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Ⅰ部:事件》(14)
這個房間,該怎麼處理才好呢?
柏木功子坐在卓也房間的正中央。每一天,每一個漫長的下午,她都要來這裡坐上好幾個小時。這是她在卓也去世后養成的習慣。
還要過幾天才落葬,骨灰現在仍安放在起居室。功子每天都要對著卓也的骨灰說說話。她覺得,卓也的心和靈魂依然留在這間屋子裡。那孩子呼吸過的空氣、曾經活著的現實,僅在這間屋子裡完整地保存著,沒有變動分毫。
地上鋪的是木質地板,面積大約六疊。南側是矮窗,東側小床的上方還有扇三十厘米見方的小天窗。從大宮搬到東京,之所以選中這套公寓,就是因為卓也十分中意這扇採光用的天窗。當時可供選擇的房子有不少,有些新公寓的條件要好得多。可卓也來這裡參觀后興奮地叫道:「我要這個房間。我要這間做我的房間!」就在那個瞬間,功子立刻作出了決定。
那時卓也已經十歲了,由於身體孱弱,看上去只有六七歲。即使還很小,他也為盡給父母添麻煩而過意不去。他絕不是一個任性的孩子,不會纏著大人要這要那,吃東西也從不挑食。卓也對一些食物過敏,為此功子在配菜上下了不少工夫,卓也知道后竟眼淚汪汪地對媽媽說:「對不起,我再長大一點就什麼都能吃了。」功子聽了,心中酸楚難耐,抱著兒子痛哭流涕。
這麼知趣的孩子,唯獨對這個房間表現出了毫不隱晦的佔有慾。為什麼一定要這間呢?當時功子也覺得納悶。卓也就說:「把床放在那個天窗下面,我就算生病躺在床上,也能看到天空、曬到太陽。」
結果就照卓也所說,在天窗下放了床,並在對面的牆壁前放置書桌和書架。衣櫃之類就省去了,可即便如此,也騰不出多少空間。卓也是個書蟲,房間里的書總在不斷增加,搬家時買的書架沒過多久就已經放不下了。功子為他買了個新的,是那種可以隨時增添構件、擴大容量的新式書架。
而如今,佔滿整面牆壁、直達天花板的新書架也已經擺滿了書,每本書相互緊挨,沒有絲毫空隙。書籍開本各異,內容五花八門,不過卓也似乎有一套獨特的分類方法,讓整個書架不至於雜亂無章,而是像圖書館那般井然有序。
傢具的中間有一塊小小的四方形空地,地板上鋪著柔軟的毛絨小方毯,功子就坐在上面。卓也生前經常坐在這裡,將身體靠在床上看書。靠窗的一個角落,放著一台卓也專用的二十英寸電視機,連接著錄像機和LD播放機,高性能的小型音響器材也一應俱全。然而最近一年來,卓也好像不怎麼看電視、聽音樂,只是一個勁兒地看書。
卓也學慣用功,成績很好。他好像沒有將全部精力都放在學習上,顯得遊刃有餘,讓人覺得他只要全力以赴,還能再上一個台階;但現在還沒到時候,慢慢來就行。對此功子十分理解——這孩子正在自我調整呢。
他就是如此聰明的孩子。
或許正是太聰明,活在這個世上會很煎熬吧。
為什麼不把心裡的難受說出來?為什麼不對媽媽傾訴?也許,盤踞在他心頭的念想難以言喻,一個十四歲少年根本無法表達?
難道正因如此,這孩子才一直在寫東西嗎?
從小學起,卓也就開始寫日記了。升入初中,甚至不上學之後,他也應該一直在寫。可現在怎麼也找不到他的日記本。是這孩子自己銷毀了,還是早就放棄了用日記來記錄內心想法的習慣?
