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少年游(2)
第4章少年游(2)
「什麼哭聲啊,我沒有聽到啊?」王子進趕緊提了袍角跟上兩人,只覺頭皮發麻,再也不敢看身後的客棧一眼。
「所以說你八字不好,沒有趨吉避凶的意識。」
在他嚇得雙腿發軟時,胡緋綃還不忘提醒他多舛的命運,三人漸行漸遠,轉眼便消失在東京城輝煌的燈火中。
四
行至亥時,胡緋綃一路挑挑揀揀,不是嫌這家破就是嫌那家臟,道然忍受不了,獨自找了間簡陋的民舍歇下,只有王子進仍硬著頭皮與他同行。
「王兄,你看這家客棧怎麼樣啊?看起來很舒適華麗啊。」這位公子哥兒般的傢伙又走了兩條街,終於停在了一家跟鴻福客棧差不多大小的客棧前。
「我看還是算了吧,胡兄,我們畢竟只是一介書生,不該如此奢靡吧。」王子進只看了一眼那客棧的裝潢就連連搖頭,想到自己的荷包,連說話都沒了底氣。
「既是投宿,怎可沒有了香軟床榻和錦緞的被褥呢?」胡緋綃卻一搖扇子就走進大門。
王子進拗不過他,只好也跟了進去。
所幸胡緋綃也足夠大方,二話不說就掏了銀子包了個兩張床的上房,把王子進也算了進去。
而這家客棧的裝飾果然沒令人失望,走進客房,只見寬闊的雕花木床上鋪著錦緞被褥,香軟誘人。
胡緋綃見了,歡呼一聲就窩進被子,眯著細長鳳眼,甚是享受。
王子進見他這天真模樣只能連連搖頭微笑。
是夜子時,王子進獨自在桌前挑燈夜戰,正寫得酣暢淋漓,卻聽房門外傳來陣陣輕響。
他尚自疑惑,卻見一直窩在床里沒有動過的胡緋綃突然歡呼一聲,跳起來就沖向房門,再回來時,手中已經抱著一隻荷葉燒雞和兩壇黃酒。
「王兄,人生得意須盡歡,何必和自己過不去呢?」他把酒罈和燒雞往桌上一放,也不顧他的感受,就大快朵頤起來。
王子進見今日是學不成了,再瞥一眼旁邊吃得正歡的胡緋綃,當下雙手呈了自己的文章給他,「胡兄乃山陽書院的才子,可否助小生一改文章?」
胡緋綃也不客氣,一把抓過他遞過來的文章,潔白的紙上頓時出現了幾個油乎乎的手印,「嗯嗯嗯,還好啦,就是辭藻過於華麗,易流於不實。」
說完還不忘再啃幾口雞吃。
「那、那個,胡兄……」
「怎麼,我的評價不夠中肯嗎?」
「不敢,胡兄所言極是,是胡兄將我的文章拿倒了……」
「反正都是可以看的嘛,王兄不必過於拘泥小節。」胡緋綃放下宣紙,眼中含笑地遞過來一隻雞腿。
這是不拘小節的事情嗎?王子進只覺得哪裡不對勁,可是美食當前,他也管不了這麼多,伸手就接過雞腿和他一起吃起來。
兩人把酒言歡,一直喝到半夜,胡緋綃甚愛吃雞,中途又叫了兩隻燒雞,一壇黃酒。待到窗外更夫已報亥時,他才晃晃悠悠地走向卧榻,一頭栽倒便睡死了。
王子進見他這模樣不禁連連搖頭,只覺他一個大男人,竟如此不勝酒力,行為舉止與孩童無異。
他為胡緋綃蓋上錦被,便去洗漱,也要休息了。
然而等他洗漱完畢,脫下外袍回來,卻見胡緋綃的床上錦被塌陷,竟然不像有個大男人睡在裡面的樣子。
他不由心生疑惑,一掀錦被,裡面竟只有一堆衣物,正是胡緋綃剛剛所穿那套,人卻不翼而飛。
王子進見狀不由詫異,這人怎麼如此怪異,出門竟脫得這樣乾淨,難道是光著身子出去的?
