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記憶里你神色緊張地把耳朵貼向我的胸口聽我的心跳聲。
然後就再也沒有離開過。
01
依然無數次地想起齊銘。
課間時。夢境里。馬路上。
下起毛毛雨的微微有些涼意的清晨。把池塘里的水蒸發成逼人暑氣的下午。
有鴿子從窗外呼啦一聲飛向藍天的傍晚,夕陽把溫暖而熟悉的光芒塗滿了窗檯。
很多很多的時候,齊銘那張神色淡淡的臉,那張每時每刻都有溫情在上面流轉著的表情溫和的面容,都會在記憶里淺淺地浮現出來。
雖然在時光的溶液里被浸泡得失去了應該完整無缺的細節,可是卻依然留下根深蒂固的某個部分,頑強地存活在心臟里。
每天都有血液流經那個地方,然後再流向全身。
02
好像也沒有辦法尋找到回去的路徑了。
就好像曾經童話故事裡的小姑娘沿路撒好麵包屑,然後勇敢地走進了昏暗的森林。但是當她開始孤單開始害怕的時候,她回過頭來,才發現丟下的那些碎屑,已經被來往的飛鳥啄食乾淨了。
也是自己親手養大了這樣一群貪食的飛鳥。
所以終有一天,報應一般地吞噬了自己回去的路徑。
就好像是偶然發現自己手腕上的手錶突然停了。想要重新撥出正確的時間,卻無法找到指針應該要停留的位置了。
根本沒有辦法知道眼下是幾點。
因為你根本就不知道時間在什麼時候就停滯不前了。
03
易遙很多時候還是會夢見媽媽。
很多個日子過去之後,她終於可以坦然地叫出媽媽兩個字了。而之前每天呼喊林華鳳三個字的日子,就像是被風卷向了遙遠的海域。
其實林華鳳死的時候是想去拿柜子最上面的一個鐵皮盒子。盒子里除了一個信封外什麼都沒有,信封上寫著「遙遙的學費」。
信封里有一些錢,還有兩張人身意外保險單,受益人是易遙。
好像是在之前的日子裡,自己還因為齊銘手機上自己的名字不是「遙遙」而是「易遙」生氣過。但其實,在世界某一個不經意的地方,早就有人一直在稱呼自己是遙遙。只是這樣的稱呼被封存在鐵盒子里,最後以死亡為代價,才讓自己聽見。
易遙拒絕了法院建議的去跟著易家言生活。
她覺得自己一個人住在弄堂里也挺好。
只是弄堂里沒有了齊銘而已。
因為沒有了林華鳳的關係,易遙和鄰居的關係也從最開始的彼此針鋒相對變成現在的漠不關心。有時候易遙看見別人擰開了自己家的水龍頭,也只是不說話地去把它擰上而已。也不會像林華鳳一樣說出難聽的話語。
每天早上在天沒亮的時候就離開弄堂,然後在天黑之後再回來。
躺在母親的床上,睡得也不是不安穩。
夏天剛剛開始的時候,齊銘一家就搬進了裝修好的高級公寓。
「聽說那邊可以看見江面呢。」易遙幫著齊銘整理箱子,順口搭著話。
「是啊,你有空過來玩。」齊銘眯著眼睛笑起來。
「嗯。」離開的時候就簡短地說了這樣的一些話。
大概還有一些別的什麼瑣碎的對話吧,眼下也沒辦法記得了。
只記得齊銘離開的那一個黃昏下起了雨。弄堂的地面濕漉漉的。李宛心一邊抱怨著鬼天氣,一邊拎著裙子小碎步往外面走。弄堂門口停著的貨車上裝滿了傢具。
經過易遙身邊的時候,李宛心停下來,張了張口想要說什麼,最後只是嘆了口氣,什麼都沒說就離開了。
其實這些易遙都懂。她心裡都明白。
她站在家門口對齊銘揮手。暮色里的他和記憶里一樣,永遠都是那麼好看。
溫情脈脈的面容讓人心跳都變得緩慢下來。
在學校里也不太能夠碰見。
高一結束的時候年級分了快慢班。齊銘理所當然地去了快班,而易遙留在了原來的班級里。出乎意料的是唐小米考試嚴重失誤,滿心怨恨地留了下來。
依然是與她之間停止不了的摩擦。
但是易遙漸漸也變得不在乎起來。
偶爾課間的時候趴在走廊的欄杆上,可以望見對面樓道里穿著白襯衣的齊銘抱著作業朝辦公室走。
依然可以從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分辨出他的身影。依然是無論離得再遠,都可以把目光遙遠地投放過去。