取而代之的,則是……
這時,敲門聲響起。
功子吃了一驚,跪立起了身體。是卓也回來了。
媽媽,你在裡面幹什麼?說好不要隨便進我的房間的。
他又生氣了。
「媽媽,」房門打開后,宏之的臉探了進來,眼睛睜得大大的,「你原來在這兒啊。」
宏之站在房間與走廊的分界處,穿著白襪的腳尖擱在門檻邊緣。
「怎麼了?」
「沒什麼。」宏之的神情顯得有些擔心,「倒是媽媽你不要緊吧?」
「有什麼事嗎?」
「不,沒什麼。」含糊地回答一句后,宏之便像逃避什麼似的將目光移開。他將臉轉向窗戶,冬日的陽光透過白色的薄紗窗帘照射進來。「我只是……想看看卓也的房間。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他要回大宮的爺爺奶奶家。
「好長時間沒跟他說過話了,所以……不可以進來嗎?」他小聲問道。
他沒有用普通的問句或陳述句,而是用了表達不確定的反問句。功子莫名地有些惱火。為何如此小心翼翼?就像在戰戰兢兢地排除啞彈似的。
陡然升起的無名火,又立馬如泡沫爆裂般消失無蹤。除了悲傷,如今的功子心中裝不下別的感情。這種悲傷並非那種灼燒五臟六腑的悲痛,而是近乎倦怠的沉重悲哀。這份悲哀能將其他的感情全部吞沒、同化,直至令其消失殆盡。
功子什麼也沒說,在地毯上挪出空位,示意宏之進屋。宏之並沒有馬上跨進房間,而是站在門口掃視屋內。
功子開口了:「進來呀,看看卓也生活過的小天地吧。」
宏之目不轉睛地打量起功子的臉,像是要從母親的臉上讀出些什麼。然後他緩慢而小心地走了進來,好像一旦步伐太冒失,就會被地板咬一口似的。
古怪的孩子。這可是弟弟的房間,有什麼好怕的?還是做哥哥的呢。功子渾渾噩噩地想道。
她彷彿浸在了悲傷和疲憊的海洋里,海水已然沒到了脖子,無論做什麼,都得撥開如油脂般厚重的層層波浪。真想一動不動地待著,直至沉沒海底。可每當腦袋剛沉到海面下,就會有人呼喚她,走到她身邊,她便不得不重新浮出海面。為什麼老是來找我麻煩呢?
「書真多。」宏之說著便走近書架,用手指觸摸一排排書脊,「這些書他全都看過嗎?有些看上去相當高深嘛。」
功子低著頭,用手指撫摸著地毯的絨毛。當宏之要從書架上抽出某本書時,她馬上尖聲叫道:「別碰!讓它們保持原狀。」
宏之像燙著了似的,趕緊縮回手。他俯視著功子,又小心翼翼地離開書架,也離開母親幾步,走到窗邊。
兩人都沉默不語。功子能夠聽到宏之的呼吸聲。吸氣,呼氣。吸氣,呼氣。健康男孩的呼吸,似乎還夾雜著心跳聲。
「換一下空氣吧。」宏之突兀地用有幾分不自然的輕鬆語調說,隨即撥開月牙鎖,拉開窗戶,「一直都是緊閉著的吧。」
白色的薄紗窗帘「呼」的一下鼓了起來,一月的寒冷空氣湧進房間。解除了阻擋,陽光直接照在地毯上,留下方形的光斑。
「沒有的事。我每天都打掃的。」功子用毫無抑揚的語調說道。
「哦,對不起。不過我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氣。」宏之背朝功子,兩手撐在窗框上。
你到外面去不就好了?讓媽媽一個人待在這裡。讓媽媽跟卓也兩個人待在這裡。好不好?
功子這才發現,宏之肩膀的輪廓以及歪著脖子的模樣,都和丈夫一模一樣。從背後看,他簡直就是丈夫的翻版。
這孩子跟我一點也不像,長得像我的是卓也。
「卓也是怎麼想的呢?」背對著媽媽,宏之嘟囔道,「他為什麼要死?我實在弄不明白。對他的死,我到現在都沒有真實感。」
這孩子在說些什麼?是在問我嗎?是在質問我:關於卓也自殺的原因,身為母親的我掌握了什麼線索?
所有人都在問功子同樣的問題,包括學校的老師,還有聞訊趕來的親戚。有沒有預兆?你有沒有注意到什麼?他有沒有反常行為?他有沒有說過「我想去死」之類的話?
他們就是用這樣的質問來責備功子的。
什麼也不問的只有丈夫。他覺得自己與功子一樣存在疏忽大意,是功子的「同謀」。
那個聖誕夜,卓也悄悄溜出家門,我們竟都沒有發覺。十一點半左右,我還來到這個房間前跟卓也打過招呼,說了聲「晚安」,卻沒有得到迴音。我以為他已經入睡,就不去驚動他了。我沒有敲門,也沒有打開門瞧一瞧。
只要我當時這樣做了,就肯定能發現卓也不在房間里。
卓也的遺體在發現時已經凍僵,經過檢查,警察通報了他們推斷的死亡時間,大概在半夜零點到兩點之間。為此還查過卓也胃裡殘留的食物。功子對警方提出要求,既然檢查得如此仔細,希望能給出更詳盡的結論。半夜零點到兩點?這種不著邊際的推斷怎能叫人滿意?希望你們能搞清楚,那孩子的腳離開學校屋頂的時間是幾點幾分幾秒?那孩子從屋頂墜入雪夜之底,到底花了幾秒?告訴我那孩子斷氣的準確時刻。
於是丈夫說,這樣的事實已經毫無意義了,因為你我當時都不在現場。
卓也從三中的屋頂墜落之時,他的身體在空中飄浮之時,大雪覆蓋他的遺骸之時——
我們夫妻都在幹什麼呢?
