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記》(
第十章三十六年罪與罰
在兩名侍衛的押送下,蓮華夜默默地走了進來。看見玄奘和那順在座,她露出一絲欣喜,卻沒有說話,裊裊婷婷給婆尼施禮:「見過宰相。」
那順興奮地跑過來,拉著她的手:「蓮華夜,我終於找到你了!他沒有為難你吧?」
「沒有。」蓮華夜搖頭,「比在犍陀羅王宮要好多了。」
這一句話,說得那順眼淚幾乎流出來,他很清楚,在犍陀羅王宮,蓮華夜到底經受了如何慘烈的折磨,當即對著婆尼怒目而視。
王玄策卻好奇:「蓮華夜,當日你是怎麼失蹤的?據說在犍陀羅王宮之中,白煙瀰漫,你消失不見。」
蓮華夜迷茫地搖頭:「我也不知道,當時我體內冒出煙霧,然後就昏迷了。醒來,就到了宰相府。」
「哼。」那順斜睨著婆尼,「總歸跟他脫不了關係!」
「婆尼大人,當日您是如何從犍陀羅王宮中擄走蓮華夜的?」玄奘問。
婆尼苦澀地搖頭:「我並沒有擄她。那一日,我在房內休息。蓮華夜在白色煙霧中出現在我的面前,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胡說八道。」那順惱了。
王玄策也冷笑:「這鬼話能騙誰?」
玄奘沉吟良久,才慢慢點頭:「這種事的確匪夷所思,不過貧僧卻不想追究這個過程。婆尼大人,咱們可以開誠布公地談談嗎?」
婆尼苦苦一笑:「以法師在天竺的地位,您在眾目睽睽之下進入我的府邸,我必然不能殺你滅口,可至少還能將這件事帶入墳墓!」
「您何必如此?」玄奘嘆道,「哪怕您不說,這件事也已經遮掩不住了。」
「哦?」婆尼嘲諷,「世人都說法師修鍊出了天眼通,世間之事無論如何幽秘,也瞞不住您的洞察之眼,我卻是不信。」
「所謂的貧僧有天眼通,都是以訛傳訛,大人不信是對的。」玄奘道,「只不過貧僧修佛數十年,卻能看透這世間萬象,都逃不脫一個慾望。從這一點入手,一切的迷霧都無法遮掩真相。」
「哼!」婆尼傲然,「是嗎?那法師不妨把這真相說出來聽聽。」
「真相就是衍羅娜王妃之死所牽涉的人和事。」玄奘道,「當日在犍陀羅王宮,波斯大麻葛讓蓮華夜說出她上一世的身份。一旦我們知道她上一世是衍羅娜王妃,就會出現一個悖論。」
「什麼悖論?」婆尼冷笑。
「關於蓮華夜輪迴的悖論。」玄奘道,「蓮華夜的輪迴是一個輪迴之環,宿命之獄。起初時集萬千寵愛在一身,隨後淪為妓女,接著成為王后,最終將被某人在宮牆下擊破頭顱而死。她的每一生都會重複這種命運。如果衍羅娜死於宮牆的自然坍塌,那麼這場輪迴就是假的!如果這場輪迴是真的,那麼衍羅娜就是死於宮牆外的人為謀殺!」
婆尼沉默了很久:「那麼法師是相信衍羅娜王妃死於謀殺了?」
玄奘嘆息道:「二十四年了,時間過去這麼久,很多真相都難以鉤沉。既然蓮華夜在這裡,我們還是請她來講述一下當年的經過吧!」
蓮華夜望著婆尼,神情中隱約有一種恐懼,緊緊閉著嘴。
玄奘溫和地望著她,說:「蓮華夜,貧僧要求這個真相,不是因為好奇,而是這個世上的公正。」
「我不想要公正。」蓮華夜流淚,「我實在受不了這樣的人生了,求法師慈悲,讓我離去吧!」
玄奘嘆了口氣,道:「真相不揭穿,你走不出三步,就會再次被人滅口。因為衍羅娜之死的背後,有一場更大的慘劇。」
「你是說——」蓮華夜駭然。
