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第Ⅱ部:決意》(15)
八月十日
大家的臉上都睡意矇矓。
上午十一點,野田健一來到城東三中的圖書室,發現人幾乎都到齊了。靠窗的桌子邊,以井上法官為中心,分別坐著辯護方和檢方兩大陣營。這是一幅司空見慣的場景,然而不同的是,在與他們間隔一張桌子的位置,還坐著八名陪審員。
見到這些陪審員,不禁有一種久別重逢的感覺。倉田真理子、向坂行夫、音樂社的山野紀央、籃球社的竹田和利、將棋社的小山田修、轉校生蒲田教子和有過輟學經歷的溝口彌生。
還有嘴唇發白、沒有眉毛的勝木惠子。
如果將「憔悴」一詞化為人形,恐怕就是這個樣子的。
消瘦的臉毫無生氣,領子軟塌塌的體操服穿在身上鬆鬆垮垮,看上去特別沒精神。看到她沒有眉毛,健一起初以為,她將眉毛染成了和頭髮一樣的金色,仔細一看才發現,眉毛已經拔掉或剃掉了,換言之,就是沒有畫過眉毛。這說明她根本沒心思化妝。這種情況發生在勝木惠子身上,比發生在萩尾一美身上更不可想象。
健一不由得看出了神,直到發覺有人在拉自己的襯衫袖子。是神原和彥,他對健一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坐下。於是健一拉出椅子,坐了下來。
對於健一不禮貌的視線,勝木惠子毫無反應。她那雙獃滯的眼睛不知在看向哪裡。
這是理所當然的吧?
對她來說,大出俊次仍是特別的。大出家發生的事對她不可能沒有影響。
可即使如此,她的外表也變得太離譜了。她竟然如此……現在依然如此喜歡著大出俊次嗎?
此次集會的召集人是井上康夫。在場的所有人中,只有他是精神抖擻的,完全沒有睡眠不足的跡象。圖書室里十分安靜,桌子上扔著幾張不知是誰帶來的報紙。
井上法官空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
「北尾老師還沒來啊。」他自言自語道,看了看手錶,「再過五分鐘,我們就開始。」
聽了他的這句話,面帶倦容的萩尾一美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靠在身旁的佐佐木吾郎身上。今天她穿著白色蕾絲花邊的連衣裙,顯得乾淨漂亮。穿校服的藤野涼子靠在椅背上,看著桌面。受萩尾一美的傳染,她也忍不住按著嘴巴,盡量剋制地打了個哈欠,結果又傳染給了佐佐木吾郎。三個人面面相覷,不好意思地笑著。
陪審員中有人發出響亮的笑聲。是倉田真理子。在她與籃球社的竹田之間,局促地坐著胖乎乎的向坂行夫。他正用手指捅倉田真理子,叫她看涼子他們打哈欠。
「小涼他們太累了,」真理子體貼地說,「再睡一會兒吧。」
涼子輕輕點了點頭。井上法官雙手抱胸,環視一周陪審員們。
「怎麼連你們也都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呢?」
勝木惠子之外的七個人相互對視著。一頭長發端正地梳成辮子的山野紀央中規中矩地舉起了手,發言道:「昨天晚上,我們也接到了北尾老師的電話,說是看了早晨的電視新聞才知道的話,可能會太震驚,所以必須預先告知我們大致的情況。」
結果,大家都擔心了一夜,沒睡好覺。
「可是,今天早上的新聞連提都沒提。」蒲田教子說。如寄生蟲般緊貼在她身上的溝口彌生也點了點頭:「報紙上也沒報道吧?」
「也許是來不及寫報道吧。」井上法官用下巴指了指報紙,「考慮到信息不足,大家或許會感到不安,我才想到要召集大家。」
他這麼一說,大家都理解了,除了勝木惠子之外。她依然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森內老師這事,還是別鬧得滿城風雨了。」