在睡覺。在甜蜜的夢鄉遨遊。
一心以為,早晨起床,一定能再次看到卓也的臉。
宏之無聲無息地關上窗。他靠在窗戶上,額頭幾乎抵到玻璃:「昨晚,我跟爸爸深談了一次。」
在功子的耳朵里,這些話語僅僅是些聲音的碎片。就像蜜蜂在嗡嗡叫。
「爸爸說,他有過某種預感。」
沉重地喘了口氣后,宏之轉過頭來。功子仍低垂著腦袋,因此只能看到長子的腳尖。
「卓也是去年十一月開始不上學的吧?爸爸說,他從那時起就有了某種不祥的預感,覺得卓也……好像整個人都被抽空了似的,只剩下一具空殼。跟他說話,他也是心不在焉的。媽,你在聽嗎?你聽得見我說的話嗎?」
功子繼續撫摸著地毯。
「爸爸有個表兄,年輕時就自殺了。這事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功子也不知道這件事。不,應該聽說過,就在卓也不願去上學那會兒,丈夫不是愁眉苦臉地回憶過這段往事嗎?
「當時爸爸在讀高中,那位表兄則是大二學生。據說他將車停在家附近的公園,用管子把尾氣引入車內自殺。就在他自殺前兩三天,爸爸為了借參考書去找過他。起初根本沒想到他會自殺,只感覺他的樣子不太對勁,就像只剩下一具空殼似的。後來聽說表兄自殺了,爸爸嚇了一跳,也明白了之前那種預感的意義。」
丈夫沒說過卓也的樣子有點像那時的表兄吧?
「爸爸的表兄似乎患上了五月病[12]。他復讀兩年,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才終於考入理想的大學,卻發現自己無法跟上學業,因而苦惱不已。由於沒有遺書,這一切只是猜測而已。」
卓也也沒有留下遺書。
「所以看到卓也不對勁的時候,爸爸非常害怕。說是跟媽媽你商量過,讓你看好卓也。」
商量過嗎?什麼時候?他跟我講過這樣的話嗎?想不起來了。
就算不提醒我,我也一直看著卓也,從他很小的時候起。
「爸爸還說,他想過給我打電話。」
宏之離開窗戶,來到功子身邊蹲了下來。他踩到了卓也的地毯。那是卓也喜歡的,總是坐在上面看書的毛絨地毯。功子緊盯著宏之的腳尖,仍在不停撫摸著地毯。
「就算通知我,也不見得有用,爸爸是想讓全家聚在一起商量一下,看看有什麼辦法吧。他甚至還想辭掉工作。可是……」宏之長嘆一口氣,在地毯上坐下。
功子悄然抬起頭,見宏之雙手抱膝,蜷縮身子,臉色青黑。
「爸爸還說,他後來發現卓也的異狀漸漸淡化,十二月中旬時幾乎恢復了原狀,和拒絕上學之前差不多了。所以他放心了,既沒有辭去工作,也沒有給我打電話。」宏之的聲音越來越小,直至幾乎聽不到,「可就在這時,那傢伙突然死了。」
突然死了。傳到功子耳朵里的,只有一些不帶任何含義的聲音碎片。功子繼續撫摸著毛絨地毯。輕輕地、輕輕地撫摸著。
「怎麼會變成這樣的?誰都搞不明白。卓也他到底是怎麼想的?恐怕也無從知曉。」
宏之停了下來。房間里一片寂靜,又能聽到他的呼吸聲了。
「說這些也沒什麼用。不過媽媽,你得振作起來啊。」宏之換了一種生硬的語調,繼續說,「我跟爸爸也說過,卓也死去的原因,你們不可能不去想,就連我也會想。如果那樣做就好了,或許就能阻止他了。但爸爸媽媽這樣責備自己,不但傷了身體,卓也也不會因此而高興。他在很多方面確實讓人難以理解,爸爸媽媽對他的疼愛卻是他切切實實能感受到的。」
功子撫摸地毯的手停了下來。她抬起頭,從正面注視著宏之。這孩子真的很像丈夫,五官簡直一模一樣。「你不必這麼擔心。」
聽到這句話,宏之也注視起母親來。
他臉上還是那副表情,擔心、憂慮外加一點點膽怯,自進屋后一直沒有變過。但是現在,宏之心底的某樣東西似乎受傷了。他說的話對功子而言全都是沒有意義的聲音碎片,但他內心的一角破損時發出的聲音,功子卻聽得清清楚楚。
「不必擔心?我嗎?」宏之嘴角抽搐著反問道,「為什麼我不必擔心?」
「跟你……」
功子眼神渙散。她的內心也一樣渙散。腦海里浮現出卓也的臉。為什麼宏之會坐在這裡?我又在這裡做什麼?