「沒錯。」玄奘黯然,「我是說王增。」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駭然,連婆尼都開始顫抖,他大吼著將所有侍衛趕出室外,兩眼通紅地望著玄奘。玄奘靜坐垂眸,捻著念珠。
「好,我說!」蓮華夜深吸一口氣,思緒沉入二十多年前的風雲歲月。
「這時候想起王增,那種恩愛情迷還如在眼前。」蓮華夜喃喃道,「我不願做蘇毗國的女王,也不想做一國的王后,我只願得一痴情摯愛之人,如光陰在側,呼吸相隨,至死不棄。見到王增,我以為找到了這個人,我頂著坦尼沙全國的辱罵,陪伴在他身側,哪怕不做他的王后,只是一個侍女,也是好的。可是他太傻,他今生只願愛我一人,他要我做他的正妻,讓我隨著他榮耀,隨著他榮華,分享他在這個世上能給予我的一切。可是,恩愛不過一年,他就遠征摩臘婆,被設賞迦王誘殺。」
眾人都靜靜地聽著,沒有人打斷她。蓮華夜靜靜地回憶著,目光虛浮,淚水流淌:「當他的死訊傳來,我知道,我這一生結束了。我在殿前生了一堆火,打算引火自焚,隨他而去。可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中卻聽見王增在呼喊,他不希望我死,他要我活著,看到殺死他的兇手償還血債。於是我找到剛剛即位的喜增,告訴他,我想帶著設賞迦王的死訊去見他的哥哥,喜增答應了。喜增登基后,立刻發兵曲女城,擊敗了設賞迦王,成功救回了羅伽室利。隨後,喜增和羅伽室利共同執掌穆克里國,又過了幾年,喜增將坦尼沙國和穆克里國合併,成立戒日帝國。可是我一直等不到他再次進攻設賞迦王的日子,我剃光了頭髮,就在冰冷無人的宮殿中等啊,等啊……
「很多年之後,喜增對內完成了三個國家的統一,對外和鳩摩羅王達成了盟約,才進攻設賞迦王。他們在奔那城爆發一場戰爭,最終擊敗了設賞迦王。但是,喜增卻放過了設賞迦王,只是將他囚禁在了城中,便班師回國。我憤怒不已,去王宮找他,告訴他,我夢見王增了,王增說喜增對不起他。」蓮華夜幽幽地說著,「當時喜增給我講述了很多,他需要靠設賞迦王來維持高達國的穩定。但我並沒有原諒他,離開了王宮。當時的宮牆因為雨季的水浸泡,正在修葺。我走在一堵宮牆下,它卻忽然倒了下來,我被拍在下面,化作肉泥。再度醒來,已身在蘇毗國王族之中,成了一個三歲女童,前塵往事如同一場夢幻。」
眾人聽著蓮華夜的講述,沉默無言。
婆尼忽然哈哈大笑,說道:「法師,衍羅娜王妃的死亡真相您清楚了吧?這可不關我的事!」
玄奘憐憫地看著他:「衍羅娜的死,貧僧無法探究真相,因為像她這樣的可憐人,又有誰會願意去記錄?可是王增的死,卻有清晰的記載。」玄奘讓那順把《戒日王傳》和六枚銘牌拿了出來,「二十一年前,戒日王擊敗設賞迦王之後不久,宮廷詩人波那奉命寫了一篇《戒日王傳》。上面寫道:王增雖然輕而易舉戰勝了摩臘婆軍隊,卻中了設賞迦王的詭計。他深信不疑,拋棄了武器,獨自一人在自己的住所遭遇不幸。」
玄奘用梵文將這篇文字背誦了出來,波那是戒日帝國著名的詩人,文字優美,朗朗上口,玄奘讀起來抑揚頓挫。「貧僧一直很奇怪,當時王增剛剛獲得勝利,居住在上萬騎兵守衛的營帳中,怎麼會中了設賞迦王的詭計,死於自己的住處?十一年後,戒日王鑄造了六枚銅牌①,上面刻著銘文,記載道:王增剷除敵人,贏得大地和人民的愛戴,由於高尚的誓願,在敵軍營帳,他拋棄生命。婆尼大人,當時您是跟隨王增一起出征的,貧僧想問,王增到底死在哪兒?」
