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拒為妾深夜出逃
嚳禹國,皇德五年。
嚳禹國乃神洲大陸上一泱泱大國,山川秀麗,物阜民豐,東臨大海,西接鞣勒,南毗蠻荒,北連烏漠。疆域遼闊,偶有朝廷鞭長莫及之處,而地處南部紛泉郡沃平縣一隅的羽霓村便是這樣一個所在。
這日清晨,羽霓村后的千峰山上,流鶯婉轉,燕雀繞枝。在一山坳處,有一精瘦弱冠的青衣男子正側身屈腿,挾彈執丸,瞄準了林間歡啼的鳥兒。將要發出泥彈之時,忽然「啪」地一聲,拉著筋弦的右手一抖,泥丸也應聲落地。
「誰?」青衣男子擰眉,回頭四顧,「出來。」
只聽得一女子哼笑一聲,回他道:「是我!」
「小約,你怎麼來了?」男子眉頭立時舒展,略顯局促地笑問道。
只見這名喚小約的女子雙眉如遠黛,剪水烏眸下蒙著一層紫色面紗,一身淺藍襦裙,襯得楚腰纖細。手提一竹籃,肩挎一彈弓,大步走來,面色稍有不滿地對那男子道:「平欽,你不是保證過以後不再射殺鳥兒了嗎?」
「我沒想打死它,只是見那隻鳥長得好看,想捉了來送給你拿回家養著。」平欽急忙解釋。
「我才不養呢,它們在山林間自由自在的多好啊。」小約望了望樹林間穿梭飛翔的鳥兒,眸光有一絲晦暗。
平欽心知她又聯想到了自己,不願她傷神,便轉而問道:「你知道我在這兒?昨日邀你一起來,你不是說沒空嗎?」
小約把手中竹籃往他眼前一揚:「我來拔竹筍的,剛才去你家還書之時,方嬸告訴我你到這附近來了。」
「哦,」平欽趕忙從她手裡拿過竹籃,道,「我幫你一起拔。」
千峰山的山麓到山腰上粉單竹叢生,竹筍細長,不用鋤頭,徒手一拔一掰便可。小約蹲在一處將拔出的竹筍放至籃中,一旁的平欽輕咳一聲,道:「小約,前兩日我娘又找媒婆給我說親事了。」
「挺好的啊,你也該成親了。」小約道。
「我讓她挑個黃道吉日上你家提親。」平欽邊說邊細細看著小約。
小約頓時抬起頭,微蹙著黛眉,道:「平欽,我之前便與你說過了,我一介奴籍女子,配不上你。」
「我也不過是商籍出身,還和母親雙雙被從家裡趕出來了,身份能比你高到哪兒去?」平欽急了,他從沒介意過小約的出身如何。
「可你爹畢竟是中原富商,你應該找一個溫婉端莊的大家閨秀,而不是我這等貌不可示人的無鹽女。」小約斷然道。
「你哪兒丑了?就算你臉上被刺了字,也比尋常女子好看百倍千倍。」平欽此話不知對小約說過多少遍,在他心裡,小約是極美的女子,就算她受了黥刑,臉上刺有「罪女」二字,也絲毫不掩其美貌。
小約似有幾分無奈:「平欽,你不是都知道我有未婚夫了嗎?我不可能再嫁給別人了。」
一提起她的未婚夫,平欽便心有不甘:「你總說你有未婚夫,那怎麼從沒見他來找你啊?說不定他早已經忘了你,和別人完婚了。」
「不會的,他母親當年和我娘約定的,等他長大成人之後一定會來找我的。」小約也不知為何會這般篤定那個素未謀面的未婚夫一定會來尋她,會以三書六禮娶她過門。
「你今年都快十八歲了,還要等他嗎?再等下去,你就成老姑娘了。」平欽有些忿忿不平,他自然不會嫌小約以後成了老姑娘,他只擔心小約為了一個可能早已背棄婚約的男人而虛擲韶華。
「無論如何,我都會一直等他的。」小約目光堅定,道,「如果你當我是朋友,便不要再提和我成親之事了。」
平欽只好住了口,他很清楚小約從小便是個性情絕強之人,認定之事輕易不會更改。
二人於是默默地拔著竹筍。少時,竹筍已裝滿一籃,兩人起身下山去。剛行至山下一岔道口,忽見一隻白鴿在地上撲騰著翅膀,想飛卻飛不起來。
小約細看了眼那白鴿,道:「這好像是只信鴿。」
「他翅膀受傷了。」平欽雙手捉起白鴿,摸了摸它的翅膀,「還好傷得不太重,養幾日應該還能飛。」
「你看它腿上綁著竹管,裡面有東西。」小約道。
平欽伸手便要去將竹管取下,小約連忙制止,道:「別看,也不知道這裡面會不會寫有什麼隱秘之事,你要是動了這書函,恐怕會遭連累的。」
「你說得對,飛鴿傳書之事一般要麼緊急,要麼隱秘,還是不看為妙。」平欽道。
他話音剛落,便見前方一少年慌慌張張地朝他二人跑來,邊跑邊沖小約喊道:「琴姐姐,你快回家去,那個牟巨材的管家帶了好幾個人,拿著棍棒繩子,在你家等著呢!」這少年是琴約鄰居李伯的孫子鐵柱。
「這個死老胖子,又打什麼主意?」平欽聽了,怒從心上起。
琴約心裡一緊:「看來好說不行,他要用強了。」
「小約,別怕,你不願意,難不成他還能強搶民女?他要是動武,我們就和他拼了。」平欽道。他著急要娶琴約,一是心裡喜歡她,二是知道了前不久牟鄉紳遣人去琴約家,要納琴約為妾。那鄉紳都快六十了,家裡已有九房小妾,讓琴約進了他家的門豈不是去遭罪嗎?
