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記》(
第四章長安噩夢
這一日,萬里之外的長安城,天色晦暗不明,墨雲翻卷,整個皇城似乎變成了幽冥鬼域,李世民在南海池中划船宴飲,絲竹彈唱,醺醺然有些醉了。然而就在這時,一顆流星突然劃過陰暗的天空,雲開霧散,太白星出現在天際,異常耀眼。
李世民一愣:「今日是什麼日子?」
「六月初四,陛下。」一旁的楊妃道。
「六月初四!」李世民一驚,看向左右,忽然覺得身邊的內宦和后妃們服飾怎的有些怪異?他登基十五年來,大唐服飾日漸華美,可這些人的服飾卻仍舊粗糲簡約,似乎是大唐開國時的格調?
就在這時,突然間玄武門外傳來喊殺之聲,刀槍撞擊,馬蹄翻騰,戰馬的嘶鳴和受傷者的慘叫如在耳畔。李世民霍然而起,向玄武門方向望去,一道身穿皇子服飾的人影從臨湖殿踉踉蹌蹌地奔來,背上竟然插著一支箭鏃!
「父皇,救我——」那皇子凄厲大喊。
突然從臨湖殿外的樹叢中追出一人,那人全身甲胄,一手提著一個人頭,一手持著一把長弓。眼看皇子將要奔到南海池邊,那將軍張嘴咬住人頭的髮髻,彎弓射箭,那皇子正奔跑間,利箭穿喉而過。那將軍緩緩走過來,攥著皇子的髮髻,讓他仰臉看著李世民,冰冷地一笑,一刀將人頭斬下。
「是誰在作亂?你又是誰?」李世民恐懼至極。
那將軍提著兩個人頭走到池畔,單膝跪下,將人頭高舉:「陛下,您的兩個兒子作亂,我家殿下舉兵誅之。殿下仁孝,怕您受到驚擾,故此命臣前來護衛!」
「我的兩個兒子?」這天地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李世民彷彿在水中望月,漣漪叢生,誰的面目都模糊不清,「這是朕的哪兩個兒子?你家殿下又是朕的哪個兒子?」
「三王門外殺,唐室見輪迴。」那將軍森然一笑,將人頭擲向船上,「陛下想知道,就讓您看個清楚!」
李世民驚恐大叫,呼的一聲坐了起來,只覺滿頭滿身冷汗涔涔,窗外彎月如鉤,映照窗欞。竟然是一場噩夢。
「陛下,您怎麼啦?」旁邊一雙白膩的胳膊纏了過來,侍寢的楊妃也驚坐起身,摟住了他。
「今天是什麼日子?」李世民渾身顫抖著。
楊妃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已經過了子時,是六月初四了。」
「六月初四,嘿!」李世民閉上了雙眼。十五年前,六月初四日,玄武門前那一攤攤血色映入了他的雙眼。當上皇帝已經十五年了,每年他都想忘掉這個日子,可每一次,這個日子都會死死糾纏著他,入他魂,入他夢,鑿穿骨髓,撕裂肝肺。
這時他才明白,自己竟然重現了父皇李淵昔日的恐懼。十五年前的六月初四,正當李淵在南海池泛舟之時,自己玄武門兵變,親手射死了建成,尉遲敬德追殺元吉,於武德殿外將其射殺,並斬下頭顱送給了李淵。或許,父親當年的恐懼就如同今日的自己吧?三個兒子在門外殘殺,一個面目猙獰的將軍將兩顆首級送到自己面前。
「宣右衛率府長史王玄策甘露殿覲見。」李世民朝門外吩咐了一聲,然後起身。
「陛下,這才三更天啊!」楊妃急忙起身,拿出汗巾給他擦拭身上的汗水,伺候他穿衣。
李世民沒說什麼,沐浴更衣之後,在內宦的伺候下,起身前往甘露殿。這裡是皇帝的寢宮,也是他日常接見親近臣子的地方。
王玄策名義上是右衛率府長史,實質上卻是大唐直屬皇帝的秘密組織——不良人的賊帥。不良人這一組織乃是武德年間設立,當時國內和邊境烽煙處處,太上皇李淵設置不良人,從全國招募有惡跡者充任耳目,必要時做些偵緝逮捕之事,成員非但有漢人,還招募有不少突厥人、吐蕃人,粟特人、吐谷渾人、羌人,以及西域各族胡人。
