出殘忍的笑容:「就這麼走了嗎?去——」
他手指虛彈,那無窮的鬼魅突然朝摩訶末擁了過去,隨即在他身上消沒,摩訶末的身體突然就是一定。他猛地拋下長幡,雙手扼住自己的咽喉,似乎想慘叫,卻叫不出聲來。高大的身軀摔倒在地,不停地翻滾,扼著自己的咽喉,竟然硬生生將喉骨扼斷!隨即他的身體內響起沙沙聲,片刻之間,身上的肌肉迅速消失,彷彿被某種東西給吞吃,只剩下白骨和鮮血淋漓的內臟!
這時,黑霧已經消失殆盡,天地恢復清明。摩訶末模樣慘烈的屍身倒在高台邊緣,整個廣場一片寂靜,寂靜中,那屍身動彈了一下,眾人一聲驚呼,屍身墜落高台,摔在了廣場上。
第一日的鬥法給眾人極大的震撼,誰也無心再比拼下去,犍陀羅王宣布第二日繼續舉行。將摩訶末的屍身收斂之後,人群散去。
玄奘回到迦膩色迦王寺,娑婆寐也跟了過來。
玄奘沒有好臉色:「你日常所居奢侈張揚,為何不去王宮居住,要來這裡?」
「和尚自然要住伽藍。」娑婆寐笑道,「伽藍雖破,老和尚也能讓它蓬蓽生輝。」說著吩咐手下的少女打掃出一間石室。
他這打掃可並非簡單的洒掃,那群美貌少女先將一間石室用清水洗了一遍,然後用牛糞擦了一遍,在裡面鋪上厚厚的羊毛地毯,四壁掛上華貴的掛毯,掛毯上綴滿了明珠美玉,然後又在外面鋪下羊毛地氈,擺上飲食。
娑婆寐邀請玄奘用餐,玄奘也不推辭,坐在一側默默地吃著各種叫不上名字的美食,喝著甘蔗汁。
「大乘天,你可是在責怪我嗎?」娑婆寐問。
玄奘嘆息道:「既然能破了他,又何必傷他性命。」
娑婆寐沉吟了片刻:「大乘天,你可知道佛法為何會衰落嗎?且不說這犍陀羅,那是因為國王滅佛。可就算天竺,佛教亦已日漸衰落,有些王國,佛教與外道並存,有些王國,佛教已經破毀消失。這是為何?」
「貧僧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尚未有答案。」玄奘道。
「是因為我佛法追求的是無上菩提,明心見性,成就涅槃。就拿大乘天你來說,佛法高深,正遍知,正遍覺,所證得的智慧,正真而又圓滿,於一切法無不了知,無所不包。」娑婆寐道,「大乘天,你能度人成佛,可能解人厄難嗎?對於普通的百姓民眾而言,成佛成道,證得菩提太過遙遠,相反,他們在世俗中會遇到各種厄難艱辛,生老病死,八苦六欲。他們病痛了,有求於你,你能解決嗎?他們思念死去的親人,有求於你,你能解決嗎?他們被惡鬼纏身,有求於你,你能解決嗎?他們頭上生瘡,腳底瘙癢,口歪眼斜,渾身惡臭,你能解決嗎?不能!你不能,但其他的外道卻能!大乘天,你說民眾會選擇誰呢?」
「你這是邪見。」玄奘冷冷道,「佛陀四諦,苦、集、滅、道,正是告訴眾生如何脫離八苦的永恆法門。這種解一時痛厄的法門,就是末法。」
「戒賢的師父護法菩薩跟你觀點一樣。」娑婆寐不以為忤,「可和尚我能解決眾生眼前的厄難,讓他們尊信我佛;能讓他們心懷畏懼,叩拜我佛。和尚我能讓五天竺的民眾目睹一場場神跡,狂熱追隨我佛。當其他外道用這種方式招徠眾生,你還死守經義不放,最終只能淪落到眼前——」他指了指那尊觀音像,「觀音入土的凄涼景象。」
玄奘搖了搖頭,道:「佛陀的四聖諦十二因緣,世間正法,牢不可破。但你這種小術,明眼人一旦窺破,那就是全盤皆崩。」
「小術?」娑婆寐惱了,「老和尚的如何是小術?你且說說看。」
「無非是障眼法而已。」玄奘道,「那摩訶末黑霧中的鬼魂,只是一群細小的飛蟲,翅膀振動,隱約似鬼魂之音。他釋放出那黑霧,只不過是為了掩蓋這群飛蟲而已。他想用飛蟲殺你——」
「殺的是你我!」老和尚糾正。