「跟你沒有關係。」功子說道。
宏之倒吸了一口冷氣。功子感覺到了。
這樣說好嗎?這是我真正想說的話嗎?難道沒有更合適的說法了嗎?啊……在悲痛的波浪沖刷下,還要不停地游下去,真受不了。
「是嗎?原來是這樣啊。」宏之吐出了這麼一句。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
「爸爸他,」宏之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說,「說他曾想過辭掉工作,用辭職補償金買一輛旅行車,和卓也兩個人游遍全日本。」
功子沒聽說過這樣的計劃。為什麼把我擱在外面?
「那傢伙其實非常幸福。媽媽,你不覺得嗎?」
宏之握緊拳頭,站了起來。他的體內有什麼東西「嘩啦嘩啦」地坍塌了。那東西因乾燥而龜裂,卻勉強維持著外形,如今終於超過極限,土崩瓦解,化為齏粉。
「為了他,爸爸甚至願意改變自己的人生。難道這樣還不算幸福嗎?」宏之叉開兩腿站在母親身邊,扯著嗓子喊道。功子終於注意到,他那顫抖的聲音混合著眼淚。
「而媽媽你,只是一個勁兒地想,為什麼死的是卓也?如果一定要死一個,為什麼不是宏之?只要死的是宏之,就沒關係了,對不對?被我說中了吧?」
功子仰視著長子的臉。分開住的這段時間,他長高了不少。不使勁抬頭,都無法和他對視。
「宏之……」她想說點什麼,卻說不下去。
「算了。這種話,說了又有什麼意思呢?我真傻。」
宏之一腳踏在地毯上,經過功子身邊,走出了房間。功子渙散的精神試圖追上自己的長子。她伸出手來,想要接住宏之體內正在崩塌的東西。
但她的身體一動不動,彷彿一具空殼。
所謂的空殼其實是我,化為齏粉的是我的心。我無法接住宏之,因為我的軀體並不存在,盛放心靈的容器已經打碎了。
功子獃獃地目送著另一個兒子,看著他一邊痛哭流涕,一邊逃走似的跑了出去。
不知何時,我的船,已經離這孩子的岸邊那麼遠了。
宏之出去后小心翼翼地關上房門,不發出一絲聲響,就好像在為這個房間內的空氣貼上封條似的。
房門外頓時寂靜無聲。隨後,很響的腳步聲一路奔至樓下。功子一個人留在了房間里。
我是孤獨一人嗎?不是和卓也兩個人?
功子又開始撫摸起絨毛地毯來。
森內惠美子的腳步十分沉重。
目的地是柏木家,就是拐過街角的第三家。知道不去不行,她的心卻在不斷退縮。
過完新年,我去您府上為卓也上香。對於她的提議,卓也的父母沒有異議。作為班主任,這也算一點必要的心意。
葬禮結束了。「柏木卓也的死」作為一起事件也已經了結。但惠美子認為,表達心意的儀式還沒有結束。卓也的父母也同意這個想法,便接受了她的來訪。
悲傷的表面化。表示哀悼的行為。
死得太不幸了。他太年輕了。這是他自己選擇的死亡之路。完完全全是一個悲劇。
我沒能阻止他。雖然作過努力,卻未能取得應有的效果,這令我懊惱不已。惠美子覺得,自己作為班主任的這份心情,柏木夫婦應該能理解。
出殯那會兒,柏木的父親還握著惠美子的手這樣說過:「老師,讓您費心了。您作了那麼多努力,最後的結局還是如此令人遺憾。」
在火葬場等待取骨灰時,他又重複了同樣的話,甚至還說:「為了卓也,讓您這樣前途無量的年輕教師傷心痛苦,真是不值得。您已經做了您所能做的一切了,請不要過多地責備自己。」
真是令人欣喜,令人感激。因此惠美子回應道:「我不會忘記柏木。在我今後的教師生涯中,他會一直留在我的心裡。」
柏木的親戚好像不多,火葬場的休息室里只有三十來個人。惠美子混在三中師生中間,自始至終垂頭端坐,不怎麼說話。她覺得在這種場合,這才是應有的正確姿態。她也確實沒什麼可說的。津崎校長好像跟柏木夫婦談了很久。
公寓房溫馨的磚紅色外牆進入視野。今天十分寒冷,天氣倒是不錯。每家每戶的窗前都晾曬著衣物,真是個悠閑寧靜的新年。只要履行完眼下的義務,我就能回歸悠閑寧靜的生活了吧。惠美子自我激勵著,向前邁動腳步。
即使不想去,也沒有辦法。
明知會鬱悶難耐,可還是該去一次。
沒關係。對方是善解人意的柏木夫婦。只需稍稍聊上幾句柏木的往事,與他們共度一小段悲痛的時光便結束了。
可是我的腦海里並沒有柏木的往事。
他是個令人捉摸不透的孩子。這是惠美子一直緘口不言的真心話。我不喜歡那孩子。老師也是人,就不能有好惡之分嗎?
