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_第240章 夢遊
京城各大衙門即使在深夜依舊燈火通明。
繁重的公務,堆積的公文急需處理。小吏將奏摺分門別類裝進不同的框里抬到各位大人的辦公區域。
朝中官職比之前朝本就清減了不少,如今大批官員獲罪,幹活的人更少。
但是堆積的公文比之平常多了數倍,有不少都是言官彈劾的奏章,也有趁機拉踩的奏摺,更有諂媚阿諛奉承的奏摺。
不知道哪股風吹起來,十筐待處理的奏摺里,有八筐都是彈劾宗親王府的。
城外的酒池肉林更是被拿到檯面上彈劾。
因為負責的人是宗親王府的二公子,梁懷玉的嫡親二哥梁川鳴。
宗親王世子自然也逃不掉,就算作風清白,但是家裡的生意他能說完全不知情?
就連梁懷玉也被彈劾了,彈劾的理由五花八門,有說他的生活奢靡無度,寶頂馬車不合郡王規制,也有說他走馬鬥雞遛狗逛青樓喝花酒,就連在馬場上打球也成了仗勢欺人。
如此。
梁懷玉的父親和大哥當晚就跪在了御書房外。
彈劾的奏摺還在一筐一筐往御書房裡送,彈劾奏摺的多少取決於皇上的態度。進出的奏摺只多不少,父子兩人在御書房外跪了一天,皇上不僅沒有召見,甚至連問一句都沒有。
於是第二天開始,梁川鳴和梁懷玉也隨著父兄一起跪。
太子府。
墨影繞過邵榮毅進來對著太子恭敬道:「御書房裡宣了太醫,宗親王還在御書房外跪著。」
宗親王這些年兢兢業業,但是人總會有私心,宗親王妃出自金陵朱氏,跟舊勢力牽扯肯定不是完全乾凈。
以往,按捺著冒起來的猜忌,兄弟兩人還能和平相處,如今將表面的和諧撕開,君臣之間的信任就如一層薄紙,說破就破。
太子沉著臉,嘆道:「恐怕現在連我也不敢去求情了。」
因為力保杜家,他已經惹了父皇不滿。父子之間的感情再好,在天下大勢面前,也要先君臣後父子。
現在去求情,只怕是火上澆油。
「你先回去吧,我再想想辦法。」
邵榮毅拱手退下,太子揉著眉心,太陽穴突突地跳。
一向是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難。
「墨影,去請四叔來一趟吧。」
兆王梁從在兄弟四人之中年齡最小,不耐煩管理俗物,自從梁氏問鼎中原之後,兆王最大的愛好便是吃喝玩樂。
讓他去求情效果可能最好。
墨影應是退下。
兆王很快就被請來。
兆王雖然不理俗物,並不代表著他什麼都不懂。一打照面,兆王拱手道:「殿下可是讓我進宮求情?」
太子默了默,起身從書桌后繞出來拱手請求。
「懇請四叔去勸勸父皇吧……」
兆王虛扶一把,應道:「你放心吧,咱們一家人若不是當初一心對外,哪兒能這麼容易打天下,我這就進宮,不管怎麼說,也要勸勸三哥!」
太子再次拱手。
「多謝四叔。」
兆王肥胖的身軀一腳跨過門檻,太子一隻手握拳放在身側,擰起來的眉頭沒鬆開過。
不知道可不可行……
皇宮。
孫大海換上一杯清茶,內侍附耳說了什麼。
「皇上,兆王在外面求見。」
梁信抬頭看了眼漆黑的窗戶,問道:「他來幹什麼?」
嘴上雖然這麼說著,還是將攤開的奏摺隨手丟進裝奏摺的筐里,吩咐道,「讓他進來吧。」
外間傳來沉重的腳步聲,當兆王那張富態的臉出現在視線之中,梁信一愣,脫口而出道:「你怎麼吃得這麼胖?還能走動路嗎?孫大海,給王爺看坐!」
兆王還沒跪下去的身軀被按在原地,起身笑道:「還是三哥疼我。」
熟稔的語氣,不過說話的人已經從稚童變成了眼前肥膩的中年人,讓人心生恍惚,想起從前的艱難日子。
「無事不登三寶殿,又惹了什麼禍了?早點跟我說,免得等會兒我用茶杯打你!」
曾經年少時候,兆王惹了禍事不敢跟家裡說,就來找他擔著,兄弟倆感情好。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一向喜歡粘著他的弟弟,也不怎麼來看他了。
