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宋學含老學成分最多
宋學是明道開創的,明道之學,既近於老子,所以趙宋諸儒,均含老氏意味。<冰火#中文友情提示這本書第一更新網站,百度請搜索151+看書網宋儒之學,何以會含老氏意味呢?因為釋氏是出世法,孔子是世間法,老子是出世法世間法一以貫之。宋儒以釋氏之法治心,以孔子之學治世,二者俱是順其自然之理而行,把治心治世打成一片,恰是走入老子的途徑。
宋學是融合三教而成,故處處含有佛老意味。其含有佛學的地方,前人指出很多,不必再加討論。我們所要討論的,就是宋學所含老氏成分,特別濃厚。宋儒所做的功夫,不外「人慾凈盡,天理流行」八字。天理者天然之理,也即是自然之理。人慾者個人之私意。宋儒教人把自己的私意除掉,順著自然的道理做去,這種說法,與老子有何區別?所異者,以「天」字代「自然」二字,不過字面不同罷了。
但是他們後來注重理學,忽略了「天」字,即是忽略了「自然」二字,而理學就成了管見,此戴東原所以說宋儒以理殺人也。
周子著《太極圖說》云:「無極而太極。」這「無極」二字,即出自《道德經》。張橫渠之易說,開卷詮乾四德,即引老子「迎之不見其首」二語。中間又引老子「穀神,芻狗,三十輻共一彀(gou),高以下為基」等語,更是彰明其著的。
伊川(程頤)門人尹焯(chao)言:「先生(指伊川)平生用意,惟在易傳,求先生之學,觀此足矣,語錄之類,皆學者所記,所見有深淺,所記有工拙,蓋不能無失也。」《二程全書》可見易學是伊川根本學問,伊川常令學者看王弼易注《二程全書》,《四庫提要》說:「自漢以來,以老莊說易,始魏王弼。」伊川教人看此書,即知:伊川之學根本上摻有老學。
朱子號稱是集宋學大成的人。《論語》開卷言:「學而時習之。」朱子注曰:「后覺者必效先學者之所為,乃可以明善而復其初。」戴東原曰:「復其初出莊子。」《東原年譜》明善復初,是宋儒根本學說,莊子是老氏之徒,這也是摻有老學之證。
大學開卷言:「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朱子注曰:「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其眾理而應萬事者也。」這個說法,即是老子的說法。我們可把這幾句話,移注老子。老子曰:「穀神不死。」谷者虛也,神者靈也,不死者不昧也,「穀神不死」,蓋言:虛靈不昧也。「具眾理而應萬事」,即老子「虛而不屈,動而愈出」之意。「虛」則沖漠無朕,「不屈」則萬象森然,故曰「具眾理」。「動」則感而遂通,「愈出」則順應不窮,故曰「應萬事」。這豈不是老子的絕妙註腳?
《中庸》開卷言:「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朱注提出「自然」二字。《論語》:「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朱注又提出「自然」二字。孟子「天下之言性也」一章,朱注五提「自然」二字,這是前面已經說了的。
又老子有「致虛極,守靜篤」二語,宋儒言心性,滿紙是「虛靜」二字,「靜」字猶可說《大學》中有之,這「虛」字明明是從老子得來。
宋學發源於孫明復、胡安定、石守道三人,極盛於周程張朱諸人。程氏弟兄幼年曾受業於周子,其學是從周子傳下來的,但伊川(程頤)作明道(程顥)行狀說:「先生生於一千四百年之後,得不傳之學於遺經。」又說:「先生為學,自十五六時,聞汝南周茂叔論道,遂嫌科舉之業,慨然有求道之志,未知其要,泛濫於諸家,出入於老釋者幾十年,返求諸六經,然後得之。」可見宋學是程明道特創的,明道以前,只算宋學的萌芽,到了明道,才把它組織成一個系統,成為所謂宋學。周子不過啟發明道求之志罷了。所以我們研究宋學,當從明道研究起走。
明道為宋學之祖,等於老子為周秦諸子之祖。而明道之學,即大類老子,老子曰:「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明道著定性書說:「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聖人之常,以其情順萬物而無情。故君子之學,莫如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此等說法,與老子學說,有何區別?也即是王弼所說:「體沖和以通無,應物而無累於物。」
二程遺書載:明道言:「天地萬物之理,無獨必有對,皆自然而然,非有安排也。每中夜以思,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明道所悟得者,即是老子所說「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聲音相和,前後相隨」之理,老子書中,每用雌雄、榮辱、禍福、靜躁、輕重、歙張、枉直、生死、多少、剛柔、強弱等字,兩兩相對,都是說明「無獨必有對」的現象。明道提出「自然」二字,宛然老子的學說。