倉田真理子胖乎乎的小臉上蒙上了一片陰雲。與勝木惠子相反,許久不見,她的臉變得更圓了。她才不會苦夏消瘦呢。
「那些記者又會把這件事和柏木的死聯繫起來大做文章吧?」
「我們下面要商量的,就是該如何應對這一事態……」井上法官振振有詞地說著,銀邊眼鏡閃閃發光。突然,一個變了調的聲音蓋住了他的話音。
「俊次他怎麼樣了?」
說話的是勝木惠子。她用空洞的目光環視一周在座的學生們,就像剛從一汪深水潭中冒出頭來,顯得茫然若失。
「有誰知道俊次的情況嗎?告訴我,他到底怎麼了?」
一直將目光投射在報紙上保持沉默的神原和彥抬起頭,看著井上法官。井上法官點頭后,他扭動身子,轉向勝木惠子。
「等會兒會詳細說明。」
勝木惠子睜得大大的眼睛里,漆黑的瞳仁晃動著。
「這也是今天的話題之一。」井上法官接過話頭,「我們理解你的擔心,請你再稍稍忍耐一下。」
勝木惠子竟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回到了精神恍惚的狀態。竹田和小山田這對高矮組合像在圍觀外星人似的,連屁股都離開了椅子。
「是啊……」倉田真理子低聲說,「大出怎麼樣了?看了新聞也弄不明白。」
小山田修嘀咕道:「勝木上他家去看看不就行了?」
他那位高個子搭檔嘆了口氣,說道:「就是因為不能那樣,她才會憔悴啊。你真是一點不懂女人的心思。」
聽到「女人的心思」這個詞,蒲田教子哼笑了一聲,她那好看的鼻子正對著憔悴的勝木惠子。
一聲很大的動靜傳來,圖書室的門打開了。上身T恤、下身運動褲的北尾老師出現在門口。
「啊!」看到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也不由得有些發怵,「都來啦。辛苦了。怎麼都像替人守完靈剛回來似的?」說著,他朝閱覽席的桌子走去。前任校長津崎出現在他身後。
「大家好啊。」津崎先生向大家打了個招呼。
回答得最響亮的依然是倉田真理子。
「感謝大家集合到這裡來。真是難為大家了。」
津崎先生顯得很疲勞,光禿禿的前額黯淡無光,肩膀下垂,腮邊冒出的鬍子幾乎全白。健一心想,他一定是從醫院裡直接過來的。這位豆狸一夜都沒合眼啊。
井上康夫起身鞠躬。不為北尾老師,是為了前任校長津崎。連腦袋都是沖著津崎先生的。
「老師,您辛苦了。您的身體沒問題嗎?」
「謝謝!沒事啊。」豆狸應了一聲,在圖書室里轉了一圈,最後走到陪審員們身邊坐了下來。除勝木惠子以外的七名陪審員全都向他鞠了一躬。
「山崎站在那邊幹嗎?」北尾老師問井上法官。
法警山崎晉吾正站在圖書室門前。剛才健一也跟他擦身而過。
「站崗。」井上法官一本正經地說,「防止外人闖入會場。」
「有誰會闖進來?」
「誰知道呢?」
像是有小蟲子飛進耳朵似的,北尾老師用手指掏了掏耳朵,皺起眉頭說道:「好吧,就這樣吧。」
他雙手叉腰站著,環視一周學生們。
「首先,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森內老師的狀況已經穩定下來,意識尚未恢復,不過基本脫離了危險。」
大家紛紛用各種聲調發出嘆息,彷彿配合糟糕的大合唱。
「還好。」倉田真理子雙手按住胸口,「真是慶幸。」
沒有人隨聲附和。勝木惠子捋了捋染了色的頭髮,這便是現場唯一的動靜。
井上法官開口道:「各位陪審員,你們還不理解事情的詳細經過吧。接下來的話題本應該在法庭上陳述,但是礙於情勢所迫,必須提前說明。請大家不要在別處散布。能保證嗎?」
這種時候,真理子是不會說話的。她只是不停地轉動眼珠,好像在問:怎麼了?怎麼了啊?
