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第10章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零食是我向附近居民買來的。
就在卡車撞上來的當頭,葉慎星眼疾手快,將我整個從駕駛座里拖出。慣性使然,我兩摔至祥和里的岔路口,下秒只聽怦然巨響,卡車已將銀色路虎碾碎成泥。那瞬間我意識到,就算我也一起葬身巨輪,這世界也不會有絲毫改變。愛看熱鬧的人依舊會醒來看熱鬧,而紙鈔濕答答的模樣,也不會妨礙大家喜歡它。
於是,我徹底原諒了給我巴掌的葉慎尋,以及幾乎對我隱瞞所有的魏光陰,畢竟生死面前無大事。
就在我抱著零食朝葉慎尋走過去,企圖和好的時刻,那被沛陽等團團圍住的葉慎星,乍見我手裡抱著的食物,感覺世界天亮了般,生龍活虎地撲過來,嗓音還有發哽的痕迹。
「橙橙,你知道嗎?我好後悔,在你給我奧利奧的時候沒伸手接。如果我接了,卡車撞過來以後,起碼還有手裡的餅乾可以吃啊?!」
沒錯,他哭得那麼傷心,並非是我遭遇了不測,而是他餓了一天好不容易找著可供果腹的東西,又給毀了。世間最痛苦莫過於,擁有再失去。
但我久久不能釋懷,我一大活人還比不上東西?剛剛還斬釘截鐵鬧著要娶我的是誰?男人的話果然不能信,八歲也是!可沒等小氣的我拉開葉慎星,葉慎尋率先出了手。
他慣用的姿勢,將大男孩拎小雞仔般納到身後,神色再度浮起霜,「為避免再發生意外,家弟與程小姐看來不適合接觸了。」
我頓在原地,突然一懷抱的食物不知往哪兒放好,只見葉慎星在背後委屈地瞅著我,當即倔脾氣上涌,「如果我非要和他見面呢?」
葉慎尋神情自若,「那我現在就給你指條路。」
「什麼路?」
「死路。」
剛經歷生死,導致我更怕死,肩膀顫了顫道:「萬、萬一路上碰見的呢?」葉長公子依舊鎮定,「那就打個招呼吧。」
「真的嗎?」
「前提是,把車賠了。」
對不起,慎星,看來我兩比牛郎織女還慘,這輩子都沒相見的可能性了。
事後,我有些惆悵。
我對盛杉說,不知道為什麼,當得知無法再見葉慎星的時刻,竟覺得失落,「難道,我有戀童癖,喜歡上這破小孩兒了?!」
盛杉似乎對我的心思了如指掌,她說,「你不是喜歡那破小孩兒,而是忽然發現,你和我師兄,再沒有相見的可能性。」
以前,我和葉家兄弟二人曾有過愉快的旅行,葉慎尋也很放心將慎星交給我。可從今夜起,我們之間唯一的聯繫,也斷了。
就像他賞給我的那一巴掌,乾脆利落。又或像當初穗晚去美國念書,雖然我們也久久不相見,可彼此心裡始終有個位置。直到她親手將屬於我兩的同款衣裳撕碎,我知道,哪怕今後的我們日夜見面,那根看不見的弦,已經身斷難鳴。
末了,電話那頭的盛杉緩緩道,「也好,你們本就是不同世界的男女。當初難得相信一回童話故事,極力撮合你們,結果你倆給演砸了,翻車的翻車,丟腎的丟腎,生生弄成驚悚戲。以後,你追你的歲月,他奪他的山川,互不相干,也算一件相忘江湖的凄美事。」
把欠錢的我,和被欠錢的葉慎尋,描述得如此動人,真要感謝她。
那是不是意味著,我也不需要……賠車了?從此人債兩清。
想想還是挺棒的。嗯。
從以往和魏光陰冷戰的教訓來看,拖得越久,越是困難重重。翌日大早,我便腫著兩個眼睛,登了魏家門。去之前,我想過會碰見齊悅英,甚至按慣例和她來幾回嘴仗,沒想這次她卻和顏悅色地叫人將我迎了進去。
宅子有兩幢,齊悅英和魏光陰分屬不同區域。
「我是來找光陰的,無意尋你麻煩。」
傭人給我上茶水,聽見我直呼他們家少主名字,嘴角抽搐。
齊悅英今日難得休息,長裙加身,絲毫無中年女人的臃腫模樣。聽我道明來意,她沒當即應可與不可,只揮退客廳眾人,卻在廚房幫傭離開時叫住對方,「伺候程小姐用早飯。」
