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泥犁獄》(8)
第六章偷情的女子,竊香的和尚
小魔女果然跟定了玄奘。在判官廟休息了一晚,玄奘便回到興唐寺,綠蘿寸步不離,居然跟著他住進了菩提院。玄奘煩惱無比,請空乘過來處理,空乘也有些無奈,溫言勸說綠蘿,說敝寺有專供女眷休憩的禪院,綠蘿毫不理睬,說那所禪院也有溫泉嗎?說罷,自顧自地挑選房間,最後看中了波羅葉居住的東禪房。
玄奘對居住條件並不講究,於是波羅葉就挑選了最好的一間,是空乘原先的禪房,裡面有溫泉浴室。波羅葉歡喜得不亦樂乎,沒想到這小魔女一來,把自己給攆了出去。波羅葉敢怒不敢言,灰溜溜地找了個廂房。
空乘也無奈,只好私下找玄奘商量:「法師,這女施主是崔珏大人的獨女,又是郭縣令的繼女,貧僧……貧僧也不好強行攆走啊!」
「可是……阿彌陀佛……」玄奘煩惱無比,「佛門清凈地,貧僧的院子里住個女施主,這成何體統啊!」
空乘實在沒了辦法,建議:「要不法師換個禪院?」
玄奘還沒回答,綠蘿遠遠地嚷了起來:「告訴你,惡僧,你愛換便換,換了,本小姐仍舊跟著你。」
兩大高僧面面相覷,一起念起了經。
最後,空乘念了幾句佛,一溜煙地走了,把玄奘撇在這兒煩惱。
從此以後,玄奘背後就多了條尾巴,這個美貌的小魔女和波羅葉一道,成為玄奘的風景,除了洗澡如廁,基本上走哪兒跟哪兒。玄奘渾身不自在,脊背上有如爬著螞蟻,倒不僅僅因為被一個少女黏上,他心知肚明,黏上自己的是一把匕首和利箭,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這小魔女一箭穿心。
這個十六歲少女的手段,太讓他驚心了。沒辦法,只好叮囑波羅葉,看好她,最好別讓她攜帶利器。波羅葉問:「法師,我,可以,搜她的身,嗎?」
玄奘無語。
玄奘所住的是西禪房,和東禪房隔著一座佛堂。晚間,玄奘在燈燭下研讀《維摩詰經》,過幾日就是空乘安排的辯難大會,他不敢怠慢,河東道佛教雖然比不上蘇州揚州興盛,可寺廟歷史久遠,不時有傑出的僧人出現,他可不想到時候被辯駁得灰頭土臉。
但是他眼睛看著經卷,耳朵里卻是對面小魔女那歡快的哼唱聲,攪得他禪心不寧。正在這時,綠蘿忽然一聲驚呼,似乎受到極大的痛楚。
玄奘大吃一驚,急忙跳下床榻,赤足奔出禪房,過了佛堂,站在綠蘿的房門外,低聲道:「綠蘿小姐,發生什麼事了?」
「呃……等等。」綠蘿應了一聲,屋內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過了片刻,她打開房門,只見她小臉煞白,齜牙咧嘴,房間里霧氣氤氳,架子上還搭著衣物。
玄奘急忙把視線收了回來:「怎麼了?」
「洗澡……蜇了我一下。」綠蘿眼淚汪汪的。
「有蟲子?」玄奘問。
「不是……」綠蘿道,「昨夜墜下懸崖,身上刮傷多處,我想洗澡,一進溫泉,蜇疼我了。」說著撩開袖子,果然嫩白的胳膊上布滿了傷痕,「身上還有……」
這小妮子也沒有多大男女之防的觀念,居然去撩衣衫,玄奘急忙避開了:「阿彌陀佛。你在這兒等著,貧僧去波羅葉那裡給你取金創葯,你敷上便好。」
綠蘿點點頭,玄奘回房穿上鞋,去找波羅葉。他的包裹在波羅葉房間里,衣物和藥品都在,波羅葉從睡夢中被吵醒,聽說取金創葯給綠蘿用,老大不滿,卻不敢反駁,憤憤不平地取了一包遞給玄奘。
玄奘把葯給了綠蘿,自己回房繼續研讀佛經。不料過了片刻,響起敲門聲,綠蘿哭喪著臉把腦袋探了進來:「塗上了葯,沒法洗澡了。」
玄奘一時無語。
