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無謂
第56章無謂
雍唯跟著青牙來到目的地。
「她在這裡?」雍唯抬眼看著未被損壞的高山,山上還有蔥蘢的樹木。
「那天胡純從天霜雪域一路飛馳,我悄悄跟著她,追到這裡。」青牙也在往山頂看,這座山看上去平凡無奇,卻在六界崩毀中安然無恙,似乎很不簡單。
雍唯長長嘆了一口氣,有了一種宿命感,胡純在失去意識后,竟然會選擇逃向祭殿山,冥冥中也是定數。當初他只是知道祭殿是屬於上一位擁有異力之人的,帶著一知半解的同病相憐把胡純領到了這裡。從辰王那裡知道了祭殿的來歷,他,胡純和祭殿之間,如何算不得宿命?
「我先上去,如果情況還好,我再發信號喊你上來。」雍唯說,無論如何不能冒然帶著咪咪涉險。
「好。」青牙點頭,「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確切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我和胡純一直叫這裡祭殿山。」雍唯的心裡有些凄楚,祭殿山當初一定有個非常美的名字,隨著胥堇和被他所愛的女子死亡,再也沒人知道了。
雍唯輕手輕腳地走進祭殿,處處是他修整過的痕迹,他和胡純相依為命的歲月,驟然回到心頭,覺得十分甜蜜。甜蜜瞬間就散去了,泛起無盡苦澀。
胡純滿頭白髮,閉目盤膝坐在滌仙泉邊,她很安靜,也仍舊美貌,卻不知怎的,周身瀰漫著一種令人心驚膽戰的魔魅之感。
雍唯站在那裡靜靜看她,似乎沒有什麼話,適合此刻與胡純說。
胡純慢慢睜開眼睛,眼神是清亮明晰的,顯然有神智,她看著雍唯,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
「你來了。」她說。
她也找不到任何話,能適合此時此刻。
「你好了?!」雍唯驚喜,笑容從心底迸了出來。
胡純苦笑著搖搖頭,「我一時明白,一時糊塗,大多數時候無法控制自己。」
雍唯的笑容沉下去,臉色灰暗起來。
「我發現,當這副身體渴了,餓了,累了,困了,控制我的力量就會削弱,我就能短暫的清醒,給自己找吃的,找睡的地方。」胡純苦笑,眼淚流過嘴角,苦澀的滋味在嘴裡瀰漫開來。「所以我就盡量少吃,少睡,這樣能自控的時間就會稍微多一些。」
雍唯說不出話,這種煎熬,是他帶給她的。
「這口泉,也非常奇怪……」胡純看了看滌仙泉,「似乎能延長我清醒的時間。」
雍唯給胡純講了祭殿的來歷,看來這口泉水是那個女子苦心尋找的,為了延緩魔化的時間。更可能因為這口泉,她才把祭殿修在這裡。
「原來是這樣。」胡純點了點頭,「我總是怕自己在不清醒的狀態下,又做了什麼可怕的事,看來這泉水能稍微幫幫我。」
「你別擔心。」雍唯看著她,心如刀絞,「我一會兒就去找天帝,他應該知道怎麼救你。」
胡純沒有吭聲,雍唯說得雲淡風輕,可她到底有沒有辦法救,又要他付出什麼代價救,她都不敢細想。
「如果你還可以……」這句話竟然讓雍唯鼻子一酸,「我讓青牙把咪咪抱來見你。」
「咪咪!」胡純的眼睛一亮,極度渴望,甚至有些想要起身。幾乎是一瞬間,她又跌坐回去,十分頹喪,「還是……還是……不要見了。」萬一她又瘋了,傷害了咪咪怎麼辦?上次她寧可自毀,多麼勉強才阻止了自己,她不敢回想。
「沒關係,有我。」雍唯低下頭,他太沒用了!說這話他都羞愧。
「那——」胡純動搖了,畢竟她太想見咪咪了,「你用什麼把我綁住,或者用結界把我罩住。」
