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宣講者(蘇然)(三)
蘇然沒有像有些手挂念珠的老太婆那樣,一面喃喃地口念佛號,一面虔誠地站在一旁從頭看到尾。他畢竟只是個十歲小孩,這兩天皮影戲看的又太多,還沒等到二更天,上下眼皮就開始不受控制地直打架。在揉眼、打哈欠均告無效后,蘇然只能向瞌睡蟲投降,與阿母一左一右拽住老爹的袖口,一家人戀戀不捨地回屋睡覺。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對大先生完全失去了興趣。是的,這個怪人做的事情不過是打掃搬運,村裡除了殘疾隨便哪個人都能幹,可這些傢伙就算真被裡長黨長逼得上場,也只會一面嫌臟嫌累一面想盡辦法磨洋工,而不是像大先生和他的追隨者們那樣,不僅一言不發,而且眼神冷峻的近乎傲慢。從開始動手一直到蘇然離開,他們沒有對圍攏在身邊的成群村民,流露出哪怕一絲一毫的感情。
去年上元節,州府那位廖使君曾經因為坐騎蹄鐵脫落,在新堰口邨邊停了約莫兩刻。他可是個正四品上的州刺史,全潁鎮比他官大的也就王繼勛王節度使一個,但就是這樣一個大官,面對湊過來瞧熱鬧的村民時,也知道勉為其難地笑上兩聲。相較之下,大先生一行的冷漠表現,實在讓蘇然無法適應。他們為什麼會沉默寡言,他們是不是故意讓自己顯得神神秘秘,他們到這裡來究竟有什麼真實目的……蘇然僅僅十歲多一點的小腦瓜,根本想不出這些問題的答案,父母更是一問三不知,至於去找見識豐富的戲班班主請教——
「看看都啥時候了!」母親把這個建議一口否決,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在蘇然腦袋上輕彈一下:
「趕緊睡去,明早上輪你拾糞,可別去晚了。哎,對,好狗娃,趕緊上床……牙,牙!牙別忘了擦!他爹也別躲了——過來吧你~」
被母親這麼看著,蘇然也只好脫鞋上坑,在硬床板上閉上眼,靜待周公進入夢鄉。明天,老蘇家的確輪到他早上去撿糞,這至少比老曹家小五那個餵豬的活輕鬆。就去干吧,反正那幾個怪客也不會很快就走,南地、西地、枯井、堤邊廢宅,破敗地方只要想找,村裡到處都是,不愁大先生他們沒活干。也許等到明天,這幾位干累了的奇怪客人就會拉下臉來,跟村裡人一起蹲在打穀場里吃中飯。也許等到明天,戲班班主和夫婦師傅就會因為客人大量流失,而變得有空聽人問問題。當然,到了那個時候,蘇然自會得到兩天以來夢寐以求的機會,拉上廝混最久的幾個玩伴,和戲班那對兄妹忘乎所以地玩他個痛快……
然而,就像村塾的老先生常說的那樣,「世事無常」。第二天一大清早,當蘇然揉著布滿血絲的惺忪雙眼,在南地田埂上慢吞吞走了快一百步時,他突然被眼前事實激得睡意全無,一個寒顫差點摔進茂盛的玉米桿里:這條道上別說是糞塊了,就連造糞的牛羊都見不著一隻。各族放羊牽牛的青頭絲,到底把這些牲口給弄到哪裡去了?
蘇然跳到棕黃色掛著濕氣、幾乎沒怎麼夯過的田間小路上,急躁地開始轉起圈子,小木鏟把路邊長著的野菜砸得枝葉亂飛。他用上了鼻子、耳朵,還把舌頭舔濕了豎起來看風向,不過最後還是用眼睛找到了答案:北地再往北,越過那兩間多年前輩燒毀的看瓜人小屋,繞過苜蓿地上歪歪扭扭的兩根拴馬樁,在那片小孩平日絕對不會去的亂葬崗,影影綽綽的可不就是一大片人影?
想也不想,蘇然就背著藤條糞筐沖了出去。他覺得自己今天已經起的夠早了,沒想到那些大人居然還能更早。不,不,他們很有可能根本就沒去睡覺,而是一直陪著大先生那群怪人,然後再把好奇的鄰居親朋給一起卷進去。到底是什麼東西,對他們有這麼大的吸引力?