「哦……」玄奘道,「殺你我。結果你彈出一種藥物,這種東西你精研多年,貧僧我也說不清,你彈到他身上,引發飛蟲反噬,鑽入他體內,吞吃他血肉。貧僧對豢養蟲蠱並不精通,卻也能判斷出來,這飛蟲食盡血肉之後,鑽到他內臟中潛伏產卵,所以你事後才讓犍陀羅王把那屍體燒掉。還有,你說話中那一聲霹靂,要貧僧解釋給你聽么?」
「不用!」娑婆寐氣道。他面色不動,其實聽得遍體生涼,這和尚目光太過敏銳,知識太過淵博,世間萬事萬物在他眼中竟毫無秘密。雖然此人手無縛雞之力,卻給了娑婆寐一種無可撼動的感覺。
兩人正在爭辯,忽然有一名凈人走了過來:「拜見二位法師,山下有一人求見大乘天。」
玄奘讓凈人帶那人過來,卻是一個陌生的老者。那老者顯然也見識了白天的事情,對娑婆寐頗為敬畏,根本不敢看他,在玄奘面前叩拜。
「法師,我是替人傳訊,有一位您的故人,請你前往城東十里的河邊見面。」
「貧僧的故人?」玄奘驚訝,「他可說了名字?」
「未曾。」老者道。
玄奘沉吟片刻:「好,貧僧去見見他。」當即起身,趕往城外。
城外十里處,有一條通衢的官道,商賈往來繁忙。旁邊是一條細小的河流,河邊長著茂密的胡楊林。玄奘站在一棵胡楊下等待,此時已近黃昏,路上行人匆促,有放牧的牧人歸來,哼唱著古老的歌謠。西天晚霞燦爛,映照在犍陀羅城的上空。
這時,響起駝鈴之聲,從小河的對岸,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騎著一頭駱駝,涉水而來。那少年似乎是粟特商賈,身穿野蠶絲長袍,系著腰帶,腳上穿著長靴,騎在駝背上吹著橫笛。
玄奘看了一眼,就不再理會。那少年騎著駱駝經過他身邊,忽然一聲嘆息,道:「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常存。」
竟然是一首七言詩,漢詩!
玄奘陡然一驚,目光炯炯地望著少年:「你……這詩中之意,你我竟然是舊相識?」
那少年從駝背上取下些瓜果捧在手中,向著玄奘走來,眼中似乎有淚,卻笑著:「身前身後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河洛山川游已遍,卻回煙棹灞原上。」那少年神色迷惘地望著玄奘,低聲道,「師兄,多年未見。」
玄奘磐石枯井的禪心這一瞬支離破碎,他渾身顫抖,凝望著那少年,仔細想在那眉眼中找到昔日的模樣。他步履蹣跚地走過去,想伸手觸摸那少年的面孔,只是還未觸及,已經淚流滿面。
「圓觀!」玄奘喃喃道,「是你嗎?」
「師兄,我說過,只要我今生還能記得你我的友誼,十六年後,我們會在一個末法亂世中相逢。」那少年摟著玄奘,又哭又笑,「未想過,命運竟如此動人!」
玄奘摸著他陌生的面孔,臉上流著淚,笑著:「圓觀,你今年十六歲了吧?」
「按粟特人的計歲,已經十七了。」那少年哭著,「師兄,我今生已經不再叫圓觀,我的名字叫作阿羅那順。師兄叫我那順就是了。」
「貞觀三年,我離開大唐西遊之前,曾經到崇賢坊去看你。你們卻已經搬走。」玄奘擦著他臉上的淚水,「這些年,過得還好么?」
那順道:「貞觀元年我們便搬走了。粟特人往來絲路,居無定所。所有粟特家的孩子,六歲開始,便要隨著商隊經商,這十年來,我蠅營狗苟,賺錢謀生,往生之事,大多已經淡忘,只記得當年與師兄的相識、相約。師兄如今名動五天竺,尊號大乘天。我聽到,也為師兄開心。」
兩人在河邊的胡楊下坐下,那順鋪上地氈,擺上瓜果,兩人對坐。談及前世,談及今生,開心時逸興如飛,悲傷時相對嗚咽。
那順嘆息:「不知道白鹿原上,我的墳塋還在否?」
「應當還在。」玄奘道,「你說過,幾十年後,或許我也會葬在那白鹿原,你還要以瓜果琴聲相迎。」