「保證不保證,悉聽各人尊便。」毫不含糊地作出回應的,是竹田和利。健一覺得他可以當陪審員的領頭——陪審長。
「那就有勞津崎先生了。」
在北尾老師的邀請下,前任校長津崎站起身。或許是注意到了自己的疲勞,他又馬上坐了下來。
「如果我說得不夠充分,請你們隨時補充。」
和大人間平等交談時一樣,看了看藤野涼子和神原和彥后,津崎先生開始了他的講述。健一起先還有些疑惑,不知津崎先生會講到什麼程度,可之後便明白,他公開了所有的事實關係,連垣內美奈繪的名字也說了出來。
第一次聽說此事的陪審員們,時而露出驚訝的表情,時而全身呆若木雞。也難怪,他們怎麼也想不到,熟悉的老師竟會遇上這等離奇怪事,簡直是媒體報道的絕佳題材。
連勝木惠子的視線都轉向了豆狸那張因一夜未眠而疲憊至極的臉。她的眼神依然空洞無光,嘴巴則不由自主地微微張開。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話並不長,但津崎先生仍顯得氣喘吁吁,就像小跑了一陣似的,「森內老師受到如此嚴重的傷害,真是太不幸了。」
倉田真理子的小眼睛里噙滿了淚水。山野紀央的小臉綳得緊緊的。溝口彌生緊緊拽著蒲田教子。蒲田教子則挺直腰背,全力支撐著溝口彌生。
「丟人現眼。」勝木惠子咕噥了一聲,空洞的眼眸中現出一個黑色的焦點,「老大不小的女人,竟會落到如此地步,真丟人。」
沒人接她的話。
「我早就覺得,」向坂行夫關切地望著身邊泣不成聲的倉田真理子,說道,「森內老師不是會毀棄舉報信的人,現在反倒放心了。」
津崎先生眯著眼睛。
那對高矮組合用手擦了擦鼻子,重重地嘆了口氣,都開了口。
「太令人吃驚了。」
「簡直難以置信。」
「校長先生,校內審判會因此中止嗎?」
津崎先生微笑道:「你們認為應該中止嗎?」
將棋社的矮個子抬頭望著籃球社的高個子。即使是坐著,他們兩人的高度差也在一個頭以上。
「儘管我們這些陪審員沒有決定權,但以個人而言,我不希望中止。」竹田和利的語氣相當沉穩,果然是做陪審長的料,「森林林,不,森內老師對我們的社團很關照。如果在校內審判中,森內老師毀棄舉報信的不白之冤能得以澄清,大夥一定會很高興。」
「特別是那些OB,」竹田的搭檔補充道,「都結成支持者俱樂部了。」
「別說那些多餘的廢話。」
小山田修沒理會他的指責:「我們社團里也有許多森林林的支持者,所以我才會在這裡嘛。」說著,他噘起了肥厚的嘴唇,「如果校內審判取消,大家會失望,也會憤怒。」
「我們不想取消。」
井上法官的聲音很大,語氣堅決,大家一下子全都睜大了眼睛。
「也沒有取消的理由。但是,有一個問題。」他看了北尾老師一眼,像是將什麼東西拋給了對方。
雙手叉腰站著的北尾老師用力嘆了口氣,說道:「是的,會有一個問題因此纏手。」
媒體的採訪會非常煩人。
「從今天早晨到現在,已經有好幾通電話打到教師辦公室來了。目前的採訪對象,還只是我們這些老師。」當著學生的面,北尾老師打了個響舌,皺起了眉頭,「森內老師遭遇的是一起不折不扣的人身傷害事件,甚至可以定性為殺人未遂事件。嫌疑犯在逃,動機不明。而且又和舉報信事件相關,十分棘手。」
「棘手?怎麼個棘手法?」高個子竹田獃獃地問。
「那個垣內美奈繪不僅和森內老師個人有過節,還可能對城東三中抱有敵意。雖然這種可能性幾乎不存在,但旁人可以作出這樣的解釋。」
井上康夫說:「也就是說,一些媒體會以此為借口,來採訪我們的校內審判。」
「媒體?」
「是HBS嗎?」
「不是整個HBS,是《新聞探秘》節目組吧?」
「就是那個叫作茂木的記者吧?」
「啊,我討厭那個傢伙。」最後一個發言的是溝口彌生,見大家都朝自己看來,她有點發怵,卻依然斷言道,「這個人,不可信。」
「不用擔心茂木記者。」藤野涼子毅然決然地說,「他不會搗亂的。」
蒲田教子賭氣道:「你為什麼那麼肯定?」
「因為他將成為我方的證人。」
哎?哎!陪審員們嘰嘰喳喳地嚷嚷起來。
「讓這樣的人當證人?藤野同學,你沒事吧?」蒲田教子生氣道,「辯護方怎麼看?你們覺得無所謂嗎?」
神原辯護人若無其事地回答:「沒有反對的理由。」
蒲田教子瞪起眼睛,像看怪物似的看著檢察官和辯護人。健一發現,辯護人用眼神向檢察官送去一絲笑意,檢察官卻對此毫無反應。
「不管來的是何種媒體,」北尾老師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使勁擦了擦臉,面向大家說道,「學校都會保護你們,絕不會讓學生成為採訪對象,也不會讓他們影響校內審判。」
雖說他這身裝束並不起眼,但總體而言還算得上精悍。