易遙望著頭頂的藍天。
十八歲了。
04
因為同班的關係,大部分的時候,齊銘和顧森湘一起回家。少部分的時候,齊銘和易遙一起回家。
「怎麼?被拋棄啦?」易遙牽著車,跟著齊銘朝學校外面走。
「嗯是啊,她留下來學生會開會。大忙人一個。」齊銘摸摸頭髮,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易遙看著眼前微笑著的齊銘,心裡像是流淌過河流一樣,所有曾經的情緒和波動,都被河底細細的沉沙埋葬起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地殼的運動重新暴露在日光之下,也不知道那個時候是已經變成了化石,還是被消磨得什麼都沒有剩下。這些都是曾經青春里最美好的事情,閃動著眼淚一樣的光,慢慢地沉到河底去。
一天一天地看著脫離了自己世界的齊銘重新變得光明起來。
一天一天地煥發著更加奪目的光彩。
再也不用陪著自己緩慢地穿越那條寒冷而冗長的昏暗弄堂。
「走吧。」
「嗯。」齊銘點點頭,抬起修長的腿跨上單車。
兩個人匯合進巨大的車流里。
經過了幾個路口,然後在下一個分岔的時候,揮揮手說了再見。
騎出去幾步,易遙回過頭去,依然可以看見夕陽下同樣回過頭來看著自己的齊銘。
於是就在暮色里模糊地笑起來。
大部分的時候,顧森西都會在樓道口牽著單車等自己放學。
兩個人騎著車,慢慢地消磨掉一個個黃昏。他也和齊銘一樣,是個話不多的人。所以大部分時候,都是沉默的。或者是易遙講起今天班裡的笑話,顧森西聽完后不屑地撇撇嘴。
也會和他一起坐在操場空曠的看台上吹風,或者看他踢足球。
初夏的時候,每到傍晚都會有火燒雲。汗水打濕了T恤,灑在草地上的時候就變成了印記。
可能很多年之後再重新回來的時候,這些印記都會從地下翻湧出來,跳動在瞳孔里,化成傷感的眼淚來。
天空滾滾而過的雲朵。
「昨天我去看過醫生了。」顧森西喝著水,沉著一張臉。
「生病了?」易遙側過頭,看著他沿著鬢角流下來的汗水遞了張紙巾過去。
「心臟不好,心跳一直有雜音,心率也不齊,搞不好活不長。」
「騙人的吧!」易遙抬起手拍他的頭,「沒事觸什麼霉頭!」
顧森西打開她的手,不耐煩地說:「沒騙你,你不信可以自己聽。」
易遙把臉貼到他的胸膛,整齊而有力的心跳聲,剛剛想抬起頭來罵人,卻突然被環繞過來的雙臂緊緊抱住無法動彈。
耳邊是他胸腔里沉重有力的緩慢心跳。
一聲一聲的像是從天空上的世界傳遞過來。
學校的老校門被徹底拆除了。
連帶著那一個荒廢的水池也一起被填平。
拆除那天好多的學生圍著看,因為有定向爆破,聽起來很像那麼回事。顧森西站在遠處,對身邊的易遙說:「當初我大冬天地從水池裡幫你往外撈書的時候,你有沒有一種『非他不嫁』的感覺啊?」
易遙抬起腳踢過去:「我要吐了。」
然後就是轟隆一聲,面前高大的舊校門筆直地坍塌下來。
耳朵上是顧森西及時伸過來的手。
所以幾乎都沒有聽見爆炸時震耳欲聾的聲響。
易遙抬起手按向臉龐,輕輕地放到顧森西的手上。
樹葉在季節里茂盛起來。
陽光被無數綠色的空間分割。光斑照耀在白襯衣的後背上來回移動著。
不記得是第多少次和齊銘一起穿越這條兩邊都是高大香樟的下坡了。
「接吻過了?」
「啊?」齊銘嚇了一跳,車子連帶著晃了幾下。
「我是說,你和顧森湘接吻了吧。」易遙轉過頭看向在自己身邊並排而行的齊銘。他的臉在強烈的光線下慢慢地紅起來。
「森西告訴你的吧?」
「嗯。」
「她還叫我不要說,自己還不是對弟弟說了。」齊銘低頭笑起來。
「別得寸進尺啊,小心玩過火。」易遙微微地笑起來。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呢?