他正在納悶,卻見那團衣服居然動了一下,像是有東西藏在裡面,將他嚇了一跳。他連忙跑到桌前,拿了燭台回來。在燭光的輝映下,只見有一團毛茸茸的東西蜷在被中,足有三尺來長,看起來竟似一隻大狗。
「啊!」王子進被嚇得失聲尖叫,手一抖,燭淚竟滴在那毛茸茸的動物身上,他連忙大喊:「店家,店家!這是怎麼回事啊?養的寵物怎麼跑到客人的床上?」
可是他再一回頭,卻見一美貌少年正赤裸著上身坐在床上,眼帶桃花,長發及腰,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不是胡緋綃是誰?
王子進見了,不禁心神一盪,但一想他是個男人,連忙斂了心神,高叫道:「胡兄,趕快下來,那張床不幹凈,剛有大狗睡過。」說罷便去拉他胳膊,這一拉不要緊,觸手甚是滑膩,卻拉了一手尚未乾透的燭淚。
這一驚非同小可,再傻的人也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王子進只覺兩腿虛軟,一下就坐在了地上,指著面前的人顫聲道:「你、你到底是人是鬼?小生此世從未作孽,為什麼要找上我啊?」
胡緋綃唇邊含笑,不慌不忙地套上白袍蔽體,緩緩地走到他面前。
王子進見他靠近慌忙又向後爬了兩步,心中暗想逃生之途。
「看來你是將我全都忘記了,你一向貪吃,不會連孟婆湯都比別人多喝了許多吧?」胡緋綃在燭光下幽幽地說,語氣竟有幾分哀怨。
「你是說你不會害我?」王子進見他眉宇之間儘是哀愁之色,似乎無意害人,一顆心慢慢落回肚中。
「說來話長,我本是千年前得你救助的一隻小狐,可是你連著七世都是暴死,若這次再不能得善終,怕是再也不能投胎轉世了。」
「啊?那我要怎麼辦啊?」王子進想起他為自己相面時說的話,更加惶恐不安。
「過去你曾負我一路,現在我將佑護你一生,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胡緋綃說著彎腰就朝他行了個大禮。
「胡兄,不必如此多禮啊,真是擔當不起。來來來,趕快起來吧。」王子進哪有膽子受他的禮,連忙將他扶住。
「子進,以後你就叫我緋綃吧,我不喜歡前面那個姓氏,你我日後可以兄弟相稱。」
「好好好,只是這名字偏向女子,可否考慮一下……」可他一句話還沒說完,便見緋綃一雙妙目滿含殺氣,正在斜睨著他,另一半話就此咽進了肚裡。
他怎麼能夠知道,千年以前,曾有一隻小狐在竹簍里獃獃地望著滿地的鮮血,血水混著雨,蜿蜒成一道道小河,在山路上蜿蜒縱橫,宛如撒下了一地的紅綃。
那是一生也難忘的景緻,一世也抹不去的心痛。
五
轉眼離科考之日已所剩無幾,王子進足不出戶,整日閉門苦讀。起初他還非常畏懼緋綃,嚇得夜不能寐,可是相處幾日,兩人竟然相安無事。而且緋綃的稟性真如一隻狐狸,每日只是吃睡,尤其是喜歡吃雞,一日能吃下幾隻。
「緋綃,你就不能陪我用功一下嗎?你天天逍遙快活,我在這邊苦讀,真的是很痛苦的啊。」這天晌午,王子進見他又躺在床上午睡,不由怨聲連連。
「都和你說了多少遍了,你莫要貪圖功名,那皆是紅塵糞土,你命里也沒有如此福緣。」緋綃聽了很不以為然,用被子蓋住了頭。
兩人正說著,突然樓下響起了刺耳的喧嘩,甚至還夾雜著小孩尖叫的哭聲。
「好像有熱鬧看了,我們快點去看看。」緋綃聽了一躍而起,拉起王子進就往外衝去。
「你沒有聽過說割席斷交的典故嗎?君子應能不為外物所誘……」王子進哪裡掙得過他的力氣,一路徒勞地嚷嚷,「你也不急這一時三刻,要等我整整衣冠啊……」
兩人跑到樓下,只見正有一隊官府的人馬,抬著一具屍首走在長街上,圍觀的百姓將道路擠得水泄不通,仵作們不得不放下抬著屍體的門板,忙著驅散人群。
「哎呀呀,怎麼又死了一個啊?又是鴻福客棧嗎?」
「好像聽說是考生,累死的……」
「為了那點銀兩,這值得嗎?」
幾個站在前面的人七嘴八舌地說著,似乎看到了什麼,這話傳到王子進的耳中,令他頓時心中一緊。
鴻福客棧?豈不是前幾日差點就要去投宿的那家?
