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禮記》
自序?
我覺得儒家學說有許多缺點,心想與其宗孔子,不如宗自己,因改字宗吾。友情提示這本書第一更新網站,百度請搜索151看書網從此之後,我的思想,也就改變,每讀古人的書,就有點懷疑,對於孔子,雖未宣布獨立,卻是「宗吾」二字,是我思想獨立的旗幟,二十多年前,已經樹立了。
我原來是孔子的信徒,小的時候父親與我命的名,我嫌它不好,見《禮記》上孔子說,儒有今人與居,古人與稽,今世行之,後世以為楷,就自己改名世楷,字宗儒,表示信從儒教之意。光緒癸卯年,我從富順赴成都讀書,與友人雷君詟皆同路,每日步行百里,途中無事,縱談時局,並尋些經史,彼此討論。他對於時事,非常憤慨,心想鐵肩擔宇宙,就改字鐵崖。我覺得儒家學說有許多缺點,心想與其宗孔子,不如宗自己,因改字宗吾。從此之後,我的思想,也就改變,每讀古人的書,就有點懷疑,對於孔子,雖未宣布獨立,卻是「宗吾」二字,是我思想獨立的旗幟,二十多年前,已經樹立了。
我見二十四史上一切是非都是顛倒錯亂的,曾做了一本《厚黑學》,說古來成功的人,不過面厚心黑罷了,民國元年,曾在成都報紙上發表。我對於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十分懷疑,做了一篇《我對於聖人之懷疑》。這篇文字,我從前未曾發表。
我作了那兩種文字之後,心中把一部二十四史,一部宋元明清學案掃除乾淨,另用物理學的規律來研究心理學,覺得人心的變化,處處是跟著力學軌道走的,從古人事迹上,現今政治上,日用瑣事上,自己心坎上,理化數學上,中國古書上,西洋學說上,四面八方,印證起來,似覺處處可通。我於是創設了一條臆說:心理之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這是我一人的拘墟(xu)之見,是否合理,不得而知,特著《心理與力學》一篇,請閱者賜教。
我應用這條臆說,覺得現在的法令制度很有些錯誤的地方,我置身學界把學制拿來研究,曾做了一篇《考試製之商榷》,又著了一篇《學業成績考查會之計劃》,曾在成都報紙發表,並經四川教育廳印行。那個時候,我這個臆說,還未發表,文中只就現在的學制陳說利弊,我的根本原理,未曾說出,諸君能把那兩篇文字,與這篇《心理與力學》對看,合併賜教,更是感激。我近日做有一篇《推廣平民教育之計劃》,也附帶請教。
我從癸卯年,發下一個疑問道,孔孟的道理,既是不對,真正的道理,究竟在甚麼地方?這個疑團,蓄在心中,遲至二十四年,才勉強尋出一個答案,真可謂笨極了,我重在解釋這個疑問,很希望閱者指示迷途,我絕對不敢自以為是,指駁越嚴,我越是感激。如果我說錯了,他人說得有理,我就拋棄我的主張,改從他人之說,也未嘗不可。諸君有賜教的,請在報紙上發表,如能交成都國民公報社社長李澄波先生,或成都新四川日刊社社長周雁翔先生代轉,那就更好了。
我從前做的《厚黑學》及《我對於聖人之懷疑》,兩種文字的底稿,早已不知拋往何處去了,我把大意寫出來,附在後面,表明我思想之過程。凡事有破壞,才有建設。這兩篇文字,算是一種破壞,目的在使我自己的思想獨立,所以文中多偏激之論,我們重在尋求真理,無須乎同已死的古人爭鬧不休;況且我們每研究一理,全靠古人供給許多材料,我們對於古人,只有感謝的,更不該吹毛求疵。這兩篇文字的誤點,我自己也知道,諸君不加以指正也使得。
中華民國二十七年一月十五日,李世楷序,於成都
我對於聖人之懷疑?
世間頂怪的東西,要算聖人,三代以上,產生最多,層見疊出,同時可以產生許多聖人。三代以下,就絕了種,並莫產出一個。秦漢而後,想學聖人的,不知有幾千百萬人,結果莫得一個成為聖人,最高的,不過到了賢人地位就止了。請問聖人這個東西,究竟學得到學不到?如說學得到,秦漢而後,有那麼多人學,至少也該再出一個聖人;如果學不到,我們何苦朝朝日日,讀他的書,拚命去學?