就像是在有著燦爛陽光的午後,在路邊的露天咖啡座里,把一杯叫作悲傷的飲料,慢慢地倒進另外一杯叫作幸福的飲料里。緩慢地攪拌著,攪拌著,攪拌著。蒸發出一朵小小的雲,籠罩著自己。
「她才不會讓我得寸進尺,她保守得要死。上次親了一下之後死活不讓親了。她不要太會保護自己哦。」
易遙的臉笑得有點尷尬。
反應過來之後的齊銘有點內疚地趕緊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易遙笑著搖搖頭:「沒事啊,她之前看過我流產的樣子啊,肯定對男生防了又防,應該的。」
「對不起。」齊銘把頭轉到另外一邊,有點不太想看易遙的臉。
「別傻了。」易遙揮揮手。
沿路風景無限明媚。
「謝謝你。」齊銘從旁邊伸過來的手,在自己的手上輕輕地握了一下。
「謝我什麼啊?」
「沒什麼……就是謝謝你。」
05
——其實我也知道,你所說的謝謝你,是謝謝我離開了你的世界。讓你可以像今天這樣再也沒有負擔地生活。
——我雖然會因為聽到這樣的話而感受到心痛,可是看見你現在幸福的樣子,我也真的覺得很幸福。
——以前我每次聽到都會不屑的歌曲,那天也讓我流淚了。那首歌叫《很愛很愛你》。
06
其實青春就是些這樣的碎片堆積在一起。
起床,刷牙,騎車去上課。
跟隨著廣播里的節奏慵懶地輪刮著眼眶。偶爾躲過廣播操偷跑去小賣部買東西。
今天和這個女生勾肩搭背,明天就因為某些瑣碎到無聊的事情翻臉老死不相往來。
日本男生精緻的臉和漫畫里的男主角一樣吸引人。
弄堂里瀰漫著的大霧在夏天也不會減少。
公用廚房的水斗里,用涼水浸泡著綠色的西瓜。
就是這樣一片一片裝在載玻片和覆玻片之間的標本,紋路清晰地對青春進行註解與說明。
但其實也並不完全是這樣。
就像易遙曾經經歷過的人生一樣。那些幾乎可以顛覆掉世界本來坐標的事情,你以為就停止了么?