態度親昵得似乎已當眾承認我是她的女兒。
幸福來得突然,我反倒不好意思,臉一漲,趕緊擺了擺手,「不用、我吃過了……」孰料,斜對面捧著骨茶杯的女人卻輕描淡寫望過來,「哦?我倒忘記了,你也姓程。」眸子裡帶著赤裸的戲謔。
她的眼神,成功令我心口沉了沉,「您什麼意思?」
齊悅英懶懶地伸個腰,「就是不厭其煩再次規勸你的意思。」頓了頓,眼神略微開始鋒利。
「你看,血緣這玩意兒,打斷骨頭連著筋。當年光陰生母去世,全世界都以為他爸情深不壽不會再娶,到頭來,魏氏當家主母還不是姓齊?現在你以為,那孩子和你一般死心眼,只是因為,真正的孔雀還沒歸來而已。」
語畢,我終於明白她嘴裡那隻孔雀是誰。
「穗晚……醒了?」
「醒了?」女人嗤笑,「看來我的擔心的確多餘。光陰只怕還沒告訴你,這姑娘能順利回濱城,也是他安排的吧?」
見我跟個井底之蛙似地傻坐在沙發上不說話,齊悅英的眼神漸漸變得不耐,起身牽起我的手,朝另外一幢房子走。
未待我細細感受母女間突如其來的接觸,入目便見遠遠玻璃里,有個長發如瀑的白衣女孩,正沐浴在晨曦中安靜地吃早飯。
她對面坐著的,正是幾天前,與我耳鬢相交同床共枕的人。當日纏繞我兩的紅線,還在手心發燙。那燙人的溫度此時卻將我灼傷,連眼睛也疼得立刻水汽茫茫。
「如果沒記錯,兩年前,盛家小姑娘突然消失,就是因為她?按理說,兩人該水火不容才是,若非有真感情,我是在想不出別的理由了,你覺得呢?女兒。」
不得不講,這一劍直接捅到了要害,「你不是想叫我女兒,是想打女兒吧?」我像只被掐住七寸的蛇,吐出鮮紅的芯子回擊,「只有打死我,叫我永不見光,你才能在魏氏站穩腳。可換句話說講,您齊女士如今能站在這裡居高臨下,不也是我給的嗎?哪日我要不高興了破罐破摔,魏夫人?當家主母?呸,你也配。」
沒料我嘴皮子功夫如此不錯,齊悅英美目中的怒色迅速浮起,恨不得扇我兩巴掌再趕出門外。可自昨晚葉慎尋給我耳光,我已然學會察言觀色,趁她沒機會動手前轉身就逃。
彼時,我想,是不是將姿態做的夠狼狽,就無人能看穿我真正的失望?我的失望,不是齊悅英刺過來的劍。而是此刻正安然坐在屋內的人,聯合起來朝我心上,開的槍。
視線所及處,房子里的魏光陰,正將盤中食物悉數切好,分至對面,體貼備至。程穗晚睽違的笑容浮現,成為我眼底唯一的亮。原來,這樣的溫柔,不是我的專屬。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逃離魏宅時,我因太過慌張,沒注意到連接兩處的幾階梯,猝不及防摔了下去,膝蓋頓時破了一層皮。須臾,眼角彷彿曾見身後有誰,心急如焚地伸出過手,可待我回頭時,卻只有齊悅英冷冷的打量。
我凜了眉峰迴望,那姿態興許令她想起某個人,怔了怔。
「你相信報應嗎?」我定定問。
女人回過神,扯唇不屑地笑。
「有嗎?希望能來得快一些。」
我也,希望。
方走出小區,劉大壯來電。
「我爸已經被保釋出來了,替我謝謝光陰。順便,說聲對不起,這事兒我實在沒臉見他。」
劉大壯要臉了,我真是哭笑不得。我還以為,他和我一樣不要的呢。
也不對,我若真不要臉,剛才就應該衝進去,像個怨婦似地質問魏光陰,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你為什麼不說話?但我怕他們家傭人先發飆,「你算哪根蔥啊!」
原本我還在進行自我修復中,電話那頭突然變得猶猶豫豫,「那個……」
「你見到穗晚了嗎?」
語出,我的雙腿抖了抖,忽然走不動路,只好就勢坐在路邊的花壇處,眯眼瞧雨後的太陽,語氣半干,「哦,見到了。」
看我反應不大,劉大壯長呼一口氣,「見到就好。她消失了整晚沒消息,我怕她出什麼意外。」差點,我就脫口而出,那你知不知道,昨晚險些魂歸西天的人,是我?