「不必。」雍唯心裡堵得喘不上氣。
「我記得你有一副紫金捆仙索,還在不在?」胡純問。
雍唯又痛又笑,「難為你還記得它。」
捆仙索明明在乾坤袋中,雍唯卻沒有拿出來,他怎麼能用這個鎖住胡純呢?紫金捆仙索非常沉重,就是用重量來限制被困人的行動。
「拿給我。」胡純擦了擦眼淚,向雍唯伸手,又有了些往日向他撒嬌的樣子。
雍唯不能拒絕,取出捆仙索交到她手中,超乎意料的沉重讓胡純的手往下一墜。
胡純非常滿意,立刻扣住了自己的雙手雙腳,雍唯不忍心看。
青牙看見信號,抱著咪咪來到祭殿的時候,有瞬間怔忡,胡純明明還是清醒的,還是那個讓他魂牽夢縈的人。
咪咪也激動起來,向胡純伸著手,掙著要過去,要讓胡純抱。
胡純淚如雨下,高聲說:「別過來!」
雍唯被這句話刺痛,從青牙懷裡抱過咪咪,決然走到胡純面前,甚至他有种放棄般的絕望,要死就死,全家人一起死了算了。
胡純像瘋了一樣跳起來,捧著滌仙泉的水猛喝,弄得臉和頭髮,身上的衣服,全濕了,十分狼狽。她這才敢抱咪咪,抱住咪咪的瞬間,她止不住哭出聲,心酸的哭泣讓雍唯和青牙都垂下眼,無法面對。
胡純不敢抱咪咪太久,雖然咪咪不肯,還是硬著心腸把咪咪交還給雍唯。
「我這就去找天帝。」雍唯沉著臉說。
胡純並沒抱太大希望,哽咽著把青霄鐲小心翼翼地戴在咪咪手腕上,「我不能再戴著任何法寶了。」胡純想起那天的滔天水禍,不寒而慄。
雍唯也沒再說話,把咪咪交給青牙抱著,出了祭殿。他一刻也不能耽誤了,他必須救胡純出這種苦海。
天宮沒有受到任何毀損,卻顯得非常黯淡,甚至現出了些許陳舊。
很多仙侍都下界去了,畢竟現在六界大亂,處處需要修整解救。
雍唯不確定在哪裡能找到天帝,只是記得天帝一有不順心的事情,就會去臨風亭自己待著。
臨風亭建在一個小小崖壁之上,可以透過雲海看到人世百態。
天帝果然在這裡,桌上橫七豎八的放著空酒瓶,平時穿戴一絲不苟的天帝,頭髮散亂,神色萎靡。他看見雍唯走進亭子,並不意外,還瞭然笑了笑。
「我可以答應你的條件,但你要告訴我怎麼救胡純。」雍唯冷漠地說,對這個人,他已經毫無情感可言。
天帝又喝了一口酒,所答非所問地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非常無情的人?」
雍唯看向亭子外面不吭聲,這還用問么?
「我對任何人都無情,妻子,孩子,屬下,萬民。」天帝放下酒杯,醉醺醺地笑起來,「尤其是我自己。可我就是還沒把事情做絕,防備得還不夠徹底,不夠狠毒,才導致六界大亂,生靈塗炭!」
他看著雍唯笑:「你埋怨為什麼異力選中了你,讓你受苦,讓你憤怒,可為什麼我父親要選中我,選我成為天帝!你們覺得,這就是個好活兒嗎!」
天帝向亭子外的雲海大吼,十分失態。
雍唯愣愣地看著他,好像第一次覺得離父親不那麼遙遠。
「我!為什麼是我!」天帝不解地拍著胸膛,「我提防炬峰,我提防辰王,我提防兒子,我提防兒子的女人,我哪一件做錯了?無情的名聲,我背就背了吧,可為什麼,數萬載的基業要毀在我手裡!我犧牲了妻子,犧牲了兒子,犧牲了一切,還維持不了六界平安嗎?!」
雍唯皺眉……他竟然覺得,似乎理解了父親。
他覺得承擔異力是痛苦的,可父親承擔天帝的職責,同樣也很煎熬。事情到了現在的地步,回頭想想,似乎還有一種可能,如果父親的殘酷手段都沒有被抵抗和破壞,炬峰無力造反,辰王順利被剷除,甚至……胡純也默默地被處理掉,六界是否安穩如昔?人間是否繁華依舊呢?