07
那天齊銘和顧森西一起收到顧森湘簡訊的時候,並沒有意識到那是她死前最後發出來的三條簡訊中的兩條。
「我討厭這個骯髒的世界。」
——應該是遇見了不好的事情。齊銘想了想,打了回復:「那是因為我們都還保持著乾淨呢,傻瓜。」
「森西你要加油,你別惹媽媽生氣了。我永遠愛你。」
——應該又是媽媽在沖她數落自己的不是了吧。森西這樣想著,回了一條:「知道啦。我也永遠愛你,美女。」
顧森西從電梯走出來的時候就聽見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聲從家裡傳進走廊里。
顧森西趕緊跑過去,看見家門敞開著,母親坐在沙發上,雙手用力地捶著沙發的邊緣,臉上鼻涕眼淚一片濕漉漉地滲進皺紋里。在看見顧森西的同時,母親發出了更加尖厲的哭聲來。
客廳的一角,父親坐在凳子上,手撐著額頭,眼淚一顆接一顆地從發紅的凹陷眼眶裡往外滾。
顧森西衝進姐姐的房間,剛把門推開,就彎下腰劇烈地嘔吐起來。
滿屋子濃烈的血腥氣味。甜膩得像是無數深海的觸鬚突然朝自己湧來,包裹著纏繞著自己,把劇烈的腥甜味道扎進身體的每一個細胞深處。
顧森湘安靜地躺在床上,頭歪向一邊,眼睛定定地望著窗外的天空,瞳孔放大得讓人覺得恐懼,床單被血泡得發漲,手腕處被割破的地方,像白色花瓣一樣翻起來的碎肉觸目驚心。
顧森西靠在牆壁上,張著口像是身體里每一個關節都跳了閘,太過劇烈的電流流過全身,於是就再也沒辦法動彈。
寫字檯上是一張紙。
上面是兩句話。
和發給齊銘與自己的那兩條短消息一模一樣。
——我討厭這個骯髒的世界。
——森西你要加油,你別惹媽媽生氣了。我永遠愛你。
08
顧森西沒有去上課。
上午課間的時候易遙有打電話來,顧森西也不太想多說,隨便講了兩句就掛斷了電話。
他坐在顧森湘的房間里,望著乾淨的白色床單。
家裡也沒有人。母親和父親都住院去了。突然的打擊讓兩個人都一下子老了十歲。特別是母親,昨天晚上送進醫院的時候,臉上蒼白得像一張一吹就破的紙。送進醫院之前,母親尖厲的哭泣聲一直沒有停止過。
顧森西眼圈又紅起來。他伸手拉開抽屜拿了包紙巾。
抽屜里是顧森湘的發卡、筆記本、手機。
顧森西拿起手機按開電源。盯著屏幕上作為桌面的那張自己和她的照片,心口又再一次地抽痛起來。
過了幾秒鐘,手機振動起來。兩條短消息。
打開收件箱,一條是齊銘的,一條是自己的。
顧森西按開來,看到自己寫的那句:「知道啦。我也永遠愛你,美女。」淚水又忍不住地往外涌。
顧森西正要關掉手機,突然看見了在齊銘和自己的兩條簡訊下的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短消息。顧森西看了看時間,正好是姐姐死的那一天。他把游標移到那條簡訊上。
「你是在和齊銘交往么?那下午兩點來學校後門倉庫吧。我有話想要告訴你。」
顧森西想了想,然後又按回到發件箱里,看見除了姐姐發給自己和齊銘的那兩條消息之外,還有一條消息是:「你滿意了嗎?」而發送的對象,正是剛剛收件箱里的那個人。
顧森西看了看那個陌生號碼,印象里好像看見過這串號碼。
他拿出自己的手機,按照號碼撥通了對方的電話。
在手機屏幕上的這串號碼突然變成名字出現的時候,顧森西全身瞬間變得冰涼。
這串號碼一直存在自己的手機裡面。
它的主人是:易遙。
09
電話響起來的時候,易遙正在食堂吃飯。她看了看來電人是顧森西,於是把電話接起來。剛要說話,那邊就傳來顧森西冷漠的聲音:
「你去自首吧。」
「你說什麼?」易遙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我是說,你去自首吧。」