是你口口聲聲叫著青梅,重要事情卻從來與我閉口不談的,我。
忽然,語氣就硬起來,「劉維,以後有關程穗晚的任何事都別將電話打到我這裡來。有你和魏光陰護著,她哪裡能出問題呢?」
遲鈍如他,也察覺到我生氣了,立馬討好狀:「別啊,我們不是故意瞞你的。她打開始想見的人就是你,想慎重其事道歉,卻怕你不原諒,才拖拖拉拉到現在。你難道不了解她嗎?易膽怯又受驚的。」
易膽怯?他恐怕記錯了吧。看著人畜無害,下手比誰都狠,才是她的真面目。昔日那老躲在我身後需要我照料的種子,早就長出擁有自己思想的莖葉。就因為這簇莖葉特別漂亮,所以醜陋的就活該被絞死,不爭其芳華嗎?
「夠了,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但奉勸你們一句,既然要藏,就藏個徹底吧。她醒了,依著周印的手段,不可能查不出當年的蛛絲馬跡。屆時你們想護,沒那麼簡單。」
說完,砰一聲掛掉手機,獨留那頭的劉大壯對著聽筒苦笑——
真要恨進骨子裡,何需做這樣的提醒?叫周印發現,千刀萬剮了她,解了心頭恨不就好?嘴硬心軟是病,治不了。
何淵似乎也住附近,開車出門撞見鬱鬱寡歡的我,猛地剎車,推門而下。
「程作家?」
每當有誰叫我作家,都感覺像在罵人,唯獨何淵能叫出屬於他的風格。
察覺此時姿態不雅觀,欲拍拍屁股起身,他先我一步,拍拍屁股坐下來,「這裡的朝陽特別好看,還以為只有我發現了。」絲毫沒有富家公子矯情的毛病,大概是以往的家庭教得好。
抬頭,正是魏延以前給髮妻搭出的姜花園。夜晚還瞧不出什麼特別,白日便看清了,那交織不盡的藤蔓,被有心人堆成了架。透過架出的形狀,恰恰將太陽與光包裹進來。
晨光中,我們像闊別多年的老友,席地而坐,誰都沒說話。
良久,我問他,到底喜歡盛杉哪一點。何淵說,起初只是有興趣,覺得姑娘性格好玩。後來是兩人在咖啡廳,無聊看了出笑話。有對情侶爭吵因為一道問答題爭吵起來。男孩問,如果只能二選一,你希望我的心裡有你,還是車裡有你。簡而言之,貧與富的選擇。女孩開玩笑選擇了車,男孩生氣。
兩人離開咖啡廳后,何淵好奇,問盛杉,「如果是你呢?」
「什麼?」
「希望他心裡有你,還是車裡有你。」
尚未聽完故事,我突然哈哈哈大笑,「那她肯定罵你是白痴,說姐根本不缺錢。」模仿盛杉的語氣。
男子眼角也勾了起來,「她還真這樣回答的。不過,摒棄了所有假設,要她回答。她講,他車裡有我不稀奇,他心裡有我,才奢侈。所以,只期待那個人的生活里,永遠有她。」
何淵說,這是自己最期望的愛情的樣子。盛杉令他見過最美的樣子,那麼其他世俗百態,便再難多看兩眼。
他的話,令我想起身後屋子裡的誰,立刻也默了,好半晌才開口,「雖然很殘忍,但還是想勸你別做無用功,盛杉這輩子,只會冠上周的姓氏。」
青年微愣,立即又反應過來,「起初,我也認為與她不過萍水相逢。可陰差陽錯,我偏偏來到濱城,難道這不足以說明,我和她的相遇,是有意義的?」我語氣哀怨,「我追了一個男孩十餘年。每次覺得自己能抓住他的時候,他又會突然離我很遠。那時候我就明白,不是每段相遇,都有意義。」
何淵終於閉口不言,表情卻像童話故事沒讀到結尾的小孩,略顯可憐。
