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奇山閑卧,夜半人驚月露
第4章奇山閑卧,夜半人驚月露
痴兒控卧仙山背,寒露滿身披月華。
——《齊雲岩石壁偈》
日子就這樣悠悠然然地過去,醒言每天就這樣按照相同的路線,來往穿梭於馬蹄山、季家私塾、上清宮善緣處、李記雜貨鋪,還有那打短工的稻香酒樓。等年歲再大一點,老張頭再老一點,開始做不動重活時,醒言就應該繼承這馬蹄荒山的祖產,在這荒山野里刨食,鑽溝越嶺地捕獵山物。當攢上點銀錢,就娶上山村左近門當戶對的莊家姑娘做老婆。從此,便遠離書塾,遠離雜貨鋪美女,成為只適合在田頭提兒弄女的當家漢子。
也許,如果沒有那件意外的發生,少年醒言的這一輩子,也就會和張家祖祖輩輩一樣,按照這樣的路線平平淡淡地度過,在此後的傳奇里留不下一點痕迹。
這件改變少年醒言一生的意外,發生在他十六歲那年的夏天。那日,正是暑氣炎炎,他家馬蹄山上費心費力種植的枇杷樹,不知怎的惹上了蟲子。按理說,這枇杷樹自有一股清氣,一般不易生蟲。只是這日當老張頭上山巡視全家倚為飯食之源的枇杷林,卻發現樹叢中繞飛著一些從未見過的蛾蟲。
這下,頓時就把老張頭急壞了,趕緊招來兒子和老伴一起扑打。孰知這飛蟲恁地靈活,要徹底撲殺殊為不易。見此情形,三人只好用衣物扑打,盡量把這些怪蟲趕離枇杷林。
折騰了一整天,終於將枇杷樹叢中這些怪蟲趕乾淨。作為驅蟲主力,一整日上躥下跳,饒是醒言這樣年輕的小夥子,一天下來也把他累得夠嗆。
晚時,他一時懶得走動,便叫二老先回,自己就在這山上歇下,看著這些蟲兒還會不會再來。反正這樣的夏夜中,在家中茅屋睡覺也是燠熱難當,還不如就在這山上歇著,夜裡還清涼些。餓了,便可以摘些野果充饑,正好省去一頓晚飯。
於是二老便先回去。張醒言就在山坡上那塊常用來歇腳的白石板上躺下。
這塊白石板,乃是天然而成,外形與睡床相仿。這馬蹄山雖然佔地方圓很是不小,但卻委實不高,兼且林木稀疏,實在只能算荒山一座。老張頭曾有心將它出賣,換點銀子去饒州城邊買一塊水田,卻只是無人問津。
這馬蹄山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這塊半截入土的床形白石。這石頭有一人來長,醒言正好能躺下。石床表面光潔,雖然中間稍微有幾處凸起,但若躺久了,並不能覺察出來。
這白石床還有一個只有醒言才曉得的怪異之處,那便是每次趕上農時,在山上幹活累了,躺在這塊白石上睡覺歇息,醒來后總是覺得神清氣爽,腦筋也似靈活了不少。甚至,常有要長嘯數聲的衝動。
不過,也許這不能算得上什麼特別之處,在涼石上睡覺,起來后恐怕本應就是這種感覺。心思縝密的少年,怕說出來反惹別人笑話,便從沒跟誰提過。
當醒言又在這天然白石床上躺下時,一輪明月已躍上東山之上。在山野特有的清風中,少年舒展著四肢,充分享受這白石的清涼。
過了許久,似覺得有些無聊,便靜靜仰望頭頂上滿天的星星。看著頭頂那橫貫天宇的淡淡銀河,少年心中不由自主便想到那句農諺:「銀河東西貫,家家吃米飯。」可惜的是,自己家裡並沒有出產稻米的良田。
躺在白石上的少年,覺得頭頂這星漢天宇總是看不夠,彷彿一天一天都有不同。當他看得這天上星辰時間久了,總彷彿自己的目光,進而是整個身子,都要被吸引到這神秘而無止境的星空中去。
醒言就這樣躺著,一動不動。只有這時候,才是他最快樂的時光,什麼煩惱憂愁,都是明天的事情,現在不用再掛慮。
時間就這樣慢慢地流逝。月移影動,不知不覺中那輪圓月已移到醒言當頭。雪樣的月華,似柔水般傾瀉下來,正流淌在醒言靜卧的身上。
「今晚的月亮好圓啊……是不是又到十五啦?回家后得問問娘去……」醒言漫不經心地想著。就在此時,突然,他發覺身下的白石,彷彿在一時間有了生命一般,一股沛然之力,正從身下霍然傳來,猛地沖入自己的身體。剎那間,舒躺的少年,似乎整個人都要被朝上拋飛起來,飛行於那無窮無盡、深不可測的宇宙星空深處……「呀!遇到鬼也!」
醒言第一個反應,便是覺著自己遭遇到那些愚婦俗夫口中的惡鬼了!沒想到自己向來嬉皮笑臉不敬鬼神,今日終於得到報應了!