所幸這天夜裡綠蘿沒再打攪,第二日做完早課,玄奘先去大雄寶殿拜佛,正跪在如來佛像前誦念,忽然有小沙彌急匆匆地跑了進來。他也不敢打擾,等玄奘起身,這才上前合十:「法師,住持正在找您。在您禪房裡等候多時了。」
玄奘點點頭,當即回了菩提院。空乘正帶著兩個弟子在院子里踱步,一臉焦急之色。見玄奘到了,他揮手命兩個弟子守在門外,和玄奘進了佛堂,兩人在蒲團上坐下。
「師兄有何要事來尋貧僧?」玄奘問。
空乘面色肅然,低聲道:「昨夜出了大事。」他盯著玄奘,一字一句地道,「霍邑縣城出了大事!」
玄奘詫異道:「什麼大事?」
「昨夜,周氏大宅失火,兩百畝的宅邸燒成了白地。」空乘道,「周氏一家一百餘口,無一生還!」
玄奘的臉色頓時變了:「可知是天災還是人禍?」
「說不準。」空乘嘆了口氣,「老僧不敢妄言。說實話,法師來的時候,縣裡發有公文,說法師和波羅葉與一樁案子有關,如法師離開寺院,須報知官府。今日清晨,縣衙來了差役,詢問法師昨夜的去向,可曾離開過寺院。貧僧知道法師昨夜未離開寺院一步,便向那差役做了保。」
這時,東禪房的門吱呀開了,綠蘿幾步就沖了過來,臉色異常難看:「空乘法師,您說的可是真的?那周家真燒成了白地?」
「阿彌陀佛。」空乘沒想到有人偷聽,面色有些尷尬。
綠蘿呆了片刻,喃喃道:「怎麼會發生這等事情?」
空乘看見她,似乎不想多說,和玄奘閑聊幾句,便告辭而去。綠蘿當即坐在他那張蒲團上,抱著膝蓋露出深思之色:「惡僧,你說說看,這事是不是人為?」
「貧僧不敢妄語。」玄奘道。
「你這和尚,又不是讓你出口傷人,猜測一下嘛。」綠蘿道,「周家大院我很熟悉,雖然都是木質房屋,可是院落極大,這火哪怕燒得再凶,也不可能一個人都逃不出來啊!」
「貧僧不敢妄語。」
「你這惡僧……」綠蘿對他也是頭痛無比,嚷嚷了片刻,見玄奘沒有絲毫回應的意思,一跺腳站了起來,奔出禪堂。
波羅葉從廊下走了過來,坐到方才綠蘿的位置:「法師,這可,真是,大事。一場,火災,能燒死,所有人,嗎?」
「貧僧不敢妄語。」玄奘依舊道。
波羅葉也受不了了,一跺腳蹦起來躥了出去。
望著兩人的背影,玄奘眼中露出濃濃的不安,口中默默地誦念《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何以故?須菩提,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
波羅葉出了禪房,發現綠蘿正坐在東側的松林外,霧氣繚繞的溫泉從她腳下流過,她脫了鞋襪,把白嫩嫩的小腳浸在泉中。人似乎在發獃,大大的眼睛里滿是迷茫。
波羅葉撓了撓頭皮,走過去坐在她對岸的石頭上:「綠蘿小姐,在,想著,周家火災,的事情?」
綠蘿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是,不是?」波羅葉暈了。
綠蘿嘆了口氣:「怎麼會死那麼多人呢?好好一個大家族,怎麼說沒就沒了?」
「這樣,不是,對小姐,很好嗎?」波羅葉道,「你指使,周公子殺人,的事,沒人,追查了。」
「你懷疑是我做的?」綠蘿惱怒起來,狠狠地瞪著他。
「沒,沒。」波羅葉連連擺手,「你,有心無力。這麼大的,案子,你,做不下,來。」
綠蘿更惱了,小腳嘩地挑起一蓬水,澆在波羅葉的臉上。波羅葉嗷的一聲,手忙腳亂抹乾凈臉,怒道:「你做,什麼?」
「讓你胡說八道。」綠蘿喝道,「周夫人對我呵護備至,我豈能做這種喪心病狂之事!」
波羅葉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不禁訕訕:「周夫人,是想,讓你做,她兒媳,吧。你沒想,嫁過去?聽他們說,周家很,有財勢,地道的,士族。在天竺,就是,高貴的,剎帝利。」
