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記》(
第十二章貞觀年間的玄武門兵變
李世民收到捷報,並沒有半分喜色。根據李勣和王玄策等人的奏報,他已經證實這個兒子要起兵造反,李世民憤怒之餘又倍感羞辱。自己勵精圖治,創下堂堂貞觀盛世,輝煌大唐,結果被這個兒子劈面給了一耳光。
然而在如何處置李祐的問題上,朝廷產生了極大的爭議。房玄齡等人認為可貶為庶民,放逐嶺南。長孫無忌一方則要求嚴厲懲戒。
房玄齡奏曰:「陛下,齊王乃陛下親生。雖然怙惡不悛,卻也有父子之義。齊王死固不足惜,可陛下若是處死李祐,只怕於名聲有礙。」
長孫無忌反駁:「做父親的要講父子之義,他做兒子的講了嗎?謀逆大罪,十惡不赦。李祐身為齊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若不嚴厲懲治,置朝廷法度、君臣大義於何處?難道讓天下人知道,只要是皇帝的親兒子謀反,就可以不死嗎?」
房玄齡還要再說,李世民悲傷地擺了擺手,腳步蹣跚地離開了甘露殿。那背影蒼老憔悴,年僅四十三歲,看起來卻彷彿半百老人。
李世民離開甘露殿,來到內侍省。齊王李祐就囚禁在此處。
李世民走進宮室,內侍監伺候他落座,然後將李祐提了上來跪在他腳下。
李世民平靜地望著這個兒子:「為何要謀反?」
李祐垂頭喪氣:「做您的皇子太累。」
「太累?」李世民勃然大怒,一腳將李祐踹翻,大吼道,「朕從隋末的屍山血海中廝殺出來,給你們掙下了大唐天下,讓你們成為天潢貴胄,賜給你一州之地。做朕的兒子,你居然太累!你怎的不去做那豬狗!」
李祐臉上流著血,卻笑道:「父皇,您英明天縱,神武之姿,兒子自然是極為佩服的。可是您卻為何要我們每一個兒子,都成為您那樣的人?親近儒士,學富五車,謙恭好學,善於納諫。從小您就給我派了十幾位師父來教導,要把我培養成大哥和四哥那樣的人,可我偏不想學他們!」
「學他們有什麼不好的?」李世民氣得吁吁直喘。
「學他們有什麼好的?」李祐撇嘴,「說到底,大哥和四哥那樣子,不都是裝給您看嘛。大哥十三歲的時候就能寫治國策略,他會寫個屁,不都是一幫大臣幫著哄您開心。四哥呢?說是十八歲的時候就開始主編《括地誌》,我呸,還不是找一幫文人來給他攢文稿么?為什麼?因為您喜歡啊!您希望您的兒子們都是道德完人。可我偏不想那樣做,我就喜歡騎馬射獵,聚眾賭博,跟朋友們在一起喝酒聊天。」
「那是因為你自甘墮落!」李世民憤怒。
「那是因為他們有野心!」李祐毫不留情地道,「父皇,他們想討您的歡心,坐上皇帝寶座,兒子我不想,我只想自由自在過完此生。我不想戴什麼假面,什麼道德文章,什麼仁王之名,這些,兒子統統不稀罕!」
李世民氣得夠嗆:「朕怎麼就生出你這麼個兒子?」
李祐翻著眼睛:「您打算生出什麼樣的兒子?像大哥和四哥那樣?算了吧父皇,您在裝,他們在裝,大家都在裝,只是我不想裝而已。」
「朕怎麼裝了?」李世民問。
李祐笑了,說:「父皇,您這麼急於求成,想把兒子們打造成道德完人,還不是因為您道德有損么?玄武門兵變,您殺了大伯和四叔,逼迫爺爺退位,還把我那十位堂兄弟斬盡殺絕,有了這些罪,您扮演賢明仁君誰還信吶!」
「大膽!」李世民氣得幾乎發瘋,衝上去對著李祐又是打又是踹,李祐被打得滿身是血地躺在地上。
