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生(01)
第二十八年春
文/耳東兔子
女人二十八一道坎喲。
馮女士說這話時,於好正神態自若地站在廁所鏡子前化妝。馮女士經過廁所,手裡抱著一堆剛疊好的衣服,嘴裡喋喋不休念叨著,不知是說與她聽還是反躬自省。
「我二十八歲那年長了第一道魚尾紋……沒重視,漸漸的,臉也開始下垂了。在單位聽見別人叫我馮姐就忍不住翻白眼兒,喝咖啡的時候總想著扔幾顆枸杞進去。那時候不明白,後來看了部電視,才知道那是女人的初老症。」
廁所里沒人回應,很安靜,只有哐哐噹噹零星交錯的瓶罐擺放聲。
馮彥芝推開於好的衣櫃把衣服給她放回去。手剛伸進去,就摸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撈出來定睛一瞧,是前幾天這丫頭滿屋翻箱倒篋都沒找到的美容儀。非說自己用完放回抽屜了,馮彥芝無奈地搖搖頭,幫她拿出來放在顯眼的地方。
「臉保養得再好,不結婚有什麼用,等你身體機能都蛻化了,看你拿什麼生孩子。」馮女士又開始日常數落她的臉。
要說這張臉多精緻也不至於,但確實是漂亮,五官拆開單看也沒那麼美,偏偏組在一起就很有味道。加上她身上的氣質太乾淨,細眉亮眼,猶如一泓清水,很有書韻味。
馮彥芝對她這幾年一直不談男朋友頗有微詞,挖空心思到處給她介紹對象。於好從小就心高氣傲,追過她的男生掰著手指頭都數不過來,什麼男人沒見過,她真要找還怕找不到?但就是沒遇見過心動的,馮彥芝罵她的心是石頭做的,捂不熱。
可她自己覺得不是,她還是心動過的。
於好充耳不聞地對著鏡子從容描眉,外面的馮女士又開始掃地了。
話還是沒停:「二十的男人喜歡二十的姑娘,三十的也想找個二十幾的,四十的那些明面兒上不說,看見二十姑娘還不是眼睛都直了,就拿你們院兒的韓教授說,人都五十了,看見二十的不一樣色迷迷。」
於好這才聽不下去,半個身子從廁所探出來,「您別侮辱韓教授了,他是待人親切,對誰都一樣,而且韓教授對我有恩,小心讓老於聽見,跟你急眼!」
馮彥芝也自知剛才那話不妥,轉了話峰:「反正就是這麼個理,你自己想想,你上大學那會兒,行情那麼高,還有幾個男生追到家裡來,現在呢,無人問津了吧,老幫菜?」
於好反唇相譏:「我是老幫菜,那您是什麼?爛菜根?」
馮彥芝沒跟她計較,付之一笑。打小就知道自己這女兒是八百年的楓樹蔸,頑固不化,心裡有主意得很,她要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不結婚,誰拿她都沒轍。這會兒罵人呢就說明心裡著急了,戳她痛腳了。
馮彥芝把垃圾都收攏起來,準備出門買菜,「車鑰匙給我,等會讓你爸送你去上班,我今天得去趟老太太那兒。」
「在我包里,」於好對著鏡子抹口紅,張著嘴,毫無形象,「老太太最近召見你挺勤啊?」
話音剛落,腦中忽閃過一道光,如夢初醒般,鏡中雙眼瞪得渾圓,漆黑眼珠烏溜一轉——
完蛋!