其他言自然者不一而足,如遺書中,明道云:「言天之自然者,謂之天道。」又雲「一陰一陽之謂道,自然之道也」皆是。故近人章太炎說:「大程遠於釋氏,偏邇於老聃。」(見《檢論卷·四通程篇》)
宋學是明道開創的,明道之學,既近於老子,所以趙宋諸儒,均含老氏意味。宋儒之學,何以會含老氏意味呢?因為釋氏是出世法,孔子是世間法,老子是出世法世間法,一以貫之。宋儒以釋氏之法治心,以孔子之學治世,二者俱是順其自然之理而行,把治心治世打成一片,恰是走入老子的途徑。宋儒本莫有居心要走入老氏途徑,只因宇宙真理,實是這樣,不知不覺,就走入這個途徑,由此知:老子之學,不獨可以貫通周秦諸子,且可以貫通宋明諸儒。換言之:即是老子之學,可以貫通中國全部學說。
伊川說:「返求諸六經然後得之。」究竟他們在六經中得著些什麼呢?他們在《禮記》中搜出《大學》、《中庸》兩篇,提出來與《論語》、《孟子》,合併研究。在《尚書》中搜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十六字。又在《樂記》中搜出「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數語,創出天理人慾等名詞,互相研究,這即是所謂「得不傳之學於遺經」了。
宋儒搜出這些東西,從學理上言之,固然是對的,但務必說這些東西是孔門「不傳之學」,就未免靠不住,「人生而靜」數語,據後人考證,是《文子》引《老子》之語,河間獻王把它采入《樂記》的。而《文子》一書,又有人說是偽書,觀其全書,自是道家之書,確非孔門之書。
閻百詩《尚書古文疏證》說:「虞廷十六字,蓋純襲用荀子,而世未之察也,荀子解蔽篇: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云云,故道經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幾,惟君子而後能知之。』此文前文有精於道,一於道之語,遂概括為四字,復讀以成十六字。」可見宋儒講的危微精一,直接發揮荀子學說,間接是發揮道家學說。
朱子注《大學》說:「經一章,蓋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傳十章。則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也。」朱子以前,並無一人說大學是曾子著的,不知朱子何所依據,大約是見誠意章,有「曾子曰」三字,據閻百詩說:《禮記》四十九篇中,稱曾子者共一百個,除有一個是指曾中外,其餘九十九個,俱指曾參,何以見得此篇多處提及「曾子」二字,就是曾子著的?
朱子說:《中庸》是孔門傳授心法,子思學之於書以授孟子。此話也很可疑。《中庸》有「載華岳而不重」一語,孔孟是山東人,一舉目即見泰山,所以論孟中言山之高者,必說泰山。華山在陝西,孔子西行不到秦,華山又不及泰山著名,何以孔門著書,會言及華山呢?明明是漢都長安,漢儒著書,一舉目即見華山,故舉以為例。又說「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更是嬴秦混一天下后的現象。這些也是經昔人指出了的。
據上所述,宋儒在遺經中,搜出來的東西,根本上發生疑問。所以宋儒的學問,絕不是孔孟的真傳,乃是孔老孟荀混合而成的,宋儒此種工作,不能說是他們的過失,反是他們的最大功績,他們極力尊崇孔孟,反對老子和荀子,實質上反替老荀宣傳,由此知:老荀所說的是合理的,宋儒所說的也是合理的。我們重在考求真相,經過他們這種工作,就可證明孔老孟荀,可融合為一,宋儒在學術上的功績,真是不小。
我們這樣的研究,就可把學術上的趨勢看出來了。趨勢是什麼?就是各種學說,根本上是共通的,越是互相攻擊,越是日趨融合,何以故?因為越攻擊,越要研究,不知不覺,就把共通之點發現出來了。
《宋元學案》載:「明道不廢觀釋老書,與學者言,有時偶舉示佛語。伊川一切摒除,雖庄列亦不看。」明道把三教之理,融會貫通,把大原則發明了,伊川只是依著他這個原則研究下去,因為原則上含得有釋老成分,所以伊川雖摒除釋老之書不觀,而傳出來的學問,仍帶有釋老意味。
伊川嘗謂門人張釋曰:「我昔狀明道先生之行,我之道蓋與明道同,異時欲知我者,求之此文可也。」伊川作明道行狀,言出入於老釋者幾十年,既自稱與明道同,當然也出入於老釋。所謂不觀釋老書者,是指學成之後而言,從前還是研究過釋老的。
宋儒的學說,原是一種革命手段。他們把漢儒的說法,全行推倒,另創一說,是具備了破壞和建設兩種手段。他們不敢說是自己特創的新說,仍復托諸孔子,名為復古,實是創新。路德之新教,歐洲之文藝復興,俱是走的這種途徑。宋儒學說,帶有創造性,所以信從者固多,反對者亦不少,凡是新學說出來,都有這類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