兆王剛露出一個笑,就被兄長搶白,當即就苦著臉說道:「看您說的,我如今有您這座靠山,誰不長眼敢來找我的茬?」
「我沒事兒就不能來看看三哥了?」
梁信被觸動心事,伸手揉眉心的時候手指摸到自己的皺紋,感慨道:「你看起來還年輕啊,我這幾年怎麼長了這麼多皺紋……」
兆王到嘴邊求情的話說不出口,順著說道:「我沒長皺紋是因為胖啊,肉都撐起來了,三哥你多吃點把皺紋撐起來看著就年輕了……」
「說什麼混賬話!」梁信失笑道,「你能來看我,我很高興。」
「這些年被政務壓得,很少有這麼輕鬆的時候了。早知道當皇帝這麼累,當初就不該聽大哥的……」
話頭頓住,梁信臉上的輕鬆凝滯了片刻,抬頭看梁從的目光中多了幾分冷意。
感受到帝王威嚴的兆王臉上肥肉一顫,下一句求情的話又哽住了。
「如果是來求情的,你就先回去吧,這件事情朕心裡有數。」
帝王的一雙眼睛能穿透肉身直擊靈魂,梁從後背驚出一身冷汗,眼神垂下,局促地起身跪下叩首道:「那臣弟就告退了。」
走出御書房被風一吹,後背汗涔涔的感覺不僅沒消失,反而又打了個冷顫。
月光將跪成一排的父子幾個的身影拉長。
這一幕,讓人眼前一酸。
梁從走過去。
「大哥,弟弟無能,沒能幫到你跟幾個侄子,需要我往家裡帶話嗎?」
兄弟四人之中,宗親王長相最英氣,即使漸漸老去,舉手投足間也仍舊帶著年輕時的風采。
他還算淡定,抿著乾裂的嘴唇說道:「讓家裡人不用擔心。」
不咸不淡的一句。
「大哥,你就服個軟,咱們畢竟是親兄弟……」
梁從話一頓,嘆著氣起身。
「那我就先走了……」
掏心挖肝的對一個人好,現在兄弟反目,說不寒心那是假的。
夜裡還算涼快,宗親王晃了晃暈暈乎乎的腦袋,將身板挺直了些,一家人跪得整整齊齊。
……
殷清瑤夜裡才到京城,直奔忠勇侯府。
宮裡的情況很快就傳到各處,邵榮毅前腳剛從邵雲舒的房間里離開,後腳殷清瑤就翻牆進來,推開房門將準備就寢的邵雲舒嚇了一跳。
兩人望著彼此,殷清瑤一身風塵僕僕,頭髮衣服上都是泥土,流汗之後,臉上一道一道黑褐色的痕迹。邵雲舒眼角的青影重疊,兩個大大的熊貓眼,看起來也很狼狽。
「你怎麼回來了?」
「不是讓你在汝寧府避風頭嗎?」
他身上散發著皂莢的香味兒,頭髮還有點潮濕,應該是剛沐浴過。
殷清瑤撲過去,邵雲舒沒嫌棄她此時的狼狽,將她抱在懷裡嘆道:「早知道我就不給你寫信了,那樣你反而能安心待在家裡……」
「外面的風雨我來擔就好,何苦把你也牽扯進來……」
殷清瑤鼻頭一酸,想到前幾個月的情形,兩人忙得誰也顧不上誰,但是他的處境遠比她更危險。
「我不怕危險,我能做什麼?」
邵雲舒本來想揉揉她的頭髮,伸手發現全是沙子,想親親她的臉蛋,低頭一看,臉上也都是灰塵。
自己胸前,淺白的中衣上被印上了一片污漬。
略有些無奈地說道:「讓下人打水你先洗漱,就算要幫忙,深更半夜還能做什麼?」
殷清瑤耳根燒的慌,心疼地按了按他的眼角,嗯了一聲交代道:「你先眯會兒,等會兒我收拾好喊你。」
邵雲舒應了一聲,靠在床頭腦袋一歪坐著睡了過去。殷清瑤上前將他擺在床上,他竟然沒有一點反應,可見是累極了。
殷清瑤也累,不過跟他比起來還算好的,出去洗漱好,換了身衣裳,爬到床里側攬著他的腰也閉上了眼。
睡得正迷糊,身邊的人突然一個鯉魚打挺,以極快的速度拔出掛在床頭的長刀對準虛空一個橫劈。
燭火閃了幾下滅了,空氣有一瞬間的安靜。
殷清瑤坐起來看著他的背影問道:「做噩夢了嗎?」
古有曹阿瞞夢中殺人,今有邵雲舒夜半夢遊。只有精神高度緊張的狀態下才會發生這樣的情況。
拔刀橫劈完全是下意識動作,聽見她的聲音,邵雲舒才回過神來,摸出火石重新將燭火點上,回頭看到她,后怕道:「嚇著你了嗎?」
嚇著倒不至於,只是很心疼他。
天色還朦朧著,殷清瑤起身說道:「我不睡了,我守著你再睡會兒。」