分別時,我想起什麼,厚著臉皮向對方要來望城咖啡館的鑰匙,「可能會過去散心一段時間,閉關寫東西,如果有免費住宿……」青年想也未想,將銀色鑰匙交到我手上,我立刻感激涕零拍拍他的肩膀。
「別灰心,兄弟。就算最後追不到盛杉,我手上也有好妹子給你介紹。」腦海中浮現的第一人選是顧圓圓,她曾偷偷說過,何淵雅帥雅帥的,令從未紅鸞心動過的她心猿意馬。
何淵卻只當我是玩笑話,略一點頭。
「我等著啊程作家。一路平安。」
當晚,我在QQ簽名上說要出門散心,言辭間表達了對濱城的心傷已不足以言表,其主要目的,是希望劉大壯這個賤人哭著喊著向我道歉並挽留我,結果他當我放個屁,看過就過了。
後半夜,我開始期待盛杉來詢問一下我這個寶寶,又遇見什麼傷心事啦,但我也沒等來她溫馨的關懷,只等來消失許久的好淑女,說她也想散心,邀我同去望城。
真識貨,知道跟我走,不用付房租!
只要沒颱風,望城永遠都是好天氣。
當我在這裡生活近半月後,終於明白盛杉當初為何眷念不肯走。
「滄海一杯」的生意比從前火,前台換了年輕小夥子,特別會調咖啡和雞尾酒,笑起來斯斯文文,乃至於好淑女成日醉生夢死的時候,都叫喚著,如果沒有劉大壯,她肯定拔足倒追這小伙。
感情里最灰心的狀態,是但凡看見一個周正的異性,你就對朋友說,「誒喲,不錯哦。要是沒有XX,我肯定把他追到手。」可你卻比誰都清楚,哪怕換成對方掉頭追你,你也不見得歡心答應。
因為始終心裡有刺,一碰就疼,拔掉不成活。
「好在還有時間這杯老陳醋,每個人含恨飲掉這杯刺鼻的醋,待它在不知覺中軟化尖刺,將兩者血肉融合,再澆灌出新的土。過程興許漫長,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我六十度望天,興嘆。
「澆灌出新的土?然後再扎進去一根刺?吃撐了?」
好淑女已經對我的雞湯免疫,開始找各種毒藥。但她其實比我幸運,從未得到,好過短暫擁有后失去。
周末,我倆照常逛夜市,期間約法三章,誰也不許提某些敏感的人事。她有些憋不住,只好沒話找話講,「程程姐,你說,到了我們這個年紀,逢年過節時,到底要不要給親戚家小孩紅包啊?」
「額,」這難住我了。我孑然一身,沒有親朋,更不認識親朋家的小孩。往幾年在程家,自己也是小輩,從未憂愁過這些。
看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好淑女眼睛鼻子皺做一團,「唉,去年在我媽的教唆下,沒包,說是沒嫁出去的姑娘給紅包寓意不好。但你想啦,親戚都知道你家閨女名校畢業也參加了工作,還不給小孩子發壓歲包,臉色不知道古怪到哪裡去呢。」
為了安慰她,我說,「還好吧,你看那些單身一輩子的人,不也給紅包嗎?沒見他們發生什麼意外啊。」好淑女幽幽看我一眼,「都單身一輩子,還不算意外?」唔,有道理。
「看來當務之急,就是趕緊把自己嫁出去……」
知道她下秒就會脫口而出劉維BLABLA,然後魏光陰BLABLA……我趕緊挽了她的胳膊,大喝:「那邊好像很熱鬧,去看看!」
是個擺地攤賣髮夾的年輕女孩,正被鬧市裡的熟臉欺負。
「喂,還不快滾,這地方是我們的。」