「可惜,我們的路已經不同。」那順道,「師兄註定今生能修到彌勒凈土,而我還要在這輪迴中打轉。這輪迴的奧秘,明知深陷其中,也難以捨棄啊!師兄,你我本已殊途,原本不該再續前世的緣分,可是我今生卻觸動了一樁緣法,糾纏其中,悲傷煩惱,還請師兄幫我!」
玄奘點點頭:「你且說說看。」
「從我記事之後,前世的記憶已經日漸模糊,或許長此下去,會徹底磨滅,只記今生。」那順講述著,「可是不知為何,從我三歲起,眼前就突然出現了一個女人的模樣,我不知她是誰,不知她為何入我記憶,入我今生。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對這個女子越來越痴愛,可是我卻不知道她在哪裡,於是我行走於絲路,遍走上百國,我走過大唐,走過西域,走過波斯,走過天竺,甚至遠到拜占庭諸國,瘋狂地尋找這個女子。直到十三年後,也就是今年,我才終於找到了她。」
「果真有其人?」玄奘吃驚。
「有的。」那順道,「與我記憶中一般無二。」
此時夜幕降臨,月升印度河。印度這個名字,玄奘曾深入探究,唐語意譯為「月亮」。意思是眾生生死輪迴,永無休止,彷彿漫漫長夜永無盡頭,永無黎明,此時只有印度像明月降臨,為眾生指引前路。
然而,在這印度河的漫漫長夜,明月照耀之下,玄奘卻遍體生涼,心中悚然。這命運與輪迴,竟然如此詭異!
「今年春天,我來到犍陀羅王城,偶然間在無數的眾生里,回頭一望,恰好看見了她。那一眼,彷彿前生的業火將我席捲,梵天的雷霆在我心中炸響,師兄,只一眼,我就不可遏制地愛上了那個人!」那順眼睛里閃耀著溫柔,「師兄,這十幾年的追尋,說是在找一個女人,事實上我是在探尋自己的命運和真相,可就在這一剎那,我愛上了她,也愛上了命運。然後我在人潮中跟蹤著她,我想知道她是誰,為何從記事起,她就在我生命中存在。師兄,我跟到了一家妓院,她是一個妓女。」
玄奘啞然,不知該如何勸解他。
「我向周圍的人打聽,這才知道,她的名字叫蓮華夜,是犍陀羅,甚至整個天竺、整個西域最美麗的妓女,也是身價最高的妓女。過一夜,需要五百金幣。」那順一臉苦澀地拍了拍駱駝,「這匹駱駝值十二枚金幣,她接待一個客人,要四十二匹駱駝。我整個商隊的錢都不夠。但是師兄,我真的愛上了她,每一次看到她,我的肌肉,我的靈魂,甚至我的每一根毛髮都在歡呼,都在讚美,都在痴迷。我發誓要擁有她,可是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於是我奔走各地,用兩個月的時間賣掉了商隊里的所有貨物,又去撒馬爾罕找家族借款,總算是湊夠了五百金幣。」
那順打開駝背上的一隻口袋給玄奘看,裡面金光耀眼,滿滿一大兜波斯金幣。那順嘆息:「我回到王城,想陪她度過一夜,可是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恰好在王城中看見了師兄。師兄,求你幫幫我。」
玄奘黯然:「你讓我如何幫你?」
「我想知道我為什麼會愛上她,」那順道,「我想知道我和她前世今生到底有什麼宿緣,我想知道,我們今生今世到底要經歷怎樣的命運!」
月光照著河流、胡楊和山脈,那順在旁邊生起了篝火,火光照在他的臉上。年輕的臉上布滿了悲傷、迷惘和痴戀。玄奘忽然有些恍惚。在這月光與篝火中,今生與前世中,玄奘凝望著眼前這張陌生的面孔,這一時,這一事,彷彿正在做一場無邊的大夢。
「好。」玄奘道,「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