站的角度不同,看到的東西就不同。
如果冷靜地想,站在六界生靈的立場上,炬峰和他,難道不是罪人么?
「你,你們!」天帝變了臉,氣急敗壞,「隨便你們吧!我已經失敗至此,我什麼都不想管了!對了!我為什麼一定要管?」
雍唯抿緊嘴巴,這個人鬧脾氣的時候,終於有了點人味。
「我要看天族秘錄。」雍唯沒忘此行目的。
天帝似乎早有準備,從袖子里甩出一本卷冊,啪的摔在桌上。
雍唯拿起來看,的確如辰王所說,記錄了歷代天族的秘密,其中包括異力的傳承,以及胥堇這裡出現的意外。可如何治癒魔化之人,卻絲毫都沒有提及。
雍唯一陣著急和絕望。
「你把我,也當成一種負擔么?」很久沒有與天帝見面的天妃緩緩走進亭子,不知道她什麼時候來的,但看神情,一定已經把天帝和雍唯的對話都聽去了。
「對!」天帝今天打算把心裡的話都說出來,「是負擔!最大的負擔!因為你,我才知道,不僅我要背負一堆莫名其妙的責任,就連婚姻都要拿出來犧牲,我一無所有!我只剩責任!我只剩冷血!」
「原來……」天妃超脫地笑了笑,因為對他已經徹底的失望了,所以他的這番剖白並不令她更加傷心。「你覺得與我成親是犧牲。」天妃拉住兒子的手,向外走了兩步,停下,回頭看了看頹喪的天帝,「我是真的曾經愛過你。」
雍唯被母親拉著走了一段,很茫然,很無助,母親的引領有了無比的力量。
「雍唯,不要緊,我有辦法救胡純。」天妃笑了笑說,很輕鬆。
「真的?」雍唯大吃一驚,懷疑地看著母親。
「關於異力和梨魄,不僅天族秘錄有記載,雪域的藏書里也有。兩方各自記錄了對方不知道的,合在一起才是全部吧。」天妃揚了揚眉頭,不太在意地說。秘密如何,異力如何,她都不怎麼往心上放了,她的一生很失敗,也沒什麼太大的留戀。
「走吧,帶我去找胡純。」天妃又拉著兒子走,兒子沒有甩開她的手,讓她覺得彷彿又回到他小時候,他可愛地依賴著她。可是他終究還是長大了,在他心裡,最重要的已不是她這個母親,而是他孩兒的母親了,天妃感慨地一笑。
「娘,到底要怎麼救胡純?」雍唯和天妃走出天宮門口,雍唯沒有問天妃為什麼不用法術,要一路走出來,他和母親都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想,這一路並不覺得長。
「見了她,我自有辦法。」天妃沒有直接回答,讓雍唯起了些疑心。
炬峰迎面而來,他踏著雲,也是一種緩慢的方式。
雍唯注意到他的頭髮很凌亂,平時總是整整齊齊的髮髻全散開了,束髮的小冠也不知去了哪裡。
今天似乎是個所有人都沮喪的日子。
炬峰攔住天妃和雍唯,卻沒有說話,他連鬍子都沒有刮,下巴上泛起一層青色,看上去簡直老了幾十年。他抖了抖袖子,星砂長劍出現在他手中,他盯著雍唯,陰森森地說:「給你。」
雍唯心裡懸著的一塊石頭放下了,看來白光沒事,而且也找到了星砂。他抬手去接長劍,卻被炬峰一反手,用長劍逼住喉嚨。
「炬峰!」天妃有點責備,她深深知道炬峰不可能殺雍唯,這又是鬧的哪一出?