綠蘿搖了搖頭:「周公子為人輕浮,沒有絲毫男兒氣概,豈是我的良配?」
「那你,喜歡,哪一種,公子?」波羅葉的癖好又冒了出來,好奇地問。
「我嘛,」綠蘿側著頭想了想,「穩重,那是必須的;成熟,也是首要的;才華出眾,更是第一的。最重要的,是對我呵護關愛,一定要疼著我,寵著我。」
波羅葉點點頭:「原來,你想找,瓦特薩亞那,那樣的,公子。」
「瓦……什麼傻子啞巴的?」綠蘿奇怪地道。
「不是……傻子,啞巴……」波羅葉崩潰了,「是我們,天竺國,幾百年前的,聖人。他寫了,一部,《伽摩經》,講的,就是你,喜歡的,男人,追求,少女。」
「哦?」綠蘿來了興緻,「你們天竺還有講如何追求女子的佛經?」
「不……不是……」波羅葉結結巴巴地道,「不是,佛經。」
「說說看啊!」綠蘿托起臉蛋,認真地道。
波羅葉無奈,只好道:「《伽摩經》里講道,假如你,熱戀的人,十分固執,那你就,讓步,由著她的意;這樣,最終你,一定能夠,將她征服。只是,無論她,要求你,做什麼事,你務必要,把事情做好。她責備,什麼,你就,責備什麼;她喜歡,什麼,你就也,跟著,去喜歡。講她,願意講的,話;否定,她執意要,否定的,事。她歡笑,的時候,你就,陪著她歡笑;她悲傷,垂淚,的時候,你就,也讓淚水,潸然而下。總而,言之,你要,依照,她的情緒來,設計,你自己,的情緒……」
波羅葉漢話太差,一邊要回憶《伽摩經》的原文,一邊還要翻譯,講得磕磕巴巴,但綠蘿卻聽得極為入神,托著腮,彷彿痴了。
「真的有人會為了我那麼做嗎?」她喃喃地道,「我歡笑的時候,他就陪著我歡笑;我悲傷的時候,他就陪著我悲傷;我垂淚的時候,他也會潸然淚下……」
波羅葉一直講了半天,才勉強講了一個章節的內容,綠蘿卻是越聽越痴迷。大唐的男人哪裡會有這種奔放無忌的愛?哪裡會因為一個女人而委曲求全,低三下四?縱然有那種海枯石爛的愛情傳說,也都是女子表達得更為激烈,男子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仍舊溫文爾雅,保持體面。
「會有這樣的人嗎?」綠蘿獃獃地念誦,「……外出時,你一定要為她打傘遮陽;如果她被擠在人群當中,你要為她闖出一條路來。當她準備上床時,你要拿一把凳子給她,並扶她上去,要有眼色地給她將鞋兒脫下或穿到她的纖足上。另外,即使你自己凍得發僵,也要把情人冰冷的手兒暖在你懷裡。用你的手像奴隸似的舉起她的鏡子供她照……」
十六歲少女的芳心,徹底被這個來自天竺異域的傢伙給攪亂了。
波羅葉的眼中,卻閃爍著詭異的笑意。
「波羅葉,」綠蘿道,「以後,你每日都要和我講這《伽摩經》。」
空乘大張旗鼓籌備的辯難法會已經通知到了三晉各大佛寺,晉陽大佛寺、平遙雙林寺、恆山懸空寺、蒲州普救寺、五台山諸寺的僧人們陸續來到興唐寺,連晉州左近的豪門高官也紛紛到來,和僧人們談禪。這一場法會,一下子成了晉州百年難得一遇的盛會。
玄奘一下子忙碌了起來,正式的辯難還沒開始,僧人們就談禪悟道,熱鬧非凡。這一日和幾位高僧談禪到深夜,波羅葉早回去休息了,連形影不離的小魔女也熬不住,早早回了菩提院。玄奘離開的時候已然是丑時,疲累至極,一個小沙彌打著燈籠送他回到菩提院,便告辭而去。
天上有明月朗照,院內的石龕內燃有氣死風燈,倒也不暗,玄奘路過廂房,聽見波羅葉的呼嚕聲此起彼伏,有如滾滾波濤。他無奈地一笑,和這廝一起生活了這麼久,早就習慣了。到了禪堂,正要往自己的西禪房去,忽然聽見東禪房內傳來綠蘿驚悸的叫聲!