等到魏徵擔任秘書監,參與朝政之後,認為這一組織是個有悖於清明政治的怪胎,要求李世民將之歸納到了秘書監轄下。
貞觀三年,大唐對東突厥發起滅國之戰,為了加大對外情報的刺探,魏徵看中了融州黃水縣的縣令王玄策。此人生在洛陽,自幼和胡人聚居,能講各種胡語,為人多謀善斷,尤其擅長大國權謀。於是魏徵便將王玄策調入長安,擔任不良人的賊帥。
但王玄策此人能力超群,貞觀三年,為了配合大唐攻滅東突厥,尾隨玄奘出關,出使西突厥,試圖說服西突厥的統葉護可汗不要插手,結果居然一手挑起了西突厥的內亂,導致統葉護可汗被殺,西突厥的兩大部族分裂,直到如今西突厥還陷在兩大部族的仇殺紛爭之中,直接從一個舉世無匹的大國,墮落成了一盤散沙。(詳見《西遊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紀》)
王玄策出色地完成了任務,但魏徵卻為之悚惕,下令剝離了不良人的逮捕權力,只留下偵緝刺探的職能,並明文規定,不良人賊帥的品級不能超過五品,以各種方式將這一秘密組織納入朝廷系統的管轄。
王玄策出身儒家,深知儒家之人對這種怪胎的警惕,他倒也無所謂,直接在從五品的右衛率府長史位置上幹了十二年。如今大唐國勢煊赫,威服天下,除了西域邊境略有摩擦,平日里倒也沒什麼大事,王玄策的不良人一個個處於閑散狀態,搜集些情報,幫長安縣和萬年縣的衙門抓些小賊,破些小案之類。但今日三更時分一聽皇帝召見,王玄策當即就亢奮了,一骨碌爬起來,趕往甘露殿。
不良人是秘密開衙,設在皇城西北角的將作監內,距離宮城並不遠,不到半個時辰就到了甘露殿。王玄策為人輕佻豁達,但皇帝這個時辰召見,他也頗有些忐忑不安,收斂起氣息,畢恭畢敬。
「朕剛才做了一個夢。」李世民將方才的噩夢講述了一番。王玄策聽得遍體冷汗,大唐誰都知道,玄武門兵變是李世民不可觸碰的傷口,皇帝突然親口講述,福禍難料。
「陛下的意思是……」王玄策不敢擅自揣摩。
「朕想知道,我那三個兒子到底是誰?」李世民有些憔悴,「是不是有人想效仿朕,發動一場玄武門之變!」
「陛下!」王玄策冷汗淋漓,惶恐地道,「臣不敢監控皇子。」
李世民冷冷盯著他:「別以為你做的事朕不知道!何止是皇子,滿朝文武大臣你哪個沒有派人盯著?以朕看,除了魏徵你不敢,其他臣子早飯吃了幾碗粥你都一清二楚吧?」
王玄策尷尬不已,卻不敢回答。
「太子和魏王,如今又生出什麼事端沒有?」李世民也不理他,徑直問。
王玄策猶豫半晌不敢回答,原因很簡單,這些年,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的奪嫡之爭,一直是大唐朝廷最重大的政治話題。
李承乾是李世民和長孫皇后所生的嫡長子,武德二年出生后,被李淵命名為承乾,這一名字富有深意,似乎預示著李淵對李世民的某種許諾。李世民也興奮無比,對承乾寵愛有加。貞觀元年剛即位,就將承乾冊立為太子。
當年八歲的承乾讓李世民喜歡不已,「性聰敏,特敏惠,丰姿峻嶷,仁孝純深」。李世民要將他培養成完美無瑕的一代明君,先後委派大儒陸德明、孔穎達教導他儒學,又任命教導過前隋太子楊勇、隱太子建成的名臣李綱為太子太師。
