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盜亦有道

第17章 盜亦有道

城東大斜坡的王典是安渡郡數得上的豪戶。

北雍軍進城那天,王典嚇破了膽,馬不停蹄奉上孝敬。糧食、布帛、田地、珠寶,拉了足足十幾車,足見誠意。

晉國入主黃河流域以來,不像齊國那樣依賴門閥世家,但仍然會給世家大族一些特權和優待。

這是大戶的生存之道。上了貢,保全了家人性命,王典才稍稍放下心來。

「論簿閥,我曾祖與太原王氏本是一支,乃今世大族,貴於潁川陳氏,更不說許州馮氏了。可齊朝立國二十餘年,我受本家排斥,朝廷亦不肯重用……反倒是馮敬廷那老狗,娶個潁川陳氏的後妻,又攀上蘭陵蕭家,借勢高升……」

「王公屈才矣。好在朝代更迭、何人當政,都得拉攏世家。等局勢穩定,王公託人舉薦,看能否出任郡守……」

深夜的王家燈火通明,王典跪坐在花梨木案前,正和食客清談,數落馮敬廷的小人行徑,外院突然傳來一陣騷亂。

「流匪來了……家主,不得了啦,流匪來了……」

一個家丁衝到檐前,慌不擇路。

「流匪、流匪綁了大郎君要家主出去說話……」

王典腦子一熱,差點昏厥過去。

王潮是他的嫡子,心尖尖上的肉哇。

自從北雍軍進了城,一些安渡原本的守軍便原地落草,潛逃民間。為飽暖,難免會流竄盜搶,但大戶都有家兵,一般流寇盜匪不敢入戶。

王典不敢相信,有人會把主意打到王家頭上。

「北雍軍都敬我三分,哪一路流匪如此膽大包天?」

院子里,一群黑衣黑褲黑巾蒙面的流匪,約莫二十來人,大刀明晃晃地架在王潮的脖子上。

王府的大郎君衣裳不整,薄薄的袍子下是光著的兩條腿,叫著「阿父救命」,另外有一個同樣衣裳不整的女子,是王典的愛妾單氏,低垂著頭,身子瑟瑟發抖。

這陣仗,讓王典有點發暈。

「爾等好大的狗膽!還不速速放了我兒……」

「王公。」一個壓低的聲音從蒙面流匪後面傳來。

王典看過去。

這人蒙著黑巾,體形纖細,比其他流匪瘦小許多,不料卻是匪首。

「今日某能輕易捉住令郎,多虧了王公的寵妾。若非他二人夜下苟且,支開守衛,某也不會這麼順利。」

王典方才看到那情形,已有不好的預感。

但家醜不外揚,他不好相問。

現在當著家兵和雜役的面說出來,他老臉通紅,一口惡氣上涌,整個人搖搖欲墜。

匪首踢一腳趴在地上的王大郎君,冷眼冷聲。

「子淫父妾,泯滅倫常。這人一旦賤了,就不值錢。王公要是不肯贖他,某不勉強,只要給存糧的三分之一,就幫王公清理門戶,殺了這孽障。王公要是舐犢情深,那代價就不同了——嗯,至少得出你家存糧的一半。」

「畜生!」王典啐一聲兒子,藉機四下觀察。

流匪約莫二十來人,而他府宅里的家兵有三四十號人。再有,北雍軍夜間會四處巡邏,流匪未必敢明目張胆的殺人——

「王公在思量什麼?」匪首又說話了,「窮寇末路,有什麼不敢做的?王公,某耐性有限。」

說罷,匪首冷聲沉喝,「把人拎上來。」

只見兩個臟污不堪,臉上幾乎看不出模樣的男子被流匪拖到前面,他們殘破的衣裳下,傷痕清晰可見,好似被人毒打折磨過一般。

「這是城南徐家的兩位庶出公子,運氣不好落到某的手上。徐父有十幾個兒子,不肯出糧來贖……」

匪首不動聲色地介紹完來人的身份,不輕不重地道:

「留著無用的人,剁了吧!給王公開開眼——」

黑衣流匪並不應聲,就像沒有情感的木頭,不等聲音落下,兩把三尺長刀就猛刺下去。

「啊——啊!」

慘叫聲劃破夜空,兩人倒在地上,雙眼睜得老大。

暗色的鮮血,從他們的身體里流出來,猙獰可怖,儼然死透了。

王典變了臉色,聞訊而來的王夫人更是哀叫一聲,當場跌坐在地,求著王典救子……

「好,好好,我贖,贖……」

王典沒想到流匪真敢殺人。

大郎再不爭氣,也是嫡長子,命還是要的。

「將糧倉打開,由諸位壯士自取……」

僕役剛應一聲,那匪首就笑了。

「倉中米糧就留給王公應急吧,某不貪心。」

接下去,那雙黑漆漆的眼睛里,露出狡黠的笑,「怪某沒有說清楚。某要的存糧,指的是王公的地下窖藏。」

王典震驚得老臉都扭曲了。

亂世當頭,哪個大戶人家不提前存糧?

