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潛龍在淵(1)
第219章潛龍在淵(1)
樓中沉寂,不時傳來一聲鳥鳴。陸漸、姚晴依偎而坐,注視窗前光陰,只覺光陰雖短,一點一滴也彌足珍貴。
陽光暗淡下去,投進窗內,帶著淡淡的血色。姚晴忽地輕輕道:「陸漸……」陸漸道:「什麼?」姚晴道:「帶我去海邊。」
「海邊?」陸漸猶豫道,「那裡的風很大。」姚晴哆嗦了一下,固執道:「我要去。」陸漸看她一眼,不願違拗,抱她出了石樓,快步來到岸邊,卻見舢板孤零零地扣在岸邊礁石上,陸漸不禁尋思:「谷縝去了哪兒……」念頭方轉,忽聽姚晴喃喃說道:「陸漸,太陽快落山啦。」陸漸抬頭望著夕陽,嘆道:「是啊,快啦。」
姚晴道:「我想好好看看。」陸漸點了點頭,抱著她坐下來。姚晴注目西方,過了片刻,忽道:「這落日好看么?」陸漸道:「好看。」姚晴笑了笑,忽地鼓起所有氣力,叫了一聲:「太陽要落山啦……」陸漸一怔,獃獃望著她,姚晴卻是凄然一笑,喃喃道,「真不甘心啊……」陸漸又是一怔,姚晴勉力笑笑,慢慢閉上眼睛,輕輕道,「陸漸,太陽落山啦,我……也該去啦……」
陸漸悲不能抑,凄楚道:「阿晴,你真的要去么?也好,我陪著你。」姚晴吃了一驚,叫道:「別……」欲要張眼,神志卻已模糊起來,恍惚感到陸漸站起身來,向著海中走去。
落日已至海平線上,蒼涼的大海染上了一層驚心動魄的血色。陸漸踏入這血也似的海水,注目夕陽,忽而想起生平種種,悲的、喜的、哀的、怨的、親的、仇的,引人哭,引人笑,叫人留戀,也令人失落,平生事有如一幅漫漫長卷,掠過心頭,旋又置諸腦後。
海水越來越深,先到足踝,再至膝蓋,陸漸心如空白,眼前一片金紅,懷中的女子輕得出奇,好像變成了一團清風,無法把握,不可留駐。
轉眼間,海水已到腰間,腥鹹水汽湧來,陸漸忽覺肩頭一緊,被人緊緊拉住,向後大力拖回。來人的力氣大而巧,竟將他拖得倒退兩步。陸漸未及轉身,臉上先挨了一記耳光,火辣辣生痛。他看清來人,怔忡道:「谷縝,你怎麼打我?」
谷縝滿臉怒容,又是一掌,打在他臉上,厲聲道:「我打你這個糊塗蛋!」陸漸身子一晃,呆了呆,忽地咧嘴大哭,叫道:「我糊塗又怎樣?阿晴要死啦,她就要死啦……」
谷縝如此大發雷霆,一半是憤怒,一半卻是后怕,方才來得稍晚,陸漸勢必帶著姚晴永沉海底。原本憋足了氣,想要痛罵陸漸一頓,見他一哭,滿心憤怒又化為一片憐憫,突然一言不發,奪過姚晴,飛奔上岸。
陸漸本是渾渾噩噩,忽然失了姚晴,登時清醒幾分,不由叫道:「你去哪兒?」谷縝理也不理,只是奔跑,陸漸焦急起來,緊隨其後,兩人一前一後,勢如曳電追星,轉瞬到了觀星台前。陸漸叫喊一聲,谷縝卻不回答,將身一縱,消失在礁石之內。
陸漸已經全然清醒,見狀飛身搶上,一眼看到秘道入口,他也不及思索其中的古怪便鑽入其中。秘道一路向下,腳底隱隱傳來顫動之意,行了二十餘丈,突然傳來轟隆之聲,連綿不絕,既似野獸咆哮,又如風雷怒號,更如某個龐然巨物,在夢中大聲呼吸。陸漸聽此怪聲,神為之奪,就在此時,怪聲忽止,四周死般沉寂。這寂靜持續不久,異聲又起,越是向前,聲勢越大,驚心動魄,陸漸生平未聞。