李祐咯咯直笑:「父皇,事情就是這樣了。您道德有瑕,所以努力想把我們給打造成道德完人,兒子覺得沒意思,不想裝,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這回好了,花天酒地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齊王也做不成了。您還是把我廢為庶人吧,兒子就在民間自由自在過一輩子算了。」
「你想自由自在過一輩子?」李世民獰笑。
李祐感慨:「是啊!可惜從小沒學會賺錢,到時候變賣些家當,或許吃喝不愁。」
李世民氣極反笑,瘋狂地大笑著朝殿外走去:「朕居然生了個獃子!來人,擬詔!賜死李祐,降其母陰妃為嬪!」
李祐愣了,隨即哭喊著爬過來:「父皇,您要殺我嗎?我是您兒子啊!」
「你曾經是我兒子,如今是國家的罪人!」李世民冷冷地道。
「那您也不能殺我啊!這是父子相殘啊!」李祐喊道。
李世民頭也不回,走出內侍省。
李祐絕望,慘笑著大吼:「父皇,您開了大唐兄弟相殺之先河,我開了大唐父子相殺之先河。我大唐皇室,難道要犯盡天下間的罪孽嗎?」
李世民腳步頓了一頓,最終頭也不回地走了。
王玄策和杜行敏伏在通善坊的一戶民居內,盯著對面一條暗巷。
「來了!」杜行敏低聲道。王玄策一招手,身後的不良人高手紛紛散開。
杜行敏是齊州兵曹,抓捕李祐之後得到王玄策欣賞,認為此人膽大包天,和自己投契,於是將他調進了不良人的賊帥衙門,做自己副手。他得知李祐謀反的背後有太子的影子,但並無憑證,也不敢告訴李世民,於是撒出大批人手,尋找紇干承基的下落。
這位紇干承基是太子黨的關鍵人物,專門替太子做些陰私之事,去年刺殺于志寧就是他親自出手。王玄策本以為他逃之夭夭了,沒想到竟然還在替太子賣命。
對面的巷子里那道小門是一戶暗娼,長安的青樓大都聚集在平康坊,不過紇干承基不敢拋頭露面,只好尋這種長安城南部貧民聚居地的暗娼。王玄策手下的不良人遍布長安,盯了他一個多月,終於把他堵著了。
這時角門一開,一個頭戴胡人渾脫帽的男子走了出來,腰中挎著刀。這種渾脫帽上面是尖頂,下面有帽檐,還有上翻的帽耳,正好把他面目給遮住。
「是不是他?」王玄策詢問盯梢的不良人。
那不良人點頭確認:「就是他!」
「抓!」王玄策一聲令下,不良人紛紛從高牆上躍下,向紇干承基殺了過去。
紇干承基知道不好,抽出長刀和不良人廝殺在一處。王玄策親眼見過此人的武功,知道極為了得,只有那個陌刀客在手持陌刀的情況下才把他殺得大敗虧輸。因此這次調集過來的都是高手,四五個人圍繞著紇干承基走馬燈般廝殺,刀劍交擊之聲密如爆豆。
紇干承基抵擋不住,連連中刀,急忙揮刀盪開兩人,奪路而逃。剛鑽進巷子,忽然一張繩網從天而降,四名不良人各自擎著繩網的一角從牆上躍下,當頭將他罩了進去。紇干承基憤怒地大吼,但越掙扎越緊,被網成了粽子一般。
王玄策鬆了口氣,和杜行敏從牆上跳下來,掀開渾脫帽,正是紇干承基。王玄策笑了笑:「帶走!」
紇干承基看見王玄策,當即面目灰敗,一言不發。不良人將他扛起,奔出巷子,塞進停在巷外的馬車裡揚長而去。整個抓捕兔起鶻落,不過半盞茶的時間,整個巷子里已經恢復原貌。
此人過於敏感,王玄策不敢將他帶回衙門,找到城南一處秘密的院落,將他關押起來審訊。
「紇干兄,你我同在太子率府,也算是同僚一場。」王玄策嘆息著,「我不良人的手段你是知道的,我卻不希望用在你的身上,不如咱們就開誠布公吧!」