十二歲的時候,李世民就讓承乾聽訟,決斷訴訟之事。承乾身體不好,一次生病時,李世民不但請道士為他祈福,在他病癒后,更是召度三千人出家,修建兩座寺觀為兒子祈福。從承乾十六歲開始,李世民外出巡行,就由太子監國,軍國大事任其決斷。
可以說,為了完美地打造這個兒子,李世民幾乎傾盡了感情和手段。三年前,更是為太子在東宮設置崇文館,經籍圖書,課試舉送,一概往太子的宮中送。可諷刺的是,也不知道是師從李綱這個教過兩任廢太子的衰人的緣故,還是命中注定,貞觀十三年,太子患了足疾,治好之後走路微跛。這在極端注重儀錶威態的朝廷,讓太子備受打擊。
更要命的是,李世民的完美繼承人思想,在另一個人身上更加完美地實現了。那就是魏王李泰。
魏王李泰是李世民和長孫皇后的次子,剛出生就分享了承乾作為嫡長子的殊榮。因為李泰更討李淵喜歡,還不到一歲,就被封為正一品的衛王,讓他繼承早夭的衛王李玄霸的爵位。一門雙王,這對李世民來說也是莫大的殊榮。
李世民做了皇帝之後,對李泰更是恩寵有加,在其九歲時,就封其為揚州大都督和越州大都督,總督十六州軍事,封地更是多達二十二州。同時受封的皇子李恪,封地才八個州。十四歲那年,李泰被授予雍州牧之職,成了長安京畿的最高長官。
等到皇子們年長后,照例要遷到封地居住,但李世民捨不得李泰,不但留在了長安,還想讓他搬進武德殿居住。武德殿在宮城內,就和東宮隔著一堵牆。這裡面的象徵意味太明顯,魏徵忍無可忍,極力勸諫,才算阻止。
若說李世民巡遊時讓太子監國是恩寵,那他巡遊時每次都帶著李泰,究竟算什麼,李承乾自己也說不清,心中總有一種父親帶著老二旅遊,自己被遺棄在家做功課的滋味。
最讓承乾難受的,還是李泰自己爭氣,「聰敏絕倫,雅好文學,工草隸,集書萬卷」,著有文集二十卷,在朝野間擁有極大的聲望。
李世民對李泰的寵愛,簡直到了一日不見就百爪撓心的地步。李世民養了只白鶻,只要見不到李泰,就派白鶻去給他送信,一日之內白鶻幾次往返。更有一次,李世民去延康坊看望兒子,一高興,赦免了京畿及長安死罪以下的囚犯,還免去了整個延康坊一年的賦稅。還有一次,有人向李世民上書,說魏徵、房玄齡等人對李泰不夠尊重,李世民居然雷霆震怒,把魏、房等人召進宮中嚴厲質問。房玄齡等人被嚇得不敢說話,魏徵急了,梗著脖子跟皇帝掐了起來,李世民從來就沒在魏徵跟前佔過上風,只好承認錯誤。當時朝廷中已經有人猜測,皇帝是否有了改立太子之心?
在跛足之前,承乾還勉強能對李泰保持心理平衡,可跛足之後,他就再也遏制不住內心的嫉妒和不安。
這個二十歲的年輕人想發泄內心積壓的憤怒,打算加蓋個房子,于志寧便上書給皇帝,批評他喜慕奢華;他心中煩悶,跟太監飲酒,于志寧又告發他,說他學秦二世。孔穎達和少詹事張玄素更是眼睛不眨地盯著他,只要稍微有不對的地方,不是當面痛加指責,就是報告皇帝,要求皇帝嚴厲懲戒。
因為皇帝說過,要將太子培養成一代明君。於是孔穎達等人給承乾定下的標準是:聖人。
後來連太子的乳母也看不慣這種苛求,便對孔穎達說:「太子成長,何宜屢致面折?」孔穎達對曰:「蒙國厚恩,死無所恨。」最後結果是「諫諍逾切」。
一開始,承乾玩起了兩面性,臨朝交談,三句話不離忠孝之道,退朝之後就荒唐嬉戲;孔穎達等人還沒張口進諫,他先危坐斂容,引咎自責。孔穎達等老師們很是欣慰,覺得太子在自己的責罵勸諫下,終於懂事了。
可今年發生的一件事,讓承乾徹底絕望了。
兩年前,李泰開始召集文臣編撰一部大型地理書籍《括地誌》,今年完稿之後獻給皇帝。這部劃時代的輝煌大作共有五百五十卷,記載了全國各州、各縣的沿革、地望、得名、山川、城池、古迹、神話傳說和重大事件等。博採經傳,徵引廣博。
