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生死盤(1)
第115章生死盤(1)
整個晚上,端木翠都悶悶的。
兩人在馬行街最中央的太白樓二樓用膳,透過打開的窗扇,可以看到遠遠近近的燈火和熱鬧。展昭給端木翠夾菜,菌菇、竹筍、芽尖、糖藕,那麼小一個砂碗,堆得高高顫顫。
她不看展昭,也不夾菜,自顧自拿筷子在碗和碟子之間搭橋。
展昭嘆氣:「端木,多少吃點,都餓了這許多時候了。」
「沒胃口。」
展昭頓了頓,柔聲寬慰她:「一會兒吃完飯,去看傀儡戲好不好?」
不提還好,提起這茬,她更火了:「不稀罕,一輩子不看都不稀罕。」說著騰地起身,噔噔噔下樓去了。
展昭下意識也想起身,邊上忙活的小二看看情勢不對,趕緊過來點頭哈腰。展昭是官,他也不敢明說是怕展昭不給錢,只得拚命朝展昭笑,笑得那叫一個風生水起,希望展昭能明白他笑容底下的辛酸用意:爺,你若是不給錢,掌柜的會扣我工錢的……
待展昭結好賬下去,端木翠早不見了。
好在,他知道她是去哪兒了。
到端木翠家時,劉嬸還沒來得及走,見著他第一句話就是:「姑娘睡下了。」
這麼早就睡下了?展昭無奈。
劉嬸倒是善解人意:「那……我先走了,姑娘剛睡下,展大人若去叫門,沒準還能喊她起來說會兒話。」
送走了劉嬸,展昭將門閂上,方一回身,就見端木翠穿著裡衣站在階上恨恨瞪他。
展昭啞然,半晌才找到話說:「不是睡了嗎?」
「餓了!」
翻遍了整個灶房,也只剩下面的材料了。展昭將雞蛋打在碗中用筷子攪散,揭開蓋時,麵條正咕嚕滾著翻身。展昭將蛋花倒下去,最後加了鹽巴和蔥末,然後起鍋。
熱騰騰的蔥油蛋面送到端木翠面前,她一聲不吭,操起筷子在面里攪個不停。
展昭嘆氣:「吃水還不忘掘井人,端木,我忙活這麼半天,你連謝字都沒有一個。」
端木翠白他:「為什麼要謝你,都是你害我沒吃成飯。」
展昭哭笑不得:「又是我?」
端木翠拿筷子敲敲碗邊:「真心請人吃飯看戲,為什麼事前把壞消息告訴人家?你那樣一說,誰還有心思吃飯看戲?總是你小氣摳門,把請人吃飯看戲的錢給省了。」
展昭委屈到不行:「那桌子飯你是一口沒動,飯錢我可半分沒少付。」
「活該!」端木翠撇嘴,心情復甦了那麼一點點。埋頭吃了兩口,忽然抬頭問他:「要去多久?」
「什麼?」
「就是那個什麼西夏東夏。」她不高興,「要去多久?」
「大人沒說。」
端木翠氣結:「那你老死在那頭,別回來了。」
展昭也不惱:「我會儘早回來。」
「事情由得你嗎?」端木翠瞪他,「你連去幹什麼都不知道。」
「到那裡就知道了。」展昭頓了頓,「我會給你來信。」
「不稀罕,不!識!字!」
「端木,不要耍小孩子脾氣。」
端木翠不說話了,筷子在面里攪了攪,忽然沒頭沒腦來了句:「那我也去。」
「你不能去。」
「你說了算?」端木翠哼一聲,「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你去辦事,我去……收妖。」
展昭嘆氣:「端木,我真的不能帶你去。」
「誰要你帶,我有手有腳,自己能去。」
「端木,我走了之後,你搬去開封府住,跟先生他們一道,彼此有個照應。」
「不去,我忙,我要去西夏。」
「你就住我的房間,日常跟先生學些東西,聊勝於無。」
「不學,我去西夏。」