婆尼臉色慘白,一言不發,額頭冷汗涔涔。
「貧僧來到天竺時,戒日王已經一統天竺,功業煊赫。初創之時的過程貧僧並未親眼看到,只能通過行吟詩人的傳唱和帝國頒發的文件追慕那種輝煌。可是,同為寵臣,波那為何極為討厭您?當時您是隨著王增一起進攻摩臘婆的,可是波那卻在《戒日王傳》中大肆怒罵您,說婆尼彷彿因為拋棄主人而偷生,所產生的罪過和恥辱用淚水面紗遮住了臉龐。波那當時是跟隨你們一起出征的,在王增死後,波那記錄道:婆尼的四肢軟弱無力,羞愧地蜷縮著。他彷彿一個罪犯,彷彿一個兇手,彷彿一個叛徒。貧僧想問您,您貴為宰相,為何無法阻止一本辱罵您的《戒日王傳》頒行、流傳,到底原因何在?」
「法師,真相已經掩埋了三十六年,您為何要讓它重現人間?」婆尼忽然間哈哈慘笑,「這樣真的好嗎?」
一言未落,婆尼忽然拔劍斬向自己的脖頸,一時鮮血飛濺,婆尼的身軀摔倒在地。
戒日王聽到噩耗,頓時驚得肝膽欲裂。婆尼是他堂兄,也是他父親收的義子,兩人從小感情深篤,相知四十多年,沒想到一日之間,婆尼竟然突然死去。這個消息是玄奘派人傳遞,他還不清楚具體情況,急急忙忙前往婆尼的府邸。
婆尼的府邸已經是哭聲遍地,戒日王臉色鐵青走進廳堂,婆尼的屍身在地氈上躺著,身上蓋著白布。廳堂中只有玄奘一人,正沉默地坐在胡床上,默默地誦經。
戒日王顫抖著掀開白布,只見婆尼的脖頸處流淌著鮮血。
「他是自殺而亡。」玄奘淡淡地道。
「為何會這樣!」戒日王兩眼通紅地大吼。
「因為貧僧揭穿了一樁三十六年前的往事。」玄奘黯然,把和婆尼的那番對質以及自己的推論講述了一番。
戒日王驚呆了:「你是說,婆尼殺死了朕的王兄?」
玄奘搖搖頭:「貧僧並沒有說王增是婆尼殺的。」
「那他為何會死?」戒日王大吼。
「因為他要替某人掩蓋這樁罪行。」玄奘道。
戒日王呆住了,臉色越來越白,額頭冷汗涔涔,眼神中既有憤怒,又有悲傷和恐懼。
「他要替誰掩蓋?」戒日王沙啞著嗓音道。
玄奘看了他一眼:「這世上,能讓婆尼付出生命也要保護的人,陛下難道不知道是誰嗎?」
戒日王悲傷地望著婆尼的屍體,喃喃道:「法師是在指責朕弒兄嗎?」
「指責您弒兄的,不是貧僧,而是波那。他把秘密寫在了您親自審定,並頒發天下的《戒日王傳》里。」玄奘道。
戒日王愕然:「不可能!《戒日王傳》朕看過多遍,絕無此事。」他辯解道,「波那和婆尼素來不睦,那幾句話是說,婆尼沒有盡到保護王增的職責,讓王增獨自一人去了設賞迦王的營帳,因此而遇害。至於王增死的營帳,是波那記錯了。畢竟他當時雖然跟隨王增出征,卻並未親眼看見王增被害的場面。」
「波那記錯了,那麼您也記錯了嗎?」玄奘冷冷道,「您當時審定《戒日王傳》,連這點錯誤都不曾發現?既然不曾發現,十一年後,您為何要重新鑄造銘牌,更改了王增死亡的地點?」
戒日王啞口無言:「可這也無法說明波那指責我殺了兄長啊!」
「《戒日王傳》中還有一句提到了您:喜增企圖抹去殺死婆羅門的罪行,如同帝釋天企圖抹去殺死婆羅門的罪行。」玄奘朗誦道。
「是有這句。」戒日王悶悶地道,「這又能說明什麼?朕殺死的婆羅門多了。」
玄奘憐憫地望著他:「陛下,婆羅門一詞,在波那的家鄉具有雙關的含義,它的另一個含義是,兄長。而梵天神話中,帝釋天也殺死了他的兄長眾色。」
戒日王目瞪口呆,傻傻地望著玄奘,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這些話曾經給何人講過?」戒日王失魂落魄地問道。