我先年對於聖人,很為懷疑,細加研究,覺得聖人內面有種種黑幕,曾做了一篇《聖人的黑幕》。民國元年本想與《厚黑學》同時發表,因為《厚黑學》還未登載完,已經眾議嘩然,說我破壞道德,煽惑人心,這篇文字,更不敢發表了,只好藉以解放自己的思想。現在國內學者,已經把聖人攻擊得身無完膚,中國的聖人,已是日暮途窮。我幼年曾受過他的教育,本不該乘聖人之危,墜井下石,但是我要表明我思想的過程,不妨把我當日懷疑之點,略說一下。
世間頂怪的東西,要算聖人,三代以上,產生最多,層見疊出,同時可以產生許多聖人。三代以下,就絕了種,並莫產出一個。秦漢而後,想學聖人的,不知有幾千百萬人,結果莫得一個成為聖人,最高的,不過到了賢人地位就止了。請問聖人這個東西,究竟學得到學不到?如說學得到,秦漢而後,有那麼多人學,至少也該再出一個聖人;如果學不到,我們何苦朝朝日日,讀他的書,拚命去學?
三代上有聖人,三代下無聖人,這是古今最大怪事,我們通常所稱的聖人,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我們把他分析一下,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其餘的聖人,儘是開國之君,並且是後世學派的始祖,他的破綻,就現出來了。
原來周秦諸子,各人特創一種學說,自以為尋著真理了,自信如果見諸實行,立可救國救民,無奈人微言輕,無人信從。他們心想,人類通性,都是悚慕權勢的,凡是有權勢的人說的話,人人都能夠聽從。世間權勢之大者,莫如人君,尤莫如開國之君,兼之那個時候的書,是竹簡做的,能夠得書讀的很少,所以新創一種學說的人都說道,我這種主張,是見之書上,是某個開國之君遺傳下來的。於是道家托於黃帝,墨家托於大禹,倡並耕的托於神農,著本草的也托於神農,著醫書的,著兵書的,俱托於黃帝。此外百家雜技,與夫各種發明,無不託始於開國之君。孔子生當其間,當然也不能違背這個公例。他所託的更多,堯舜禹湯文武之外,更把魯國開國的周公加入,所以他是集大成之人。周秦諸子,個個都是這個辦法,拿些嘉言懿行,與古帝王加上去,古帝王坐享大名,無一個不成為後世學派之祖。
周秦諸子,各人把各人的學說發布出來,聚徒講授,各人的門徒,都說我們的先生是個聖人。原來聖人二字,在古時並不算高貴,依《莊子·天下篇》所說,聖人之上,還有天人、神人、至人等名稱,聖人列在第四等;聖字的意思,不過是聞聲知情、事無不通罷了,只要是聰明通達的人,都可呼之為聖人,猶之古時的「朕」字一般,人人都稱得,後來把「朕」字、「聖」字收歸御用,不許凡人冒稱,「朕」字、「聖」字才高貴起來。周秦諸子的門徒,尊稱自己的先生是聖人,也不為僭(jian)妄。孔子的門徒,說孔子是聖人,孟子的門徒說孟子是聖人,老莊楊墨諸人,當然也有人喊他為聖人。到了漢武帝的時候,表章六經,罷黜百家,從周秦諸子中,把孔子挑選出來,承認他一人是聖人,諸子的聖人名號,一齊削奪,孔子就成為御賜的聖人了。孔子既成為聖人,他所尊崇的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當然也成為聖人。所以中國的聖人,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其餘的是開國之君。
周秦諸子的學說,要依託古之人君,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這可舉例證明。南北朝有個張士簡,把他的文章拿與虞訥看,虞訥痛加詆斥。隨後張士簡把文改作,託名沈約,又拿與虞訥看,他就讀一句,稱讚一句。清朝陳修園,著了一本《醫學三字經》,其初託名葉天士,及到其書流行了,才改歸己名。有修園的自序可證。從上列兩事看來,假使周秦諸子不依託開國之君,恐怕他們的學說早已消滅,豈能傳到今日?周秦諸子,志在救世,用了這種方法,他們的學說才能推行,後人受賜不少。我們對於他們是應該感謝的,但是為研究真理起見,他們的內幕,是不能不揭穿的。
孔子之後,平民之中,也還出了一個聖人,此人就是人人知道的關羽。凡人死了,事業就完畢,唯有關羽死了過後,還幹了許多事業,竟自掙得聖人的名號,又著有《桃園經》、《覺世真經》等書,流傳於世。孔子以前,那些聖人的事業與書籍,我想恐怕也與關羽差不多。