他急忙推開人群,擠到了最前面,只見門板上草席滑落,露出了一張死人面孔。那人雙目圓睜,一副受到極度驚嚇的表情,雖然臉已扭曲變形,他還是一眼就認出是同來趕考的一個名喚寶財的江陰人。
「寶財、寶財。」王子進慌忙叫嚷,撲到屍體面前,不可置信地望著寶財青白色的臉。怎麼前兩日還活生生的寶財,一起談笑風生的寶財,再見面時,竟會變成一具屍體了呢?
這個世界變化竟是如此之快,快到讓人無法相信,寶財是不是也不能相信呢?所以死也未能瞑目。
王子進一時心酸,跪坐在寶財身邊,不知該怎麼辦。沒過一會兒,仵作們就抬著門板繼續上路了,有人見他渾身脫力,好心地將他扶到路邊坐下。
等他回過神來時,那官府的隊伍早已不見影蹤,看熱鬧的人群盡數散去,街道上又恢復了繁忙熱鬧的景象。
王子進茫然地望著面前來往的行人,那在秋陽下招展的酒幌,商鋪林立的長街,竟然覺得心中空落落的一片蒼茫。
這繁華熱鬧、車如流水馬如龍的東京城也褪去顏色,與荒蕪曠野並無二致。
「寶財真的是勞累過度死的嗎?怎麼像是被嚇死的?」王子進回來后便無精打采地歪坐在客棧的椅子上,他已經無心看書,只要一翻開書頁,白紙黑字就會變成寶財驚恐的臉。
「那是元神被吸走了的緣故,那家客棧估計有什麼妖怪在修行。」緋綃依舊在吃雞,一邊吃一邊不以為然地說。
「妖怪?妖怪怎麼跑到鬧市裡來修行?」王子進前幾日還不相信妖怪的存在,現在已經篤信不疑了。
「因為活人多啊,可供吸食的元神也很多。而且,客棧那種地方地大人多,那充足的人的生氣,足以掩飾住妖氣。」
「緋綃,你的本事是不是很大啊?我們一起去把那妖精殺了吧。」王子進一聽更加坐不住,他的朋友們大多住在鴻福客棧里,怎能任憑他們陷於險境呢?
「還是過兩日吧,現在去不是時候。」緋綃將雞骨丟在地上,慵懶地拉過被子蓋好,顯然是不願幫忙了。
「人命關天,再耽誤下去就不知又要死多少人了啊!」王子進不由氣急。
「現在科考尚未結束,裡面人氣鼎盛,妖氣已經被完全地掩飾住了,不知哪個才是真身。等過得兩日,人散得差不多了,再去不遲。」緋綃說著,人已經完全窩到被子里。
王子進只覺心下難過,匆忙跑出了客棧。
為什麼?他不是也認識寶財嗎?一起趕了那麼久的路,怎麼死亡在他那裡就如此微不足道呢?
是因為緋綃不是人,還是自己太過於多情?正如前人所說,多情總被無情擾?