「並不曾講給任何人聽,只有貧僧一人知道。」玄奘道,「若是陛下想殺死貧僧,只需一聲令下,這個秘密將永遠消失在天地間。」
戒日王慘笑:「滅得了法師之口,能滅得了諸天神佛之口么?這個波那,朕供養他一生,他卻如此待朕!」
「人所做下的業,無論善業、惡業,都會銘刻於天地之間。無論如何文過飾非,都如同一隻昆蟲舉起手臂,去阻擋滾滾的車輪。」玄奘道,「十五年前,我大唐皇帝也曾犯下一樁大惡業。當初他的兄長是太子,但大唐定鼎天下,他出力最多,於是日漸和太子有了矛盾,為了爭奪帝位,雙方針鋒相對,你死我活。大唐皇帝先發制人,率兵在玄武門伏擊自己的兄長和弟弟,並親手射殺了兄長,逼迫父親退位,禪讓於他。之後更將兄長和弟弟的親族斬盡殺絕。我國的史官秉筆直書,記載此事。皇帝一直思謀,想更改起居注,篡改歷史,但忠於他的臣下卻嚴詞拒絕。因為這世上除了榮華富貴,還有道德良知。陛下,波那忠誠於您,但更忠誠於道德良知。」
戒日王陷入深思:「聽說你們大唐天子十八歲起兵反抗暴政,朕是十六歲征戰沙場;大唐天子發動兵變殺死兄長和弟弟當上了皇帝,朕就更不用說了;大唐天子登基后掃平天下,朕則征戰六年,征服數十個國家,開創戒日帝國;到了如今,我們又同時為往昔的罪孽所苦。為何我們二人會如此相似?法師,難道這是做帝王的原罪嗎?」
「這不是帝王的原罪,而是慾望的原罪。」玄奘道,「譬如玄武門政變,一直是大唐皇帝內心的刺。這根刺,大唐皇帝認為拔掉之後,他就不會再疼了。不知陛下如何看待?」
戒日王久久沒有說話,沉默地走到廳堂門口,凝望著院落外藏黑色的叢林,四周有風吹林木,天籟蟲鳴。頭頂上宇宙無限,在這恆河邊的古老星空下,忽然間只覺自身如此渺小,如此孤單,如此無依無靠。縱然王城中駐紮著數萬鐵騎,一聲號令,可踏碎山河,摧毀城池,碾碎阻擋在前方的一切敵人,可只要一想起王增的鮮血,那種發自靈魂的恐懼與顫抖,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
「三十六年了。朕一直以為已經忘記王增的血,沒想到它仍然如此鮮活。」戒日王慢慢淌出了淚水,「法師是如何察覺破綻的?」
「因為衍羅娜。」玄奘解釋道,「如果蓮華夜每一輪的宿命都會重複的話,衍羅娜必然死於人手,而不是意外。既然有兇手,那會是誰?當時貧僧看《戒日王傳》並未多想,包括您後來頒發的銅牌銘文,雖然王增遇害地點矛盾,貧僧也以為是記載混亂的緣故。可是既然對衍羅娜之死有了懷疑,那推斷下來就並不困難了。可惜,婆尼為了保護你,先是殺死老霍查,隨後又刺殺貧僧,想把這場罪孽背到自己身上,可他背得動嗎?」
戒日王沉默不語,看著婆尼的屍體,傷心不已。
「陛下,奔那城之戰,您明明擊敗設賞迦王,甚至進入他的王城,為何會放過他?衍羅娜當時來質問您,想來您有些無法回答吧?」
戒日王承認:「沒錯。王增當日的確是死在自己帳篷里的,朕宣布他是被設賞迦王所害,設賞迦王自然知道不是自己。那老東西如此聰明,略一推論,便能得出王增之死的真相。當日朕攻入高達國,大肆屠殺,嚇壞了設賞迦王。他親自來見朕,若是朕能保留他的王位,他就承認自己是殺死王增的兇手。當時朕已經徹底佔領高達國,區區王位,給他又如何?只是沒想到,回到曲女城,衍羅娜卻找到了朕,說夜晚王增託夢,說朕對不起他。朕以為她知道了王增死亡的真相,於是趁她走到宮牆下的時候,命人推倒宮牆,將她砸死。隨後朕借口工匠們是導致衍羅娜死亡的元兇,將他們沉入了恆河。」