這麼響一陣,靜一陣,百步之間變化數次,前方道路透出幽幽藍光,陸漸緊走數步,四周的牆壁忽變透明,牆外波光蕩漾,游魚成群結隊。陸漸至此方才驚覺,自己竟已身處海底,驚訝之餘,又覺不可思議,那怪聲仍是響個不停,每響一次,四周的牆壁皆有餘震,魚群也如受了大力吸引,消失無影,等到寂靜之時,突又重新出現,似被激流沖回一般。一旁的水藻亦是如此,聲響時向前倒伏,無聲時又直立搖曳。突然間,光華一暗,陸漸只覺一道巨影掠過頭頂,抬眼望去,不禁駭然,上方竟是一隻巨大烏賊,觸手張開,漫無邊際,鸚鵡也似的怪嘴開合不定。它似欲靠近某地,誰知怪聲一起,海水中似生出一股無形大力,將那烏賊沖得無影無蹤,也不知去了哪裡。
陸漸如在水晶龍宮,一時瞧得呆了,怔立片刻,想到此行目的,於是定了定神,向前飛奔。不過十丈,前途又暗,幽幽沉沉,不見五指,唯獨怪聲越來越響,有如雷霆吼怒。通道兩側俱是精鋼鐵壁,又走百餘步,前方透來一點光亮,陸漸緊走數步,忽地來到一座軒敞大廳。姚晴躺在地上,不知生死,谷縝手持「長明珠」,燭照丈許,光明之外晦暗幽深,莫可測度。
陸漸略一沉默,問道:「就是這裡?」谷縝道:「對。」陸漸道:「這就是潛龍?」谷縝嘆了一口氣,徐徐道:「潛龍是大海之丹田,此地是潛龍之丹田。」陸漸怪道:「何以見得?」
谷縝高舉明珠,光明所至,前方亘現一座十丈見方的圓形水池,石堤分隔左右,勢如太極,左右二池,池水忽漲忽落,交替結冰沸騰。怪聲響時,左池水漲,右池虧落,左池結冰,右池水沸,沉寂之後,即又反之,一變為右多左少,右冰左沸,這般循環交替,永無休止。
陸漸見這詭異情景,吃驚道:「這是什麼?」谷縝走近數步,照出池邊銘文:「陰陽池」,下方又刻四行十二字:「池水竭,潛龍死,池水活,萬物敵」。谷縝道:「從這銘文來看,這座『陰陽池』當是潛龍之樞紐,一旦池水枯竭,這潛龍也就成了廢物。至於道理么,我也不太明白。」
陸漸道:「這潛龍在海底?」谷縝道:「不錯。」陸漸道:「為何沒有海水進來?」
「我也不知。」谷縝一努嘴,「你要問的,或許都在那裡。」珠光一轉,照出遠方一口鐵箱,六尺長,四尺高,上有鐵閂,卻無鎖具。陸漸心跳變快,搶上前去,移開鐵閂,掀開箱蓋。谷縝走上前來,明珠光華,首先映出一口長劍,劍身極長,青石為匣,將近五尺。長劍下齊齊整整疊滿圖書,因為鐵箱封閉甚密,此地又封存已久,空氣少至,書劍保存均很完好。
陸漸手指發抖,拿起長劍,只覺分外沉重,翻檢書籍,大多都是算經,翻了不久,忽見一疊厚厚的古書,上面寫著《相忘集》三個顏體楷字,翻開一看,裡面全是醫術、醫理、藥學、本草之類。
陸漸驚喜欲狂,大聲叫道:「就是這個!」谷縝卻哼了一聲,陸漸回頭望去,只見谷縝沉著臉,神色冷淡,陸漸不由嘆道,「谷縝,你還生我的氣么?」谷縝冷笑道:「你是大情聖,我耽誤了你殉情,抱歉還來不及,哪兒敢生氣?」陸漸耳根發燙,說道:「我那時糊塗了么,又不見你,一時沒了主意么。」谷縝瞧他一眼,忽地給他一拳,笑罵道:「罷了,你這廝雖然可惡,但也可憐,跟你計較,太不值得。」