女孩也是倔強,心中自有方圓,「這裡你付錢買下了?還是每月付過攤位費?如果沒有,我先來的,憑什麼讓你?」
我們過去,大人小孩已經圍了一圈。我本不想多事,好淑女突然看看我,再看看地上那護著髮夾的姑娘的臉,輕輕抽一口氣道:「程程姐,你確定沒有失散在外的姐姐妹妹嗎?」我定睛一瞧,那女孩側顏與我確有八分像,甚至倔著腦袋生氣的神情都何其神似。
於是,在惡霸之一伸手要對姑娘動武時,我想也未想掏出手機一陣猛拍,還揚言要發微博,不出意外被搶掉手機。
我也沒慌,從容地笑了笑,當機立斷對著好淑女發號施令,「打110,說鬧市街入口東處有人搶劫。」
那頭,見我眼神毫無抖動跡象,惡霸之二慫了,「算了算了,去別的地方擺吧?招來局子里的人晦氣。」說完,朝搶我手機那人使了個眼色。
帶頭鬧事者還不服氣,年輕女孩突然起身,將肩膀上的衣料往下一扯,露出渾圓白皙的肩頭:「對,還意圖猥褻,我可是未成年!」彪悍作風實在……太合我意。
不知嚇退那群惡霸的是猥褻罪名,還是女孩口中那句未成年,總之最後她成功守住攤位,我也順利拿回手機。
當事人得意極了,整理好衣裳,大方地伸出手要和我交朋友。等真定眼瞧我,卻像我初初看見她那樣,愣了一愣,才緩緩道出自己的名字:「谷……朵。」
「你好,程改改。」
為以防萬一,我勸谷朵,今夜別擺攤,以後也盡量避開那群人,她點頭應好,還非要請我和好淑女吃飯。
望城大排檔多以海鮮為主,她出生本地,挑了最經濟實惠卻地道的一家,佐青稞酒。我大驚,拉住她倒酒的手,「你不是未成年嗎?」她尷尬地挺了挺胸脯,再看看我的,吐出七個字:「同是天涯淪落人。」
好淑女噗一聲,唾沫星子濺我滿臉,「程程姐,你倆真的超像孿生姐妹。」尤其在得知谷朵也孤兒院出生,小我一歲后,我不禁真對她生出幾分姐姐才有的憐愛之意。
就像,就像十年前,對程穗晚。
往事的浪頭時不時拍打神經,揚言禁酒的我也忍不住啜飲了幾杯。
好淑女酒量淺,不知今夕是何夕,谷朵也差不多,滿臉緋紅地扯著我的胳膊說,雖然她活得比誰都用力。可其實,她從來沒對任何人提起過,自己害怕孤獨。
她說,她很羨慕我。希望有天能去到我所在的世界,像我一樣,擁有許多朋友。
提起濱城的一切,我有感而發,「人啊,遠的時候想方設法靠近,相處久了又容易產生裂痕。還是像你這樣好,成天為生計奔波,與錢相處。哪怕久了,還能多點兒利息。」
我的話,谷朵沒經歷過,似懂非懂。她含含糊糊睡在我的肩肘,說要和我交朋友,以後有機會,定然會去濱城尋我。雖是萍水相逢,但能在陌生城市找到久違的溫暖,也著實令我感動。
那夜明月當空,好淑女聲嘶力竭地為了愛情,谷朵鬱鬱寡歡地祈望擺脫孤獨。而我,想醉卻始終清醒的我,終於在夜深人靜誠實地分析了自己,然後不可否認地發現——
有的人比想象中,更難以忘記。
我離開濱城那段日子,不知暗地緊繃的局勢已聚沙成塔,漸漸浮出水面。
首先,便是何淵同魏氏簽訂的環保項目,在實施過程中,接二連三出現問題。
濱城作為直轄要地,要興建這樣大型的環保工程,市裡自然無比重視,派來考察的人走一批來一批。好不容易選中地點,媒體公關方面也定了通稿,何氏集團卻臨時反水。
眾人皆驚,何淵的父親為何寧願背上高昂違約金,也要急匆匆將人手調回,徹底抽身此事?直到京城那頭不久便出了政策,要求承建環保類工程的公司或企業,至少近五年內承擔過單機容量五萬千瓦以上的火電機組燃煤煙氣脫硫工程,才有報批資質。
