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第Ⅲ部:法庭》(4)

第六十二章《第Ⅲ部:法庭》(4)

八月十七日校內審判·第三天

早上一起床,倉田真理子發現自己額頭正中顯眼的位置上長出了一顆紅色的粉刺。

倉田真理子對自己微胖的身材是有自知之明的。她明白自己不擅長運動,還有著凡事不緊不慢的秉性——說穿了,就是反應遲鈍。她當然也知道,對藤野涼子這樣完美的女生會和自己交朋友,大家都感到很詫異。

這樣的她,卻擁有一身細膩白嫩的肌膚。對成長期的少女而言,這稱得上是不可多得的好運氣。

然而,自己引以為豪的美麗肌膚上,竟然長出了粉刺。

一定是昨晚想三宅樹理想得太多了。

與盥洗室鏡子中的自己對視著,真理子心中暗忖。

原來在這方面,我竟然如此敏感。

不過,敏感的不止倉田真理子一個人。今天是校內審判的第三天,我一定要繼續當好陪審員。就在她作好出門的準備,在心中為自己鼓勁時,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原來是向坂行夫打來的。

「真理子,我拉肚子了,要遲到一會兒。你先去吧。」

從校內審判第一天開始,兩人就一直結伴去學校,還會緊挨著坐在陪審員席上。倉田真理子也因此有了底氣。如果行夫不參加,別說當陪審員,她連校內審判也參與不了吧。

「你要遲到嗎?今天有重要的證人出庭哦。你知道吧?」

「知道,所以我緊張得要命……」

從昨天到現在,行夫也一直在想三宅樹理的事吧。倉田真理子忍不住想問個明白。

「我說,行夫……」

「真理子,你的肚子沒事嗎?」

倉田真理子把聽筒貼在耳朵上,笑了起來。行夫的細心體貼,總是那麼討人喜歡。

「我沒事,只是心跳特別快。A證人不就是傳說中的那個人嗎?除了她還會有誰?她真的會出庭嗎?」

「這個馬上就能見分曉了。」

在這方面,行夫就有點沒勁了。

「陪審員不到齊,審判便無法開始。乾脆我跟你一起遲到好了。給北尾老師打個電話,他們會等我們的。」

「電話已經打過了。我也不會遲到很久,等肚子太平了,我馬上就去。真理子,你先去,可不能遲到了。」

「可是,人家不想一個人去嘛。」

一個人去不就沒底氣了嗎?

「遲到會給藤野涼子添麻煩。真理子,別任性了。」說到一半,向坂行夫突然慌張起來,「不好!我要上廁所。待會兒見。」

他慌忙掛斷了電話。

沒辦法,真理子只得一個人去學校。不過,當來到離校門只剩五十米的一個路口時,她就不是一個人了。

一輛外形圓潤的黃色汽車停在靠近人行道的位置,十分顯眼。駕駛座旁的門打開,茂木悅男走了出來。

「倉田同學,你早。」

他穿著一身夏季西裝,像個從前常駐印度殖民地的英國紳士。倉田真理子在電影里見過這種打扮。

車有點舊,不過是進口的。這種車叫什麼來著?要是行夫在身邊,一定能馬上告訴我。

「早上好。」回應一聲后,倉田真理子維持原速朝前走。

茂木悅男臉上堆滿討好人的媚笑,從後面跟了上來。

「可以預料,今天的庭審將波瀾起伏。作為陪審員,你此刻心情如何?」

真理子答道:「很平常。」

她繼續「很平常」地走著。

「今天你怎麼一個人來學校呢?昨天是和向坂一起的,對吧?」

這位記者一直在監視陪審員的行動嗎?他是故意埋伏在這裡的?

