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Ⅰ部:事件》(5)
天亮了。
閉著眼也能感到朦朧的光亮,野田健一從毛毯里探出腦袋,望向窗外。遮得嚴嚴實實的窗帘背後透著微光,看來雪還在下。
鬧鐘的時針正要指向六點。當健一眨著眼睛盯著它看時,秒針轉過一圈,發出一聲「嘀嗒」的輕響,隨即鈴聲大作。他從被窩裡伸出手,按下鬧鐘的按鈕,鬧心的響聲便立刻停止了。鬧鐘的金屬表面冷冰冰的,可見房間里的空氣也冷得夠嗆。
樓下傳來人聲,鑽在被窩裡聽不太清,但應該是父親的聲音。
健一的生物鐘很准,常常會在鬧鐘響前一刻醒來。今早睜開雙眼之前,他似乎一直在做夢。他隱約記得自己是被這個夢催逼著醒來的。他調整枕頭的位置,再次閉上眼睛,努力回想著剛才的夢。
樓下又有聲音傳來,這次似乎是媽媽。緊接著,像要打破這一聲響的迴音似的,傳來「咣當」一聲——什麼東西打碎了。
躺在枕上的健一霎時睜開了眼。樓下再次傳來人聲,嗓門很大,聽得很清楚。
「你別管!」是媽媽在大聲叫喊。健一從床上彈起,沒來得及罩上外衣,便赤著腳蹦到走廊,徑直跑下樓梯。
幾乎在他雙腳落到樓下走廊的同時,又是一聲響亮的「咣當」。是廚房。健一愣住了,不知該趁勢衝進廚房,還是躺回被窩裝睡。當他在這兩種念頭間搖擺不定時,廚房裡似乎又有東西掉到了地上,還伴隨著拖動椅子的聲響。
「幸惠。」父親用呆板的聲調喊著。或許稱不上「喊」,而僅僅是從嘴裡冒出了母親的名字。
爸爸媽媽在吵架!這簡直是前所未聞的怪事。從小到大,健一從未見父母吵過架,連一點小小的口角也沒有過。像今天這樣又鬧又摔的場面,在健一看來猶如地球倒轉,既虛幻又可笑。
健一硬拖著兩腿朝廚房走去。打開廚房的門,他突然覺得自己只穿睡衣的模樣很怪,要是披上外套就好了。可眼下似乎不是該為這種細節費神的時候。
母親趴在餐桌上抱頭痛哭。她在睡衣外披了件格紋呢大衣,腳上穿著厚實的粉紅色室內軟鞋,褪了色的鞋尖處躺著一隻打碎的咖啡杯。餐桌上的調料架也倒翻了好幾個,潑出的醬油積成一攤,沾上母親的右胳膊肘,在呢大衣上留下不斷擴散的污漬。
父親在母親的斜對面,坐在餐桌邊拉開的椅子上。剛才那聲拖動椅子的響聲,大概是父親坐下時發出的。父親西裝整齊,領帶松垮,眼鏡稍稍下滑,神情獃滯。他耷拉著雙肩,似乎很累,但應該並非剛下夜班的緣故。即便是夜班歸來,也要和早上出門時一樣乾淨利落,這才符合野田健夫的常態。他曾經得意地笑談,有一次下夜班后在車站偶遇熟人,那人以為他正要去上班,竟跟他說了聲「您走好」。
父親的腳邊也滾落著碗碟碎片,其中一塊落在他的拖鞋上,保持著微妙的平衡,並未掉落。
兩人都未注意到健一。健一覺得自己彷彿闖入一幕虛幻的啞劇,只有腳底能感到一陣現實的冰涼。如果自己返身上樓,等待十分鐘再下來,這幕叫人看不懂的啞劇是否會謝幕呢?眼前的光景就如後台的排練,根本沒打算向觀眾表演。若自己視而不見,這一切真會消失無蹤嗎?正當健一打算悄悄離場時,父親突然抬頭,看到了健一。
野田健夫開口了,吐出幾句模糊不清的話。野田幸惠仍舊趴在餐桌上,大衣肘部的醬油漬繼續擴散著。
父親朝健一招了招手,示意他去起居室。健一便穿過走廊走進起居室。沙發的靠背上搭著父親那件只摺疊了衣袖的大衣,父親站在那裡,一隻手放在大衣上。
「媽媽她不太舒服。」野田健夫說,「你穿這麼少,會感冒的,快去穿好衣服再下來。爸爸去整理廚房。」
想說出口的問題已經涌到健一的嘴邊,卻一句也沒有成形。他咽了一口唾沫,將那些不成熟的疑問統統咽了下去,僅剩一句:「媽媽她不要緊吧?」
「她有點衝動。」父親答道,用微微發顫的手指推了推眼鏡。
「爸爸,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嗯?哦,剛才。剛回來一會兒。」
「你回來時,媽媽就不對勁了嗎?」話一出口,健一覺得自己的口氣有點不妥。這不是明知故問嗎?明知父親難以回答,卻還要用不懷好意的冰冷語氣如此提問。
「你先去換衣服。不然上學就要遲到了。」
健一老實聽從父親的話,慢吞吞地上樓換好衣服。今天是結業典禮,不上課,不過他還是打開書包檢查了一番,又從衣櫥的抽屜里取出襪子,不緊不慢地穿上。他覺得必須多給父親一些時間,不然總有點過意不去。健一此刻的心情,就像一個冒失的顧客闖入了尚未做好營業準備的商店。下樓時,他還故意踏出「啪嗒啪嗒」的腳步聲。
廚房中凡是目光所及之處都已打掃乾淨。母親的身影也不見了。父親正在煮咖啡,並往烤麵包機里放進了麵包片。
「媽媽去睡了。」父親面對水槽,對背後的健一說,「下樓時沒遇上嗎?」
「沒有。」健一答道。確實如此,甚至連一點動靜都沒有。如有必要,媽媽似乎能像幽靈一般悄無聲息地走路。
「快吃吧。」父親毫無表情地說著,將盛有烤麵包片的盤子放到餐桌上。健一拉開椅子正要坐下時,看到了桌布上的醬油漬。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桌布,覺得那攤污漬似乎在對他說:摔壞的餐具掃除乾淨,傷心的家人趕回房去,可仍有痕迹無法抹去。兄弟,你就這樣若無其事地上學去了?