紇干承基沉默很久:「王長史,你可知道我只要開口,會在朝廷掀起多大的波瀾?」
王玄策點點頭:「當然知道。」
「嘿,我倒忘了,以你王長史的膽大包天,這場風波未必不是你晉身的機會。」紇干承基苦笑,「想讓我交代,卻有一個條件。」
「你說。」王玄策道。
「在皇帝面前,算我自首告發。」紇干承基道,「如此我還能逃得一命,要不然我必死無疑,為何要將這種天大功勞送給你?」
「可以。」王玄策立刻點頭,他見紇干承基有些不信,當即解釋道,「你也不必懷疑,這是功勞,也是泥淖,這場功勞太大,風險也太大,我一個人吞不掉,也不敢吞。」
紇干承基苦笑:「你說得沒錯,我也是死中求活,放手一搏吧!好了,你問,我說。」
「是誰指使你去齊州蠱惑李祐謀反的?」王玄策問。
「太子。」紇干承基道,「蠱惑李祐,前後已經進行了一年多,日常都是我來回奔波。」
王玄策命書記將兩人對答的話記錄,然後問:「太子為何要蠱惑李祐謀反?」
紇干承基露出嘲諷之色:「因為太子自己要謀反!」
此言一出,王玄策就是一哆嗦,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被震得頭腦發矇。旁邊做記錄的書記也是駭得面無人色,連執筆的手都顫抖了。所幸這屋子裡沒有他人,要不然這句話一旦傳出,就是掀動大唐朝廷的無邊颶風。
「從貞觀十五年開始,太子就籌備謀反,然而陛下英明神武,想效仿陛下來一場玄武門兵變,極為艱難。」紇干承基道,「所以謀士韋靈符出謀劃策,鼓動齊王李祐謀反,屆時朝廷必然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齊州上。且皇帝派遣大軍平叛時,必定要調派長安的將軍和府兵,如此一來,長安軍方的職位出現空缺,太子趁機用自己人補上,悄無聲息地控制皇城。只可惜,齊王李祐是扶不上牆的爛泥,我們原本預計他能抵抗三個月,沒想到平叛大軍還沒到齊州,他自己就被擒獲了。」
王玄策嗓子乾澀,勉強控制著身體的顫抖:「那如今太子的計劃呢?」
紇干承基道:「李祐被抓后,太子下令切斷和齊州的一切聯繫,靜觀事態變化。」
「太子一黨,都有何人參與?」王玄策問。
「核心之人是漢王李元昌、駙馬都尉杜荷、吏部尚書侯君集、左屯衛中郎將李安儼。」紇干承基道。
王玄策只覺腦子嗡的一聲,他原本以為太子只是憑藉衛率府的力量,沒想到竟然有如此多的朝廷大員參與。杜荷是已故名相杜如晦的兒子,漢王李元昌是李世民的異母兄弟,這兩人倒罷了,侯君集是朝廷名將,統兵戰績僅次於李靖和李勣,李安儼更要命,他掌握著皇宮的宿衛。可以說,太子實行兵變的條件已經完全具備。
「他們打算如何發動兵變?」王玄策問。
紇干承基道:「按照之前的計劃,首先太子假裝突發疾病,皇帝一定會到東宮探視,漢王和杜荷因為是皇親,會隨侍在側,於太子卧室中突然控制住皇帝。或殺死,或致其昏迷。隨後太子和漢王假借皇帝被李祐派來的刺客刺傷,要送入宮中診治,詐開宮城的門,再以李安儼的力量控制住宮城。之後矯詔讓侯君集調動南衙十六衛控制長安。大事可定。」
王玄策聽得汗流浹背,太子的政變環環相扣,每個環節都有得力的人來執行,毫無防備之下,恐怕真有可能成功。而且有唐一代,太子是有兵權的,太子統領東宮十率府,下轄三十個折衝府,擁有三萬左右的兵力。其中左右監門率府、左右內率府為太子直屬的親兵,有三千人,都駐紮在皇城。理論上要搞一場政變,這些兵力絕對夠用,何況還有李安儼這個內應,侯君集這個外援。
