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皇城魘(6)

第102章 皇城魘(6)

第102章皇城魘(6)

她聲音壓得極低,許是抱怨,許是只說給自己聽,偏偏四下俱寂,展昭的內力又極好的,一字一句,聽得明明白白,分外刺耳。明知此刻絕不應發火的,心中的那股怒氣卻怎麼都按壓不住。

「捨身除妖……」展昭聲音生硬得很,「我聽銀硃說,你喝了摻了金屑的符水,還說什麼鎖在屋裡自生自滅,可是有了滅妖之法?」

端木翠嗯了一聲,悶悶道:「只是現下都前功盡棄,要另謀他法。」

前功盡棄?

展昭手指驀地狠力一攥,冷笑道:「看來是我多事了,害得你前功盡棄。」

端木翠奇怪地轉頭看他:「展昭,你說話要不要這麼陰陽怪氣的?」

展昭不怒反笑:「難道不是嗎?聽銀硃說,端木姑娘決斷得很,片刻之間就有了定奪,不愧疆場出身,頃刻間殺伐決斷,捨生取義,斷然赴死,叫展某好生佩服。」

「哎,」端木翠的臉色沉下來,「展昭,你到底想說什麼?」

展昭的胸口起伏得厲害,待要開口,忽見她背上傷疤錯雜,心中一軟,緩緩合上雙目,壓服下心頭怒火,淡淡道:「沒什麼。」

「沒什麼?」端木翠素來是個眼裡揉不得沙子的,哪裡容他話裡有話,「展昭,你心裡有什麼不痛快,不妨當面說出來,說話遮遮掩掩婆婆媽媽,算個什麼事?」

展昭讓她一激,終於顧不上那許多:「這件事當真就重要緊急到你要去死的程度?如果……如果我今晚沒回來,是不是就要等著給你收屍了?」

說到後來,胸中氣血翻滾,幾乎說不下去。

「那當時……你不在……」端木翠張口欲辯。

「是,我不在。」展昭打斷她,「當真就沒有更好的方法了?銀硃說是太醫動了手,你疼得受不了,不讓太醫繼續了……所以就去死了?死都不怕,反怕疼了?若是蟲子在胳膊上,不會把胳膊砍了嗎?蟲子在腰上,哪怕就多剜一塊肉下來,我就不信剜不出那蟲子。哪一種法子都能保你一條命,你反蠢到避輕就重要去赴死?」

端木翠從未讓展昭如此聲色俱厲地痛罵過,一時間頭皮發麻,整個人都蒙了,小聲道:「那……我沒想這麼多……」

「你當然想不到這麼多。」展昭冷笑,「因為你活得夠久,把自己的命視同蒲草,想死就死,也不管是不是還有人牽挂你,是不是還有人看重你的命!」

端木翠眼淚斷了線的珠子般從面上滾落:「我想到的展昭,我托銀硃……」

「香囊是嗎?」展昭咬牙,從懷中將銀硃交給自己的香囊取出,狠狠擲還給端木翠,「上仙美意,展某領受不起。」

語畢轉身就走。

端木翠把那個香囊攥在手中,失聲痛哭。

展昭開了門正待跨步出去,忽聽得端木翠哭聲,身形晃了一晃,不由得僵在當地。

聽她哭得凄慘,自己心中也萬針穿刺般難受,眼前漸漸模糊,慘然一笑,因想著:她有傷在身,好不容易逃脫此劫,我何苦同她攪纏這些?

這麼一想,先前生出的那些火氣剎那間逝去無蹤,整個人似是被狠狠碾壓過一般脫力。展昭慢慢地走回床邊,緩緩坐到床沿上,俯下身子從肩后摟住還在痛哭的端木翠。端木翠愣了一下,哭聲小了很多,只還是止不住抽噎。

展昭的額頭輕輕靠住她散亂的長發,埋首在她頸間,下巴貼住她光潔裸露的肩部肌膚。端木翠的身子戰慄了一下,沒有說話。展昭也沒有說話,有一滴滾燙的淚水滑過面頰,滴落在端木翠發上。