「不過,說不定他們會上你們家去採訪,這種可能性也很大。即使老師們願意做你們的擋箭牌,也只有一副身板可用。」他撓了撓頭,繼續說,「估計我一個人照顧不過來。你們可能會被媒體的人纏上,會遭遇不愉快的事,所以……」他突然露出寬慰的笑臉,「特別是陪審員,或許有人會因此不想幹了吧?」
「我們想在此聽聽你們的意見。」井上法官說,「並且……」
高矮組合開口攔住了井上法官的話頭。
「我不會退出。」
「我也不會。」
「OB比媒體更可怕。」
「你們廢話太多了。」井上法官那張沒有被太陽晒黑的臉上露出了不愉快的表情,「不要操之過急!」
「啊?」
「下面還有呢。媒體的金科玉律不是還有一條嗎?他們不會孤立地看待此事,還會提到另一件可能會影響你們的事件……」
山野紀央又舉手了。可能覺得光舉手還不夠,她又畢恭畢敬地站了起來:「你說的是大出的父親被捕的事吧?」
「正是。大家都知道了吧?」
「知道,看過報道了。可這跟校內審判有關嗎?」
山野紀央的嗓音清脆悅耳,會讓人誤以為她是聲樂社的成員,亭亭玉立的姿態也很美,把佐佐木吾郎都看呆了。
「紀央,好可愛啊。」他禁不住嘀咕了一聲,結果被萩尾一美狠狠擰了一把。
山野紀央環視陪審團:「無論大出的父親做了什麼,都和大出的審判沒有關係,不是嗎?再說,大出的父親只是被捕而已,在法庭判決他有罪之前,還處於無罪待定的狀態吧。」
健一發現,注視著山野紀央的津崎先生臉上現出一片淡淡的光芒,就像白天里看到月亮一般。津崎先生心底肯定很高興吧。
「嗯,沒關係。」蒲田教子斷言,「說這事會對我們有影響,完全是井上同學在杞人憂天。希望你能更加信任我們一點。」
溝口彌生也舉起了那隻沒有拽著蒲田教子的手。倉田真理子有些不知所措,看到向坂行夫朝她點了點頭后,她就放心地露出了笑容。
「之前雖然沒幫上什麼忙,但我們的想法一直很堅定。」向坂行夫說。
「不是想法,應該用『意志』這個詞。」將棋高手小山田修也擅長寫作文,曾在報社發起的讀後感大賽中得過獎。健一突然想起這一點,覺得有些好笑。
朝身邊一看,發現神原和彥也在低頭微笑。辯護人的笑容居然也能如此天真。
「對,是『意志』。」向坂行夫跟高矮組合互相確認后,轉向井上法官,說道:「事到如今,我們絕不會當逃兵。」
井上法官面對著七雙眼睛,誇張地點頭說了聲「很好」。自從昨晚進入角色以來,他一直保持著大法官的氣派。
「可是,勝木同學又怎樣呢?」
被問到的勝木惠子依然望著空中,眼神無光。她好像沒聽到有人在叫自己。
「勝木同學?」井上法官拔高了聲調。
一旁的山野紀央看不過去了,碰了碰勝木惠子的胳膊。勝木惠子看看被人觸碰的胳膊,看看山野紀央的臉,最後才朝井上法官看去。
「俊次他會怎麼樣?」
就像在說夢話似的。勝木惠子依然沉浸在那汪深水潭中。
「他老爸已經被抓起來了,老媽也危險了吧?那麼俊次會怎樣?父母都不在了,他會被送去收容所嗎?」
她的想象力一邊空轉,一邊朝壞的方向飛奔。
「就目前的情況來看,還不會……」
「昨天和今天,我們都沒有和大出取得聯繫。」神原沉穩地說,「今早還給大出家的辯護律師風見先生打過電話,也沒有找到他。」
「不會連律師也一起抓走了吧?」
「我們和風見律師見過幾次面,根據了解的情況看,他沒有參與這起案件。但由於案件本身性質嚴重,警察應該也會詢問他吧。」
健一從沒有想得如此深入,聽了神原的話,他不由得吃了一驚。原來是這樣。這也完全有可能。
「但不管怎麼說,大出不會有事。他跟他父親的案子完全無關。勝木同學,你冷靜一點。放心好了。」
井上法官像是要推開神原和彥似的高聲說道:「你原本就出於私密的感情原因同情大出俊次。僅憑這一點,你就沒有做陪審員的資格。而且,就你目前的精神狀態來看,也無法勝任陪審員的工作。」
「喂,你別這麼武斷好不好?」
井上法官無視了倉田真理子的抗議:「缺乏理性的人非常容易受到周遭輿論的影響。如果遇上北尾老師說的那種媒體,你能堅持拒絕採訪嗎?」
置身於黑色的深水潭中,勝木惠子注視著想象中的大出俊次。
「如果我不在了,還有誰會幫助俊次呢?」
「正因為有這種想法,你才不夠資格!」
勝木惠子空洞的眼睛里突然有眼淚奪眶而出。她既不以手掩面,也不低下頭,依然凝望空中,任憑眼淚流淌。
「除了我,他已經沒有別人了。」
這就不對了。健一剛想一口否定,還是忍住了。無論怎樣的聲音都傳不進她的耳朵。
神原一聲不吭。津崎先生和北尾老師也都沉默了。
「要是把我趕出陪審團……」勝木惠子一邊大哭一邊尖叫,「我就去告訴那個記者,說你們在陷害俊次,說校內審判從一開始就是胡鬧!」
勝木惠子的叫喊就像一束毫無殺傷力的散彈,在攻擊到目標之前,便早已在空中散開。健一看得到,一顆顆彈丸正在圖書室灰濛濛的空氣中劃出無力的軌跡。具有威力的,不過只是轟然的聲響罷了。
射出彈丸的勝木惠子本人卻被這聲轟鳴嚇了一大跳。她像是在忍住嘔吐似的按住自己的嘴巴,瞪大眼睛,緊縮身子,彷彿在說:剛才這是怎麼了?我說了什麼?