「只不過李祐滅得太快,」紇干承基補充道,「如今是沒辦法假借李祐的名義了,可能中間會有調整。」
「可有具體日期?」王玄策問。
「隨時都可能發動。」紇干承基想了想,忽然臉色大變,「糟糕!我今日未時一刻要去和韋靈符見面,領取任務!此人精於謀算,見我未到,恐怕會起疑心!」
王玄策急忙問:「現在什麼時辰了?」
「申時一刻。」書記答道。
「糟糕!」王玄策急了,惱怒地喝道,「你怎的不早說?」
「被你一抓,腦子這會兒還是亂的。誰會想起這事兒?」紇干承基也冤枉。
王玄策心中焦急,抓起寫好的供狀,讓紇干承基按了手印,命人看好他,急匆匆跑了出去,帶著杜行敏等不良人前往皇城。
趕到朱雀大街之上,已經聽見連綿不停的閉門鼓之聲,長安實行宵禁,日落之後,城門郎開始在承天門擊第一波鼓,宮殿門閉,第二波鼓聲停止,宮城門閉,第三波鼓聲停止,皇城及京城、坊市門閉。晨鼓響三百聲,暮鼓響八百聲。
暮鼓響過之後,城內各條主街之上人煙斷絕,金吾衛和武候開始巡邏,一旦查到街上有行人觸犯夜禁,捆起來先鞭撻二十。這種街鼓做信號還是馬周的主意,一開始朝廷是派人沿街喊話,後來馬周覺得這法子不行,於是奏請李世民沿街置鼓,只要到點,從宮城到皇城再到外城,在通往十二個城門的大街上一通敲擊,極為便利。
王玄策帶著人馬在大街上策馬疾馳,這時鼓聲隆隆,已經開始敲起閉門鼓。王玄策心急如焚,他急著要把太子謀反的消息告訴皇帝,一旦進不去宮城,那可就麻煩了。申時三刻,皇城關閉,他緊趕慢趕進了皇城,但宮城卻已經關了。
杜行敏建議第二日再稟報皇帝,王玄策卻不敢耽誤,李世民住在宮城,太子的東宮在宮城的東側,就隔著一道牆,中間有通訓門可以出入。萬一太子連夜發動政變,外面的人壓根就無所察覺。
但此時城門已經關閉,沒有皇帝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開城門。王玄策帶著人來到中書外省,不用值夜班的中書舍人夜晚大都在此居住。王玄策一進來,恰好看見馬周走了出來。
王玄策急忙問:「馬舍人,我有急事要求見陛下,不知道您可有辦法傳達?」
「宮城關閉,誰都沒辦法了!」馬周道。
「你們中書省夜晚傳遞奏章,不是可以通過吊籃嗎?」王玄策道,「我可以寫封奏章您幫我遞進去。」
「倒是可以,可陛下這會兒不在宮中。」馬周道。
「哦?陛下去哪兒了?」王玄策問。
「我交卸差事的時候,東宮派人說,太子殿下突患重病,陛下著急去探望了。」馬周道。
王玄策一時愕然。
李世民得到太子病重的消息,沒有絲毫懷疑。這些年太子的身體的確不好,屢屢生病,再加上和魏王李泰爭鋒,心理壓力極大,突然患病也是常理之中。去年刺殺于志寧事件發生,李世民懲治太子之後,自己也加以反思,發現的確是自己對太子要求過於嚴苛了,而且自己對魏王李泰的過分寵愛,也的確會給太子很大的壓力。正如魏徵所言:「尋常人家,父母偏心幼子,還會讓長子覺得嫉妒,何況是帝王之家?」
李世民對太子承乾還是極有感情的,這畢竟是他和長孫皇后的第一個孩子。長孫皇后已死,李世民單單是感念亡妻的情感,也下決心要保護好承乾。一聽承乾病重,他立刻下令擺駕東宮。
這時閉門鼓已經敲響,但在皇命之下,玄武門隨即又洞開,李世民帶著侍從出了門,向東走到東宮的北門元德門。東宮的屬官都來門口迎接聖駕。漢王李元昌和駙馬杜荷也在迎接的人群中。