玄奘大吃一驚,疾步走到房門口,低聲道:「綠蘿小姐!綠蘿小姐?」
房內無人回答,玄奘想了想,正要離開,房中突然又傳來一聲驚叫:「不要——」
他大吃一驚,伸手一推門,門居然吱呀一聲開了,這一驚非同小可,幾步衝到房內,不禁怔住了。借著窗外明月和燈光,只見房中並無他人,綠蘿好端端地在床榻上睡得正香!
這小妮子睡相不好,把被子捲成一團壓在身子底下,一條腿蜷著,懷裡還抱著一隻黃楊木枕。大片雪膩的肌膚露在外面,在月光下散發出柔膩的熒光。
「阿彌陀佛。」玄奘尷尬無比,原來這小魔女在夢囈。
他轉身剛要離開,綠蘿又叫了起來:「爹爹,爹爹,我怕!他要殺我……殺我……」
玄奘的身子頓時僵硬了,一股濃濃的哀憫湧上心頭。這小魔女,白日間如此刁頑任性,殺人不眨眼,卻終究還是個孩子啊!
他嘆息著,卻不便在房中久留,出門輕輕帶上房門,卻又遲疑了——綠蘿沒插上門閂,門沒法鎖住。這孩子,孤身在外居然不閂上門,若有歹人或者邪祟該如何是好?
「阿彌陀佛。」玄奘嘆了口氣,趺坐在佛堂的蒲團上,閉目垂眉,念起了《大悲咒》。這一坐便是一夜,直到東方既亮,樹間鳥鳴,玄奘才緩緩睜開眼睛。
忽然,眼前一花,吱呀的門響聲中,綠蘿睡眼惺忪地走了出來,一看見玄奘趺坐在佛堂上,不禁怔住了:「你這惡僧,起得好早。」
玄奘淡淡一笑:「小姐昨夜睡得還好么?」
「好!」綠蘿翻了翻眼睛,「當然好。」
「小姐平日里還是舒心靜氣好些,若是煩悶焦慮,可到山間多走動走動,或者在空曠無人的山野大聲吼上幾聲,心中的焦慮緊張便可消散些許。」玄奘靜靜地盯著她道。
「嗯?」綠蘿奇道,「你這惡僧,大清早的說什麼呢?本小姐何時煩悶焦慮了?」
玄奘搖搖頭:「夜間磨牙,主人之內心焦慮難安,過於緊張,長此以往,對身體大有妨礙。」
「你……」綠蘿滿臉緋紅,剛要氣惱,忽又愕然,「你在這裡坐了一夜?」
玄奘默然。
綠蘿張張嘴,剛要說什麼,忽然眼圈一紅,奔了出去。
香積廚著人送來齋飯之後,空乘派了弟子來找玄奘,說明日就是法會的正日子,要和法師商量下具體事宜。玄奘匆匆吃完早膳趕到空乘的禪院,幾個外寺的僧人也都來齊了,大家商議了一番,作出具體章程。
到了午時,整個寺廟熱鬧起來,無數百姓紛紛而來,有霍邑的,也有晉州各縣的,甚至還有蒲、絳、汾、沁諸州的,最遠的,居然來自京畿道的雲陽。也不知他們怎麼得知這裡有法會,如此短的時間便趕了過來。