「我說,」高個子竹田彎下半個身子,腦袋靠近勝木惠子,「如果不是真的這麼想,就別大聲地說出來。」
健一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竹田不錯,很值得信賴。
「哎?不是真的嗎?」蒲田教子反問道。她目露凶光,一下子顯出大人的模樣。「我覺得她完全是發自真心的。」
「不錯,她的發言具有威脅本法庭的傾向。」
什麼「本法庭」啊?井上,你太過分了。
「行了行了。」竹田的搭檔來打圓場了。這傢伙配合的本事也很到位。「我們不是早就知道勝木是大出的女朋友嗎?事到如今,還要認那種死理嗎?井上你別太較真了,你這副模樣太難看了。」
「所以我一開始就覺得,這裡面有問題。」蒲田教子不願意妥協,「井上說得沒錯,這樣的人不適合當陪審員。現在正是個好機會,應該將她剔除出陪審團。」
勝木惠子雙手仍然捂著嘴,又將額頭貼在桌面上,因此大家看不到她的臉。津崎先生的表情很奇特。他想伸手去拍勝木惠子的肩膀,或者撫摸她的後背,但最終沒有貿然伸手,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剔除出去可就壞了。她說了,要把此事捅給媒體。」竹田像個導遊似的,掌心朝上指示勝木惠子。
「可你剛才不是還說,這不是真的嗎?」
「如果將她排除在外,就會變成真的。」
高個子竹田所的話,蒲田教子似乎聽不明白。她扭頭看了看拽她拽得越來越緊的溝口彌生,問道:「什麼意思?你聽得懂嗎?」
溝口彌生的回答十分明晰,使野田健一、藤野涼子、神原和彥,甚至包括井上康夫,都大吃了一驚。
「就是說,不能把勝木逼急了。」
蒲田教子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她仰視著竹田,問道:「是這麼回事嗎?」
「就是這樣。」竹田破顏一笑。小山田修像是喝彩似的對著溝口彌生吹了一聲口哨。溝口彌生慌忙躲到了蒲田教子的背後。
山野紀央注視著勝木惠子,臉上的表情既嚴肅又柔和。然後她緩緩地對惠子說:「我們一起干吧。」
聲音美得簡直像在唱歌。
「不要說這種自暴自棄的話。我們一起來當好陪審員,好嗎?」說著,她看向另外六個人,「我們要當公正的陪審團。以我們每個人獨自的力量,或許都做不好。可是,我們這麼多人合在一起……對吧?說到先入為主,也不光是勝木同學一個人有。」
「是這樣的嗎?」蒲田教子依然很強硬,「我不認為自己有先入為主的看法。」
「或許你只是自己沒有察覺到罷了。」
蒲田教子用困惑的眼神看向溝口彌生。溝口彌生對她點了點頭。
「集合八個人的力量,就能做到公正公平。我們要為公正而努力,不是嗎?」山野紀央說。
「是啊是啊。」高矮組合附和道。
山野紀央的小臉漲得通紅:「啊,不好意思。搞得像在演講似的。」
「沒有沒有,紀央說得很對。」
「你說得真好。」
倉田真理子的眼圈紅紅的。她把從向坂行夫那裡借來的手帕按在鼻子上。向坂行夫的鼻子也是紅的。健一剛才就發現,原來他有一激動就用拳頭擦鼻子的毛病。
勝木惠子還趴在桌子上。津崎先生把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卻沒有說一句話。
「喂,井上。」北尾老師喊道。
「什麼事?」井上康夫推了推眼鏡。
「如今我似乎成了學校里專門負責大出的人。我確實在擔心他,而且作為教師,我也有掌握實際情況的義務。剛才勝木惠子也說了,出事之後,他的家可能會一團糟。我想在事情告一段落之前,由我來照顧他。」
吃飯、睡覺、洗衣服、洗澡……
「無論是誰,無論何時,生活總得繼續。可我覺得,他一個人是不行的。他沒有養成習慣,必須要有人向他提供幫助。」
井上康夫點點頭,催促他繼續講下去:「然後呢?」
「我要問的是,」北尾老師撓了撓鼻翼,「無論以何種形式,了解到大出的情況后,就由我來告訴勝木惠子,你看怎麼樣?是我拖她進來的,她的心情,我也能理解。」