「端木!」展昭面色一沉,語氣就重了幾分。
端木翠委屈:「西夏是你家的,我去轉轉不行?」
展昭心中一軟,語氣也隨之軟下來:「我這趟去,是有要事在身,等同於潛入興州,何等兇險?收斂形跡尚且不及,哪裡能帶上你?」
「都說了不要你帶。」端木翠煩躁,「都說了我自己能去。」
「西夏是什麼地方,你一個孤身女子去到那裡,我如何放心得下?」
「那你一個孤身男子去到那裡,我就放心得下了?」她非得跟他對著干,還很不客氣地揭他老底,「再碰上三個四個姚姑娘,哼……」
展昭哭笑不得,頓了頓才握了她的手:「端木,正經說話。」
「以前也好,現在也罷,哪怕是將來,我總會有許多日子在外不歸,緝兇辦案,端木,你不可能次次跟著我。」
端木翠咬著嘴唇不吭聲。
「我知道你擔心我,只是,不要任性,安心等我回來。」
「可是……」
「端木,」展昭直直看進她的眼睛里,「只有知道你好端端的,我才能安心離開。聽我的話,搬去開封府住,等我的消息,嗯?」
這樣的目光和溫柔之下,端木翠縱有一千一萬個不情願,一萬一千種脾氣,也發不出來了。
「那……」她討價還價,「如果你真要在那裡長久待著,展昭,我是要去找你的。」
「好。」展昭答應得乾脆。
睡下時,展昭幫她掖好被角,順勢在床邊坐下。
「明兒幾時走?」端木翠從被窩底下伸出手來,牽住他的衣角。
展昭微笑:「天交五更的時候,那時,你還沒起床。」
「那不及送你了?」端木翠一下子反應過來。
「不要送。」展昭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你若送我,我怕我捨不得走了。」
「才怪。」端木翠瞪他。
「瞪什麼?」展昭逗她,「再瞪,眼睛也不會再大些。」
端木翠撇撇嘴,忽地想起什麼:「行裝都收拾好了嗎?」
「還沒,」展昭搖頭,「回去了再收拾。」
「那早些回去。」端木翠趕他,「早些收拾了早些睡,明日趕路才有精神。」
展昭微笑點頭:「等你睡著了我就回去。」
端木翠閉上眼睛:「我睡著了,展昭,你快些回去。」
半晌不見動靜,神秘兮兮地睜開一隻眼睛,正看見展昭笑意淺淺的唇角。
「哎,展昭,你怎麼還沒走?」
「你也沒睡著啊。」展昭答得理所當然。
「你在這裡吵我,我怎麼睡得著?」端木翠急了,坐起身來推他,「走走走。」
「好,這就走。」
確實,也該走了。
「哎。」看他真的轉身要走,端木翠忙叫住他。
「什麼?」展昭回頭。
「要不要抱一下?」她笑嘻嘻的,「過了今晚,想抱我的時候,就只能去路邊抱木頭了。」
「為什麼是抱木頭?」展昭有點發矇。
「因為我是端……木……翠啊。」她重點強調了自己名字中間的「木」字,「小時候,我娘叫我小木頭。你想我的時候,當然要看木頭。」
「哦……」展昭恍然大悟。
他走回床邊坐下,故意跟她討價還價:「那抱石頭行不行?土坷塊行不行?瓦罐行不行?水缸行不行?」
端木翠沒好氣:「行,都行。」
展昭笑出聲來,伸手擁住她,用力摟了摟:「那不行,還是留著力氣,回來抱小木頭吧。」
端木翠不說話,埋頭在他懷裡,忽然低聲說了句什麼。
「說什麼?」展昭沒聽清。
「沒說什麼,早些回去,好好睡一覺。」
展昭走了,端木翠反睡不著了。
那句話,她到底還是沒敢清楚大聲地說出來。
「展昭,若是我不做神仙,會娶我嗎?」
話到嘴邊怯了場,是怕展昭不娶她,還是終究不敢把「不做神仙」這樣的話說出來?