規模龐大的興唐寺很快就擁擠起來,空乘措手不及,舉辦一場水陸大法會,本意只是想集合左近諸僧,可沒想到消息居然傳得這麼廣,善男信女來得這麼多,把僧舍騰出來都不夠住,還是西北緊鄰的中鎮廟主動分擔了部分香客,才略微緩解了窘境,至於其餘的,就只好住進霍邑縣城了。
第二日辰時,法會正式開始。
就在大雄寶殿前的廣場上,搭起高篷,殿前是諸高僧的獅子座,下面是寺里的僧眾,後面則是黑壓壓的善男信女,擠滿了廣場,一直綿延到山門。玄奘取出自己受具足戒時得賜的木蘭色袈裟披在身上,腳上穿了一雙嶄新的僧鞋。他樣貌周正,儀錶堂堂,多年來風雪磨礪,更有一股與眾不同的精神,在袈裟的映襯下,微黑的臉上似乎蕩漾著一層佛光,攝人心魄。
眾僧先在大雄寶殿中做了儀式,然後升獅子座,興唐寺三百僧眾諷誦經典,信徒隨眾禮拜,接著開始考察合格的沙彌,受具足戒,現場有管理僧籍的晉州功曹和僧正,進行檢驗考核,發給衣缽、度牒,登記造冊。
一應儀式結束,用過齋飯,下午便是各地來的高僧開講,講示佛法。玄奘是講解《維摩詰經》,這部經他十歲就開始參,浸淫二十年,紮實無比,一開講,就令諸僧震驚。
「蘇揚流行參禪,從古以來許多禪宗的祖師都是從緣起上悟道的,不是理上悟入。有丟一塊石子開悟的,有看到花開悟的,就是由緣起而悟入。有高僧道『從緣悟達,永無退失』,就是說從因緣上悟道才不會退掉,光是從定力上參出來還不對。這是一種說法,可是貧僧反對這個說法,從緣入者,反而容易退失,偶爾開悟,身心便一下空了,進入空性,雖然定在空性,若這個色身、業力、習氣一切都還沒有轉,還是要退轉的。所以法顯法師悟道之後,仍行腳天下參善知識,因為此心不穩。大乘的緣起性空,性空緣起,如果沒有真修實證,儘管理論上講得緣起性空,性空緣起,中觀正見,那只是口頭佛法,甚至是邪見。所以經文說一切菩薩要『深入緣起,斷諸邪見』……」
僧眾和香客都被這大膽的論調震驚了,上千人的廣場,竟然鴉雀無聲,只有玄奘的聲音回蕩在禪林古剎之中。這個年近三十的僧人寶相莊嚴,端坐獅子座,陽光照耀在他臉上,令人不可仰視。
僧人們聽得認真,但綠蘿卻百無聊賴,她不懂得什麼佛法,最多也就是聽過幾個佛經故事而已。今天起得早,和尚們也不午睡,跑來參禪,耽誤她的休息。但她既然發誓要跟這個和尚鬧到底,就決不肯有絲毫妥協,無論這個惡僧在做什麼!
正在打呵欠,眼睛忽然一瞥,不禁一怔。
她站在台階上,看得遠,只見人群外,一個頭上戴著帷帽,身穿湖水色襦裙的女子正從牆邊急匆匆地走過,進入西側的院落。
綠蘿不禁瞪大了眼睛,這女子的帷帽四周垂有白色面紗,看不清容貌,但那背影她實在太熟悉了,隱隱約約,竟像是自己的母親!