井上康夫推了推眼鏡,抬起了下巴。儘管比北尾老師略矮一些,他的眼神卻完全透出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
「你請求將有關被告現狀的信息僅告知某名特定的候補陪審員,是嗎?」
「別那麼死板好不好?我會把握分寸,能讓勝木惠子放心就行。我不會讓她和大出見面。即便她想見,我也不會讓他們見面的。」
「俊次也不想和我見面吧。」勝木惠子直起身子。一陣痛哭后,她的臉顯得更加蒼白了。
「你想和他見面,不是嗎?」北尾老師的語氣帶著幾分厭煩,可眼神卻表明,他很關心勝木惠子。
「你們怎麼看?」井上法官看著檢方和辯護方。
坐在健一身邊的神原和彥立刻作出反應:「同意。」
「檢方呢?」
涼子仰視他的銀邊眼鏡,簡短地回答:「理當如此。」
井上康夫微微一笑,也不知哪裡好笑了。
「准許您的請求。」他直面北尾老師說道,「雙方都已認可。可是,老師,您在向勝木惠子候補陪審員公開信息后,也必須立刻告知法官。」
「好,好。明白,明白。」
北尾老師將兩隻手的手指分別塞進了兩個耳朵里。陪審員們都在暗暗竊笑。
「從北尾老師那裡獲得的信息,由我負責傳達給檢方和辯護方。在這方面絕不允許出現不公平的現象。不過,辯護方……」
「在。」神原和彥快速應道。
「你們單獨與被告接觸后獲得的信息,可不能向勝木候補陪審員公開。她如果提出這方面的要求,你們也不能同意。」
真是死板。
「明白。」
「我說,井上。」北尾老師嚷道,「你是不是有點認真過頭了?估計你自己也明白吧?」
「感到過頭的時候,就是恰到好處的時候。因為這種事情,程序和形式非常重要。」
「嘁。」北尾老師哼了一聲。
井上康夫乘勝追擊:「北尾老師。」
「還有什麼?」
「在與本法庭相關的事項上跟我說話或要求發言時,請稱呼我為『法官』。」
「好,好。遵命,法官。」
陪審員們哄堂大笑。津崎先生也跟著一起笑了起來,他說道:「可是,井上法官。」
「何事?」
「他們八位,現在還是『候補陪審員』嗎?我聽你是這樣稱呼他們的。」
「正是。」井上法官滿意地點了點頭。
高矮組合嚷嚷了起來:「我們還不是正式的嗎?」
「下面就要正式任命了。這也需要一定的程序。」
「那就快點辦。」
像是要推開小山田修似的,蒲田教子舉起了手:「在此之前,有一個事項需要確認。」她轉向井上法官,繼續說,「井上,決定由我們當候補陪審員時,不是曾猶豫過,八個陪審員會存在表決不成立的可能性嗎?」
確實如此,不說倒真的忘了。
「在陪審員人數為偶數的情況下,表決時有可能一分為二,從而無法定案,對吧?」
「是的。這有什麼問題嗎?」
「怎麼沒有問題?如此重大的案件,你難道想用少數服從多數的表決來定案嗎?」
經她這麼一說,這倒確實是個大問題。
「我這些天也不總在睡覺,還讀過介紹美國陪審員制度的書。我發現,他們並不採用少數服從多數的表決方式。只要全體陪審員的意見不一致,就不能定案。哪怕有一人反對,表決就無法成立。」
所有人的視線,全都津津有味地集中到了井上康夫臉上。
「啊呀呀呀……」小山田修開心地嚷嚷著,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長,「井上,原來你也有疏忽的地方啊。沒事沒事。」他誇張地擺了擺手,連身子也一同搖晃起來,「就這麼點疏忽,沒事的。你這樣我反倒放心了,說明你也是和我們一樣的普通人嘛。」
除了勝木惠子和神原和彥,在場的所有人都笑了起來。
「即使是我,偶爾也會犯傻。」井上法官說,「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
等眾人的歡笑平息后,蒲田教子說道:「我們肩上的責任十分重大。」