原本魏氏集團有這資格。
魏延還在世就曾看重這塊兒,還試過水,曾承包單池容積量達200立方米以上的厭氧生化處理池工程,單項合同金額達千萬元。可這些,均只能達到政策里的三級標準。而魏氏派去環保局報批的人,報的是一級。
一級標準,鮮少有企業能合格,魏氏在這環節存在偽造資質、哄騙政府資源的嫌疑。
為這,還連累何淵被父親責罵,說其監管不力,連何家小姐想為魏光陰說兩句,也被家裡保鏢給綁回了美國。一時間,魏氏從各集團爭相艷羨的對象,變成海中一座孤山。
餐廳。
瞧著報紙上焦頭爛額的青年,盛杉當即有些意興闌珊。周印窺破她的不忍心,閑閑喝一口湯道,「如果這就是魏光陰的極限,魏氏不栽慎周手裡,也會入別人的口。」
商場的瞬息萬變風雲詭譎,盛杉並非不懂,但她仍念及兒時情誼,「可你們下手也忒狠了吧?故意將何氏這塊肉送到他嘴裡,再橫生枝節,就等著虧了大筆的何氏在高壓之下,主動找上慎周求合作。此舉不僅叫魏氏顏面盡掃,還能想方設法壓低何氏價格,好一招釜底抽薪。」
聽她為其他異性說話,周印表情略微不耐。
「慎周牟利倒是其次,你何曾見過你師兄有仇不報?別忘了,慎星是地地道道葉家人。當年那場意外,兩家為了合作關係選擇粉飾太平,你師兄卻是半點沒忘記。」
這的確是個麻煩。盛杉想了想,不再置喙,妍妍眉目間卻還是有化不開的結。
沒多久,何氏果然在面臨賠償大筆違約金的情況下,主動找上慎周,妄圖止損。內行稍微想想,便知其中迂迴如何,全城為葉慎尋等人的心智唱讚歌。
不日,被拋棄的魏氏也宣布將召開記者招待會,就報批資質問題給大眾交代。媒體那塊齊悅英負責打理,魏光陰則成日忙著與董事會那幫老成員周旋。
記者會前夜,齊悅英回家,卻見屬於自己的地盤,坐著風華絕代一男子。
客廳的燈悉數沒亮,只余天邊月牙的光澤,靜靜反饋到他的臉龐。她一雙眼睛黏上對方側影,彷彿乍見消失已久的故人,幾近踉蹌地靠近了幾步,那人忽然回頭,卻是與故人截然不同的模子。
「為何不開燈?」
說著,齊悅英走進廚房,摁亮半方天地,好半晌才出來,手中多出一杯蜂蜜蘇打水,遞給窗前立著的人,斂容將之打量。
這孩子,興許才智過人,也稱得上風華絕代,卻不適合商場的浮沉異勢。從接手集團到目前的表現來看,過多功少,抗擊打和分析情勢的能力弱了些。
面對齊悅英的打量,魏光陰似有所覺,漂亮眼睛閃了又閃,回身相對,盡量輕鬆的口吻。
「這次事件不僅波及到股票跌宕,還將集團拉入名譽風波。董事會認為我三番兩次將集團帶到風口浪尖,主張我在記者會上引咎辭職,悅姨怎麼想?」
鬢容有致的女人往沙發一坐,眸色翻了幾翻道:「那幫老傢伙,動不動就談辭職,習慣就好。明天的記者會,你做做樣子,應付完這關,等風頭過去了,自然有時機重返。畢竟除了你,誰還夠資格坐上一把椅。」
「別人論資格,是沒有。可現下前有狼後有虎,我們跳進的這個陷阱,也必然不是最後一個,且有后招等著。假若我認了,集團的內外憂患並不能減,與坐以待斃,有何分別?」
齊悅英眼光一閃,「那你的意思?」