幾乎是眨眼工夫,蘇然就拐上了東西向的村裡大路。那裡並沒有比昨天好看多少,但是明溝蓋破損的部分,就像變戲法一樣全部得到了修補,用的木料要多眼熟有多眼熟,不久之前還在土谷祠後頭的垃圾堆上晾著發霉。牛羊糞塊,也在這條供人使用的土路上顯出了蹤影,又少又硬堆的也不規則,一看就知道是放牧人不耐煩等,拉著繩子強行往前拽。換作平日,莫說鄰長里長,蘇然都能對這種糟蹋牲口的不負責行為罵上兩句,可是今天,他比這些青頭絲還要更急,明明手裡還拿著小鏟子,就是不肯往地上伸一下。「有人沒?有人沒?」他呼呼喘著氣,跑兩步喊一聲,猶豫再三,最後還是沒有扯開嗓子喊爹娘幫忙:
「出啥事了?都去幹啥去了?!」
微風吹過瓦房之間的過道,嗚嗚聲響便是唯一的回答。這讓蘇然稍微有一些害怕,問題是繼續待在空村還要更怕,他只能鑽進過道繼續越往北跑,擦過聚在一起的六顆大槐樹,闖進主要種菜種苜蓿的北地,就像小雞尋求庇護一樣,向那團聚在一起的人影跑的越來越近。
粗粗估計,那裡站了至少兩百人。親戚、長輩都在那裡,熙熙攘攘討論的相當熱鬧,不時有人像大鵝一樣踮腳伸脖,對著亂葬崗的方向猛看,痴迷於必定存在於那裡,顯然比累壞了的拾糞小子更美麗的勝景。這種被忽視的感覺,氣得蘇然真想張嘴大喊,他索性聳肩縮頭,像戲文里說的槍車一樣咕隆隆從人腿之間撞過去,眨眼間便激起驚呼一片。「都讓讓都讓讓!」蘇然忘乎所以地向前猛衝,也不管是不是撞到了叔伯姑姑,他快活地邁開兩條長腿,直到面前突然一陣輕鬆,亂動的胳膊腿變成大團敞亮——
然後,蘇金家的老大兒子蘇然,雙眼圓睜不受控制地倒吸一口冷氣。「這都是啥?」他微弱地發問,順手拽拽右邊一個老曹家半大小子,可那傢伙的臉色比他還青。「自己看。」他甩開蘇然右手,充滿敬畏或者說驚嚇地咕噥,「乖乖……我了個親爺。真膽大!」
二十年前就被挖開的舊墳沉默地敞開大嘴,貼在盜洞上的棺槨碎片蹤影全無。埋了鬼知道多少土匪亂兵的骷髏堆,露出封土表面的長骨全被拔除乾淨,黑洞洞的濕土坑咋一看去,就像是巨型妖蛛成排成排的眼睛。郎中、紋身、高矮農夫,這四個人以及他們追隨的大先生,僅僅只是一個通宵的功夫,便讓新堰口這塊最大的傷疤,外貌盡改。
他們仍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繼續站在亂葬崗正中,有條不紊地接著忙活。這些工作顯然持續了不止兩、三個時辰,原本俯拾皆是的細小骨殖,現在全被大先生一人打掃的乾乾淨淨,然後混上那些從村中各個角落搜羅過來的碎磚爛瓦,大把大把地填進半坍塌、平時嚴禁村人接近的神秘地道口。那周圍一向寸草不生半點綠色不見,今天灑滿掉下來的虛土,看上去反而更為詭異。
不知不覺,蘇然已經把糞鏟掉在了地上。他根本不敢去想象地道的深度,不過,大先生顯然並不在乎,而且一點也不缺材料。里長老蘇和兩個鄰長帶上自家子弟,就像服力役的時候把麻布護肩往脖子上一戴,推著斗車喊著號子,從土谷祠那邊碼放好的垃圾堆那邊不間斷地送垃圾過來。蘇然應該喊姑姑嬸嬸的那些婦女,也老早都把裝著飯食的籃子提了過來,她們三五成群眼巴巴地躲在墳頭旁邊,隔個幾忽,就會試著往幹活人那邊遞過去。但每次得到的都只是拒絕。直到朝陽完全躍出地平線,金燦燦的光輝遍灑整片田野,那位冷漠的大先生這才把鐵鍬插進骷髏堆的封土,從五嫂手中接過燙的雪白的乾淨毛巾。「告訴我,」他一點也不可惜地用毛巾擦拭臟手,眼睛向著陽光下仍然保持冰冷的地道口輕輕一瞥,
「你們是聽了誰的意見,令這個開口長期暴露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