說完這句話,對方就把電話掛了。
10
其實很多我們看來無法解釋或者難以置信的事情,都沒有我們想象中那麼複雜,或者不可思議。
就像小時候,我們無論如何也沒辦法理解那些噁心的毛毛蟲,竟然是美麗的蝴蝶們的「小時候」。
其實也沒什麼不可理解,那些蟲子把自己層層裹進不透明的繭,然後一點一點漸漸改變,最後變成了五彩的蝶。
其實就算變成蝶后,也可以引發更加不可思議的事情來。比如它在大洋的此岸振動著翅膀,而大洋彼岸就隨機地生成風暴。
其實事實遠比我們想象中要簡單。
只是我們沒辦法接受而已。
有一天易遙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的簡訊,簡訊里說,如果她是齊銘的女朋友,那麼就請她去學校倉庫,有事情要告訴她。易遙下意識的反應就是對方「搞錯了」,齊銘的女朋友應該是顧森湘,所以她隨手按了按,就把這條消息轉發給了顧森湘。她根本沒有想到,這樣一條口氣平和甚至稍微顯得有些禮貌的簡訊,會是顧森湘的死亡邀請卡。
至於顧森湘去赴約之後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誰都沒辦法知道了。只有顧森湘自己知道,還有讓顧森湘遭遇那些骯髒的事情的人知道。
只是我們都知道,這些不好的事情,已經不好到了可以讓顧森湘捨棄自己的生命,說出「我討厭這個骯髒的世界」來。
11
易遙手腳冰涼地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顧森西。他冷冷地伸出手,說:「那你把手機拿給我看,是誰發的那個信息,你把號碼給我,我去找。」
易遙把眼睛一閉,絕望地說:「那條簡訊我刪了。」
顧森西看著面前的易遙,終於哈哈大笑起來。
他抹掉了眼淚之後,對著易遙說:「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易遙低著頭:「真的不是我。」
顧森西眼睛里盛著滿滿的厭惡的光:「易遙你知道嗎,我姐姐經歷的事情,本來都是屬於你的,包括去死的人,都應該是你。」
易遙沒有說話,風把她的頭髮突然就吹散了。
「我姐姐是個純潔的人,什麼都沒有經歷過,哪怕是一點點侮辱都可以讓她痛不欲生,你把那條簡訊轉發給她……我就當作真的有別人發給過你……你不覺得自己太惡毒了嗎?」
易遙把因為淚水而黏在臉頰上的頭髮用手指捻開:「你的意思是不是,我就是個不純潔的人,我就該去遭遇那一切,如果遭遇的人是我的話,我就不會自殺,我的命就比你姐姐的賤,你是這個意思嗎?」
「你連孩子都打過了,你還不賤?」
「你就是恨不得我代替你姐姐去死?」
「對,我就是恨不得你代替我姐姐去死。」
胸腔里突然翻湧出來劇痛,易遙有點呼吸不過來。眼淚迅速模糊了視線。那種已經消失了很久的屈辱感再次鋪天蓋地地湧來。
她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伸出手拉向顧森西的衣角:「我知道你現在很生氣……」
易遙剛說完一半,就被顧森西用力地朝後面推去:「你別碰我!」
朝後面重重摔去的易遙正好撞上騎過來的自行車,倒在地上的男生迅速地站起來,慌張地問易遙有沒有事。
易遙朝著發出疼痛的膝蓋上看過去,一條長長的口子朝外冒著血。
易遙抬起頭,顧森西已經頭也不回地走了。
12
從每一個心臟里蒸發出來的仇恨,源源不斷地蒸發出來的仇恨,那麼多的痛恨我的人蒸發出來的仇恨。
無數個持續蒸發的日子,匯聚在我的頭頂變成黑色的沉甸甸的雲。
為什麼永遠沒有止境呢?
為什麼停不下來呢?