李元昌排行老七,李世民道:「七弟今夜不曾回府么?」
李元昌強忍著極度的焦慮,笑著回應:「皇兄啊,今夜原本正在與太子對弈,結果太子突然患病,東宮一片忙亂,臣弟就留下來守候太子。」
「七弟有心啊!」李世民感慨地拍拍李元昌的手,「太子如何了?」
「還在昏迷著。」李元昌黯然道,「御醫正在診治。」
李世民心急如焚,在眾人的簇擁下趕往太子的寢宮長生殿。
長生殿里靜悄悄的,李世民有些奇怪,李元昌急忙解釋:「怕驚擾太子,臣弟把不相干的人等都攆走了。」
李世民剛走到殿外,忽然就聽見南面的皇城處傳來無數人的吶喊之聲,似乎還有鐵騎賓士,甲葉碰撞。李世民久經戰場,對這種聲音極為敏感,這分明就是大軍調動之聲!他大吃一驚:「什麼聲音?」
就在此時,一名東宮的屬官面無人色地跑來:「大事不好了!王玄策鼓動太子衛率府的人造反啦,正在攻打皇宮!」
李世民和李元昌同時驚呆了。李世民驚的是,王玄策怎麼會造反?李元昌驚的是,自己還沒發信號,太子衛率府怎麼會出兵?而且……王玄策是幹嗎的?這事兒跟他有關係嗎?
左右內率府的府率們也有這種疑問。
王玄策知道皇帝進了東宮,立刻判斷出太子今夜謀反在即,皇帝性命只怕在旦夕之間。他當即將事情告訴馬周,馬周一聽也嚇呆了,第一反應就是去南衙十六衛搬兵,王玄策問他:「十六衛的人馬你能調動嗎?」
「我就說太子要謀反!」馬周道。
「證據呢?」王玄策問,「沒有皇帝和尚書省的調動命令,十六衛敢憑你一面之詞就出兵嗎?」
「那……那我去叫開城門。」馬周道。
「好啊!你能讓承天門的守衛打開門,你是第一大功!」王玄策道。
馬周想了想,頓時垂頭喪氣,要讓皇宮打開城門,需要的手續比去十六衛調兵還要複雜:「那你說怎麼辦?」
王玄策一咬牙:「讓太子提前發動!」
他當即帶著馬周和不良人策馬趕往太子左右內率府。太子左右內率府在皇城的東北角,正對著東宮的南門。王玄策策馬狂奔,轟隆隆地衝進了右內率府的衙門。此時右內率府內燈火通明,府率、副率、長史以及屬下的千牛備身等將佐正焦慮地等待著。大家沉默地坐在衙門裡,三千軍隊已經弓上弦刀出鞘,眼巴巴地等著東宮裡的信號,枕戈以待。
正這時,王玄策策馬狂奔進來,大吼道:「事情有變,太子下令,馬上攻打承天門!」
眾人嚇得一哆嗦,府率一看是王玄策,不禁愕然:「王長史?你們右衛率府也加入進來了嗎?」
「右衛率不曾加入,但王某一直都是太子的私黨!」
王玄策在庭院里兜馬要走,府率急忙奔出來,道:「王長史,到底怎麼回事?」
「計劃有變,太子無法發出信號,立刻攻打承天門!」王玄策一兜馬,「馬上出兵!我去通知其他人!」
王玄策也不多說,立刻縱馬朝右監門率府疾馳過去,到了衙門裡一衝而入。值守的士兵立刻圍攏過來,府率也急匆匆跑出來:「王長史,這是何故?」
王玄策大吼道:「事情有變,太子下令,馬上攻打承天門!」
「啊?」右監門的府率頓時愣了,「什麼意思?太子幹嗎要下令攻打承天門?」
王玄策鬆了口氣,知道右監門率府沒有加入叛黨,也不說話,兜馬疾馳而去。留下右監門的府率迷茫地站在風中。
他就這樣縱馬疾馳,在太子十衛率府中挨個通知,竟然有三家加入了太子的叛黨。這三家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事,卻都知道干這種謀反的勾當那就是把腦袋掖褲腰帶,任何變數都有可能發生。雖然比原定計劃提前了半個時辰,但提前就提前吧,反正要謀反,那就干吧!