王家的大宅底下,三層地窖修得固若金湯。戰前,王典就將金銀玉器和彩帛糧食等囤到地下,裡頭的存糧,足夠他們全家吃上二十年……

但此事是哪個泄露了風聲,怎會讓流匪知曉?

「王公別怕。」匪首的聲音比方才和氣,聽上去很是悅耳,「某也讀過聖賢書,不是不講理的人。所謂盜亦有道,某從不強人所難。大不了學那太守公,一把火將宅子燒了……」

「給……給……」王典雙腿一軟,坐在地上,和王夫人抱頭痛哭。

流匪有備而來,運糧的小舟就停靠在後宅外的河面上。

好在匪首說話算數,說拿一半就真的只拿一半。

王典見狀又生出一絲慶幸,遇上的是義匪。

一半存糧換全家老小的性命,值了。

「王公不必相送,令郎明日午後自會回府。」

那匪首向王典施個禮,很有姿儀,接著手一揮,讓人拎著幾近暈厥的王大郎出門,還貼心地清理了屍體和血跡,然後客客氣氣地順走王家的五頭生豬、兩頭大牛,以及幾缸腌肉和各種吃喝用度,這才滿意地揚長而去。

「吁!可憋死我了。」

一到河心,那兩具屍體便骨碌碌爬起來,揉著胳膊詐屍。

其中一個更是巴巴地眨著眼邀功。

「女郎,小人演得可好?」

匪首沒有揭開面巾,但眼窩可見笑意。

「很好,回去論功行賞!」

一群流匪哈哈大笑。

那兩具屍體正是常大和阿樓。

他們身上的傷是真的,全拜淳于焰所賜。流的血是假的,馮蘊親自做的血包,一刀刺過去就破了,足夠唬人。

阿樓咧著嘴巴,笑得見牙不見眼。

他很得意自己干成了一樁大事,不是吃閑飯的人了。

「小人受傷了也能立功,很了不起。」

「多虧女郎好計。」邢丙瞥他一眼。

十二娘有膽有謀,不損一兵一卒就弄到這麼多糧食,還得了個「義匪」的美名,他很是佩服……

梅令部曲其餘人更是如此。

一個個興奮不已。

「往後我們就以此謀生了。」

「對!跟著十二娘,不怕餓肚子。」

「安渡郡還有好幾家大戶,定有存糧……」

流匪賊盜,是戰亂年代的常態。民生艱難,人在吃不飽肚子的時候,一切禮義廉恥全是空談。

一群梅令郎討論得熱火朝天,興緻勃勃。

馮蘊等他們高興完了,才平靜地潑下一瓢冷水。

「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嗯?這是為何?」梅令郎很是不解。

深夜河風徐徐。

馮蘊望著夜下水波,涼涼地道:「久走夜路要闖鬼,干這種營生,我們不僅不會安居樂業,能不能保住小命都另說……」

眾人的臉,當即垮下來。

「我等不懼死!」

「正是。橫豎要死,飽死總比餓死好。」

馮蘊看著他們熱血膨脹的模樣,知道是這些糧食給的底氣,當即一笑,眼裡生出些細微的寒氣來。

「王典藏糧一事,我既知情,你們以為裴獗就不知了嗎?」

眾人面面相覷,很是驚訝。

王家大戶,家有餘糧不奇怪,奇怪的是女郎從何處得知地下窖藏的事情?

馮蘊微微一笑。

她當然不能告訴別人,前世去王家搶糧的人,是裴獗——王典的地窖也是裴獗親自帶人抄出來的。

在北雍軍最缺糧食的時候,城裡的大戶豪強都被抄了個遍,王典自然也逃不過,那滿滿三層大窖的糧食,當時就震驚了安渡郡,傳得沸沸揚揚……

相當於,她這是提前搶了裴大將軍的生意。

馮蘊坐在舟楫上望著漆黑的蒼穹,沒什麼表情,「往後你們都會成家立業,娶妻生子。一旦落下污名,子孫後輩如何抬頭做人?」

「記住了!今夜的事都給我爛在肚子里。誰敢吐出半個字……」

她看一眼阿樓,「舟上屍體便是下場。」

阿樓愣了愣,低低嗤笑。

一眾梅令郎全都笑了起來,很是快活。

「女郎聰慧,我們跟著女郎,再不怕餓肚子了。」

「是啊!有女郎在,還有裴大將軍庇護,往後誰也不怕……」

馮蘊撇了下嘴。

要讓裴大將軍知道她搶先一步劫了糧,不知是個什麼心情,還庇護她呢?

不過,她給裴獗留下一半糧食,算是好心了。

「邢丙。」馮蘊看著小舟駛入河道,低聲吩咐,「我們從花月澗繞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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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門好細腰馮蘊裴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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