端木翠嘆氣,翻身,又翻身。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了矇矓的睡意。
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裡,她被咚咚咚的砸門聲給吵醒,開門一看,居然是公孫先生。
公孫策急得滿臉是汗,大聲向她說著什麼,一邊說一邊揮手。但是她聽不見公孫策的聲音,只能看到他的嘴快速地張合、張合。
她忽然就分辨出他的口型,他來回反覆,說的只是兩個字:「西夏。」
「是不是展昭出事了?」她緊張起來,抓住公孫策的胳膊,又問了一遍,「是不是展昭出事了?」
公孫策回答不了她,只是大聲地重複著那兩個字。
端木翠撞開公孫策就出了門。門外的巷道,像是籠罩著一層霧氣,有許多人站在門外,聽見開門聲,他們動作極慢地轉過身來。
她看到一張張熟識的臉,有劉嬸的、包大人的、銀硃的、張龍趙虎王朝馬漢的、白玉堂的、徐慶的……他們的臉上帶著難以言喻的悲傷之色,向她慢慢地搖頭。每個人都在說話,嘴唇不停地張合,她聽不見聲音,卻清楚知道他們在說同樣的兩個字:「西夏。」
「是不是展昭出事了?」她慌慌的,一張口就帶了哭音。
沒人答她。
「我去找他。」
抬腳想走,卻發現足上似是墜了千斤重,低頭看時,竟是小青花,死死抱住她的腿,拚命向她搖頭。
她不管,她要去找展昭。
也不知怎麼的真的就到了西夏,寥落的焦土戰場、四處傾折的氅旗、橫七豎八的屍體,四周安靜得可怕。端木翠一邊哭著一邊在死屍間翻檢:展昭不是說是潛入興州的嗎?他怎麼會出現在戰場?他不是兵衛,為什麼要征戰沙場?
恍恍惚惚間,腳下一絆,端木翠摔在地上,前方不遠處落著一面氅旗。
看到那面氅旗,端木翠的心中忽然生出不祥的預感,她慢慢地伸出手去,把那面氅旗拿了過來。
這不是西夏或者大宋任何一位將領的氅旗,這是她的氅旗,是她端木營的氅旗。
周遭的吶喊聲忽然齊震,端木翠猛然反應過來:這不是西夏,這是牧野!
戰鼓擂如山響,旌旗揮蔽了半個天空,端木翠茫然四顧,身後響起戈戟破空的聲音。
「將軍!將軍小心!」示警聲喚回了她的清明意識,她忙轉過身來。
來不及了,一柄青銅長戈直直穿透她的心口。
耳畔響起護衛兵將撕心裂肺的慟聲,她倒在地上,側臉貼著冰涼而泛著血腥氣的泥土,胸前流出的血漸漸在身下滲開,如同一朵盛放的花。
端木翠驚醒之後,便再也睡不著了。
看看時辰,才是四更天的模樣,她穿好衣裳,急急往開封府過來。
門口值夜的衙役認識她,先是驚訝后是心領神會地笑:「端木姑娘,這麼早?哦,展大人還沒走。」
端木翠嗯一聲,急匆匆跨進門去。廊道里沒有人,只有她的腳步聲,輕一下重一下。
展昭的房門半掩著,房內透出暈黃的燈光來。隔著幾步,端木翠就聽到公孫先生在說話:「這一瓶是金創葯,這一瓶是玉露丹,衣裳都帶齊了嗎?那頭冷,怕是還在下雪……」
端木翠推開門,房內的兩人齊齊抬頭看她。展昭還穿著睡時裡衣,桌上的行李都攤放著,床上衣裳擺得左一件右一件的。
「端木!」展昭驚訝地迎上來,「這時怎麼會過來?才四更天。」
「睡不著。」端木翠囁嚅著。
公孫策撫著山羊鬍子呵呵笑起來:「理當是睡不著的,來了也好,幫展昭收拾收拾,也省得我這個老人家忙進忙出。」
「偏勞先生。」展昭將公孫策送到門口,輕輕把門關上,尚未及回身,端木翠忽然從後面抱住了他。