李世民如獲至寶,視為貞觀年間的文化盛典,對李泰大肆賞賜,接連半年,每個月都要賞賜大量的財物,數量和規格遠遠超過了太子。最後連朝臣也看不慣了,這實在是已經逾越朝廷禮制。褚遂良上書勸諫,認為魏王的規格不應超過太子。李世民虛懷若谷,表示認同,卻並未削減李泰的花銷,而是提升了太子的花銷。
承乾備受打擊,迷茫無措,連裝蒜也懶得裝了。他聽說屠宰牛違法,特意在宮中築鼎,私下盜取耕牛宰殺來吃。又讓上百名奴婢梳起胡人的髮飾,剪掉綵綢做衣服,敲鑼打鼓玩鬧,日夜不休。還在宮中蓋起突厥人的帳篷,分建部落,和漢王李元昌分別統領部落開戰。
李世民十分不解這兒子為何變成如此模樣,他覺得是老師沒教好,於是派出十幾位老臣去東宮教導太子,這些人幾乎囊括了貞觀年間的名臣,如杜正倫、房玄齡、魏徵、馬周等。可就在這時,李世民挨了當頭一棒,不良人密報,說太子私養一名太常寺的樂人少年,日夜廝混,並給他取名叫稱心。
李世民勃然大怒,下令斬殺稱心。承乾傷心不已,在宮中為男寵立牌位,日夜祭奠,並且豎冢立碑,追贈官職。李世民氣得發瘋,幾乎要廢掉他太子之位。
承乾認為是李泰告密,派人刺殺李泰,所幸沒有成功。李世民下令緝捕,兇手卻逃之夭夭。雖然沒有證據,可朝臣們都知道,這就是承乾乾的。
而魏王李泰,也漸漸滋生了奪嫡之心。雙方各自結交朋黨,互相攻訐,弄得朝廷里人人自危。這種渾水漩渦,王玄策怎麼敢輕易沾染?
「好啦好啦,」李世民不耐煩,「不要學房玄齡了,朕說個重話就戰戰兢兢的。你王玄策膽大包天,誰人不知?貞觀三年,你帶著一百多人,就敢在西突厥的王庭挑起內亂,連統葉護都死於非命。朕讓你保護玄奘法師,你卻險些害他丟掉性命!哪一件事你不是擅做主張?」
「這個……太子和魏王這邊暫時倒也沒什麼事發生。」王玄策謹慎措辭,「就是太子最近和太子詹事于志寧之間頗有衝突。前幾日太子又私自招募了幾個突厥人在東宮嬉戲,被於詹事知道了,上表斥責他。太子頗為怨恚,大罵于志寧。」
「逆子!」李世民勃然大怒,「太子詹事是他的老師,辱罵老師簡直是……簡直是……」李世民想了半天,這髒話也沒有罵出口,「你給朕盯著太子!但凡他有出格之事,務必報朕。」
王玄策領旨。
李世民又叮囑:「查到的那些陰私之事,就不必通過秘書監了,朕丟不起這人!」縱然英明神武如李世民,想起自己這些親生兒子也忍不住深感疲倦,「三王門外殺,這個門必定是玄武門了,還有一王到底是誰,給朕查清楚!」
「是!」王玄策一個字也不敢多說,起身應諾。
王玄策返回衙門,不敢怠慢,連夜召集手下的不良人和巡夜的武候,親自帶隊,將任務一一交代下去。這一夜王玄策奔波在長安城的大街小巷,命人盯住太子和魏王那些心腹手下的宅邸,收買他們宅中的僕役,刺探消息。所幸他身份特殊,不用遵守宵禁。
然而就在路過親仁坊之時,王玄策卻突然發現兩道人影縱身躍過坊牆,進入坊內。身邊的不良人和武候大吃一驚,正要呼叫,被王玄策阻止。他久經風浪,眼力更是好得出奇。這親仁坊在朱雀大街之東,靠近皇城,歷來都是高官貴族居所。坊牆一丈,這兩名刺客縱身便能躍過,絕對不是普通蟊賊,所圖必定不小。
王玄策命武候們搭人梯,跟著跳進了親仁坊,眾人悄悄跟蹤。卻見這兩名黑衣人東彎西繞,竟然到了于志寧宅邸的外牆。兩名黑衣人影騰身躍過高牆,消失不見。
王玄策當即就驚呆了,有人要行刺于志寧!于志寧除了身兼太子詹事之外,官職為中書侍郎,中書省的長官,正三品的大員。這樣的人物遇刺,那可是一件大事!