魏光陰啜飲一口手中的蜂蜜水,「憑悅姨心智,難道從未思考過,從開始的GO項目到如今的環保工程,外人為何總能在最關鍵的地方插刀?」語間,不動聲色離她近了些。
心知被試探,女人嘴角銜著半絲笑意,「項目伊始,我就明裡暗裡勸過,魏氏並無報一級標準的資質,若有心人拿此做文章,只怕不好收場。是你一意孤行,急於打出漂亮的仗,叫董事會收聲,才急不可耐地跳進陷阱。」
兩人還從未給如此言語交鋒過,魏光陰似有些不習慣,話鋒一轉,「改改在望城,還好嗎?」
他突如其來發問,令坐在沙發上的齊悅英身子飄了一飄,「改改?上次來家裡尋你的那位姑娘?你們是同學是朋友都不清楚,我如何知道?」語畢,青年好似大失所望,蒙蒙的霧迅速爬滿眼底。
「悅姨,」他忽然出聲喚,「你知道,當年我父親身邊那麼多人,為何獨你,能跟著他進集團?」男子彷彿看一出早知結局的戲,玻璃杯往茶几上一陳。
齊悅英看著那從來淡薄克制的繼子,緩緩伸出爪牙,還未做出反應,卻聽得他講:「因為夠狠心。」
「不僅我父親,連外人都覺得,在商,你是個巾幗之色。在私,你足夠唯利是圖,心狠手辣,我卻不贊同。」
魏光陰緩了緩,繼續道:「你我曾有二十餘年的相處情誼,你為人如何,我比誰都清楚。到如今,我依舊這樣認為。悅姨,你的心不夠狠。否則,那姑娘,早就不該活在世上。」
他一字一句,往齊悅英心口鑿,企圖擊垮她的心理防線,中年女子卻刷地從沙發上站起,乾脆認了,先發制人:「你我不需繞這麼大彎子。整個濱城,誰不知我曾嫁與他人,有個女兒如何稀奇?」
青年眼神頓凜,「有女兒自然不稀奇,女兒是誰也並不重要。稀奇的是,您在凱門島的私人賬戶,是以誰的名字建立?而這個賬戶名,與慎周資金往來有多少重合的地方,不用我提醒?」
被拿著七寸,巧舌如齊悅英頓時也說不出話。
她想過會曝露,也做好了心理準備,只沒料到,這天來得如此快。
魏光陰曾懷疑過身邊所有人,卻從未將重心放在齊悅英身上。於公,她是集團董事,於私,是魏延遺孀,沒道理要將魏氏屢屢推向風口浪尖,就為了得些蠅頭小利。
直到前段時間,無意中得知程改改曾給葉慎尋捐過腎,為驗證真假,他叫人追根究底,卻發現一個有趣的小細節——
整台手術並不順利,過程中程改改曾出現大出血,命懸一線。偏偏她與葉慎尋的血型罕有,放眼濱城也不見得能多尋出一例。最終手術卻成功,只能說明,有人出面,在關鍵時刻獻了血。而翻查各家醫院檔案,只有齊悅英一人,與程改改血型吻合。就著血型往下查,被眾人閉口不提的從前,重見天日。
可單憑這些資料,也只能證明她與程改改的母女關係。是那日見程改改摔到,齊悅英伸手欲扶的畫面,總縈繞心頭。
如果她愛這個女兒,何不幹脆公告天下?以她對自己的了解,根本不會介意是否多了一個名義上的妹妹。如果她不愛,何以屢屢真情流露,表面卻假意嫌棄,說明,還有比認女兒更重要的事情做,逼她不得不隱瞞實情。
至此,才促了魏光陰鬼使神差布下一個局。
「著急的不是我,悅姨,是你。明知在報批資料環節下手,可能引起懷疑,你卻還是做了。你迫不及待想拉我下台,企圖趁局面大亂,同葉慎尋裡應外合,但你們,小瞧了我。」實則報批資料,何伯早已瞞著所有人,親自去往環保局做了三級標準備案。而明天記者招待會,魏光陰將當眾公布原件,力挽狂瀾。
可能吧,他並非做生意的經緯之才,卻絕對是洞察人心的箇中好手。