邵雲舒本想拒絕,被她沒收了兵刃,推倒在床上。
「我有些事情需要捋順,反正也睡不著。有什麼話等你睡醒了再說,多睡一會兒,天塌不下來!」
邵雲舒知道她的脾氣,放鬆下來,指著自己的臉頰說道:「給點獎勵。」
殷清瑤哼了一聲,趴下在他唇上輕點。
「乖乖睡吧。」
少年本來還想再說幾句,結果閉上眼睛就睜不開了,面對美色誘人,內心想再掙扎幾下,但是身體很誠實地選擇了關機休眠,將他的意識拖拽回去,陷入黑暗。
殷清瑤看著燭火,將從杜衡羽嘴裡聽到的零散信息組合起來,結合著京城的局勢一番分析。
夏季天亮得早,邵雲舒睡到天色大亮,睜開眼睛看見坐在桌邊脊背挺直的少女,揉了揉眼睛。
「真的不是在做夢啊……」
京城的局勢其實很好分析,這個時候走什麼路子都沒有用,一切都取決於坐在皇位上的人的態度。
聽見身後的動靜,殷清瑤回頭看著神態慵懶的少年,笑道:「不是做夢。」
邵雲舒覺得渾身沒力氣,原本呈大字型癱在床上,聽見她不見外的話,頓時收攏四肢,盤腿坐起來看著她。
「現在這個時辰好像有點尷尬,去娘院子里坐坐吧。」
殷清瑤昨晚是翻牆進來的,今天一大早直接從他房間里出去……算了,反正侯府的下人應該早就習慣了才對。
「你今天不去軍營了?」
邵雲舒起來洗了把臉,說道:「有衛茗和衛賀在那邊盯著,暫時出不了什麼亂子。」
進門收拾的小廝瞧見殷清瑤,頓時不知道該改進還是該退出去,尷尬地垂首站在屋外。
邵雲舒起身從柜子里重新翻出來一件中衣,把身上的換掉,又隨便套了件長袍,一邊系腰帶一邊說道:
「走吧。」
殷清瑤暗暗白了他一眼,當先跨出門檻。
邵雲舒心情很好的跟上去。
兩人一起往主院走的,感受著目光洗禮的殷清瑤饒是臉皮夠厚,也覺得抬不起頭來。
偏這個時候邵雲舒湊過來小聲說道:「沒事,早晚要習慣的。」
殷清瑤又白了他一眼。
主院之中的氣氛依舊不輕鬆,他們來得晚了,邵毓寧無精打采地掀開帘子出門,仔細看她眼眶還紅紅的,像是剛哭過。
迎面撞上一個人,大小姐脾氣上來了,連看都不看就罵道:「哪個不長眼的……」
抬頭看見來人,眼眶迅速濕潤。
「清瑤!」
上來給她了一個熊抱。
「不過才一個月沒見面,這麼想我嗎?」
邵毓寧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看見她感覺就有了主心骨了。
「懷玉哥哥在宮裡跪了好幾天了,我都快擔心死了,偏偏這個時候,誰也不能去求情!聽大嫂說,兆王爺親自去求情都被趕出來了!」
「太子殿下今天求情,也受到了訓斥,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清瑤你有沒有辦法?」
殷清瑤不知道情況已經如此嚴重了,開口問道:「具體什麼情形你仔細跟我說說。」
邵毓寧拉著她往屋裡走。
「讓大嫂跟你說!」
白鳳兒跟梁慧雲來不及驚訝殷清瑤的突然出現就被邵毓寧打斷,梁慧雲將宮裡的情形仔細給殷清瑤說了一遍,末了嘆道:「聽爹爹說,皇上心裡有氣,大伯也覺得寒心,雙方拉鋸著,誰勸誰吃掛落!」
「關鍵是朝中那些捧高踩低的人每天都上奏摺彈劾大伯一家!現在弄得大家都下不來台!」
這個情況確實很難解,在朝為官的人,沒有一個身上乾淨不怕查,大家都怕引火燒身。
殷清瑤也能理解邵毓寧只能著急上火,卻什麼都做不了的處境了。
「清瑤,這事兒不怪你,你也別往自己身上攬。」白鳳兒勸道,「毓寧的話你別放在心上,別把自己搭進去了。這件事情連太子都沒辦法……」
揣測聖心,難如登天。
「我知道了。」
看來她回京也只是給干著急多貢獻了一份力量。
但是總不能什麼都不做。
吃過早飯,邵雲舒還要去軍營,臨走前千叮嚀萬囑咐,讓她千萬按捺住脾氣,別衝動行事。
殷清瑤:「……」
她也不是衝動行事的性格啊……
為什麼大家都交代她?