「你為什麼殺白光?」炬峰盯著雍唯。
雍唯頹然放下了手,突然有了和天帝一樣的感覺,被各種各樣的事情壓垮了,什麼都不想管,什麼都不想問。
「她……」雍唯搖晃了一下身體,像瞬間脫力,他要怎麼和胡純說呢?胡純又如何面對?「她還是沒躲過?」
「躲過什麼?你的星砂劍?」炬峰很平靜,森冷的平靜。
「我沒殺她,是她放我走的。」雍唯疲憊不堪,「殺她的是……」
「不要說!」炬峰突然瘋了一樣尖叫,這是雍唯從沒看過的失態。「不要說!」炬峰拿著劍亂揮,周圍的雲都被劈碎了,化為小小的數塊,不疾不徐地飄走,沒有帶走任何人的情緒。
「是我,是我想改變帝軌而招攬了辰王,是我,不忍心殺你,激發了他的反心,是我,不肯吃了你的心,他就逼玲喬吃,玲喬——」炬峰爆發的情緒,說到這裡,像突然用完了,他停下來,一聲都沒有了。
玲喬用星砂劍殺了胡純,嫁禍給雍唯。
一切都彷彿是個圈,他開了個頭,然後就要面對結尾。
「弟弟……」天妃很多年沒有這樣喊炬峰,她把他摟緊懷裡,「弟弟……」
她知道炬峰有多痛苦,但她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哪有什麼話能解痛失所愛的苦呢?
炬峰把頭垂到天妃的肩膀上,輕輕道:「是我的野心,害死了白光……是我,害死了她……」
天妃輕拍他的頭:「你並不是因為野心,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早已知道因果的厲害,可我沒想到,因果於我,竟是這等無情。」炬峰一笑,站直身體,瞬間風遁而去。
「希望殺了辰王和玲喬,能稍解他的悲痛。」天妃的語氣還是很淡然。
雍唯皺眉看了母親一眼,今天似乎所有人都不對勁,母親過分的平靜了。
雍唯帶著天妃走進祭殿的時候,胡純仍舊在打坐,只是身上拖著重重的枷鎖。
胡純睜眼看見天妃,有些閃縮,她不怕雍唯看見自己這個樣子,卻怕婆婆看見。
「你先出去吧,雍唯。」天妃看著胡純,憐憫地皺了皺眉頭。
「娘,你要告訴我,你到底打算怎麼做!」雍唯有了不好的預感。
天妃瞪了他一眼,「我有話要和胡純說,你先出去。」
雍唯半信半疑,走出了祭殿。
剛出門,他就聞到一股血腥味,炬峰風遁而來,衣袍上全是血跡。
炬峰也不說話,把染滿血污的星砂劍扔在雍唯腳邊,匆匆走進祭殿里去。
雍唯知道這些血是辰王和玲喬的,頓時連一直喜愛的星砂劍都有點不想要了,於是他沒有撿,急急追著炬峰而去。
天妃正面對面和胡純盤膝而坐,像在進行什麼儀式。
炬峰徑直走過去,推開天妃,用力一拍胸膛,吐出了自己的內丹。炬峰修為精純,內丹金光閃閃,一旦脫離炬峰的身體,像被胡純吸去一樣,直奔胡純,被胡純吞了進去。
胡純覺得像是吞下了一團火,痛苦得打起滾來,雍唯趕緊上前按住她,禁錮般把她抱在懷裡。
胡純臉色慘白,渾身汗如雨下,骨頭都咔咔作響。
炬峰失去內丹,頹然跌落在地,天妃哭著抱起他,罵他:「你怎麼這麼傻啊!這是我的事,要你出什麼頭!」
炬峰平靜地躺在姐姐的懷裡,微微笑了:「姐姐,你知道嗎,一旦失去了自己最想要的東西,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弟弟……」天妃的眼淚掉在炬峰臉上,她怎麼會不明白呢,她剛才打算把自己的內丹給胡純,也是如此平靜。
雍唯看著炬峰緊握的手鬆懈下來,心中劇痛:「舅舅!」
「好久,好久沒聽你這樣叫我了。」炬峰閉起眼,「幫我修好量天尺吧,終究我是犯下的血債。」
「好!」雍唯一諾無辭。
「人說……無欲則無求……」炬峰氣若遊絲,已到了死亡的邊緣,「無求,也就無謂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