三率府當即集合兵力,接近五千的大軍雲集承天門,人喊馬嘶,鐵甲錚鳴。
守衛承天門的北衙禁衛也不知道衛率府發哪門子瘋,竟然攻打自己,當即有中郎將大吼:「你們要造反么?」
府率大喊:「魏王謀反,刺殺了陛下!奉太子諭,調衛率府入宮平叛,快快開城!」
那中郎將嚇得魂飛魄散,但此時事態未明,不敢開城門:「可有太子諭令?」
府率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太子諭令,高擎在手中:「且看!」
那中郎將卻不敢出來看,硬著頭皮道:「抱歉了,事態不明,若有叛亂,我北衙六軍自當保護陛下的安全。」
府率大怒,卻不敢耽誤時間,下令攻城。中郎將知道出了大事,他也搞不清到底是太子謀反還是魏王謀反,皇帝生死如何,但職責所在,下令奮起抵抗。頃刻之間城上城下喊殺成一片,箭鏃破空,刀槍耀眼。
三率府早有準備,當即架上雲梯命人攀緣而上,底下的人則推動攻城錘,頂著箭雨沖向承天門,轟隆隆地撞擊。一時間血肉橫飛,死屍枕藉,內外皇城全部亂成一團,無論是謀反的一方,還是抵抗的一方,誰都搞不清狀況,但大家都知道一件事:王玄策鼓動衛率府的人,謀反了!
東宮長生殿。
漢王李元昌首先反應過來,大吼一聲:「拿下皇帝!」
長生殿內外的隱蔽處呼啦啦地湧出來上千名甲兵,將李世民等人團團包圍。而宿衛李世民的百騎禁衛乃是精銳中的精銳。李世民從官戶和胡籍少年中挑選驍勇善戰之人,騎著豹紋鞍的駿馬,穿著獸紋衫,組建成貼身騎射部隊,規模只有百人,故此稱為百騎。
百騎之驍勇在大唐軍中可謂首屈一指,一看皇帝危險,立刻做出最佳反應,一起下馬,把戰馬推到外圍形成工事,將李世民層層疊疊地保護起來。李世民這才明白怎麼回事:太子反了!