「難道她知道我在興唐寺,來尋我了嗎?」綠蘿不禁狐疑起來。
「是了,我雖然離家不曾跟母親說過,但興唐寺和娘的淵源甚深,只怕空乘會派人告知她。」綠蘿暗暗叫苦,但想了一想,自己離家這麼久,不曾打個招呼,讓娘親擔憂多日,也不禁心虛。
「還是……跟她說一聲吧!」綠蘿無奈地搖頭,悄悄離開身邊的波羅葉,向那女子追了過去。
大雄寶殿西側是一座幽僻的禪院,松柏如蔭,綠蘿好容易才擠出人群,到了院中,只見遠處人影一閃而逝。她緊緊追了過去,想著怎麼跟娘親解釋:「嗯,說要殺這個惡僧是肯定不行的,那……說我參研佛法?娘親根本就不信呀!哎,對了,就說我來給爹爹上香禱告,她肯定高興。」
想到了理由,綠蘿大大的眼睛眯成了一雙月牙,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可是娘親的背影她卻怎麼也追不上,有時候略一疏神,居然會跟丟。而那女子彷彿目的非常明確,一路毫不停息,也不辨認方向,略低著頭,徑直朝寺院深處走去。
「這怎麼可能?」綠蘿驚訝起來,「娘怎會對興唐寺如此熟悉?」
那女子對興唐寺果然熟悉,東一繞,西一繞,越走越高,居然到了半山處,這裡已經是寺院僧眾的生活之所,再往上行,更是到了寺內高僧們的禪院群附近。綠蘿狐疑起來,此人若真是她娘親,就絕不可能對寺院這般熟悉,因為自父親死後,她從未來過興唐寺。便是父親造寺的時候,她偶爾來過,也只是在佛殿上香,決不會對其他地方也了如指掌。
「難道不是我娘?只是身材相似?」綠蘿奇怪起來。一個女子,在寺內僧人講經說法的時候,居然深入寺院,這本身就過於奇怪,她好奇心給勾了起來,躡手躡腳地跟在那女子身後,看看她到底要往何處去。
過了僧舍,那女子突然折向東行,不久就到了一處偏僻的大殿旁。寂靜的院落中空無一人,今日盛會,幾乎所有的僧眾都在大雄寶殿前的廣場上,連大殿里都沒有值守的僧人。綠蘿看著那女子進了大殿,便悄悄走到廊下,順著殿門朝裡面看,細碎的腳步聲回蕩在殿內,雖然輕柔,卻清晰可聞。
她不敢緊跟,直到腳步聲消失,才小心翼翼地進了殿內。這殿內供的是觀世音,應該是一座觀音殿。巍峨的大殿空空蕩蕩,根本藏不住人,她急忙走到觀音像後面,一看,不禁愣了,後面是一處院子,院里有一座禪堂。院子沒有門,可禪堂的門卻上了鎖!
也就是說,這女子到了觀音殿內,竟然憑空消失!
一瞬間,綠蘿汗毛直豎,出了一身冷汗。難道自己見了鬼?
隨即就覺得這個念頭荒誕不經,鬼雖然可能有,可堂堂佛寺中哪個鬼敢進來?觀音像前,哪個鬼敢猖狂?
那麼,不是鬼,就肯定是人了!
綠蘿是個膽大包天的丫頭,殺人在她眼中如捻蟲蟻,她害怕鬼,卻對人沒有任何畏懼。既然是人那就好說了,人不可能憑空在觀音殿中消失,若是消失,只有一個解釋,這殿內有密道!