陸漸亦笑,低頭翻看那本醫典,瞧了數頁,不得要領,焦急之意,溢於言表。谷縝笑道:「你這麼瞧,三天也瞧不完。」拿過醫書,先看索引,果有「內傷綱」,翻到「內傷綱」,再看索引,中有『脈毀』一目,谷縝找到其處,一目數行,忽地念道:「高手較量內力,爭強鬥狠,強用真力,不免傷及經脈,破敗內臟。其中尤甚者,百脈俱毀,五臟皆空,靈芝老參,不可續其脈,天人武聖,無力實其氣,縱有聖手勉力調治,也不過空延數月之痛苦,到底血敗精空,枯槁衰亡。因此故,可見黷武必亡,萬事少爭,逞強者弱,示弱者強,解此厄難,莫如防範於未然,勿與人斗,才是真理……」念到此處,谷縝不覺莞爾,心想:「久聞這位花祖師心地最慈,果然時時不忘教化後輩。」
陸漸大為焦急,問道:「就這些嗎?」谷縝笑道:「別急,還有呢。」又念道,「……此疾險惡,醫之實無善法,然本書只論想象,不談實法。天人之際,奧妙無窮,余見識淺薄,不能窺其萬一,譬如人體除卻五臟諸經,且有隱脈三十一道,至微至妙,非余所能深悉。然此隱脈,自成一體,精氣綿綿,別於顯者,故余妄度,顯者若廢,或可著手於隱脈。譬如江湖乾涸,草木盡枯,若取陰河之水以灌之,未始不能重茂返春,轉死為活也……」
谷縝念到此處,忽地住口,抬眼看去,陸漸已是面色蒼白,目光失神,不覺嘆道:「真想不到,這醫治之法,竟是修鍊劫力?」陸漸微一激靈,澀然道:「那麼……那麼有沒有別的法子?」谷縝一眼掃去,搖了搖頭:「下面是花祖師想象的修鍊之法,另附一句,倘若傷者垂危,可取陰陽池左邊冰眼中的『活參露』延命數日。」
他一邊說,一邊走到陰陽池左方。池水正沸,谷縝丟開書冊,運起八勁護身,跳入沸水,伸手下摸,果然摸到一個數寸大小的石穴。說也奇怪,上方的沸水滾燙無比,石穴之中卻是奇冷,谷縝不由尋思:「太極圖的陰陽二魚中,陰魚必有陽眼,陽魚必有陰眼,陰中有陽,陽中含陰,孤陰不生,獨陽不長,這陰陽池能夠生生不息,大約就是這個道理。況且萬物有其變,也有其不變,任憑二池之水冷暖倏忽,這左池陰眼,卻一定長年不熱,右池陽眼,也一定終歲不冷……」
轉念間,池水又冷。谷縝心知再過片刻,左池勢必凝結成冰,將自己活活凍住,於是伸手摸索,果從那冰眼中摸到一隻銀盒。取出跳回岸邊,打開一看,盒中藏有玉瓶,入手奇冷,谷縝拔開瓶口蠟封,登時清香四溢。谷縝大喜,交給陸漸,陸漸抱起姚晴,將瓶中的液體灌入其口。
姚晴命如遊絲,生機盡絕,這「活參露」雖是靈藥,然而時經百年,是否還有效用,陸、谷二人均無把握,都是目不轉睛,盯著姚晴面頰。不一會兒,只覺她身子漸暖,眉宇舒開,呼吸也漸漸沉穩,不似方才那麼細弱紊亂,陸漸大喜過望,握住谷縝之手,嘆道:「谷縝,我……我真不知如何謝你!」谷縝笑道:「謝我什麼?若要謝,就該謝花祖師,多虧她宅心仁厚,心細如髮。」陸漸道:「花祖師固然要謝,但若無你找到此地,又怎能有此轉機……」繼而苦了臉,「可瞧書中語氣,這靈藥僅能延命數日,不能根治。若要根治,便須……」說到這裡,蹙額抿嘴,露出苦惱神氣。