「快!」王玄策急忙吩咐,「翻牆進去,保護於中書!」
眾人手忙腳亂,搭好人梯剛上了牆頭,就見月色下那兩名刺客潛蹤匿跡,悄悄摸向于志寧的卧房。月色下,兩人黑巾蒙面,手持的長劍在暗夜中閃耀著光芒。
一名刺客以長劍撬開門閂,要推門進去。王玄策急了,正要大喊,突然房頂上凌空撲下一條人影,一腳將那名刺客踹進房中,轟然一聲房門碎裂,那刺客摔倒在地。
另一名刺客一驚之間,那人影雙手一揮,手中竟然是一把長達七尺、重達十餘斤的陌刀!這種陌刀乃是大唐軍中重步兵所持的利刃,主要是為了斬殺騎兵。凡是使用陌刀之人,都是力士,刀太重,以腰力旋斬,擋者皆為齏粉。不料今日竟然出現在此地!
王玄策知道其中大有隱情,當即趴在牆頭,按捺不動。這時兩名刺客和這名陌刀客已經殺成了一團。兩名刺客也是高手,但對方的武器威力實在太大,連連閃避。陌刀所向,無論廊柱還是山石,無不碎裂,爆發出悶雷般的巨響。時而刀劍相交,錚錚鳴響。
這時于志寧也被驚醒,狼狽地跑了出來,站在門口兩眼獃滯。三人廝殺得極為激烈,從卧房一直殺到庭院,激斗中,一名刺客的長劍被陌刀客一刀斬斷。那刺客魂飛魄散之時,陌刀客卻劈手撕下了他的面巾,隨即冷笑一聲,一腳踢出。刺客整個身子被踹飛,直撞在大門上,一寸厚的大門硬生生被撞碎,刺客口吐鮮血,倒在大街上爬不起來。
「殺了我!」刺客朝著同伴大叫。
另一名刺客大吼一聲,長劍劈手擲了出去,陌刀客隨意揮刀一擋,長劍落地。那名刺客卻奪門而出,攙扶起同伴逃之夭夭。陌刀客追出去幾步,卻拐向另一個方向,霎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時有武候問:「賊帥,用追嗎?」
王玄策長長吐了一口氣,那刺客被揭下面巾時,他已經認了出來,是自己的同僚,太子左衛率府的武騎尉,太子的心腹衛士,紇干承基。
王玄策搖搖頭:「風暴要起來了。命人加強人手,盯緊太子的東宮!」
這場刺殺事件果然掀起了風暴,首先是朝廷震動,居然有人在長安城刺殺朝廷大員,簡直是無視朝廷尊嚴。李世民憤怒不已,下令調查。但詭異的是,調查尚無結果,民間卻傳出了真相,幕後真兇正是太子,刺客乃是太子的心腹紇干承基,早已經逃出長安城。
李世民原本不信,但命人去左衛率府調查,果然,紇干承基當夜之後便消失不見。李世民勃然大怒,召太子質問,太子卻哭著死不認賬。李世民沒有真憑實據,也不願將太子逼迫過甚,只是罰他禁足東宮。
李世民心中仍有疑慮,召來王玄策詢問。王玄策這幾日早已做好功課,當即稟告:「陛下,臣親眼所見,刺客的確是紇干承基。」
「朕知道刺客是他!」李世民煩躁,「朕想知道,幕後指使之人,是不是太子?」
王玄策深吸一口氣:「的確是太子。」
李世民霍然盯向他,咬牙道:「你敢確定?」