來到柏木家所在的公寓前,自動門突然打開,一個青年男子從裡頭沖了出來。他低著頭,猛地衝下台階。眼看就要撞上了,惠美子一閃身,躲開了。
「哎,哎!」她招呼道。她覺得那人的長相很眼熟。「是柏木同學嗎?」
青年猛然止步,回頭看著惠美子。沒錯,是卓也的哥哥柏木宏之。記得他是個高中生。
「我是……」惠美子將掌心按在胸前,微微低下頭,「我是卓也的班主任,叫森內。葬禮上我們見過面。」
柏木宏之像受到陽光刺激似的眯起眼睛打量著惠美子。真奇怪,兩人站的位置處於建築物的陰影之下,並沒有直射的陽光。
「我是來為卓也上香的。」惠美子嘴邊浮現出微笑,「我可以進去嗎?父母在家嗎?」
宏之朝門口瞥了一眼,沒有將視線轉向惠美子,簡短地說:「爸爸不在。他今天就開始上班了。」
「哦,是啊。新的一年的工作已經開始了。」
「媽媽倒是在家……」宏之吞吞吐吐地說。惠美子憑直覺就猜出了他沒說出的後半句:她正在哭。
惠美子以沉默等待的方式,催促宏之繼續說下去。
宏之低著頭,動了動身子,將重心換到另一隻腳:「正把自己關在卓也的房間里呢。」
惠美子想象了一下那幅場景,沉悶而又令人喪氣。
估計這孩子是跟母親吵了一架,所以說話才這麼沖吧?他們在家中經歷了一段怎樣的交鋒呢?
這個兄長在家裡一直吃不開。
森內老師是去年春天來家訪時,才知道柏木卓也有個哥哥的。和一年級的班主任交接時,也沒有任何記錄提到過這個哥哥。
惠美子會注意到哥哥的存在,純粹出於偶然。那次家訪時,她正和卓也的母親聊得起勁,電話鈴突然響了。卓也的母親跑去接電話,似乎急切地想要結束通話,像是因卓也的班主任在場而有所顧忌。儘管如此,從隻言片語里也能聽得出,電話那頭是一位親近的家人。
當時,坐在桌子對面的卓也說:「這電話肯定是哥哥打來的。」
惠美子想:外出的孩子打電話回家,沒什麼奇怪的。她還問卓也:「卓也還有一個哥哥啊。比你大幾歲?」
「大幾歲呢?忘了。」卓也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因為一直不住在一起。」
按常理推測,應該是寄宿在外面了吧。
「這麼說,哥哥是大學生?」
「不是的。是高中生。」卓也答道,閃閃發光的眼睛盯著惠美子,似乎挺來勁,「他跟家裡人合不來,離家出走了。我們家就是這樣的。」
他在等待老師的反應,像是在說:喏,瞧你的了。這分明是一種挑釁。對這樣的家庭你怎麼看?我可是問題家庭的孩子。
惠美子笑著回答:「我也有過這樣的朋友,上高中時跟父親大吵一架,鬧了脾氣就出走了,在我家住了半年,還跟我睡在一個房間里。現在想想還挺有意思的。你哥哥也住到朋友家去了嗎?」
卓也的目光從惠美子臉上移開,依舊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
「他住在爺爺奶奶家。」
這時,那邊的電話打完了。功子說了聲「對不起」,匆匆回到座位上。惠美子則笑臉盈盈地繼續她的家訪。
朋友離家出走的故事是她編的。高中時代,確實有位好朋友為了「晚上最晚幾點回家」之類的小事跟父親吵架,跑到她家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父親上門來接,她就回去了,沒在惠美子家住半年。這也不是無中生有,頂多算小題大做。
惠美子還為自己的臨機應變自鳴得意了一番。可後來,她想起柏木卓也當時的目光和笑容,就感到脊背發涼。那孩子聽得出那個故事是臨時編造的吧?