「端木,生命可貴,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要輕言赴死。」

「嗯。」

展昭沉默,良久才低聲道:「你昏睡的時候,我一直在想今晚上回府的事情。那時大人還說,不忙這一時,也不必今夜就趕回宮。在庭院里遇到公孫先生,先生說大人剛贈了他御賜的貢茶,問我要不要嘗嘗。後來出府的時候遇到張龍、趙虎,兩人不當值,想拉我去飲兩盅酒……端木,我不斷想起這些事,我在想,要是我那時耽擱了,喝醉了或是今夜沒有回來,是不是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的身子顫抖了一下,手臂摟得更緊了些。

「只差那麼一點點,是不是事情就會完全不一樣了?端木,再不要輕言赴死,就算付出其他昂貴的代價——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哪怕是瞎了、聾了、瘸了、啞了,只要你還活著,只要你還有一口氣,你都是我的珍視之人。展昭依舊待你如珠如寶,可是,如果你死了……」

展昭忽然恍惚起來。

他低聲呢喃:「如果你死了……我還剩什麼?」

端木翠沉默著。

過了許久,她伸手拉過展昭的手,慢慢貼在自己的面上。

她的臉上淚痕未乾,仍是濡濕一片,長長的睫毛刷過展昭的手心。

展昭嘆息,低聲問她:「喝下的金屑,有沒有關係?」

端木翠搖搖頭。

展昭心中的石頭落了地,又問她:「累不累?」

她不說話,慢慢閉上眼睛。

展昭忽然就心疼起來,又悔方才把話說得重了,想寬慰她兩句,見她蔫蔫的沒什麼精神,也不想拿言語去擾她,待要慢慢起身,端木翠忽然動了一下,低聲道:「展昭,你抱抱我。」

展昭愣了一下,方才唯恐觸到她的傷口,只是自肩后摟了摟她,真要抱她,還真無從下手。

只好同她商量:「端木,你身上有傷,傷好了再抱好不好?」

端木翠抬起眼看他,眼圈一紅,咬著嘴唇道:「不好。」

委屈得像個固執的孩子。

展昭無端心軟,目光又落到她衣裳沾著的血跡之上,好生矛盾:「端木……」

她聽出他的猶豫,竟騰地一下坐起來了。

展昭一急:「誰讓你起來的!」

她眼淚都快落下來,狠狠看他:「你再罵我試試?」

展昭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末了撩開后襟挨著床邊坐下,扶著端木翠的肩膀慢慢讓她倚到懷裡。