「臣確定。」王玄策道,「當夜臣親眼看見刺殺案之後,便展開調查。這幾個月來,於詹事鑒於太子荒嬉,對他嚴加管束,除了上書斥責,還將太子招募的那幾個突厥人重打三十鞭,趕出東宮。太子極為惱恨,因此才命紇干承基和張師政前去刺殺於詹事。您可以調查一下,事發之後,張師政也被太子派遣出了京城。」
「果真是這孽畜!」李世民氣得破口大罵,「你還查出了什麼?說吧,朕不嫌家醜!」
「還有……」王玄策這次真的猶豫了,半晌才低聲道,「魏王也牽涉其中。」
李世民愣了:「泰兒?這關泰兒什麼事?」
「三日前,有個叫韋靈符的術士投靠太子。這個人曾經被魏王招募,在魏王府待了三個月,但不受重視,於是轉投到太子門下。」王玄策道。
「泰兒做得很好啊,」李世民頗有些欣慰,「這等術士早就該將他棄之門外。」
王玄策苦笑,道:「韋靈符投靠太子之後,道出一樁秘密,原來於志寧、張玄素、孔穎達三位詹事對太子求全責備,全是魏王在背後指使。」
「胡說八道!」李世民氣著了,「三位詹事乃是風骨傲然的儒學大家,朕還指使不動,豈能被泰兒指使?」
「陛下,魏王的手段非同尋常。魏王交好文人詩人,三位詹事每一次指責太子之後,魏王總是會讓這些文人詩家頌揚他們的錚錚傲骨,為人師表。結果,這三位詹事看到頌揚自己的詩詞文章,極為受用,對太子的管束便更加嚴厲,惹得太子對他們更為不滿。雙方矛盾便愈演愈烈,最終演變到了太子派刺客殺師的地步。」
李世民聽得目瞪口呆,在他眼中,魏王李泰忠厚坦誠,才華橫溢,對權勢毫不熱衷,每日醉心於文學詩章。怎麼到頭來竟然是這副模樣?
「陛下,那韋靈符說出此事之後,太子知道上了魏王的當,極為憤怒。」王玄策低聲道,「這次刺客去殺於詹事,那名陌刀客彷彿預先得知一般,就在那裡等著救人。雖然臣未能查出陌刀客是何人,但此人確鑿無疑是魏王所派。」
李世民獃獃地坐著,忽然想起那日噩夢中的十個字:三王門外殺,唐室見輪迴。他凄涼地笑著:「難道朕的兒子,果真要重複朕的路嗎?玄武門內,果真要送兩個人頭到朕的面前?難道朕犯過的錯,永遠也消弭不掉么?這難道是佛家說的報應與輪迴嗎?」
這句話王玄策可不敢接,低頭不語。
「你與玄奘法師相熟,」李世民問,「若是玄奘法師還在,他能否回答朕的問題?」
王玄策低聲道:「臣不知。」
李世民沒有說話,默默地站了起來,朝寢宮走去。他如今才四十三歲,背影看起來卻蒼老憔悴,甚至白髮都添了幾根。王玄策躬身送別,直到皇帝消失在帷帳之間,才起身退了出去。
第二日,李世民強打精神,早早起身,有內宦伺候他穿上朝服。因為今天是侯君集獻俘於觀德殿的大喜日子。就在去年,吏部尚書侯君集率領大軍平滅高昌國,俘虜高昌王麴智盛,這是大唐攻滅的第一個西域王國。
原來,高昌王麴文泰自從經歷內亂之後,安定了十餘年,隨即故態復萌,政策又開始搖擺不定。他和西突厥勾結,先是攻打大唐的伊吾郡,隨後又侵佔了焉耆三座城池。焉耆王求助於大唐,李世民下詔斥責,麴文泰居然回復道:鷹飛於天,雉伏於蒿,貓游於堂,鼠噍於穴,各得其所,豈不能自生邪?