邵毓寧湊在她耳邊輕聲說了一句。
「秦姐姐前幾天生了,是個很可愛的小寶寶,九死一生,不過懷玉哥哥還在宮裡跪著呢,還沒見到。」
殷清瑤眼前閃過之前菜市場斬首,在血泊中掙扎的小嬰孩。
到現在午夜夢回,眼前還會閃過這一幕。
如果是這樣的話……
「清瑤你去哪兒?」
殷清瑤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我先回郡主府一趟,換身衣服。」
邵毓寧不疑有他,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口,轉身往回走的時候才想起來,侯府也有她的院子啊,為什麼要回去換衣服?
殷清瑤縱馬徑直來到宮門口,在宮門口徘徊了半晌。
剛才頭腦一熱,一衝動,就縱馬來到宮門口了,但是這會兒想想,自己好像沒有立場來求情。
也沒有立場生氣。
她要是這樣衝進去,對著皇帝劈頭蓋臉一頓,說不準大家都要給她陪葬。
深吸氣,壓下去,再吸氣,再壓下去。
正準備轉道去拜見太子,身後有人喊住她。
「長安郡主?」
一道略微覺得有點熟悉,但是又不是很確定的聲音。
「真的是你啊!」班健安從馬車上跳下來,走到跟前打量著她身上的男裝問道,「你怎麼這副打扮?要進宮嗎?」
他身後的小廝懷裡抱著一大捆文件,看起來很吃力的樣子。
「班大人。」
殷清瑤行禮之後問道,「您這是要進宮嗎?」
班健安眼睛很亮,得意的說道:「老夫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將各處河道的情況摸清楚,修建水庫的地方都選好了,圖紙也畫好了,準備帶進宮給皇上過目批准。」
「水庫修建好了之後,不僅能預防洪澇災害,還能引水灌溉,讓河流一年四季都不幹涸,這可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大事兒!」
「你來正好,正好可以一起看看有沒有補充的!走走走,隨我進宮!」
班健安熱情地邀請她,殷清瑤也沒拒絕,順著說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七月份的太陽依舊毒辣,但是已經不如酷暑時熱了,迎面刮來的風帶著清爽的味道。饒是如此,在太陽底下曬得久了,眼前也是一片七彩的光斑,什麼都看不清。
梁懷玉口乾舌燥,嘴唇一動就裂開口子鮮血直流,腦子已經不會轉動了,感覺下一刻就要向前摔倒。
抬頭看著脊背依舊挺直的父兄,忍住暈眩直了直身子。
殷清瑤看著黑了好幾個度的梁懷玉,身上的衣衫已經皺得不成樣子,形容憔悴狼狽。這位富家公子何時受過這種苦!
他沒什麼壞心眼,對她又有恩情,若是沒有見到還好,此時瞧見了,心中打定主意,哪怕等會兒要惹皇帝生氣,也要為他求情。
懷中抱著的包裹也不嫌沉了,三兩步跟上一身輕鬆的班健安。
內侍進去通報,在外等待的時候又看了一眼宗親王府眾人,不一會兒內侍出來請他們進去。
跨過門檻,撲面而來的藥味兒中夾帶著劇烈的咳嗽聲,悄悄抬頭看了一眼身著明黃龍袍的梁信。
驚訝於對方深深凹陷進去的眼窩和頭上的白髮,想起上次見面,才過去了半年時間……
「參見皇上。」
穩健的聲音中夾雜著一道女聲,梁信抬頭看了一眼,恍惚良久,驚訝道:「是你呀……」
「起來吧。」
梁信瞥了一眼班健安,頭疼道:「你又來幹什麼?朕這兒一分錢都沒有。」
班健安笑道:「皇上啊,臣又不是來為自己要錢的,您看看,這是用您上次撥給老臣的錢辦成的事兒!」
班健安從包裹中拿出來一幅畫軸,就在地上攤開。
畫軸很大,癱在地上像一幅地圖,但是上面用炭筆畫著一道道線條,模樣類似現在的大壩。
「河流上游修建上水庫,下游引水灌溉。從此之後,不再有洪水猛獸這個詞,百姓們不再為雨水發愁,莊稼茁壯成長,老臣已經能看到全天下的糧倉都堆滿的情形了!」
激蕩人心的話語回蕩在御書房內,班健安興緻勃勃地說道,「皇上,這是功在千秋的大事兒,您是千古明君,不能吝嗇那幾個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