「難道在帝王眼中,人命真的如同草芥嗎?」玄奘嘆息,「事實上,您這些殺孽完全可以不必造下,衍羅娜至死也不知道是您殺了她。她一直以為設賞迦王是殺死王增的兇手,在她看來您對不起王增,是因為您放過了設賞迦王。」
戒日王呆若木雞,半晌才苦澀道:「原來如此。殺幾個無關痛癢之人,朕實在不願動太大心思,以致紕漏迭出。當時也沒想過要瞞著人,能瞞過便瞞了,瞞不過也便罷了。沒想到卻因此讓人懷疑王增之死。」
玄奘厲聲道:「陛下,眾生平等,在天上的佛祖和貧僧看來,殺王增與殺工匠一般無二!」
戒日王也激動起來:「世上之人誰不造殺孽?既然你佛家說一切都是輪迴註定,那麼我和王增之間難道不是因為前生的宿緣嗎?當年,父親只有我們兩個王子,王增醉心沙場功名,我則醉心戲曲詩歌,原本對皇位並無貪念。可是父親突發疾病而亡,我先趕回國都,大臣們推舉我臨時攝政。法師,您是僧人,不懂人間權謀貪慾,我一走上攝政的位置,幾乎所有大臣和貴族便都將賭注押在了我的身上。王增因為娶了妓女,引來了大臣們的厭惡,再加上我當時年幼,大臣們都覺得主少可欺,扶持一個幼主,遠遠比扶持一個醉心沙場、強勢霸氣的君主能帶來更大的利益。所有人都在誘惑我,勸我爭奪帝位。可是等王增歸來之後,我二話不說,將皇帝之位拱手相讓,為何?因為那是我親兄長啊!我們兄弟自幼敦睦,我怎麼忍心奪了兄長之位?當時,兄長也察覺出國內的人心向背,他屢次拒絕,要進入山林苦修,最後是在我以死相逼之下才登基的!法師,試問你大唐皇帝可能做到?他們兄弟之間,對皇位可有片刻的辭讓?」
玄奘默然不語,李世民和李建成的皇位之爭,甚至連最初的溫情都不曾存在。
「可是,政治就是如此毫無人性啊,法師!」戒日王痛哭,「王增即位之後,對那幫大臣的厭惡日甚一日,而那幫大臣也怕他報復,他們請來很多人勸說我,那些人都與我有著千絲萬縷的親情和友誼。比如婆尼,他是我堂兄,也是父王領養的義子,從小對我如同父兄。我那時候才十六歲,他們在我耳邊日復一日地說著王增的壞話,詆毀我和王增之間的關係,用王權霸業來誘惑我。等到王增率兵出征摩臘婆,又讓我攝政之後,法師,我真的嘗到了那種大權在握,一言既出,蒼天為之顫抖、大河為之斷流的權威。無數人在你面前瑟瑟發抖,無數人終其一生琢磨的就是如何討你歡心,無數天才的詩人絞盡腦汁寫出頌揚你的詩篇。法師,我真的醉了,醉了。我無法想象,當王增出征歸來,把這一切統統拿走,那會是什麼樣子,我真的不想失去了。法師,您說,我是個十惡不赦的惡徒嗎?我今生的命運難道不是輪迴中的安排嗎?如果有真正的罪惡,那這個惡人便是執掌輪迴的天道!是它安排了這場毫無人性的謀殺!是它讓一個醉心文學、淳樸天真的少年成為謀害至親的殺手!是它將兄弟親情逐漸染色,讓敦睦之愛變成了兇狠殺機!它為何要踐踏人間美好的感情?為何要讓這娑婆世界充滿慘劇?法師,這天道,比我們人類眾生更冷酷,更無情,更殘忍啊!」
「貧僧無法評價天道輪迴。」玄奘嘆息道,「我只能說,今生雖然註定,卻也並非不可阻擋。貪嗔痴三欲,存在於這世上的河流、山川、草木、空氣和一切眾生間,若你修行自身,三欲自然無法左右你的人生,若你放任心猿意馬,自然會被那天道輪迴所左右,墮入既定的命運安排之中。」