真是個令人討厭的傢伙。惠美子自此對卓也有了這樣的印象。
柏木宏之長得和弟弟一點也不像。葬禮上,第一次看到他的學生們卻說:「雖然不知道卓也有個哥哥,可兩個人還真像啊。」這是他們想當然了吧。在惠美子眼裡,兄弟倆根本是兩種類型的人。體格不同,五官也長得不一樣。
用魚類來打比方,就像是同一種魚棲息在不同水域的結果。
惠美子上大學時參加過競技釣魚社團。儘管釣魚技術不見長進,專用術語倒學了不少。聽到淑女嘴裡蹦出一堆釣魚術語,人們都會讚嘆不已。這就叫個性。
「您是森內老師吧?」
聽宏之這麼一問,惠美子不由得眨了眨眼睛。
「是卓也一年級時的班主任老師嗎?」
「不,我是二年級開始當他的班主任的。城東三中每年都要重新編班,班主任也會更換。常有人批評這個制度,說儘是在瞎忙乎。」
「我弟弟是個什麼樣的學生?」這問題儘管十分突兀,卻傳達出他內心的憋悶。他眼眶紅紅的,才剛哭過吧?這孩子肯定為了弟弟的事,跟母親吵過一架。
惠美子能夠想象到的各種場景,在她腦海里此起彼伏地閃現。柏木家本就是個問題家庭。僅就兄弟二人天各一方的狀態而言,已經很不正常了。
「他是個老實的孩子。」
宏之似乎對惠美子的答案非常失望。他不想聽這種場面話,我很明白。但就我所處的位置,也只能說這些。難道你不該更了解他嗎?
在心底吐露真意后,惠美子變得更有耐心了。
「為了弟弟的事,你一定很難過吧?雖然不了解具體情況,但我知道你們兩個並沒有住在一起。」
宏之的雙肩垂了下來,這一反應比起失望,更像是疲憊造成的。「你一定很難過吧」也是句場面話,對宏之而言卻是彌足珍貴的。
因為森內確實很同情他。
「我想,現在還是不去打擾你母親為好。」
宏之又像受到陽光刺激似的眯縫起了眼睛。這孩子大概是從很暗的地方跑出來的,外面的事物對他來說都有點晃眼。
「不太清楚。或許是這樣。您特意來跑一趟,可媽媽現在……」
「是嗎?那我就不打擾了。過會兒我打電話給她吧。」
我來過了,在您家門口遇到卓也的哥哥。他說您很累,我就沒進屋去打擾您。只要事後這樣解釋,就可以交差了。反正該做的已經做到位,也不必和柏木功子一起度過尷尬難熬的時間,可謂一舉兩得。
「森內老師……」惠美子心裡轉什麼念頭,宏之自然不會知道。他滿腦子都是自己的心事。「您能告訴我一點弟弟的事嗎?」
「告訴你什麼呢?」
「他在學校的情況啊。他從十一月開始就不去上學,這到底是為什麼呢?我爸媽從沒和我提過具體的情況,估計連他們都不了解。」
他用上了不太正式的稱呼,卻將話題引向深入。這孩子為了解開心中的疑惑,正在拚命尋找談話的對象。
對於這樣的孩子,怎麼忍心冷冰冰地拒絕呢。身為教育工作者,和他交換一下見解也是應該的。再說,自己也被勾起了幾分興趣。
「嗯,好。」惠美子爽快地答道,「老實說,我也想聽你談談卓也……雖然這麼說早就無濟於事了。如果能夠多了解他一點,或許就能防患於未然。」
惠美子提出去某個地方坐下慢慢談,宏之立刻點了點頭。這模樣,比他的弟弟更像個孩子。可正因為這份不成熟,才討人喜歡。
他們來到附近的一家咖啡館。宏之沉默了一路,和之前判若兩人。當惠美子幫忙點完單后,他便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起來。
自小與弟弟的關係;自己離開父母,與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的原委;接到卓也死訊時的震驚;去年暑假最後一次與弟弟見面時的交流等等。宏之說個沒完,幾乎快要喘不上氣了。
在此之前,他從未對任何人說過。
在此之前,也從未有任何人願意聽他訴說。
惠美子清楚地感受到這一點,便更覺得宏之既可憐又可愛了。
我是一名教師,是教育工作者。這樣的孩子,不正需要我的教育和呵護嗎?