展昭先是一怔,繼而微笑,頓了一頓,才拿開她的手迴轉身來:「怎麼了?又不開心?我們先前不是說好了嗎?」
「說好了什麼?」端木翠悶悶的。
展昭笑著將她擁進懷裡:「不是讓你好好睡,不要過來送嗎?」
「睡不著。」端木翠咬了咬嘴唇,側臉偎著他的胸膛,伸手揪著他胸前的衣襟,一下又一下。
展昭笑她:「真該有面鏡子,讓你看看自己的模樣,像個捨不得人遠行的小孩子。」
「我又沒送過人遠行。」
展昭不說話了,嘆了口氣,低下頭時,正看到她面上的抓痕,伸手輕輕觸了觸:「是不是做噩夢了?」
「夢又不是真的。」她答得飛快。
那看來是了,展昭失笑:「那再睡會兒。」
「什麼?」
「你再睡會兒,我走的時候再叫你。」
展昭並不避嫌,待她躺下后,拉過被子幫她蓋上。被褥微溫,想是展昭起身未久,端木翠往被子里縮了縮,展昭微微一笑,坐在床邊將衣裳一件件疊好。
「以前,也會這樣,總要遠行?」端木翠到底睡不著。
「是。」展昭點頭,「來來回回,都收拾習慣了。」略頓了頓,忽然淺笑,「若是每次離開,都有端木在身邊,就好了。」
「為什麼?」
「不為什麼。」展昭低下頭去繼續疊衣裳,「以前來來去去一個人,無牽無掛,樂得洒脫;現在突然覺得,兩個人也是好的。」
「突然覺得?」端木翠翻了個身,支頤看他,「什麼時候突然覺得的?」
「就是剛才,看到你睡在這裡。」展昭微笑,聲音卻忽然變得很輕,「好像……一個家一樣……」
端木翠愣了一下,慢慢坐起來。
家?
「展昭,你好像不常回家。」
「是,我少時離家,拜師學藝,然後闖蕩江湖,入公門,很少回家。偶爾回去,也是來去匆匆。」
「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有娘,還有哥哥嫂嫂。」展昭想了想,唇角綻出微笑來,「還有侄兒侄女,上次見,皮得不行,現下應該長高些了。」
「這麼想家,為什麼不常回去?」
展昭頓了一下,手上的動作慢慢停下來:「離家太久,每次回家,娘待我都像貴客,誠惶誠恐,客客氣氣,唯恐哪處怠慢了。回到了家,反而不自在。倘若能住久些日子,說不定能找回素日一家子人的和氣,只可惜,總只那麼一兩天。有一次離家,娘和哥嫂送了我一程,他們一路上聊些家事,哪家的租該收了,該去給哪位親戚做壽了,該採買什麼,該給孩子添什麼衣裳——我插不上話,看他們絮絮叨叨,好生羨慕,似乎自己是個外人。」
「展昭……」端木翠不知該怎麼安慰他。
展昭笑笑:「其實沒什麼,只是有些時候,有些感喟罷了。」
「展昭,如果……」端木翠說得吞吐,「我是說如果,我們是一家人,那是什麼樣子的?」
「如果我們是一家人……」展昭手上的動作慢慢停下來,他微笑著看向端木翠,「那怕是要用光我一輩子的福氣了。」
「你不願意?」
「我只怕我的福氣不夠。」
端木翠愣住了,看著展昭,眼淚慢慢流下來。
「怎麼又哭鼻子?」展昭抬手給她拭淚,「眼淚沾到傷口就不好了。」
「我想跟你做一家人,展昭,你娶不娶我?」
「娶。」
「福氣用掉了也娶?」
「娶。」
「沒有騙人?」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端木翠含著眼淚笑出聲來,伸出手去摟住展昭,湊在他耳邊低聲道:「展昭,我一定嫁你,誰都攔不住我。」
橫豎是睡不著了,端木翠爬起來幫展昭疊衣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