他心中一片迷茫,但多年的戎馬生涯還是讓他冷靜了下來,凝望著李元昌,冷冷地道:「叫承乾出來見朕!」
這時,太子承乾從長生殿內走了出來,站在門口的台階上。父子倆隔著重重軍陣互相凝望。
「承乾,」李世民第一感覺竟然不是憤怒,而是悲傷,「你也造朕的反了么?」
「父皇,兒臣不孝。」李承乾道。
「為何?」李世民憤怒地大吼。
「因為兒子太累了。」李承乾傷感地道。
李世民愕然,他忽然想起,僅僅七八日前,自己也是這樣問李祐,李祐也是同樣的回答。
李世民不禁迷茫了:「為何會太累?」
「做您的兒子累,做太子累。」李承乾道,「做您的兒子,我說話、做事、用膳、寢居、讀書、聽政,所有的事都必須符合您制定的標準,只要有一絲一毫的行差踏錯,就會有七八個老師嚴厲斥責。我哪怕吃飯掉下一粒米,也會有詹事對我叱罵,認為我不體恤百姓,浪費民脂民膏。我讀書累了想休息片刻,就有老師寫出來七八千字的勸諫書,把我批得體無完膚。然後您還會對他們的行為大加讚揚。至於做您的太子,更累,更難。我是您的太子啊,我是您這個帝國未來的繼承人啊!可是您對四弟的寵愛,讓文武百官、宮內宮外都覺得我這個太子就是個笑話!他們都覺得,我受寵不及四弟,才華不及四弟,人望不及四弟,老師們的勸諫叱罵更讓人覺得我一無是處,就是因為是長子,才覥著臉坐上了太子之位。父皇,這些年我跟四弟明爭暗鬥,沒一次贏的。我越來越失寵,眼看就要被廢掉了。父皇,前隋廢太子李勇在前,一個廢太子將來是什麼下場,人人都知道。我為何不殊死一搏?」
李世民悲哀得難以自抑:「朕從來沒想過要廢你!你是朕的第一個孩子,你母后臨終前,再三叮囑過朕要好好保護你。朕怎麼捨得廢掉你?」
李承乾哈哈慘笑:「可是父皇,所有人都認為我要被廢掉了,這又是為何?這難道不是臣僚揣摩您的意思嗎?這難道不是您平素寵愛四弟所造成的惡果嗎?當滿朝的人心跟隨您的喜好,都轉向四弟的時候,我這個太子還如何自保?」
李世民如同遭受了重重一擊,臉色蒼白如紙。
「太子,不能拖延時間!」李元昌喝道,「拿下皇帝,封萬戶侯!」
這些甲士都是李元昌和杜荷的私兵,一聲號令持著長矛圍殺過來,百騎殊死抵抗。雙方略一碰撞便是血花四濺,庭院狹窄,一千多人擁擠在其中,幾乎水泄不通。在這種情勢下,所有的手段盡皆無用,雙方几乎貼肉相搏,閉著眼睛長矛戳去,便能戳中人體,揮刀胡亂砍去,就能砍到人身上。百騎將自己變成一面巨大的人肉盾牌,層層疊疊地倒下,但更多的人護持著李世民且戰且走,退向元德門。所幸此時元德門還掌握在百騎手中,雙方就在狹窄的門道內血腥地廝殺。
而李承乾和李世民就在這刀光劍影之中如影相隨,一個走,一個退,隔著千百人,兩人互相凝視著對方,彼此的心中都有一股大悲涼。
漢王李元昌卻沒有太子這種情緒,見遲遲拿不下李世民,心中越發焦慮。他這時幾乎忍不住破口大罵,城外的衛率府為何會提前發動?按照原本的計劃,只要皇帝進了長生殿,勢必不可能帶那麼多的百騎,屆時殿內的伏兵很容易就能將李世民拿下,揮刀一殺,嫁禍給魏王李泰,大事定矣!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衛率府好死不死地發動兵變了!
比李元昌更鬱悶的人是李安儼。
他身為左屯衛中郎將,深得李世民信任,負責皇宮宿衛。承天門外戰爭一爆發,他以為衛率府的人得到了太子信號,這表示太子已經拿下皇帝。李安儼極為興奮,當即帶領自己的親兵衝到太極殿外的宿衛營地,一起大喊:「魏王謀反,陛下遇害,快隨太子平叛!」
北衙禁衛全都驚醒了,紛紛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李安儼早已經安排人傳遞謠言,說魏王派刺客暗殺了皇帝,太子率領衛率府的人正平定叛亂,要大家跟隨李將軍,控制宮城,嚴防魏王黨!
信息不明的情況下,北衙禁衛像沒頭蒼蠅一樣,不少人竟然跟著李安儼開始控制各處城門。李安儼大喜,各城門最重要的就是玄武門,因為這裡是太子進入宮城的必經之地。李安儼當即帶著北衙禁衛企圖控制玄武門,和玄武門守將爆發激烈的交鋒。
眼看玄武門守將不支,李安儼當即命人打開玄武門,迎接太子入宮。他自己當先衝出玄武門,朝著東宮方向眺望,果然看見一群人豕突狼奔,朝著玄武門跑來。李安儼興奮得心臟幾乎要跳出來,誰說太子腿瘸?這不跑得飛快嘛!