柏木宏之和他的弟弟不是同類人,倒是可以跟惠美子歸於一類。他們的共同點在於:極其普通。具有普通的感情,能以普通的方式生活下去的人。
而這才是正常的。
在聽宏之敘述的過程中,惠美子心中有一幅柏木卓也的畫像在逐漸成形——說「確信」或許更合適。因為這幅畫像早已成形,只是她一直小心躲避,不去正視罷了。她無法直面自己對卓也的感情和看法。為什麼?因為我是老師,是那孩子的班主任。
現在終於可以面對了。可以用一顆自然的心直面柏木卓也了。
在拒絕上學之前,柏木卓也本就是個不引人注目的學生,本分又老實,剛才宏之的描述並無虛言。
但不知為何,他也是個令惠美子頭痛不已的學生。
這孩子不喜歡我。惠美子當上他的班主任后,馬上有了這樣的感覺,同時還覺得:這孩子瞧不起我。
擺出一副自以為是的老師模樣,你懂什麼?
柏木卓也不是用語言,而是用眼神和表情,以及他在學校的所作所為,確實地向惠美子發出了這樣的信息。
他與大出俊次一夥發生暴力衝突並開始曠課後,惠美子心中一片蒼白。對於剛開始教師生涯的自己,這起事件是個嚴峻的考驗。第一次當上班主任,班裡就出現不來上學的學生,這實在令人尷尬。
同時,惠美子還十分惱火。柏木卓也不僅瞧不起自己,還要拖累自己。她認為,這無論對於森內惠美子這個人,還是對於一個選擇教師作為職業的年輕女性,都是一種挑釁。
但惠美子不會隨意表現出她的不滿。因為她認為,自己若顯得焦慮、困惑或者無所適從,就會正中柏木卓也的下懷。
惠美子關心的僅僅是正確的應對、正確的舉措。
因此她與津崎校長、高木主任一起,不厭其煩地對柏木家進行家訪,頻繁地與卓也溝通,耐心地做思想工作,並總是顯露出和藹可親、善解人意的姿態。
但柏木卓也一直對這樣的惠美子嗤之以鼻。惠美子能夠聽到卓也的心聲:你懂什麼呀?她也會在心裡回敬他:我可不吃你這一套!
選擇教師這條人生道路的惠美子,當然是心懷抱負的。這一選擇寄託著她的理想,她也願意為之付出努力。如果卓也只是像周圍人擔心的那樣,因為學習困難、人際關係或是受到欺凌而苦惱,那麼她就會嘗試各種方法,去靠近那顆受傷的心,給他安慰和鼓勵,幫助他渡過難關。這才是惠美子嚮往的教師工作。
柏木卓也的情況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柏木卓也是個反叛者。現在的他身處學校,就會去反叛教育體制;如果他順利長大成人,也許會對社會制度咬牙切齒。
這種反叛極度荒唐又毫無意義。這對卓也自己無益,還會給周圍的人帶來麻煩。但卓也本人卻能從這些麻煩中找到某種意義,所以讓人難以對付。
惠美子看得很透。
只要是一個具備常識的普通人,其實都能看得透。津崎校長和高木主任也都心知肚明,可誰都不說出來。這兩位老練的前輩也跟惠美子一樣,只是以年長者和教育工作者的姿態,耐心地與柏木卓也保持接觸。
自殺是柏木卓也的撒手鐧。他的反叛行為屢屢碰壁,讓他想到了這種非常手段。
由於他的這一行為,我們——卓也反叛的所有對象——確實受到了沉重的打擊。自己班上的學生自殺,給惠美子的教師生涯留下一個無法抹去的污點,一點永遠存留白璧之上的微瑕。
柏木卓也死後第二天的臨時家長會,惠美子並沒有出席。她一想到自己赴會後受眾多家長斥責、詰問的窘相,就怎麼也無法忍受。
她也知道一旦缺席,便會被指責逃避現實,沒盡到班主任的責任。然而兩相比較,她仍覺得不出席為好。這原本就不公平,不是嗎?我惠美子並未做錯任何事,為何要因柏木卓也之死備受指責呢?