「今天我們進不了法庭,真遺憾。」

「是啊。」

「PTA的石川會長在和岡野校長交涉,說他身份特殊,即使今天庭審非公開,他也有權旁聽。」

「是嗎?」

「要是石川先生能夠旁聽,說不定我也能進去……」

「是嗎?」

真理子不動聲色地走著。

「考慮到萬一我不能旁聽,倉田同學,你願意配合一下,接受我的採訪嗎?」

「不高興。」

說出口后,真理子有點後悔。這種時候,應該說「恕不奉陪」比較好。這才像大人的口氣。換作小涼,她肯定會這麼回答。

「我也知道,陪審員有保密義務。可是,很多人都在關注校內審判,不能讓報道失實。」

真理子猛地站定身子,再來一個轉身。緊跟在她身後的茂木嚇了一跳,趕緊後退。「茂木先生是為了報道才來旁聽的?北尾老師說得很清楚,媒體人士不能進入法庭。」

茂木臉上的媚笑開始走樣了。「我不是作為《新聞探秘》節目的記者來旁聽的。」

「我知道。你當了證人,可惜已經當完了,不是嗎?」

茂木有點不高興了。「嗯,出庭作證是結束了,可我是石川會長的朋友,所以就跟著來旁聽了。」

真理子又一個轉身,面向前方邁開腳步。茂木悅男依舊緊跟在她的身後。

「我……」這位自稱不是記者的記者似乎想套個近乎,他神秘兮兮地小聲說,「正打算將校內審判的經過寫成一本書。當然是我一個人寫的。」

確切地說,是要寫成原稿,能不能出版成書籍還不知道。所以他才會咬定自己不是媒體人士。

「在原稿中,我想詳細描述一下你們這些被選為陪審員的同學。希望你能接受採訪。你們也想被寫得好一點,不是嗎?」

這算是威脅嗎?真理子心想:他似乎在說,如果不配合,就會把我寫得糟糕一點。

「至於我,你寫我胖就好了。反正事實就是這樣的。」

「倉田同學。」

「茂木先生,你能告訴我一件事嗎?」

「可以啊,什麼事?」這位不是記者而是作家的男子興沖沖地走在真理子身邊,探視著她的臉。

「那是你的車吧?那叫什麼?是進口車吧?」說完這句話,真理子就將滿臉媚笑的茂木悅男拋在原地,獨自走進了學校的正門。

山崎晉吾就站在大門旁。真理子招呼他一聲「早上好」。這時,她突然想起來。「對啊,是德國大眾嘛。」

山崎晉吾愣了一下。

陪審員休息室里,井上法官告訴已經到來的八名陪審員,今天的審理在三年級一班的教室中進行。「教室在大樓北側,比較涼快,而且在三樓,不用擔心有人偷看。」

非公開的法庭審理不需要大而無當的體育館。空間小一點,冷風機也能更好地發揮作用。

「就我而言,最好一直在教室里。」將棋社的小山田主將感嘆道,「體育館簡直要把人熱昏了。」

高矮組合的另一方竹田陪審長笑道:「那是你們對體育館這個桑拿房太沒有免疫力。」

「對胖子來說,確實吃不消。」

「倉田,」井上法官招呼道,「向坂他情況很糟糕嗎?」

「應該沒事。電話里聽起來還挺精神的。」

「感冒了嗎?」山野紀央擔心地問道。她的眼睛發腫,臉上也有點浮腫。

「沒有。向坂一緊張就會拉肚子。紀央,你昨晚也沒睡好嗎?」

紀央默默地垂下眼帘。並排坐在一起的蒲田教子和溝口彌生,今天早晨也有點目光暗淡。

而從第一天開始就情緒不穩的勝木惠子,今天反倒顯得很平靜。真理子心想,或許是因為大出不在場,不會擾亂她的心緒吧。

「對了,井上,」真理子舉起了手,「有一件事要向你彙報。」

真理子講述了剛才與茂木悅男的遭遇。正在她敘述的時候,向坂行夫到了。他的脖子上掛著一條毛巾,時不時拿來擦擦汗。

「你是怎麼回答的?」

「我說,『不高興。』」

「就這個?」

「嗯。」

「真的只有這句?」

「我只顧趕路了。」

井上法官將手指搭在眼鏡框上,一邊沉思一邊環視大家的臉。

「其他人有沒有遇到這種情況?」

大家面面相覷,紛紛搖頭。只有勝木惠子眼眉倒豎地說:「如果哪個笨蛋對那傢伙說三道四,我就跟他沒完。」

「用不著你這麼起勁。『跟他沒完』應該是我的職責。」教訓了勝木惠子后,井上康夫又朝倉田真理子笑了起來,「倉田,你被人小看了。」

「被人耍了?」

「嗯。他以為你好駕馭,結果卻大錯特錯。」