也不顧口紅只擦了一半,風馳電掣地從廁所衝出去。
晚了,馮女士捏著一張紅紅的請柬在手心裡慢悠悠地來回拍,口氣比發現新大陸還新大陸:
「哎喲喂,宋小桃都要結婚了?就韓教授帶的研究生?喜歡在背後編排你那個?今年才二十五吧,還在讀吧?」
於好就是被問得煩才索性藏起來,才二月,這都第三張請柬了,敢情今年結婚也都趕趟兒。她認命地往牆上一靠,隱隱嘆了口氣,低頭把口紅蓋蓋上,說得有鼻子有眼兒:
「對對對,就是那個宋小桃。對方還是個海歸,搞建築的,家裡兩套房。結婚賣了一套在我們院兒附近買了套婚房,又貸款買了輛車。說是讓她天天開車去上班,那房子到我們院里走路就五分鐘,堵個車可能就得三十分鐘。加上院里沒車位,還得天天起早跟人搶車位,你說她老公是不是缺心眼兒?」
「我看你才缺心眼兒,少跟我這兒耍貧。」馮彥芝白眼翻到天上去。
於好回到鏡前,也不知道宋小桃那姑娘哪根筋搭錯了,處處跟於好較勁兒。包括於好買件衣服,她隔幾天也買件一樣的,還扭捏說是讓親戚早從國外帶的,話里話外暗示於好學她呢。
「這小姑娘可以啊,」馮彥芝縱橫沙場這麼多年,哪能不知道小姑娘之間的那些小九九,故意幸災樂禍地說,「她不就興著把你比下去么?人家這回是揚眉吐氣了,老公條件好,等於革.命成功。我看你這前浪是要被她拍死在沙灘上嘍——」
於好不願再聽,「砰」一聲重重摔上廁所門。
嚇得老於同志小心臟一抖,拎著鍋鏟急哄哄地從廚房跑出來,茫茫然地看著杵在門口的馮女士,「咋啦咋啦!」
馮彥芝低著頭換鞋,心情頗好地看著於國洋:「你也別閑著,小沈不是回國了嗎!我讓你請他上咱家吃頓飯,你到底跟人說了沒啊?」
老於同志啊了聲,摸了下鼻子,佯裝鎮定地說:「說了啊。」
「撒謊不摸下鼻子你就怕人看不出來是吧?」馮彥芝作勢要揍他,「一看你就沒說,我看你現在也不把我放在眼裡了,乾脆離婚吧。」
於國洋急了,說:「什麼話!都一大把年紀了還離婚離婚!小沈這不是剛回國,院里事情一大堆,成天不是這個研討會那個研討會,時差都沒倒過來,我好意思上趕著去推銷咱女兒,再說,小沈跟好好認識這麼些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兩人過去的事兒!」
「知道又怎麼!兩人現在都大了,再說小沈條件這麼好,你不緊著點,有的是人想做媒!」
「好好好,我知道了,等小沈空下來,我就讓他上咱們家吃飯。」於國洋知道馮彥芝的脾氣,多說無益,語氣軟下來,想了想又斗著膽子說,「你著啥急,小沈是一表人才,但咱們好好也不差,你再多給她點時間吧。」
「砰」一聲,這回換馮彥芝摔門走了。
……
時值初春,二月花朝盈盈而生。研究院門前的桃樹枝繁葉茂,竟冒了些小米粒般的花骨朵兒,馥馥吐著幽香。
於好晚上有飯局,不過她懶得出席,因為是宋小桃攢的,跟她老公最後的黃金單身夜。宋小桃攢這局也很夠意思,說她老公好幾個發小都單著呢,想給院里還單著的姐妹撮合撮合。
宋小桃老公叫林昶,那個字念chang,同廠音,這名字生僻,宋小桃每回跟人介紹都要卷著舌頭說一遍,生怕別人聽不清楚。林昶人確實可以,模樣帥工作穩定,配宋小桃足以。宋小桃在單位提她老公發小的次數不比她老公少,個個都誇成了風光霽月的人間極品。小姑娘們一聽是他的發小,瞬間精神抖擻,挽著宋小桃的胳膊叫得比親姐妹還親,「小桃姐,你老公發小真都還單著呀?」從行這麼多年,學問沒怎麼長進,見風使舵的功力倒是長進不少。
趙黛琳跟於好一個鼻孔出氣,看不慣宋小桃春風得意那勁兒,隨便找了個借口拒絕,跟於好倆人下館子大快朵頤去了。
婚禮在周六。
趙黛琳和於好踩著點兒過去,婚宴廳高朋滿座,人聲鼎沸,個個都喝得紅光滿面,熱鬧喧嘩。倆人繞了大半圈才找到韓教授他們,就見幾個小姑娘聊得熱火朝天,笑聲跟銀鈴串兒似的,一陣接一陣。
趙黛琳和於好拉開椅子坐下,「聊什麼呢?」
小姑娘一見倆大姐大來了,笑眯眯地說:「於好姐,黛琳姐,你倆那天沒來真是太可惜了。」
兩人互視一眼,於好低頭笑,趙黛琳悠閑地往椅子上一靠,故作驚訝:「怎麼,林昶給你們發錢啦?」
小姑娘揮揮手:「還真別說,林昶的發小個個還真跟小桃說得那樣,都比林昶帥,難怪林昶結婚早。」
趙黛琳將信將疑地看了眼說話的人,正巧,說曹操,曹操到。不等於好反應過來,旁邊桌來了兩個伴郎,似乎是被相熟的長輩攔了下來。
僅隔幾米,背對著。
小姑娘也不敢大聲,只能小小聲地跟趙黛琳一個人說。
戴眼鏡那個叫姜鉞,在檢察廳工作,父母都是高翻院的,只談過一個女朋友,聽說是因為那女的性格超級奇葩才分手的……
趙黛琳斜眼看她。
你連人前女友性格奇葩都知道了?