但是……不對,怎麼後面還有人追殺?
李安儼也納悶了,當即催促眾人迎上去,吼道:「快快快,陛下已經駕崩,迎接太子入城,就是從龍之功——」
話還沒喊完,他當即就驚呆了——跑在最前面的,赫然是皇帝李世民!
這時準備追隨太子平叛的北衙禁軍也吃驚,皇帝還好好的啊!眾人詫異地望著李安儼,李世民頓時明白了,冷冷道:「拿下他!」
北衙禁衛毫不猶豫,揮刀斬殺了負隅頑抗的李安儼部屬,將李安儼擒拿。這時太子和李元昌率人追了過來,李世民不逃了,在北衙禁衛的拱衛中,下令擒拿太子一黨。
太子一黨如今只剩七八百人,如何是北衙禁衛的對手,不到一盞茶時分,就被斬殺殆盡。太子眼見事敗,慘笑一聲,橫刀要自刎,卻被駙馬都尉杜荷攔腰抱住,將刀奪了下來,反持著雙手推了出來。
「陛下!」杜荷哭得涕淚橫流,「臣是受了他們的脅迫,不得不為啊!」
李世民厭惡地看了他一眼,北衙禁衛將太子、杜荷、李元昌等人五花大綁。
此時,承天門爭奪戰愈加慘烈。三率府的士兵悍不畏死,螞蟻般順著雲梯往上爬。而在攻城錘的連續重擊下,承天門的城門也不堪重擊,轟隆隆倒塌。在三位府率的率領下,數千大軍吶喊一聲衝進承天門。
王玄策和馬周在遠處默默地看著,頓時面如死灰。
「太子……終究還是成功了。」馬周苦澀地道。
「盡人事,聽天命吧!」王玄策也苦笑不已,「只希望大唐不會迎來一場亂世。」
「王長史,你如何打算?」馬周問,「我還好,好歹能回家當個平民百姓,你這次可被太子黨的人恨透了。」
「我啊?」王玄策勉強笑了一笑,「當然是跑了!難不成還待在這兒讓太子砍了腦袋不成?」
「跑?」馬周卻不看好,「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你還能跑到哪兒?」
「大不了老子跑到天竺,繼續跟著師父當和尚去!」王玄策咬牙切齒,他兜轉馬頭,「好了,馬舍人,我先走一步。長安城門開放之前,我得找地方藏起來。天一亮,太子黨只怕會全城搜捕。」
王玄策正策馬要走,承天門內突然間就靜了下來,彷彿成千上萬人突然被掐住了脖子,方才還廝殺連天的戰場,一瞬間就變得針落可聞。王玄策詫異地轉回頭,只見原本已經沖入承天門的叛軍,又慢慢地退了出來,他看不到這些人的臉,卻見他們身體僵硬,一步步倒退,很快退出承天門,退到了門外的廣場上。
承天門內,一條人影慢慢地走了出來。頭戴黑襆頭、身穿赤黃色的袞龍袍,神態沉凝自若地走出承天門。正是李世民!
「萬歲,萬歲——」承天門上的守軍狂喜地歡呼起來。
而承天門外的叛軍則一個個臉色灰白,身體顫抖,縱有千軍萬馬,縱有刀劍在手,但望著面前赤手空拳的一個人,竟然沒有一個能生出反抗的勇氣!
叮噹——也不知誰的兵器首先落地。頓時數千叛軍全拋掉了武器,跪伏一地。主導反叛的三名府率呆若木雞地站在人群里,凝望著李世民走近,體似篩糠,三人對視一眼,一咬牙,同時橫刀自刎。屍體栽倒在人群中。
一場叛亂,李世民連一句話也沒說,剎那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