現在鄉僻之區偶然有一人得了小小富貴,講因果的,就說他陰功積得多,講堪輿的,就說他墳地葬得好,看相的,算命的,就說他面貌生庚與眾不同。我想古時的人心與現在差不多,大約也有講因果的人,看見那些開基立國的帝王,一定說他品行如何好,道德如何好,這些說法流傳下來,就成為周秦諸子著書的材料了。兼之,凡人皆有我見,心中有了成見,眼中所見的東西,就會改變形象。戴綠眼鏡的人,見凡物皆成綠色;戴黃眼鏡的人,見凡物皆成黃色。周秦諸人,創了一種學說,用自己的眼光去觀察古人,古人自然會改形變相,恰與他的學說符合。
我們權且把聖人中的大禹提出來研究一下。他腓(fei)無胈(ba),脛無毛,憂其黔首,顏色黎墨,宛然是摩頂放踵的兼愛家。韓非子說:「禹朝諸侯於會稽,防風氏之君后至而禹斬之。」他又成了執法如山的**家。孔子說:「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fu)冕,卑宮室而儘力乎溝洫。」儼然是恂恂儒者,又帶點棲棲不已的氣象。讀魏晉以後禪讓文,他的行徑,又與曹丕、劉裕諸人相似。宋儒說他得了危微精一的心傳,他又成了一個析義理於毫芒的理學家。雜書上說他娶塗山氏女,是個狐狸精,彷彿是《聊齋》上的公子書生;說他替塗山氏造敷面的粉,又彷彿是畫眉的風流張敞;又說他治水的時候,驅遣神怪,又有點像《西遊記》上的孫行者,《封神榜》上的姜子牙。據著者的眼光看來,他始而忘親事仇,繼而奪仇人的天下,終而把仇人逼死蒼梧之野,簡直是厚黑學中重要人物。他這個人,光怪陸離,真是莫名其妙。其餘的聖人,其神妙也與大禹差不多。我們略加思索,聖人的內幕也就可以瞭然了。因為聖人是後人幻想結成的人物,各人的幻想不同,所以聖人的形狀有種種不同。
我做了一本《厚黑學》,從現在逆推到秦漢是相合的,又推到春秋戰國,也是相合的,可見從春秋以至今日,一般人的心理是相同的。再追溯到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就覺得他們的心理神妙莫測,盡都是天理流行,惟精惟一,厚黑學是不適用的。大家都說三代下人心不古,彷彿三代上的人心,與三代下的人心,成為兩截了,豈不是很奇的事嗎?其實並不奇。假如文景之世,也像漢武帝的辦法,把百家罷黜了,單留老子一人,說他是個聖人,老子推崇的黃帝,當然也是聖人,於是乎平民之中,只有老子一人是聖人,開國之君,只有黃帝一人是聖人。老子的心,微妙玄通,深不可識。黃帝的心,也是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其政悶悶,其民淳淳。黃帝而後,人心就不古:堯奪哥哥的天下,舜奪婦翁的天下,禹奪仇人的天下,成湯文武以臣叛君,周公以弟弒兄。我那本《厚黑學》,直可逆推到堯舜而止,三代上的人心,三代下的人心,就融成一片了。無奈再追溯上去,黃帝時代的人心,與堯舜而後的人心,還是要成為兩截的。
假如老子果然像孔子那樣際遇,成了御賜的聖人,我想孟軻那個亞聖名號,一定會被莊子奪去,我們讀的四子書,一定是《老子》、《莊子》、《列子》、《關尹子》,所讀的經書,一定是靈樞、素問,孔孟的書,與管商申韓的書,一齊成為異端,束諸高閣,不過遇著好奇的人,偶爾翻來看看,《大學》、《中庸》在《禮記》內,與《王制》、《月令》並列。人心惟危十六字,混在「曰若稽古」之內,也就莫得甚麼精微奧妙了。後世講道學的人,一定會向《道德經》中,玄牝(pin)之門,埋頭鑽研,一定又會造出天玄人玄,理牝欲牝種種名詞,互相討論。依我想,聖人的真相不過如是。
儒家的學說,以仁義為立足點,定下一條公例,行仁義者昌,不行仁義者亡。古今成敗,能合這個公例的,就引來作證據,不合這個公例的,就置諸不論。舉個例來說,太史公《殷本紀》說:「西伯歸,乃陰修德行善。」《周本紀》說:「西伯陰行善。」連下兩個陰字,其作用就可想見了。《齊世家》更直截了當說道:「周西伯昌之脫羑里歸,與呂尚陰謀修德以傾商政,其事多兵權與奇計。」可見文王之行仁義,明明是一種權術,何嘗是實心為民。儒家見文王成了功,就把他推尊得了不得。徐偃王行仁義,漢東諸侯朝者三十六國,荊文王惡其害己也,舉兵滅之。這是行仁義失敗了的,儒者就絕口不提。他們的論調,完全與鄉間講因果報應的一樣,見人富貴,就說他積得有陰德,見人觸電器死了,就說他忤逆不孝。推其本心,固是勸人為善,其實真正的道理,並不是那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