大戶人家為了避難,家中時常建有密道,尤其是在亂世,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一旦有賊匪洗劫或者亂軍入城,就闔家鑽進密道,或者逃生,或者在裡面住些時日,等局勢平定再出來。崔珏是河東第一世家崔氏的子弟,雖然是旁支,但綠蘿也算出身大戶人家,對這點並不陌生。
小魔女機敏無比,當即細細地在觀音殿內查驗起來。
這座觀音殿並不複雜,四壁空空,地上鋪著青磚。她先舉起小拳頭敲了敲四壁,牆體沉悶,不像有暗門。又溜著地面跺了一遍,震得小腳生疼,也沒有發現空空的回聲。然後她把目光投向了大殿正中的觀音像,憑目測,這座觀音像應該是陶土燒制,腹內該是空的。不過她可不敢去敲觀音的身體,這等瀆神的舉動,縱然她膽大,也不敢做出來。
「我不敢做,難道修建密道的人就敢么?」綠蘿的眼睛又得意地眯成了一雙月牙,笑吟吟地背負雙手,繞著觀音像踱了一圈,眼睛嘰里咕嚕地盯著觀音像的基座。
基座卻是整塊岩石雕刻的,層層蓮花,足有九層,雕工細膩,惟妙惟肖。她蹲在地上一路摸過去,細細地查看蓮花基座。
到了觀音像正背後,她的目光停住不動了,基座的蓮花雖然沒有任何異樣,但一朵蓮花瓣上殘留著一點嫣紅。綠蘿怔怔地盯著,小心伸出指甲挑起一點,湊到鼻子邊聞了聞,臉色頓時變了:「鳳鵲眼!」
綠蘿的心緩緩沉了下去,至此,她已經完全可以確定,自己一直跟蹤的就是自己的母親,李優娘。
這個基座的蓮花瓣上沾染的嫣紅,她再熟悉不過,乃是自己和母親一起製作的染甲露!
母女倆熱衷於染甲露,便自己研究,用蓼藍的葉子製成藍靛,加入水銀搗碎。這樣的色料塗抹在指甲上,居然成了紅色底子,透出藍色和銀色的點點星光。母女倆當時樂不可支,把它取名「鳳鵲眼」。
這種染甲露,絕對是母女倆所獨有,世上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存在。可是,如今的蓮花瓣上,卻出現了殘留的「鳳鵲眼」。
綠蘿忽然湧出一種恐懼,她定了定神,慢慢在蓮花瓣上摸索,忽然看到旁邊的一朵蓮花有些光潔,伸手攥住,左右擰動,果然如螺旋般開始轉動!
綠蘿額頭汗水涔涔,左擰右擰,基座內部忽然傳來輕微的震動聲,她嚇了一跳,急忙閃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隨後,目瞪口呆——基座的整個背面無聲無息地陷了下去,眼前現出一個深不可測的幽暗洞穴!
綠蘿坐了好半天,心一橫,從靴筒里掏出一把匕首。她為了刺殺玄奘,時時刻刻把匕首藏在身上。然後看了看四周,蹲下身鑽了進去。一進去,背後又響起震動,那塊兩寸厚的石板緩緩上升,嚴絲合縫,周圍頓時一片漆黑!
綠蘿的心咚咚亂跳,洞穴里靜謐無比,她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腳下是台階,小心地一步步走下去,繞了個彎兒,眼前慢慢有光明出現,地道的牆壁上居然出現了一個人影!
「啊——」綠蘿一聲驚叫,匕首險些落地。
結果那人影一動不動,她壯著膽子,慢慢挨過去,才發現是石壁上鑿著石龕,裡面雕刻著一座猙獰的夜叉像,夜叉的手中托著一盞油燈。
「嚇死我了。」綠蘿使勁兒拍著胸口,喃喃地道。台階一路向下,估摸下來,深入地面達兩丈,洞壁間覆蓋著一層水汽,每隔十丈,就會出現一座石雕夜叉像,惟妙惟肖,陰森兇惡,但每一尊的姿勢都不同。到了最下方,地道又朝上延伸開去,也不知走了多久,終於到了盡頭,綠蘿卻呆了。
——盡頭沒有洞口,而是一尊夜叉雕像!