當時西域各國朝貢大唐,都要經過高昌,麴文泰竟然扣留各國使者,不讓朝貢,終於惹得李世民震怒,令侯君集率兵攻打高昌。
麴文泰這才害怕起來,日夜憂慮,在大唐兵臨城下之時,驚懼而死。他臨死前,麴智盛返回高昌,繼承王位之後,出城投降。
李世民大喜,下令在交河城設安西都護府,直到今年侯君集才押解麴智盛等高昌王族,返回長安獻俘。
這是滅國之功,獻俘之後,李世民賜宴太極殿,王玄策也參加宴飲,大唐君臣在宴席上喝得醺醺欲醉,喜笑顏開。但是角落裡,卻有一個人持著酒杯,滿面傷感,正是原本的高昌王,今日剛被封為左武衛將軍、金城郡公的麴智盛。
王玄策端著酒杯走了過去,麴智盛抬眼望他,臉上慢慢地露出了笑容。
「王長史,你也老啦!」麴智盛嘆道。
「是啊!這一晃,你我已經十二年未見了。」王玄策也無限感慨。眼前的麴智盛,貞觀三年時尚是年輕英俊的王子,現如今人到中年,面容蒼老,神情憔悴,連鬢邊的頭髮都白了一片。
「我師父玄奘法師可曾回來?」麴智盛問。
王玄策搖搖頭:「法師自從出關西遊之後,十幾年了,至今毫無音訊。」
麴智盛眼中露出悲傷,當年在高昌王城,他和龍霜月支生死絕戀,若非玄奘破解了那一場場死局,只怕高昌國十幾年前就已經滅了,他麴智盛墳頭樹苗已成參天大樹。(詳見《西遊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紀》)
「若是長史能夠見到我師父,請告訴他老人家,智盛做得很好,保全了高昌子民,沒有讓他們經歷戰火之亂。」麴智盛失聲痛哭。
王玄策也心有戚戚焉,兩人流著淚對飲,喝得酩酊大醉。王玄策酒到酣處,縱情起舞,好在此時殿中大家都喝多了,不少人還跳起了胡旋舞,也沒有御史參他舉止不雅。
包括李世民自己都有些放浪形骸,一高興,下令內宦取來波斯進貢的六隻琉璃盞,盛滿葡萄酒,分賜給趙國公長孫無忌、梁國公房玄齡、鄭國公魏徵等六人。內宦用黃金盤端著琉璃盞,六個國公受寵若驚,齊刷刷鞠躬謝恩,等著喝酒,不料就在這時,王玄策端著酒過來了,一頭撞在了內宦的身上。嘩啦一聲,黃金盤落地,六隻琉璃盞全都摔成了碎片。
六個國公全驚呆了,這些人都知道,這是皇帝最心愛的琉璃盞,平時自己都捨不得用,這下好了,誰都別用了。
「大膽!」李世民心疼不已,暴喝一聲,摔掉了手中的酒杯,「王玄策,你可知罪!」
王玄策也嚇傻了,一個激靈,喝進肚子的美酒全都化作冷汗排了出來,一下子就清醒了。他跪倒在地,連連叩首。
「來人,給朕拖出去——」
李世民話還沒說完,魏徵急忙跪倒:「陛下!請勿以玩物責罰大臣!」
李世民還有些醉意,看著地上的琉璃盞碎片,心疼不已:「這可是朕的——」
長孫無忌也反應了過來,皇帝這時候喝多了,琉璃盞再珍貴也是個酒杯,真要因為打碎幾個杯子責罰大臣,這後世史家的嘲諷那是註定跑不掉了。他也急忙跪倒在地,道:「陛下,古有燕昭王千金買馬骨,所圖者,非馬也,士也!如今陛下若是因為幾隻酒盞處罰大臣,後世該如何評價?」
李世民最注重身後名聲,當即警醒。長孫無忌急忙爬起來,命內宦用熱毛巾給皇帝凈面,幾番擦拭之後,李世民才回過味兒來。他默默地盯著地上的王玄策,有那麼一剎那,心中當真動了殺機,此人最近知曉的皇家秘事太多了。可他也知道,今日不是個好時機。
李世民道:「你殿前失儀,即使不為琉璃盞,朕也不得不罰你。朕可以給你兩個選擇。如今高昌國歸入我大唐轄下,軍兵物資都要經過八百里莫賀延磧運送過去,你便去那伊吾郡,鎮守八百里流沙吧!」
王玄策一哆嗦,他深知莫賀延磧的苦處,一旦去了,便要丟掉自己賊帥的職位。他想了想,大膽地道:「陛下,請問第二樁呢?」
「第二樁么……」李世民想了想,「這幾日不知為何,朕忽然思念起玄奘法師,他去往天竺國取經,已經十多年了,杳無音訊,連生死都不知,你便去一趟天竺,找到玄奘法師,去給他做個徒弟。告訴他,朕很想念他。」
王玄策知道自己最近得知的皇室機密太多,皇帝想遠遠支開自己,但好歹去天竺還有回來的一天,忙不迭地道:「陛下,臣選第二樁!」
不遠處,麴智盛持著酒杯,忽然嗚咽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