「爸爸,」健一出聲道,「出什麼事了?」
父親默不作聲,往咖啡杯里倒著咖啡。
「我第一次見你跟媽媽吵架,真嚇人。」
父親依舊面朝水槽,開始喝咖啡。
「爸爸。」
父親背對健一,提出一個出乎意料的問題:「你昨天傍晚出門了嗎?」
健一嚇了一跳:「跟這事有關係嗎?」
「我問你出去了沒有?」父親的語調中開始有點不耐煩的意味了,「跟朋友出去了吧?」
「嗯。」健一簡短地應了一聲,便不再說話。父親一陣沉默。
「去哪兒了?」
「陪朋友,給他妹妹買聖誕禮物,去了購物中心。」
「這樣啊。」父親嘟囔了一聲。他猛地把喝剩下的咖啡潑進水槽,隨手將咖啡杯放在一旁。「沒跟媽媽說吧?」
「出門時她正睡著呢,就留了一張便條。」
父親以驚人的速度驟然轉身,面朝健一,眼裡噴出怒火。
「真的嗎?」
「真的。」
「便條放哪兒了?」
健一指了指起居室里的桌子,說:「那兒……」
「媽媽說沒看到過便條。」
「可我確實是寫了便條才出去的,沒有不聲不響地溜出去。我知道那樣做媽媽會擔心,會打電話去爸爸的公司。」
父子間的問答進行到這裡,健一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原來如此。他心裡暗忖道。
估計是昨天健一寫的便條不知所終,也許被靠墊什麼的擋住了。母親沒有看到便條,便心慌起來,不知所措。於是她像往常一樣往父親的公司打電話。那時父親可能特別忙,不便接電話,別人替他接過後,說了聲「你家太太真夠嗆啊」之類的話,讓父親很不爽。
今天早晨回家后,父親訓斥了母親,母親也發了脾氣,兩人大吵了一架。
「我昨天回來也沒被媽媽罵啊。」健一說。他想藉此安慰父親,讓父親放心,不要生母親的氣。媽媽平時就愛瞎操心,何必那麼生氣呢?健一希望父親能恢復往常的模樣。「我還跟媽媽說,購物中心人真多。媽媽只是嘟囔了一句『到那種地方去頭會痛的』,我們還一起好好地吃了晚飯。」
「媽媽沒有罵你?」父親鏡片后的眼睛眨巴著,問道。
「沒有。昨天媽媽不太舒服,一直無精打採的。昨天太冷了。今天倒是個好天氣。」
窗外是一片雪景。一夜工夫,外面就變成了一片冰雪王國。黎明時分的天空,卻呈現出南國大海般的湛藍。在關東地區,大霧過後的第二天,常常會出現晴朗的好天氣,簡直叫人忘記仍身處嚴寒的冬日。今天便是一個典型的大晴天。
父親摘下眼鏡,用一隻手揉著眼睛,稍稍皺起眉頭,看著地面低聲說道:「你也要當心啊。」
健一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嗯,行了。」父親隨即又含糊起來,用手使勁擦了擦臉,「上學去吧。別遲到了。」
這時間根本不必擔心遲到。現在是七點剛過,在這個季節,城東第三中學的上課時間是上午八點三十分,提前十五分鐘響預備鈴。從健一家到學校,慢慢走也只需二十分鐘左右。
此時出門走到學校,估計校門都沒開呢。
沒想到積雪的道路竟那麼難走。早知如此,就穿膠鞋出門了。可這樣一來又等於宣布自己不擅長運動,腿腳不靈活。
城東第三中學的正門已清晰可辨。令人意外的是,兩位男教師正手持鐵鍬在那兒使勁鏟雪。其中之一是體育老師,負責初一年級,健一對他不怎麼了解。另一位是健一的社會課老師楠山。楠山老師已年近四十,卻身材魁梧,還兼任柔道部的顧問,是個厲害角色,在女生中非常有人緣。即便在男生中,也有不少人覺得楠山很談得來。但健一非常討厭他。對於健一這樣羸弱的男生,楠山常會口無遮攔地冷嘲熱諷,還滿不在乎地說:「沒有個好身板怎麼行?不喜歡體育就不是正常人。」他非常喜歡「健全的精神來自健全的身體」這句座右銘。