「嘿!」戒日王默默地擦乾淚眼,搖頭道,「朕自幼熱愛文學,便是愛那無拘無束的自由、天馬行空的暢快和人間愛恨糾纏的情感。若讓我拋棄一切慾望,只為躲避命運,那又何苦來人世這一遭?」
玄奘搖頭不已。
戒日王收拾情懷:「好了,法師,您今日跟朕挑明此事,究竟是何意?您肯定也明白,得悉一個君王的秘密,是一樁福禍難辨之事。您冒著大風險,揭穿朕的秘密,想拿這個要挾什麼?你說,朕滿足你。」
「貧僧不想要挾什麼。」玄奘搖頭,「蓮華夜的上一世既然捲入這件事,倘若不查個水落石出,她無論走到哪裡都會有危險。貧僧拜求陛下,讓蓮華夜和那順平安離去,安度此生。」
「什麼?」戒日王驚愕地張大了嘴巴,「您……您冒著大風險,揭穿一樁驚天秘事,得罪一個帝王,就是……就是為了讓一對草芥般的男女活著?」
「是。」玄奘點點頭,又搖搖頭,「他們並非草芥,還請陛下放過他們。您也說了,當年的您曾經是個醉心文學與詩歌的淳樸少年,是一樁樁的權謀,一場場的誘惑,將您推到了謀害至親的位置。可難道這就是作惡的終點嗎?不是的,陛下。只要慾望還在,只要權謀還在,您就會一步步地越陷越深,最終你回顧自身,看見的將是滿身的污穢,不敢抬頭看天上的星空,也不敢低頭看腳下的厚土。還請陛下心疼這天地眾生的不易,不要製造殺戮。」
「朕若是不答應呢?」戒日王問道,「法師會揭穿朕嗎?」
「或許會,或許不會。」玄奘道,「其實貧僧如何做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已經年過五旬,該當考慮一下,他日如何面對您地下的兄長。」
戒日王終於變了臉色,微熱的風似乎變冷了。他渾身顫抖,臉上早已經沒有了那股睥睨天地的帝王之氣,他慢慢抬起自己的手,似乎那手上還有三十五年前的鮮血,刺鼻的血腥味揮散不去。
「朕放過他們了。」戒日王深深地恐懼著,「為了這件事,連婆尼都死了。朕失去的已經夠多了。」
「多謝陛下。」玄奘鄭重致謝,「既然陛下放過了他們二人,那貧僧就把婆尼大人還給您。」
戒日王怔住了,玄奘指了指婆尼的屍體:「他還活著。當時他只是割破了淺淺一層,就被貧僧的弟子阻止了,只不過為了請您來到此處,隨後又將他打暈了。」
戒日王驚喜交加,他和婆尼是真感情,當即掀開白布將婆尼抱起來,連連呼喚。婆尼慢慢地醒轉過來。戒日王摟著他,嗚咽失聲。
玄奘默默地離開了廳堂,王玄策從一旁閃了出來。
「師父……」王玄策欲言又止。
「都聽到了?」玄奘問。
王玄策沉默地點頭。
「這件事,你我從此以後守口如瓶。」玄奘嘆息道。
王玄策:「師父沒打算拿此事來要挾他?」
「為何他殺人千萬也不會恐懼,殺一個王增卻會恐懼三十五年?」玄奘問。
「因為,王增是他兄長。」王玄策道。
「為何一個人殺死外人不會放在心上,殺死兄長卻要負罪一生?」玄奘又問。
王玄策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回答。這算是個問題嗎?
「因為,這是眾生內心的禁忌和戒律!」玄奘微微嘆息,「所以,能要挾他的,不是貧僧,而是他內心的戒律。」
五年後,玄奘和弟子辯機著成《大唐西域記》,關於王增之死這一節,玄奘記載道:(設賞迦王)於是誘請(王增),會而害之。
一個「會」字,比波那的「婆羅門」和「兄長」隱埋更深,引人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