我受了太大的刺激,無法保持平靜。那天,惠美子聲淚俱下地向校長哭訴后,將自己關在了家裡。
這一次等於是惠美子認輸了。後來聽說,那天的家長會上,津崎校長一個勁兒地低頭道歉。高木主任也受到了傷害。
不過卓也的撒手鐧只能用一次。人死了不能復活,活著的人卻能夠治好創傷,掩蓋污點。只要度過這一危機,這一切將成為自己寶貴的經驗教訓和精神食糧。
值得慶幸的是,卓也的父母並沒有責怪學校。他們也沒有全面地了解自己的兒子,卻並沒有將這筆賬轉到學校和不良團伙的頭上。
他們都是善良純樸的人。可善良本身就是一種罪過。正因他們如此善良,柏木卓也才會在進入學校這一「體制」前,就在名為家庭的「體制」內為所欲為。
而最大的犧牲者,就是眼前這位垂著腦袋、異常投入地訴說著的哥哥。仔細想來,兄弟姐妹間的親情關係,其實也是一種體制,是包含在家庭體制內的獨立小社會,卓也一直在其中肆意胡鬧。而既繼承了雙親善良之心,又是個普通人的哥哥宏之,根本無法與卓也的破壞力抗衡,因而備受打擊與煎熬。
他唯一聰明的地方在於,察覺到自己的弱勢后,他主動逃走了。
說不定正是哥哥的退出使卓也感到十分懊惱,才決定用上極端手段。卓也原本想把哥哥當作犧牲品,將他的人生徹底摧毀,在進入社會這一更大的「體制」前,進一步錘鍊自己的破壞力。誰知,他竟然逃走了。
我要用自殺給哥哥最後一擊。將我的死歸咎於哥哥,就能為他打上終生不會消失的烙印。
聽柏木功子說,卓也會寫日記,卻一頁都沒有留下。在惠美子看來,這也是卓也的惡毒心計的一部分。如果這些記錄得以保留,那麼被懷疑負有責任的人們就能藉此找到抗辯的託辭。倘若僅留有種種引人猜測的疑點,而沒有任何實實在在的證物,人們便只能沒頭沒腦地胡亂猜想,陷入極度煩惱的無盡深淵。
眼前的宏之,不就提出過「想了解卓也」的請求嗎?他在敞開心扉、吐露苦衷的同時,仍會深陷於痛苦的自責之中。
惠美子決定耐心傾聽,讓宏之倒光肚子里所有的苦水,再來好好安慰他:你什麼都沒做錯,你沒有任何罪過,你弟弟身上發生的一切確實很不幸、很悲慘,但都不是因你而造成的。
在關注宏之的同時,惠美子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早已義憤填膺。
學生時代的森內惠美子一直是個優等生,對學校這個小社會具有非凡的適應力。這種適應力絕非與生俱來,優等生的形象也不是在無所用心的狀態下自然形成的。她一直非常努力,動過不少腦筋,青春期的煩惱也要比別人多得多。對惠美子而言,青春期彷彿還在昨天,每個細節都是如此鮮明,並不是什麼蒙著甜美薄霧的美好回憶。
學校就是社會,只有積極融入、主動適應的人才能生存,對那些放棄努力的孩子,絕沒有包容的義務。這是理所當然的現實,可很多學生和家長並沒有認識到這一點。惠美子和她的父母早早地認清了這一本質,這令她頗以為傲。
惠美子認為,在這一方面,柏木卓也與大出俊次的不良團伙在本質上是同類。他們在給社會增添負擔的同時,還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的行為是在張揚個性、追求自由。
對這種人哪裡還有教育的必要?為什麼不幹脆放棄他們?
如今的教育最缺失的,不就是這種基於現實的認知嗎?
所以惠美子選擇了教育事業,作為自己獻身追求的人生道路。
既然學校是社會,就一定有不合理之處,既會有功能不全的地方,也會有運轉不靈的時候。然而,如果教育工作者因此放棄改變現狀的努力,這個國家也就完了。
教育工作是美好的,因為可以得到美好的結果,但也並非一開始就如此美好。
即使是津崎校長和高木主任,以他們的本意而言,肯定也是這麼認為的。只是經過漫長年月的壓抑,他們早就無法區分什麼才是自己真正的本意了。
幾乎所有的教師都是這樣。
當然,惠美子是個按常理思考的人,不會直截了當地挑明這一切。闡明事實便意味著「過激」,不如緘口不言。這就是所謂的「正確」,一種完全浸染整個社會的虛偽頑疾。
行啊,我懂。那就好好制定戰略,迎接挑戰吧?
惠美子是勇往直前的。她的心中充滿了正義感,充滿了理想。
優等生就該是這樣。
如果她毫不隱晦地向津崎校長和高木主任傾訴本意,也許會受到強烈的反駁吧。
我的意志得不到認同。既然如此,那就沒有傾訴的必要了。
你是正確的,可正確不能代表一切——這樣的意見傳不進惠美子的耳朵。在她看來,正是這種虛偽扭曲了學校的本質。
眼下,惠美子正以慈母般的眼神注視著柏木宏之。她在耐心地等待,等待一個可以用溫暖的話語安撫他的時刻。惠美子想對他說:你的痛苦結束了,你已經自由了,你不必自責,那不是你的責任。
柏木卓也之死還未了結。如果按惠美子的認知,將他的死視作一種挑戰,那真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惠美子卻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