幸好沒有被他們發現。儘管校門附近已零零散散出現一些學生,但在目光所及的範圍內,還看不到一個穿校服的同學。健一開始沿來時的路往回走,順著圍牆向右,轉過拐角便能看到一扇邊門。在上學的時間段,邊門通常會關閉,學生必須按規定走正門進入學校,這樣方便監督學生。可學生們也有自己的習慣,一些違反著裝規定或經常遲到的同學,往往會翻過這扇邊門進入學校。
健一也有過類似的經驗。有時走到半道發現忘帶東西,回家取來后再走正門就來不及了,只能翻過邊門進入校園。他雖不擅長運動,但若有必要,這點動作還是應付得來的。尤其像今天這樣積雪很厚的情況,翻進去想必不怎麼吃力。
果不其然。邊門關得很緊,但被風吹攏的積雪,一直堆到了離地八十厘米高的橫杆處。雙手一抓上塗著黑漆的鐵柵欄,他立刻感到一陣透心的寒冷。
邊門內的後院空無一人。後院只有兩米寬,夾在圍牆與磚紅色校舍之間。那裡有好幾堆冷風吹成的大雪堆,像一個個沒有五官的雪人般注視著健一。由於這裡背陰,太陽照不到,氣溫特別低。健一決定趕緊爬上去。他先將書包隔著門扔進去,再用雙手抓住鐵柵欄。
手凍僵了。健一發覺今天翻這道門要比往常困難得多。鐵門上結了冰,運動鞋的鞋底踩上去相當滑。他剛跨過鐵門時,腳下一滑,身體失去了平衡。健一冷汗直冒,心急火燎地伸手抓住最上方的橫杆,誰知手也打滑了。
要摔了。
剎那間,他的腦袋朝後仰去。他看到了天空。
就這麼摔下去,會撞到門上的。
這樣的念頭在他心中一閃而過。他胡亂揮舞雙手,試圖落到邊門附近的雪堆上。在他的感覺中,身體在空中晃蕩的時間相當長。
「咔嚓」一聲,身體終於掉了下來。受到的衝擊並不厲害,只感到渾身冰涼徹骨。他落下的地點和想象中不同,離門較遠,還偏了一段距離,是邊門旁的樹叢。結了冰的杜鵑樹葉在身下沙沙作響。
健一轉身從杜鵑樹叢中脫身,從頭到腳沾滿了雪。他掙扎著起身,發現自己正坐在崩塌的雪堆上。腦袋昏沉沉的。
剛才扔過來的書包,已被雪蓋住了一半。他環視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剛才那麼大動靜的一跤,應該不會遭人訓斥。他拍拍身上的雪,正要站起身來。這時,他看到書包旁的雪堆里露出了一隻手。
那地方怎麼會有手呢?健一抖落頭髮上的雪,想道。
從那隻手的姿勢來看,似乎要去抓健一的書包。手掌朝下,手指伸向書包的手把。
那地方有隻手!
怎麼可能!
健一的手停下不動了。他的眼珠子小心地轉動著,朝著那隻手底下崩塌的雪堆望去。雪堆潔白無瑕,看起來還有幾分可口。如此純潔的白雪下,正藏著與那隻手相連的、可怕的東西。
撿起書包,跑進教室吧。健一這樣想著。今天從大清早起就怪事連連。在這樣的日子裡,最好像小烏龜一樣縮起脖子,讓二十四個小時從頭頂上越過。日子一變,運勢也會改變。
可是怎麼會這樣?這裡怎麼會出現一隻毫無血色、雪一樣白的人手呢?
我剛才腦袋摔著了,看到的都是幻覺吧?
健一想找個能解釋得通的理由,可是不知不覺間,他跪立起來,手臂不聽使喚地刨起那堆伸出一隻手來的雪堆。結凍的雪在健一手中塌落,雪堆表面形成一個拳狀的窟窿。忽察、忽察。
健一將手臂伸進洞里,用力一甩,將上方的積雪掃除。積雪飛騰起來,落到他的臉上。
一張人臉出現在他眼前,兩眼圓睜。黑色高領毛衣的衣領上沾滿了雪,眼睫毛也結了冰。或許是凍住的緣故,眼皮還是張開的。
臉上很乾凈。健一馬上認出了這是誰,因為這張臉他很熟。可沒等此人的名字在腦海里冒出來,健一便發出慘叫。他不顧一切地狂喊,同時,似乎有另一個自己在遙遠的地方發問:有什麼好叫的?
不好了,不好了。老師,老師。死了,死了。有人死了,有人死了。死了,死了。死在這兒了,死在這兒了。
柏木卓也的屍體仰面朝天躺在雪中,臉上保持著生前的表情,絲毫不理會健一極度的恐慌,以對世間一切都漠不關心的冰冷眼神仰望著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