綠蘿奇怪無比,怎麼可能?明明沒有岔路。她心中一閃,伸手在夜叉身上摸索起來,果然發現夜叉胸口有一朵古怪的花,有些新鮮的痕迹。按照之前的法子,左右一擰,開始轉動,左三右四,腳下發出震動聲,夜叉緩緩地陷了下去。眼前霍然一亮,湧進一股股新鮮的空氣,彷彿還有枝葉婆娑。
綠蘿低頭鑽了出來,身邊嘩啦啦一陣竹葉的聲響,背後的夜叉像重新升了上來。這面卻是一堵牆,牆上是一塊巨大的佛字石刻。石刻的外面是一片竹林,竹葉扶疏,搖蕩在暮色之中。只有微風掠過發出的沙沙輕響。
天色已經晚了。
「我這是到了哪裡?」綠蘿有些發矇,張望了一番,才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座禪院。禪院不大,只有三間正房,院中布局也很簡單,正中間只有一座達摩面壁的雕塑,連高大的樹木都沒有。
這座院子看來在霍山的高處,朝南眺望,可以看到遠處大殿的屋頂,層層疊疊。綠蘿渾身的冷汗被晚風猛地一吹,不禁哆嗦了一下。她轉頭看看禪房,房子里亮著燈火,影影綽綽有人影晃動。
「難道我娘進了禪房?」綠蘿心中湧起古怪的感覺,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到了廊下,便隱約有女人壓抑的呻吟聲傳來。綠蘿一怔,只覺這聲音異常古怪,似乎很舒服,又似乎在經歷著什麼痛苦。綠蘿茫然不解,只是聽著聽著,卻覺得心裡煩躁無比。
那聲音過於怪異,還伴隨著劇烈的喘息,雜亂無比,她一時也聽不出是不是自己母親的聲音。心裡就開始嘀咕,不行,得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若是母親被歹人挾持折磨,那我定要救她出來。
聽聲音是左側的房間里傳出來的,綠蘿想了想,悄悄用匕首割破了窗欞紙,露出指頭肚大的一條縫,睜大眼睛朝裡面窺視,頓時就目瞪口呆。
靠近窗子是衣架,胡亂扔著幾件衣物,旁邊是一張床榻,帷幔高張,一雙赤裸的軀體正在床上糾纏,很容易可以看出是一男一女,女的青絲如瀑,男的卻是個光頭和尚。兩個人都在劇烈地聳動,赤裸的軀體上汗津津的,不時發出沉悶壓抑的呻吟聲。
綠蘿呆若木雞,提著匕首緩緩滑坐在了地上。她雖然少不更事,卻不意味著什麼都不懂。這男女偷情在街頭巷尾聽得多了,一些優戲中還曾上演過這種劇目。
那個女人,真是自己的母親嗎?綠蘿想也不敢想,自己端莊賢淑的母親,會有這般放蕩的時候,而且……而且是和寺廟裡的和尚……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綠蘿的大腦一片空白的時候,房間里的戲已經謝幕,響起一陣竊竊私語,這時綠蘿聽得真切了,那女子的聲音即使壓得再低,她也能聽出來,那就是自己的母親,李優娘!
無窮無盡的羞恥令她渾身發抖,她不知該怎麼面對,只是雙手抱著膝蓋坐在地上,瞪大眼睛望著布滿暮色的天空獃獃出神,眼中不知何時湧出大滴大滴的淚珠……
「晚上還有要事,我去更衣,你先走吧。」耳畔響起那個男子隱約的聲音。
「嗯。」李優娘乖順地答應了一聲,隨即傳來腳步聲。
綠蘿嚇了一跳,哧溜鑽進了竹林,悄悄地躲在一蓬花樹的後面,不敢作聲。開門的聲音響起,李優娘戴著帷帽,輕輕閃到門外,左右看了看,卻沒有再回到竹林進入地道,而是徑直朝庭院的大門走去。
綠蘿長出一口氣,呆坐了片刻,又聽見禪房裡響起腳步聲,看來那個僧人要出門了。她頓時暴怒起來,銀牙緊緊咬著嘴唇,血絲都滲了出來:「惡僧,不管我娘是自願還是被逼,就憑你讓我受到這奇恥大辱,就憑你讓我的繼父受到這奇恥大辱,我就絕不能留你活在這世上!」
眼看那僧人要出來了,她溜著牆角到了門口,眼中噴出火一般的光芒。門吱呀一聲響,那個僧人緩步走了出來,綠蘿手疾眼快,合身撲了上去,手中的匕首噗地刺進了那僧人的胸口!
「啊——」那僧人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隨即就瞪大了眼睛,傻傻地盯著面前的這個小女孩。
綠蘿惡狠狠地抬起頭看著他,頓時呆若木雞。
——這個與母親偷情的僧人,居然是興唐寺的住持,空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