想至此處,醒言也不準備躺以待斃,正待掙扎,卻不妨那原本柔弱無物的如水月華,突然若有實質一般。雪白透亮的月光,直直籠罩在醒言所躺的這方白石之上——彷彿那原本充盈於整個天地之間的月之精華,一剎那都聚集到少年所躺的這塊方寸之地,和他身下白石所傳來的沛然之力,一起衝擊著醒言的身體,泊泊然綿延不絕。
在這兩股莫名巨力的牽扯下,少年只覺著自己似乎正被兩隻巨爪攫住,忽而擠壓,忽而撕扯,整個身子好像都不是自己的,就像風暴中的一枚小小樹葉,翻滾不能自主。不幸的是,他可不似樹葉那般沒有痛覺,一時間,只覺得渾身上下有如萬蟻噬肉,劇痛且大癢;又似整個人正跌落山崖,明知死路將近卻又無所憑藉!這時醒言只驚得目瞪口呆偏又呼喊不出,想要起身逃離卻又寸步難移!
而少年那出乎意料頑強的神經,則讓他在這非人的痛楚之下,還能餘一絲思想:「原來,我之前所過的那些悲苦勞碌的日子,是多麼快樂幸福啊!」正當醒言以為,自己此番就要像季老先生所說的那樣「橫死」當場時,在保持著痛苦悲恐狀之餘,卻漸漸發現那恐怖的痛癢早已如潮水般退去,而那兩股巨力現今已融為一處,恰似一股流水,在身體里緩緩漫過卻又奔騰不絕——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時怎會有這兩種自相矛盾的荒誕感覺。不過此時他已漸漸從恐慌中恢復過來,又過了片刻,他終於知道,剛才的苦難已經過去。
因為,隨著這股流水漫過身心,渾身痛楚漸去,而舒爽漸生。隨著這股清流一遍又一遍地沖刷著自己的身體,醒言彷彿擁有了第三隻眼睛,俯視著白石上的「張醒言」,看著「他」整個人漸漸變得澄澈、空靈……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醒言那「第三隻眼」靜靜地看著這股流水,隨著運轉越來越趨於無形,最終如山泉歸澗般溶入四肢百骸中去,直到少年再也把握不到——先是這無形的流水,次第便是那奇異的「第三隻眼」。
只是,少年身體里那一絲猶存的既醇厚又輕靈的餘韻,卻讓他久久難以釋懷。醒言從最初的痛楚過渡到現在的難捨,已漸漸忘卻了最初的驚恐,而留戀於這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於是少年便保持著這樣的姿勢,躺在這已經平復如常的頑石之上,期冀這異象的再度降臨,不知東方之既白。
「醒言那小子瘋了!」第二天,饒州城裡與醒言相熟的街坊四鄰,一大早便這樣笑著眾口相傳。也難怪,少年張醒言第二天打一清早回家開始,一直到往饒州城裡活動,動不動就扯住熟人問同樣的問題:「你昨晚瞧見東城外的白光沒?你看我今天是不是有啥不一樣?!」結果,這問卷調查遭到包括他父母在內的一致否認,並皆投以怪異的目光;若遇到特別有愛心的受眾,少年還常常要被摸摸額頭,以確認他到底是不是在發燒!