你們那些持續不停地澆在我身上的、濕淋淋的仇恨。
我就是恨不得你去死。
我就是恨不得你代替她去死。
恨不得你去死。
恨不得你代替她去死。
你去死。
你去死。
你去死。
你去死。
你去死。
你去死。
你去死。
你去死。
你去死。
你去死。
你去死。
你去死。
你去死。
你去死。
13
齊銘看見手機來電的時候,猶豫了很久,然後才接了起來。
電話里易遙的聲音聽不出任何的感情:「齊銘你放學來找我,我有話要和你說。」
「易遙你去自首吧。」
對方明顯沉默了一下,然後接著說:「……顧森西告訴你了?」
「你覺得他不應該告訴我嗎?」
「我想見你,不是你想的那樣的。」
「我不想看見你了……易遙,你去自首吧。」
「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我要掛了。」
「你無論如何也不肯見我是嗎?」
齊銘沒有說話,聽著電話那邊傳來呼呼的氣流。
「……好,那我讓你現在就見到我。」
「你說什麼?」沒有明白易遙的意思,齊銘追問著,但是對方已經把電話掛了。
齊銘背好書包,走出樓道,剛走了兩步就聽見頭頂呼呼的風聲。
齊銘抬起頭,一個影子突然砸落在他的面前。
14
那種聲音。
那種吞沒了一切的聲音。
那種在每個夜晚都把齊銘拖進深不見底的夢魘的聲音。
那種全身的關節、骨骼、胸腔、頭顱一起碎裂的聲音。
那種可以一瞬間凝固全部血液,然後又在下一瞬間讓所有血液失控般湧向頭頂的聲音。
持續地響徹在腦海里。
不休不止地咔嚓作響。
15
顧森西坐在沙發上。沒有開燈,電視里播著今天的新聞。
他把身子深深地陷進沙發里。
閉上眼睛,視界里都是來回遊動的白茫茫的光。
電視機里新聞播報員的聲音聽起來毫無人情味。
「昨天下午六點,在上海市某中學內發生一起學生跳樓自殺事件。自殺者名為易遙,是該學校高二學生。自殺原因還在調查中。圖為現場拍到的死者的畫面,死者今年剛滿十八歲。據悉,這是該學校一個月內的第二起自殺案件,有關部門已經高度關注。」
顧森西睜開眼睛,屏幕上易遙躺在水泥地上,血從她的身下流出來。她目光定定地望著天,半張著口,像要說話。
顧森西坐在電視機前,沉默著,一動不動。
烏雲從天空滾滾而過。
凌晨三點。月光被遮得一片嚴實。
黑暗的房間里,只剩下電視機上節目結束時那個蜂鳴不止的七彩條圖案。
電視機嘩嘩跳動的光,照著坐在沙發上從下午開始就一動不動的顧森西。
16
弄堂里又重新堆滿了霧。
清晨慢慢擦亮天空。陸續有人拉亮了家裡昏黃的燈。
越來越多的人擠在公共廚房裡刷牙洗臉,睡眼惺忪地望著窗外並沒有亮透的清晨。
永遠有人擰錯水龍頭。
弄堂里有兩間已經空掉的屋子。
其他的人路過這兩間屋子門口的時候,都加快腳步。
這個世界上每一分鐘都有無數扇門被打開,也有無數扇門被關上。光線洶湧進來,然後又在幾秒后被隨手掩實。
不同的人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紅色的。藍色的。綠色的。白色的。黃色的。甚至是粉紅色的世界。
為什麼唯獨你生活在黑色的世界里。
黑暗中浮現出來的永遠是你最後留在電視屏幕上的臉,獃獃的像要望穿屏幕的眼睛,不肯合上的口。欲言又止的你,是想對我說「原諒我」,還是想說「救救我」?
是想要對這個冷冰冰的,從來沒有珍惜過你的世界,說一聲「對不起」,還是說一聲「我恨你」?
顧森西站在弄堂的門口,望著裡面那間再也不會有燈光亮起來的屋子,黑暗中通紅的眼睛,濕漉漉的像是下起了雨。
17
記憶里你神色緊張地把耳朵貼向我的胸口聽我的心跳聲,然後就再也沒有離開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