這可是他自己說的。
拎著酒瓶那個叫周迪,是他們裡面最年輕的,才二十五歲,北航畢業的,航模國家隊的。又怕趙黛琳不懂什麼是航模,還特別無辜地問了句,黛琳姐,你知道什麼是航模不?
被趙黛琳一個白眼壓回去。
小姑娘笑嘻嘻地回頭看,突然怔住,表情瞬間變得欣喜若狂,激動得那張大臉盤都泛著紅光。女人的臉,六月的天。趙黛琳狐疑地順她的視線望過去,那邊似乎又走來一人,來人把手搭在周迪的肩上,笑著低頭跟坐在椅子上的中年男人聊天兒。
就聽身邊的姑娘摩拳擦掌地說,重點來了啊,重點——
那個,站在兩人中間的那個。
三人差不多齊頭,中間那人稍微高一小戳。婚宴廳燈影憧憧,他站在熙攘嘈亂的人群中,顯得格外乾淨利落。西裝對摺被他勾在手裡,單穿了件白色襯衫還沒打領帶,衣領鬆鬆開了兩顆扣子,鎖骨線條清晰,襯衫袖子卷著,露出一小截結實修長的小臂,清白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青色筋脈透著一股堅硬清俊的男人味。
伴娘過來低聲在他耳旁羞答答地說了句,流程快開始了,你快把西裝穿上。
男人劍眉微挑,略一點頭,一邊心不在焉地扣上襯衫扣子,一邊聽椅子上的中年男人口若懸河地說著他年輕時當兵的事:
「我藏私房錢的本事那都是以前去支邊在新兵連的時候練出來的,剛下連那會兒,老班長不讓抽煙,我們就到處藏,我一包煙在風扇軸上呆了兩天,還是被老班長發現了。當時有個山東戰友可會藏,每回我們幾個只能用紙包著干牛糞過點嘴癮的時候,他老有煙抽,我們就問他藏哪兒,你們猜他從哪兒掏出來?——褲襠里!那股味兒,老子這輩子都記得。」
周身幾人都樂了,那人扣好襯衫扣子就把西裝套上,微微拱著脖子把襯衫領子翻出來,嘴角噙著一抹笑,半開玩笑的語氣:「難怪您退伍回來后給我和姜鉞的煙都一股膻味……」
眾人爆出一通哈哈大笑。
「瞎扯,那是西藏的羊膻味!」
「懵誰呢,西藏的羊可沒有膻味兒。」他笑著道,說完用手勾了下周迪的後腦勺,「走了。」
中年男人喝得面紅筋漲,嗓音粗軋,笑罵著讓他快滾,不看你穿軍裝還真不習慣,這西服穿的,娘們兮兮的。男人笑得懶散。又聽那男人指著他跟眾人介紹:「這小子隨他爹,野得很,別說,還真有出息,剛從作.戰學校留學回來,那可是我跟他爹曾經做夢都想去的地方。」
……
趙黛琳終於用手肘戳了戳邊上人,問:「這丫叫什麼?」
小姑娘說了三個字,趙黛琳正琢磨這名字怎麼聽著有點兒耳熟的時候,站在於好凳子邊上一個提著黑色公文包的男人忽然熱切喊道——
「陸懷征——!」
靠,這不就是於好的初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