谷縝暗暗好笑,深知陸漸對煉奴之事創巨痛深,生平最為忌憚,更別論將心上人煉成劫奴,他從前決不會想,此時也決不敢想。陸漸沉默片刻,抬頭道:「谷縝,你怎麼不說話?」谷縝道:「這是你二人的事,我怎麼說好?要做大美人的劫主,舍了你,天下不做第二人之想。即便如此,還需瞧大美人的主意,她若寧死不做劫奴,你又如何?」
陸漸不由怔住,本以為找到醫典,任何困難都可迎刃而解,哪想到這書中所出難題尤勝先前,叫人矛盾已極。谷縝皺了皺眉,拾起《相忘集》,又翻幾頁,嘆道:「原來如此。」陸漸忙道:「怎麼?」谷縝道:「看序言,這本書是花祖師晚年所著。那時她遠離中土,分外思念親人,卻又無法與之團聚,真應了莊子中那句話,既不能與之相濡以沫,唯有相忘於江湖了。至於書中所載,都是她晚年在醫道上的一些假想,譬如換腦換心,易經洗髓,以及她生平所遇的種種不治之症。但因為遠離人群,空有想象,無從驗證,故而也就止於想象。思禽祖師不帶此書前往中土,也許是怕流傳開去、誤導世人。」
陸漸忍不住道:「可這修鍊隱脈確實有的,煉奴之事,花祖師和思禽祖師都沒想到,但也確實有的。」話音未落,忽聽姚晴虛弱道:「陸漸……」陸漸探身上前,姚晴努力張眼,看清陸漸面孔,喃喃道:「你……你別犯傻,別陪我啦……」說完不待回答,又閉上雙目睡去。
陸漸望著姚晴,呆了一會兒,驀地雙目泛紅,長長吐了一口氣,凄然道:「谷縝,我心裡好為難,我縱然不陪她去,也沒法子看她死的。」谷縝瞧他一眼,說道:「你決定了么?」陸漸默默點頭,將一道真氣渡入姚晴體內,同時叫喚她的名字。姚晴張開眼,瞪著陸漸,過了一會兒,才明白了些,笑道:「你沒有死啊……我呢,也沒死么?」陸漸點了點頭,將身處何地,以及《相忘集》的記載說了,又道:「阿晴,這法子匪夷所思,但依我經歷之事,倒也並非全無道理,只是願意與否,全都在你,你若不願,那就罷了。」
姚晴聽了一言不發,低眉想了想,抬眼望著陸漸,幽黑的瞳仁中透出一絲凄涼,徐徐道:「倘若煉奴之後,仍是活不了呢?」陸漸不覺啞然。姚晴卻是無奈一笑,閉上雙眼道:「要是那樣,也不過一死罷了,可是,我真的不想死……」說到這兒,又張眼道,「陸漸,你做了我的劫主,會不會欺負我?」陸漸只覺胸中一熱,舉手道:「我對天發誓,若是欺負於你,必然……」姚晴介面道:「罷了,傻小子,發什麼誓,我信你就是了。你若當真負我,我奈何不得你,跳海死了也罷。」
陸漸苦笑道:「你太多心,我哪裡會負你?」姚晴小嘴一撅,還要再說,谷縝突然笑道:「好啦好啦,姚大美人,你架子也拿足了,面子也賺夠了,明知他不會負你,你又何苦拿這些言語害他著急?若你不放心,我來擔保,他敢欺負你,我幫你揍他屁股如何?」姚晴白他一眼,說道:「也罷,臭狐狸這麼擔保,我就勉強相信你了,雖然怎麼煉奴我也不懂,可你不許將我煉得怪模怪樣的,若跟薛耳莫乙一般,不煉也罷。」
陸漸見她答應煉奴,心中悲喜難辨,眼眶一熱,湧出淚水。姚晴明白他心中的矛盾,亦不做聲,將頭深深枕入陸漸懷裡。谷縝遞過《相忘集》道:「陸漸,所謂博採眾長,花祖師的法子或許有用,你瞧一瞧也不妨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