「好駕馭」是什麼意思?倉田真理子看了看向坂行夫。只見他滿頭大汗,似乎不只是因為天熱。

她順帶問了一句:「皮達咚,吃過了嗎?」

「皮達咚」是向坂家常備的一種止瀉藥。

「嗯,吃了。真理子,對不起。如果我在你身邊,肯定會馬上趕走他。」

高矮組合在一旁鼓噪起來:「不愧為城東三中有名的『夫妻湯圓』啊!」

「湯圓?放在紅豆湯里的那種?」

除了勝木惠子,大家都笑了,連為了推薦升入高中才主動來當陪審員的原田仁志也笑了。最後,真理子也跟著一起笑了。

「我說倉田……」井上康夫對向坂行夫說,「看起來有點傻乎乎的,其實一點也不傻吧?」

向坂行夫只是笑了笑,沒說什麼。倉田真理子嘴上抗議著「你真過分」,可那模樣一點也不像在生氣。

「表面傻氣,內心聰明,這就叫『大智若愚』。」井上今天也有點怪,太亢奮了吧。

「真理子做得對。」山野紀央說道。她眼角的浮腫似乎減輕了一些。「我覺得她很了不起。井上,如果有人來問我們,我們也會這樣回答。」

「就說『不高興』,對吧?」教子和彌生異口同聲地說,隨後又笑了起來。

「好了好了。熱身運動到此結束。」高個子陪審長環視一周同伴們,「今天會是相當艱巨的一天,大家都要打起精神來。」

「十分鐘后開庭。」井上法官站起身來。

三年級一班的教室里,根據實際人數,用桌椅排列出近似法庭的陣勢。與設在體育館內的法庭不同,陪審員們是每人一張桌子,法官不能高高在上了,也沒有了旁聽席。

檢方三人都已到齊,可辯護方不僅少了被告大出俊次,連助手野田健一也沒來。

「今天,被告主動提出在家等候。如有出庭的必要,可以馬上聯繫。」神原辯護人向井上法官報告道。

由於報告內容太少,井上法官忍不住問:「野田今天休息?」

「我方另有安排。下午的審理,他會出席。」

這番解釋並非太過蹊蹺,可真理子注意到,藤野涼子對此似乎有所反應。

現在是上午九點十五分剛過,孤零零地放在「迷你法庭」中央的那張椅子——證人席依然空空如也。

「看來要遲到了,真對不起。」藤野檢察官向大家道了個歉,「尾崎老師去接證人了。聽說證人的父母也會一起來。」

「證人的身體狀況如何?」井上法官問道,「藤野你親自確認過嗎?」

「嗯,確認過。不用擔心,證人一定會出庭。」

陪審員們拿到了「A證人」的陳述書。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桌上的這份材料上,而盡量不去關注那張空著的椅子。

「正好,有些事項可以利用這段時間確認一下。」

井上法官將倉田真理子今早的遭遇告訴了檢察官和辯護人,不過隱去了當事人倉田的名字。

「藤野、神原,你們和茂木記者有過這方面的接觸嗎?」

「我沒有。」辯護人率先回答,「野田和大出也沒有。至於檢方,估計也不需要再接觸了。反正開庭第一天,茂木悅男就作為檢方證人在法庭上大逞口舌之快。」

他這種說法算什麼呢?真理子心想。

應該是在諷刺吧。

「我們只是傳喚茂木先生出庭作證,並沒有和他交朋友。你這話是十足的諷刺。」

話是說得一語中的,可這股睚眥必報的強悍勁兒也是小涼平時所沒有的。

看來,小涼心裡那根弦也綳得緊緊的呢。

或許她真的在擔心三宅樹理會臨陣脫逃?

這絕對有可能。三宅樹理原本就是個既任性又愛使壞的女生,很靠不住,還單方面把小涼當作自己的仇敵。

「決定非公開審議后,沒發生什麼問題吧?」神原辯護人問著,似乎沒聽見藤野檢察官剛才的反擊。

「有幾個人到北尾老師那裡提抗議了。估計昨天休庭后,他那邊麻煩不斷吧。」

「可今天倒也風平浪靜啊。」

神原說得沒錯。三樓的走廊和其他教室里都空無一人。山崎晉吾與今天也來幫忙的籃球社和將棋社的志願者們都在走廊上嚴陣以待。

「作為學生家長,一味強硬地要求觀看法庭審理,有瞎起鬨之嫌。事實上,北尾老師也是用這種說法擊退茂木記者的。」

「茂木記者也算個知趣的人……」

「如果有誰敢闖進來,山崎晉吾也會趕走他,所以大可不必擔心。」由於沒有旁聽者在場,竹田陪審長的心情輕鬆許多,也開始在法庭上和他的陪審員夥伴們搭話了。女生們紛紛點頭,真理子也抬頭望著他。