琴約思忖片刻,道:「不能硬碰硬。平欽,這隻信鴿你帶回家幫它包紮,我先回家看看。」
「我陪你一起去。」平欽自然不放心她一人回去。
「不行,你一個外人,去了反倒不好。」琴約是故意如此說的,她不想牽累平欽。
「外人」兩個字,讓平欽心中一顫,他淡然一笑:「好,你回去吧。」
琴約和鐵柱一路小跑朝家裡奔去。一路上,她都在不斷想著應對之策。
那牟巨材是本縣裡的大鄉紳,據說家裡有親戚在郡里做大官,平時連縣令都要敬他幾分。半個多月前,他外出歸家途中無意間遇到了在山泉邊取水的琴約,見她眼如秋波,手如玉筍,體態輕盈,玲瓏有致,從此便對她念念不忘。幾日前,他著一媒婆來琴家,與琴約母親原荑說要納琴約為牟家第十房妾室,遭到婉拒,只當他會就此罷休,不想他今日又找上門來。
推開院子的籬笆門,琴約便看到了幾個壯漢,蹲著、立著、席地而坐的,紛紛朝她望來。其中一個領頭的,應是牟府的管家,朝琴約唱了個諾,道:「琴姑娘,於某奉老爺之命前來迎姑娘過門。」
原荑見女兒回來了,慌忙走上前來。琴約握住母親的手,示意她不必擔心。隨即又對於管家道:「小女子竟不知牟大鄉紳家娶妾不僅不過李,不親迎,反而還生拉硬綁的,難道這便是媒人口中所說的牟老爺憐香惜玉的手段嗎?」
聽女兒這般說辭,原荑以為她當真要嫁過去,立馬捏了捏她的手心,琴約微微對她搖了搖頭。
於管家回想起來時牟巨材的吩咐,若琴約應允了,有什麼要求都可一一滿足,若她執意不肯,便把她捆將回府。現下琴約話外之意,是同意這親事了,便回道:「琴姑娘,牟府娶妾自然比尋常人家納妾排場更大,過禮,親迎是少不了的。除此之外,不知姑娘還有何要求?」
「我娘看過曆書,五日後是黃道吉日,你告訴你家老爺三日後來過禮,五日後來迎娶我便是,屆時我自當做好一切準備,靜心等著牟老爺。」琴約擲地有聲地說道。
「如此甚好,告辭。」於管家遂帶著一眾人出了院門,返回牟府。
平欽家住琴約隔壁,在門口瞧見於管家一行人已遠去,便趕至琴家,一進門就奔到琴約面前問道:「小約,你當真要做那鄉紳的小妾?」
原荑也凝眉看著自家女兒,此話也正是她想問的。
「怎麼會呢?我這只是緩兵之計。」琴約又對原荑道,「娘,趕緊收拾東西,我們今夜就離開此地。」
「你要走?」平欽吃了一驚。
「那牟家慣愛仗勢欺人,又通官府,我和娘孤兒寡母的,如何與他抗衡?即便受了冤屈也無處申訴,不逃還能怎樣?」琴約內心氣悶,孰知自己怎就遇上這等事了。
原荑聞言,沉吟片刻,道:「你可曾想好逃往哪裡?」
「往東北方向去吧,只要出了本縣,他們要找也難了。」琴約道。
「可行,」平欽道,「東北向出了本縣便不屬紛泉郡管轄,即便是牟家在郡里的大官親戚也管不著了。我恰好有個表舅在臨縣縣城內一富商府內當管事,我即刻修書一封,讓他出城來接應,再順便安排你們到那府中幹活,也可安身。」
「多謝。」琴約目露喜色,轉而要去收拾衣物細軟。
原荑拉住她,道:「小約,此行你一人去即可,娘還需留在家裡。」
「為何?」琴約和平欽不約而同地問道。
「你想啊,那鄉紳執意要你作妾,必定不肯放鬆,若是他不守約,明日又來,見家裡鎖門閉戶,再派人追趕找尋起來,我腿腳不便,和你一道必定走不多遠,要是再將我們抓將回來,那你豈不是更要遭罪?」原荑細說道,「而我留在家置辦些綢緞首飾,裝作為你備嫁,女子出閣前本就該閉門不出,他們來了人見不到你也不會猜疑。如此,等到第五日牟家來娶時,你早就安定下來了。」
當年那場大禍,原荑失去了丈夫及愛子,一夜之間鬢髮斑白,如蒼老了十幾歲。若不是見女兒琴約還小,她早已沒了活下去的念頭。多年憂思辛勞,在外隱姓埋名地生活,身子骨已大不如從前。
「可是,娘,我怎麼能留您一人在此?他們知道了肯定不會輕易放過您的,那您豈不是要代女兒受罪?」琴約心中一酸,幾欲垂泣。
「傻孩子,」原荑撫了撫琴約的頭,安慰道,「牟家要的人是你,你不在這,他拿我一個老婦能作何?如今你是琴家唯一的血脈了,娘知道你的性子,讓你去牟家為妾,你寧死也不會從的,娘也捨不得委屈了你,更不能讓琴家斷了后。」
琴約聽著,無聲落下兩行清淚,平欽在旁亦是低頭不語,只恨自己沒本事,護不了心儀之人。
原荑對平欽道:「阿欽,有勞你去寫封書信與貴表親,我先跟小約收拾行裝。」
「原嬸嬸客氣,我這就回家寫去。」說罷平欽闊步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