雖然這樣,少年還不死心,甚至要扯住李小梅的袖子,追問同樣的問題,直把並不相熟的女孩兒鬧個大紅臉,儘力甩掉他狀若痴獃的糾纏,直奔後堂而去。其後,只留下半截孤零零的袖子,被叼在醒言的魔爪中。人贓俱獲,自然惹得雜貨鋪李老闆厲聲警告,讓他不要借著裝瘋調戲他女兒。不過幸好這李大老闆,已經聽說了醒言這小子今早上的怪異,又目睹了少年騷擾他女兒的整個過程,因此也大致明白事情的原委。所以,他呵斥的語氣雖然嚴厲,但總感覺其中還有幾分壓抑不住的笑意。
反應過來的醒言,立即鬧了個大紅臉,也只得留下那段猶有餘香的半截衣袖,轉身落荒而逃。
正在附近青石板街上閑踱消化早食的季老先生,碰巧目睹了弟子的這一幕醜劇,居然也為老不尊,用誇張的語調驚呼道:
「寧知小兒焉有斷袖之癖乎!」言罷聳肩,嘿嘿作鸕鶿之笑。
只可惜,曲高和寡之下,這滿大街除了老先生自個兒之外,沒誰聽得出這是啥笑話。其實,任誰都以為平時就有些鬼靈精怪的醒言,這天又在搞什麼鬼把戲捉弄大伙兒;於是大家便從來沒這麼齊心協力地合作過一回,似乎事先約好一般,同來否認醒言的問題——除了那個老朽的善緣處老道士清河。當少年最後把懇求的目光投向老道清河,出口相問同樣的問題時,他的聲音已經小上許多。因為今早連遭打擊之下,少年的自信心都快消耗殆盡。並且更糟糕的是,現在連他自己也都幾乎相信,昨晚真的只是做了個怪夢而已。如果再這樣問下去,恐怕他也要認為自個是不是有病了。
當他越看這青天白日,這種想法便越強烈。事到如今,飽受打擊的醒言已經決定,如果這位和神仙也算拐彎抹角沾點邊兒的老道士清河,也來否認,那便完全可以認為,自己昨晚,的的確確,只是做了個荒誕不經的怪夢而已。
看樣子,清河老道似已在他這善緣鋪子等了好久,一副守株待兔的模樣。聞得少年出言相詢,老道便上上下下、神神鬼鬼地仔細打量了少年一陣子,良久方才輕聲說道:
「確實有些變化!」哇塞!!折騰了這半天又失眠了大半夜的少年,歷盡千辛萬苦,受盡人世間的屈辱,最後終於苦盡甘來,找到知音了!清河老道這一句聲音不高的話語,在醒言那備受千篇一律回答折磨的雙耳中,不啻似洪鐘大呂般響亮可愛。
看著醒言這充滿期待的興奮勁兒,清河老道又一字一頓地緩緩說道:「今、天、你、確、實、是、不、一、樣——」「因為今天你特傻!哇哈哈哈哈!」不良的老道說完,便哈哈大笑起來,聽那彷彿能繞樑三日不絕的狂笑聲,估計這老頭已經憋了很久!「我掐死你這臭道士!」
少年聞言大惱,作勢欲撲。只是,在舞舞爪爪之餘,他心中已完全放棄,只淡淡地想道:
「哦,原來昨晚還真箇只是個夢啊……不過這夢還真是怪咧,就好像親身經歷過一樣!」
過得一陣,醒言彷彿又想起來什麼,對著正在閃躲的清河老道說道:「大師啊!求求你就收下我做徒弟吧!就算作你剛才嘲笑我的小小補償吧!」於是以這個與往日雷同的日常拜師對話為起點,少年張醒言的生活,似又回復到正常的軌道。那一早上的折騰,也只是被當作一個笑料,成為市井漢子們晚上納涼喝酒時,眾多談資中一個不起眼的下酒料。也許不出兩天,這事兒便會被大家淡忘了吧。
只是,那一夜萌動的白石和那妖異的月華,真會讓少年張醒言的生活,再按原來的軌跡前進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