「對。沒有時間重新來過,那樣也失去了校內審判的意義。」藤野涼子朝蒲田教子笑了笑,「所以說責任重大,不是嗎?」
蒲田教子的眼神愈發險峻了。
這時,井上法官開始催促大家:「各位,請站起身來。八名候補陪審員請上前來,在我面前排成一排。」
健一站起身,騰出空間。率先行動起來的是高矮組合。蒲田教子和溝口彌生兩人手挽著手。見勝木惠子並無起身的意思,山野紀央摟著她的肩膀催促道:「來吧。」
勝木惠子不看山野紀央一眼,卻悄然站了起來。山野紀央滿臉微笑,輕輕推了勝木惠子後背一把。
「準備好了嗎?」望著眼前的八名同學,井上法官問道。他的銀邊眼鏡閃著寒光。「各位,校內審判將於八月十五日上午九時整準時開庭。在審議本校學生柏木卓也被殺案的法庭上,你們已被選為候補陪審員。對此,你們有異議嗎?如有異議,請在此時提出。」
「不是說過了嗎?我們都會幹下去。」
「別插嘴。形式很重要,形式!」溝口彌生笑著封住了高矮組合的嘴。她的「保護人」蒲田教子都沒笑,她竟然獨自笑了。
圖書室內鴉雀無聲。北尾老師在用手指掏耳朵。津崎先生矗立不動,他那張疲憊的臉上又放出白晝月亮般的光芒。
過了好一會兒,井上法官目光炯炯地注視著檢察官藤野涼子和辯護人神原和彥,說道:「請問檢察官和辯護人,你們有異議嗎?如有異議,請在此時提出。」
兩人異口同聲:「沒有。」涼子飛快地望了神原一眼。神原辯護人卻將視線轉向野田健一。健一則以點頭作為答覆。
「接下來是宣誓。請各位候補陪審員舉起右手……呃,不。」井上法官將自己的手掌按在心口,「請將右手按在胸口。這樣更符合校內審判的宗旨。」
「那左手放在哪裡,法官?」
針對向坂行夫死板的提問,法官也死板地回答道:「伸直貼在體側。把背挺直!」
候補陪審員們全都毫不猶豫地遵照執行。
井上法官輕輕咳嗽一聲,也挺直了身子,說道:「在此次法庭審議中,必須摒除偏見和先入為主的雜念,僅以法庭公示的證據為判斷依據。各位能對此作出宣誓嗎?」
大家全都默不作聲。
「說『宣誓』就行。」法官提示道,「再來一遍。能對此作出宣誓嗎?」
「宣、宣誓。」
八個人蔘差不齊的聲音形成不太和諧的重唱。
「在經過充分審議作出判決前,必須對本法庭內部的信息嚴格保密。對此,能夠宣誓嗎?」井上法官不等別人提問,便主動對向坂行夫說,「在法庭上聽到的事不能到外面去亂說。這是陪審員的保密義務。明白嗎?」
向坂行夫一本正經地回答:「明白!」
「能對此宣誓嗎?」
「宣誓!」
這次,八人的響亮回答形成了漂亮的合唱。
勝木惠子只是動了動嘴唇。這就行了,她也宣誓了。
井上法官緩緩點了點頭。
「竹田和利。」
高個子竹田不解地眨了幾下眼睛:「我嗎?」
「說『在』。」
「哦,在。」
「小山田修。」
「在的。」
「山野紀央。」
「在!」
「蒲田教子。」
「在!」
「溝口彌生。」
「在。」
「向坂行夫。」
「在!」
「倉田真理子。」
「在!」只有倉田真理子的音調特別高,還微微發顫。
「勝木惠子。」
惠子依然一副垂頭喪氣模樣。
「勝木惠子。」法官重複了一遍。
「在……」聲音雖很低,但能夠聽到。
「我任命八位同學為本法庭的陪審員!」
隨著井上法官一聲宣告,陪審員們沸騰了起來。有拍手的,有握手的。只有一人仍然低著頭,那就是勝木惠子。山野紀央用雙手從背後抱住了她。
「各位,一起努力吧!」井上法官說道。
「可是,誰來做陪審長呢?」
「竹田。」蒲田教子凜然地說。做慣了保護人的她,氣勢好像越來越強了。
「我也贊成。」溝口彌生拍手附和道。
「就這樣吧,法官。」向坂行夫說。
「哎?我行嗎?」
「行的,行的。」
「陪審長要做些什麼呢?」
「開庭之前什麼都不用做。」
「你就先練練肌肉吧。」
大家一下子又歡鬧了起來。
「肅靜!肅靜!」井上法官拍手叫喊著。
之後,一行人商量了一些事務性工作,一直忙到傍晚才散會。
商量的內容多半是實際的工作安排。作為法庭的體育館的使用許可申請;所需用品的採辦和休息室的分配;雙方證人候庭的地點,以及如何應對人數不明的旁聽者,等等。