「雖然我不明白,您這樣做的目的,但魏氏是我父親一生的心血,我竭盡全力,也不會任它毀於一旦。」
冷冷清清的聲音在大廳迴響,齊悅英的臉色越加冷厲。忽然,她如釋重負,抽出一根細細長長的女士煙,泛著茶花淡香。
「那小丫頭片子,嘴倒是毒,說什麼,來什麼。」她在魏延身邊隱忍多年,都未曾露出破綻,沒料程改改不久前剛問,信不信有報應,今日,便栽在她以為的毛頭小子手上。
魏光陰靜靜凝著齊悅英優雅的側臉,忽然覺得陌生,「葉慎尋……究竟承諾了您什麼好處?」
齊悅英抖了抖煙灰,閑聊般,「是我找的他。」
敵人的敵人,註定是朋友。
葉慎尋與魏家有什麼仇顯而易見。而齊悅英,從程改改的父親意外身亡那刻起,她活著的信念只有兩個字,復仇。
當初魏光陰的母親猝然離世,魏延大受打擊,惶惶不知終日,直到遇見齊悅英。她年紀輕輕,也曾是京城某劇院的台柱子,唱了一曲和魏母相同的曲子,被魏延一眼瞧上,不計代價也要得到。
她說,「感謝魏總抬愛,可我已經結婚了。」
男子唇角一扯,「你這是在變相告訴我,幫你擺脫婚姻?」
原以為不過兒戲一句,直到丈夫應酬晚歸發生意外。
當時的判定結果為普通車禍,駕駛員並未喝酒,肇事車主賠錢了事。但那晚下了雨,她將孩子留在家裡,撐傘出去迎人,卻赫赫看見,車禍發生后,旁邊有輛靜靜停駐的汽車,雨刷來回掃動間,露出魏延特助的臉。
忽然,全身血液開始倒流。
無奈,彼日的魏延,已是呼風喚雨的人物。她一個單身女子,根本沒能力抗衡。唯一的靠山,只有葉舜山。然有為青年,濱城一抓一大把,死一個算不得什麼。又恰逢魏葉兩家進行跨時代合作,齊悅英明白,即便求到對方門下,也不可能給她想要的結果。齊悅英籌謀整晚,才終於決定,佯裝不知實情忍下心口血,拋家棄女,改嫁魏延。
這麼多年,她步步為營,培養自己的人脈,建立人際網,從一個不懂爾虞我詐的女人,變成雷厲風行的女企業家代表,都只為了今日。
「到頭來,還是輸了。」
魏光陰眼光閃了閃,為她總結。
中年女子忽然抄著手,彎起眉眼,像不羈的少女,悠悠吐出一口煙圈,似是自嘲,卻更像諷刺,「我輸了嗎?」倨傲表情,與記憶中的女孩重合,魏光陰猝不及防怔了幾瞬,連帶語氣也不自覺軟了幾分。
「悅姨。」他依然這樣叫她,「我同情你的遭遇,也指責我父親的作為。但你我,天生立場不同。如今魏氏已值風雨飄搖之期,怕是再容不下你。」
話落,親自將一旁的電話聽筒拿開,放至桌面,薄唇重啟,「你是個角色,就該比任何人都明白,什麼時候謝幕。」語氣緩緩。
僅余的亮光中,齊悅英眯眼,瞧著不遠處肝火未動的青年男子,「你想低調處理?」這可是重創慎周的好機會,葉家長公子捲入商業間諜案,該是何等的平地雷。
魏光陰口氣仍舊淡淡,「要是一個簡單的商業罪就能掰倒他,如今我也不用這麼大費周章。」
倒不如待齊悅英一倒,葉慎尋那邊看他遲遲未動,自然摸不准他接下來會走哪步,只好選擇蟄伏。這樣一來,等同給了魏氏喘氣的時間。
洞穿他的想法,齊悅英的煙在指間燃盡,抑揚頓挫的語氣。
「畢竟流著魏延的血,我竟輕敵。」
說完,呵呵一笑,終心甘情願,拿起聽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