看她後背時,果然有幾處創口又迸開了,知道再說她她定不喜的,只得拿過一旁的絹布,小心幫她把溢出的血絲擦去。

端木翠卻一點都不覺得,她往展昭懷裡縮了縮,輕聲道:「展昭,小時候你娘打過你沒有?」

展昭低頭蹭了蹭她的頂發,笑道:「打過。」

「打得狠嗎?」

「我的皮厚些,娘下手輕,倒是不疼的。」

端木翠低低哦了一聲,頓了頓才道:「我娘打我時,下手從來都是重的。」

「哦?」展昭失笑,伸手將她的發綰到耳後,「為什麼挨打?端木小時不乖嗎?」

「誰知道。」她悶悶道,「也不懂怎麼就逆了娘的意。總說我做得不好,不像是該執掌部落的人。」

她抬頭看展昭:「我那時才多大,哪裡就知道什麼執掌部落了。」

展昭低頭親了親她的額頭,笑道:「然後呢?」

「然後娘打著打著就哭了,想來抱我。」她又低下頭去,「我哪裡讓她抱,跑得遠遠的,哇哇地哭,哭得整個部落的人都能聽見。」

想到那樣的場景,展昭忍不住微笑。

「那時我想,我要是有爹就好了。那樣娘打我,我就躲到爹身邊去,爹一定護著我的。」她唇角顯出笑意來,「展昭,那時我只這麼小……」

她伸手比畫那時自己的身量給他看。

「如果爹抱我的話,誰也傷不著我。」

「是,」展昭點頭,「身子蜷起來,那麼小,像個小兔子一樣。」

端木翠也笑,只是笑意慢慢就淡去了:「我爹死得很早,我從沒見過他,也從沒被他抱過。」

展昭沒說話,攬住她肩膀的手緊了一緊。

「所以被娘打的時候,就只能跑出去哇哇地哭,快哭斷氣了才被長老領回家。後來有了尚父……」她嘆氣,「展昭,尚父從來不會抱我。」

展昭輕聲道:「尚父同你,畢竟不是親父女。」

她嗯一聲:「展昭,大哥也抱過我。」

「楊戩?」

「嗯,大哥很疼我,在我心中,他比尚父更像親人。只是大哥每次抱我,都好像哄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樣,無可奈何又不能不管,每次哄好了,他都卸下重擔一般,撇下我跑得比誰都快。」

展昭忍不住笑出聲來,忽然就想起在沉淵中見到的那個楊戩,大氅翻飛,眉峰冷冽,要他按下性子來去哄端木翠,定不是個輕省的差事,難怪哄完了逃之夭夭。

「還有轂閶……」說到轂閶時,她頓了一頓,偷眼去看展昭。

展昭咳嗽了一聲。

「轂閶……」

展昭又輕咳一聲。

端木翠笑出聲來:「展昭,你嗓子不舒服嗎?」

「關於轂閶將軍……」展昭慢吞吞的,「可以不用說。」

端木翠嗯了一聲,將頭埋進展昭懷裡,學著展昭的語氣慢吞吞道:「現在抱我的這個人,我最喜歡。」

展昭一愣。

只短短一句話,他消化了很久,一個字一個字地去念去想,然後合成這句。

展昭的嘴角慢慢揚起微笑,他覺得,生平聽過的任何一句話,都沒有這句話來得動聽。

「你說什麼?」

她果然不會乖乖地再說第二遍,抬眼翻了他好大一個白眼。

展昭笑出聲來。

他附到她耳邊,說得很認真:「現在我抱的這個人,我也最喜歡。」

公孫策被迫起了個大早,因為趙虎把他的門捶得砰砰響:「公孫先生,起來了,我端木姐過來了!」

公孫策翻了個身,假裝這是個夢魘。

但是趙虎精神很高漲:「公孫先生,起來了,展大哥和端木姐找你!」

魔音穿耳,公孫先生嘆息著披衣開門,抬頭看天時,天邊幾顆星星眨巴眨巴的。

「展大哥和端木姐讓我過來找先生,在展大哥房裡。」趙虎很盡責。

公孫策只好抬腳往展昭的住處走,一邊走一邊腹誹:不是入宮了嗎,怎麼又跑回來?宮裡又不是菜市場,任你跑進跑出的。

進門一看,咦……

展昭還好,端坐在桌案旁的凳子上擎著茶杯喝水,看見公孫先生進來,他放下茶杯,起身微笑相迎。

至於端木翠,她大大咧咧地趴在展昭的床上,肘下墊了個衾枕,看見公孫先生,還很是好整以暇地打招呼:「先生。」

公孫策瞪大了眼睛。

這是什麼待客之道?趴床上?難不成這是宮裡流行的新法子?