以前從未想過,要完成如此多的工作,眼下這點人手肯定不夠。竹田和利和小山田修叫來籃球社和將棋社的低年級成員,這才解決了難題。
「兩個社團的OB都挺厲害,所以他們一定會賣力的。」
大家委託山崎晉吾來統領這批人。
還有一些曾被遺忘的難點,譬如如何應對體育館內的高溫,以及六天開庭期間的吃飯和飲水問題。而且陪審員們必須和其他人等隔離,不能隨便對付,要安排妥帖就得花錢。
「這些事能交給我來辦嗎?雖然有點越權。」舉手發言的是津崎先生,「租借冷風機的事宜我已經和人談妥,估計能在開庭前一天安裝到位。吃飯和飲水的問題,我也向外賣店打過招呼了。」
大家十分吃驚,又覺得很不好意思。北尾老師甚至表達了強烈的反對意見。
「這麼慣著他們可不行,津崎先生。」
津崎先生的圓臉上笑開了花。「不是要慣著他們。我只是讓自己心裡過得去一點罷了。就讓我也盡一份力吧。拜託了!」說著,豆狸還鞠了一躬。
「既然如此,恭敬不如從命,津崎先生的厚意我們承領了。」井上康夫鞠躬還禮,還嚴肅地對面露不滿之色的北尾老師說,「這事由法官決定。」
「啊……好吧。明白,明白。」
豆狸笑嘻嘻地問:「井上同學,法庭上用的木槌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
「哦,哪裡買的?」
「這個嘛……依據法官職權,暫時保密。」
回家路上,辯護方兩人就木榔頭的神秘來路展開了熱烈的討論。
「到工具間去借比較現實,可那裡只有鐵鎚啊。」
「他家原本就有吧?」
「誰家會有木榔頭呢?」
「井上家就有這種可能哦。」
當具體安排開始一一落實后,校內審判的現實感一下子變濃了。
真的要幹了。
健一的心怦怦直跳。他感到異常緊張。學校的體育館將變成法庭。大出俊次將作為被告站在那裡。
「雖說事到如今不該再這麼想了,」健一放慢腳步,忍不住嘀咕起來,「如果真的作出了有罪判決,我們的被告將會怎樣?是不是應該好好考慮一下呢?」
神原和彥停下了腳步。一直看著冒出陣陣熱氣的柏油路面的健一,一下子趕到了他的前頭,又回頭看向他。
「與其由我們來考慮,」神原和彥直視前方,即使巨大的夕陽位於二人背後,他仍像是覺得刺眼似的眯起了眼,「還不如問問他本人。」
大出俊次此刻正站在野田家前方的路面上,穿著圖案鮮艷的T恤衫和牛仔褲,腳蹬一雙沙灘拖鞋,兩手插在口袋裡。
「要我等到什麼時候啊?」他緩緩搖晃身子,臉朝向別處,用低低的聲音說道。夕陽下影子長長的,又特別淡,他本人給人的感覺卻更弱,彷彿全身的氣力都被這淡淡的影子吸走了。
「難得我特意到這兒來了。」
神原和彥沒有說話。健一也沉默不語。
大出俊次將手從口袋裡拔出來,在牛仔褲上擦了擦,臉依然朝著別處:「我說——」
神原和彥等著他說下去。健一也是。
「我要證明我的清白!」
我要證明我的清白。這或許是大出俊次在到目前為止的人生中,說過的最嚴肅的話。
「我決定了。」
他揚起眼睛,眼角閃著亮光。額頭上、臉頰上、下巴上也都亮閃閃的。他站在太陽下,自然會出不少汗。可在健一的眼裡,這可不只是因為出汗的緣故。
「就算是為了我老媽,我也要這麼做。」
這是對我的審判。
「所以,要拜、拜、拜託你們了。」低下頭,捏緊的拳頭抵在鼻子下方,大出俊次如此說道。
「嗯。」神原和彥簡潔過頭的應答簡直令人失望,「知道了。」
神原率先伸出右手,大出猶豫許久,最終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沐浴在夕陽下,辯護人助手野田健一清楚地看到,辯護人的手和被告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一起努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