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老子

第四十七章 老子

假如老子果然像孔子那樣際遇,成了御賜的聖人,我想孟軻那個亞聖名號,一定會被莊子奪去,我們讀的四子書,一定是《老子》、《莊子》、《列子》、《關尹子》,所讀的經書,一定是靈樞、素問、孔孟的書與管商申韓的書,一齊成為異端,束諸高閣,不過遇著好奇的人,偶爾翻來看看,《大學》、《中庸》在《禮記》內,與《王制》、《月令》並列。友情提示這本書第一更新網站,百度請搜索151看書網「人心惟危」等十六字,混在「曰若稽古」之內,也就莫得甚麼精微奧妙了。後世講道學的人,一定會向《道德經》中,玄牝(pin)之門,埋頭鑽研,一定又會造出天玄人玄、理牝欲牝種種名詞,互相討論。依我想聖人的真相,不過如是(著者按:後來我偶翻《太玄經》,見有天玄地玄人玄等名詞,惟理牝欲牝的名詞,我還未看見)。

儒家的學說,以仁義為立足點,定下一條公例:「行仁義者昌,不行仁義者亡。」古今成敗,能合這個公例的,就引來作證據,不合這個公例的,就置諸不論。舉個例子來說,太史公《殷本紀》說:「西伯歸,乃陰修德行善。」《周本紀》說:「西伯陰行善。」連下兩個陰字,其作用就可想見了。《齊世家》更直截了當地說道:「周西伯昌之脫羑里歸,與呂尚陰謀修德以傾商政,其事多兵權與奇計。」可見文王之行仁義,明明是一種權術,何嘗是實心為民?儒家見文王成了功,就把他推尊得了不得。徐偃王行仁義,漢東諸侯,朝者三十六國,荊文王惡其害己也,舉兵滅之。這是行仁義失敗了的,儒者就絕口不提。他們的論調完全與鄉間講因果報應的一樣,見人富貴,就說他積的有陰德,見人觸電器死了,就說他忤逆不孝,推其本心,固是勸人為善,其實真正的道理,並不是那麼樣。

古來的聖人,真是怪極了,虞芮質成,腳踏了聖人的土地,立即洗心革面,聖人感化人,有如此的神妙。我不解管蔡的父親是聖人,母親是聖人,哥哥弟弟是聖人,四面八方被聖人圍住了,何以中間會產生鴟(chi)鴞(xiao)?清世宗呼允禩(si)為阿其那,允禟(tang)為塞思赫,翻譯出來,是豬狗二字。這個豬狗的父親是聖人,哥哥是聖人,侄兒也是聖人。鴟鴞豬狗,會與聖人錯雜而生,聖人的價值,也就可以想見了。

李自成是個流賊,他進了北京,尋著崇禎帝后的屍,載以宮扉,盛以柳棺,放在東華門,聽人祭奠。武王是個聖人,他走至紂死的地方,射他三箭,取黃鉞把頭斬下來,懸在太白旗上,他們爺兒,曾在紂名下稱過幾天臣,做出這宗舉動,他的品行,連流賊都不如,公然也成為惟精惟一的聖人,真是妙極了。假使莫得陳圓圓那場公案,吳三桂投降了,李自成豈不成為太祖高皇帝嗎?他自然也會成為聖人,他那闖太祖本紀所載深仁厚澤,恐怕比《周本紀》要高几倍。

太王實始翦商,王季、文王繼之,孔子稱武王纘(zuan)太王、王季、文王之緒,其實與司馬炎,纘懿師昭之緒何異?所異者,一個生在孔子前,得了世世聖人之名,一個生在孔子后,得了世世逆臣之名。

後人見聖人做了不道德的事,就千方百計替他開脫,到了證據確鑿,無從開脫的時候,就說書上的事迹出於後人附會。這個例是孟子開的。他說「以至仁伐至不仁」,斷不會有流血的事,就斷定《武成》上血流漂杵那句話是假的。我們從殷民三叛,多方大誥那些文字看來,可知伐紂之時,血流漂杵不假,只怕「以至仁伐至不仁」那句話有點假。

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而天下之惡皆歸焉。」我也說:「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願居上流,而天下之美皆歸焉。」若把下流二字改作失敗,把上流二字改作成功,更覺確切。

古人神道設教,祭祀的時候,叫一個人當屍,向眾人指說:「這就是所祭之神。」眾人就朝著他磕頭禮拜。同時又以聖道設教,對眾人說:「我的學說,是聖人遺傳來的。」有人問:「哪個是聖人?」他就順手指著堯舜禹湯文武周公說道:「這就是聖人。」眾人也把他當如屍一般,朝著他磕頭禮拜。後來進化了,人民醒悟了,祭祀的時候,就把屍撤銷,唯有聖人的迷夢,數千年未醒,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竟受了數千年的崇拜。

講因果的人,說有個閻王,問:「閻王在何處?」他說:「在地下。」講耶教的人,說有個上帝,問:「上帝在何處?」他說:「在天上。」講理學的人,說有許多聖人,問:「聖人在何處?」他說:「在古時。」這三種怪物,都是只可意中想象,不能目睹,不能證實。惟其不能證實,他的道理就越是玄妙,信從的人就越是多。在創這種議論的人,本是勸人為善,其意固可嘉,無如事實不真確,就會生出流弊。因果之弊,流為拳匪,聖人之弊,使真理不能出現。

漢武帝把孔子尊為聖人過後,天下的言論,都折中於孔子,不敢違背。孔融對於父母問題略略討論一下,曹操就把他殺了。嵇康菲薄湯武,司馬昭也把他殺了。儒教能夠推行,全是曹操、司馬昭一般人維持之力。後來開科取士,讀書人若不讀儒家的書,就莫得進身之路。一個死孔子,他會左手拿官爵,右手拿鋼刀,哪得不成為萬世師表?宋元明清學案中人,都是孔聖人馬蹄腳下人物,他們的心坎上,受了聖人的摧殘,他們的議論,焉得不支離穿鑿?焉得不迂曲難通?

中國的聖人,是專橫極了,他莫有說過的話,後人就不敢說,如果說出來,眾人就說他是異端,就要攻擊他。朱子發明了一種學說,不敢說是自己發明的,只好把孔門的格物致知加一番解釋,說他的學說是孔子嫡傳,然後才有人信從。王陽明發明一種學說,也只好把格物致知加一番新解釋,以附會己說,說朱子講錯了,他的學說,才是孔子嫡傳。本來朱、王二人的學說,都可以獨樹一幟,無須依附孔子,無如處於孔子勢力範圍之內。不依附孔子,他們的學說,萬萬不能推行。他二人費盡心力去依附,當時的人,還說是偽學,受重大的攻擊,聖人專橫到了這個田地,怎麼能把真理研究得出來?

韓非子說得有個笑話:郢(ying)人致書於燕相國,寫書的時候,天黑了,喊:「舉燭。」寫書的人,就寫上「舉燭」二字,把書送去。燕相得書,想了許久,說道:「舉燭是尚明,尚明是任用賢人的意思。」以此說進之燕王。燕王用他的話,國遂大治。雖是收了效,卻非原書本意。所以韓非說:「先王有郢書,後世多燕說。」究竟「格物致知」四字作何解釋,恐怕只有手著《大學》的人才明白,朱、王二人中,至少有一人免不脫「郢書燕說」的批評。豈但「格物致知」四字,恐怕《十三經註疏》、《皇清經解》、宋元明清學案內面許多妙論,也逃不脫「郢書燕說」的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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