展昭適時解釋:「先生,端木背上有傷。」

「有傷?」公孫策先前的那些古怪念頭登時就拋到了九霄雲外,「怎麼會受傷?出什麼事了?是不是因為姚美人的案子?」

話題終於重新繞到了姚美人的案子。

端木翠先從在姚美人寢殿遇到的那個老婦人講起,講到蠱蟲,講到展昭相救。

公孫策皺眉頭:「蠱蟲怎麼會下到你身上的?」

「我記得……」端木翠歪著腦袋,「我好像被人用針戳過一下。」

「用針戳,又不是蟲子咬。」公孫策不以為然。

「如果針尖是中空的,裡頭可能放的就是蟲卵,戳一下,相當於就把蟲卵送了進來。」

展昭點頭:「開始時什麼事都沒有,半夜才發覺有蟲子,可見當時送進的,應該是蟲卵。」

「然後這個蟲子還多了,蟲子還可以生蟲子?」公孫策詫異。

端木翠煞有介事地點頭。

展昭嘆氣:「端木,你不要再賣關子了,還有事要央先生幫忙呢。」

「先生知道楚服嗎?」

「楚服?」公孫策一時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誰是楚服?衣服?」

「漢宮巫蠱,楚服。」

「楚服?巫女楚服?」經她提醒,公孫策終於想起來了。

展昭卻還不清楚,公孫策解釋:「漢武帝時,皇后陳阿嬌嫉恨武帝專寵衛子夫,串通女巫楚服以巫蠱之術暗害衛子夫,被人告發后武帝勃然大怒,廢后不說,巫女楚服連帶同犯三百餘人均被處死。」

「楚服,跟蠱蟲有關?」公孫策似乎有點頭緒了。

「楚服飼養蠱蟲,武帝恨其險詐,令人將其推入枯井,將其所飼的蠱蟲盡數倒入,然後封住井口,一連三日,楚服慘呼不止。三日後啟封,屍骨已被蠱蟲啃噬殆盡。」

「那井中還剩下什麼?」公孫策追問。

「據說是什麼都沒剩下。」

「不可能。」公孫策搖頭,「端木姑娘,何謂蠱?傳說取百蟲於皿中,使互相蠶食,最後所剩的一蟲即為蠱。蠱蟲可能先行啃噬了楚服,但它們接著也會自相殘殺,直到剩下最後一個。上古巫蠱認為,最後勝出的這個蠱蟲,集所有蠱蟲之毒於一身,尤為狠戾。所以,那口井裡,一定還剩下最後一隻蠱蟲!」

端木翠微笑:「果然瞞不過先生,那井中的確還剩了最後一隻蠱蟲。楚服原本就身具異術,為蠱蟲所噬之後,怨念不減,魂魄得以長存。」

「你的意思,難不成最後剩下的那隻蠱蟲是楚服?」

端木翠搖頭:「不全是。」

對這個「不全是」,公孫策多少有些迷惑,倒是展昭適時撥開迷津:「莫非那楚服以人之魂魄,托於蠱蟲之身,與蠱蟲合為一體?」

「可以這麼說,楚服本應為蠱蟲所噬,但她天賦異稟,陰差陽錯之下,居然與蠱蟲融而為一。」

公孫策心驚:「楚服本就有一身邪門的本事,再加上與蠱蟲相融,豈非禍害更大?」

「先生又猜錯了,若是楚服為禍,上界不可能沒有察覺。事實上,這近千年來,楚服甚是小心謹慎,從未掀起過大風大浪。」

公孫策自知猜得不得法,索性不去猜了,只等端木翠一一道破。

倒是展昭微笑:「莫非楚服轉了性,改邪歸正?」

端木翠瞥了他一眼:「才怪。」

展昭也不惱:「那你說。」

「我猜測是楚服懼怕武帝。有很多人死後成了鬼怪,但是奇怪的是,他們生前懼怕什麼,死後照樣懼怕什麼——哪怕死後已經可以興風作浪。楚服死於武帝的雷霆怒火,這份懼怕在她與蠱蟲融為一體之後仍未消減,所以她小心謹慎,哪怕有了再大的本事,也不敢過分造次。」

「不敢過分造次?」展昭劍眉一挑,眸中隱有笑意,「也就是說,小小造次一下,還是敢的?」

端木翠點頭:「這數千年來,楚服一定殺過不少人,只是做得隱秘,所以不為人知。我猜,姚美人應該是受害者之一。」

公孫策若有所思:「楚服為什麼要殺人?難道是為取食?」

端木翠遲疑了一下,然後緩緩搖頭:「我現在還不清楚。」

「還有,」展昭沉吟,「如果說楚服真的小心謹慎,為什麼選擇在宮裡殺人,殺的還是美人?豈不是平白惹人注意?」

「她在宮裡殺人是因為她無法去宮外。我猜是因為她死於漢宮,死後習慣使然,數千年來,始終逐王氣而走,安居於帝王後宮。非因改朝換代,絕不遷徙住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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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封志怪(《玉昭令》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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