此時已然夕陽西下,他失魂落魄地在街上閑晃,不知走了多久。待到天色蒙蒙黑時,恍惚間一抬頭,卻見兩個一人多高的燈籠熠熠生輝,照亮了寂寂夜色,正輝映在街道盡頭。
一張金色匾額掛在紅燈之間,上書「鴻福客棧」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他見到這建築不由暗自心驚,不知自己為何竟恍恍惚惚地走到了這裡。昔日看來還美輪美奐的紅漆門柱,此時竟像是鮮血塗就,在朦朧的夜晚看來,格外恐怖可怕。
但見客棧門前依舊是人來人往,賓客盈門,一幅熱鬧景象,哪裡像是妖怪的巢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王子進見狀把心一橫,不知哪裡來的勇氣,一撩袍角便走了進去。
六
大廳依舊寬敞明亮,手臂粗細的白燭,將廳堂照得如同白晝。他剛剛走進大堂,便見那胖掌柜又滿臉堆笑地迎了過來,臉上皺紋縱橫,彷彿重陽節綻開的菊花。
「這位客官,請問是吃飯還是住店?」
「小生想要住店,請問店家還有空房沒有?」王子進裝作初來乍到的樣子,拱手相問。
「當然有,我們這店房間多得很啊!而且每日都有客人走,所以客官無須擔心。」胖掌柜熱情地說,可這話在王子進聽來卻極其刺耳。
每日都有客人走?是跟寶財那般走的嗎?今早寶財的一張臉又浮現在面前,他連忙低下頭,才屏住了眼中的淚水,繼續跟胖掌柜交涉。
「敢問住店之前可否讓小生參觀一下客房呢?」
「這是應該的,我這就安排小廝帶客官去參觀。」他回頭叫了一個十餘歲的小廝,並吩咐道,「趕快帶這位客官去看一下房間,莫要怠慢了。」
那孩童身形瘦削,像是很久都沒有吃飽飯的樣子,只有一張臉圓圓的甚是討喜。聽了掌柜的吩咐,他忙不迭地跑去拿了一大串鑰匙,把腰低得像一株風中的弱柳,「客官這邊走,請隨我來。」
王子進跟在他身後,從廳堂後走向了二樓的客房,上了樓梯,又轉了幾個彎,展現在他面前的已是與樓下完全不同的景緻。
只見一條長長的走廊陰暗幽深,因為兩側全是客房,白天黑夜都要點著蠟燭,而且不知為什麼,客房中都安靜至極,不聞人聲。
二人沉默地走著,腳步落在木地板上,發出咯吱輕響,像是鬼魂的呻吟般在空寂的走廊中迴響。
王子進不由好奇地問;「這些客房可曾住人啊?為何一點聲息也沒有呢?」
那小廝壓低了聲音回答:「這位公子有所不知,這些房中住的大都是趕考的學子,不喜人打擾,無論白天黑夜都在埋頭苦讀,我們還是不要大聲說話,待到那邊空房再說。」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只好收了聲,跟在小廝的身後繼續走。哪知剛拐了個彎,卻見身邊的一間房的雕花窗上投映著一個人影,竟然非常熟悉。
王子進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一閃身躲到了一個陰暗的角落,那小廝竟渾然不覺,繼續向前走去。
「王兄、王兄,快開門啊,我是子進啊!」王子進見那小廝走遠,急促地拍門,如果沒有看錯的話,剛剛那個人影正是同鄉的一位王姓學子。
他稍一使力,門竟發出吱呀的一聲輕響,緩緩地打開,完全不似新的客棧,倒像是破敗草堂。
門裡那位王姓書生正坐在八仙桌前秉燭苦讀,對王子進的闖入充耳不聞。
「王兄快隨我走,此地兇險,非久留之地啊。」王子進見那書生沒有反應,急忙去拉他的胳膊,一拉之下,那王生整個人竟綿軟無力地癱倒在地上。
「王兄,王兄,你這是怎麼了啊?」王子進見他的臉上竟泛著鐵青的顏色,眼睛半睜半合,表情木然,簡直與死人無異。
他心中暗懼,顫抖著去摸王生那已塌陷的雙頰,著手之處竟是一片冰涼。那不帶生氣的冰冷讓他憑空打了個冷戰,心中一陣害怕,急忙連滾帶爬地跑出了房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