對於這個身為籃球社主力的高個子男生,真理子以前並不熟悉。一旦和他一起坐在法庭上當陪審員,就開始越來越多地了解他不為人知的一面。

竹田很有人望。他並非井上那樣的優等生,也不是體育社團里那些膚淺的大眾偶像。他身上有一些不少老師都沒有的能力。

「我也算搞體育的,迫不得已的時候,驅趕闖入者的任務就交給我好了。」小山田修開始挺著胸膛吹牛皮,「我們也有『飛車角投』的絕技。」

「那是什麼?」教子、彌生和檢察事務官萩尾一美異口同聲地反問道。在三名女生的注視下,小山田主將越發得意。

「這個嘛,就是靠手腕甩出慣用的將棋棋子,擊打對方的要害。中者無不倒地。」

「吹牛!」

連勝木惠子也笑了。

向坂行夫頭上的汗終於止住了,臉色也恢復了正常。

「事實上,有人曾向北尾老師正式提出過旁聽請求。」等笑聲平息后,井上法官說道。

「是誰?」竹田陪審長問道。

「是津崎先生和城東警察局少年科的佐佐木警官。」

大家面面相覷。

「我利用職權,斷然拒絕了。我覺得今天的證言應該只有我們三年級的同學才能聽。」

停頓一拍后,神原辯護人開口道:「這是個正確的決定。」

「我也這麼認為。」

「謝謝!」藤野檢察官道了謝。

這時,敲門聲響起,教室前方的門打開了。

尾崎老師的臉探了進來。

「大家早上好。」說著,她對藤野涼子點了點頭。涼子也對她點了點頭。真理子看到,涼子從一大早就綳得緊緊的臉瞬間放鬆了,可之後立刻又繃緊了。

A證人來了。

「各位。」

井上法官用木槌敲了一下桌面。教室的空間比體育館小得多,木槌的敲擊聲聽起來特別響亮。

「校內審判第三天的審理,現在開始!」

三宅樹理瘦了。

真理子的第一印象便是如此。

三宅樹理原本就是個纖細的女孩,骨架要比倉田真理子小上好幾圈,現在看上去更是愈發地小了。

她的皮膚倒是變好了。

以前那一臉嚇人的粉刺痊癒了,看上去簡直判若兩人。這也使她的臉色顯得愈發蒼白。置身於一個個都被曬得黝黑的校內審判相關人員中間,只有她一個人彷彿處在不同的季節。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真理子心想:因為三宅的時間一直停止在某個點上。

今天她是穿著校服來的。襯衫領口處隱約可見的鎖骨稜角分明。裙子的腰身也是松垮垮的。

三宅樹理站在證人的位置上,直面法官,承受著法官左右兩側所有陪審員的視線。

小法庭後方的黑板前也放著一把椅子,保健老師尾崎靜子坐在那兒。在證人席的三宅只要一回頭,就能與她四目相對。

「現在,三宅樹理作為檢方證人出庭作證。」藤野檢察官說道。

她的聲音只帶有少量的顫音,或許大家都不會察覺。不過倉田聽得出來。涼子這樣說話,她還是第一次聽到。

「你是本校三年級的三宅樹理,是吧?」井上法官發問道。

「是的,我是三宅樹理。」

坐在倉田真理子身邊的山野紀央咽了一口唾沫,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

原來她能出聲說話了。

淺井松子死後,樹理就不來上學了。聽說她由於受了太大的刺激,說不了話了。雖說並不是來自校方正式渠道的消息,但三年級的同學——至少在三年級的女生中,有一大半都知道。

原來她已經痊癒了。

說來也是。沒好的話,也不可能來當證人出庭作證。

不過,應該不是自行痊癒的,而是小涼幫她治好的。為了校內審判,小涼讓三宅樹理重新開口說話了。

「我是擔任法官的井上康夫。你接下來需要宣誓。」

井上法官絕不會因為證人是女生而留情,這一點早就得到過驗證了。可不知道為什麼,他今天顯得特別親切。這算什麼?是「特別關照」嗎?

「請重複我的話:我是三宅樹……」

「我是三宅樹理。」

「我發誓,在此法庭所作證言,句句屬實。」

「我發誓在此法庭所作證言句句屬實。」一口氣說完后,三宅樹理垂下眼帘。山野紀央目不轉睛地盯著三宅樹理的一舉一動,一雙彈奏鋼琴的纖纖玉手緊緊攥著拳頭。

她一定在思念身為同班同學和音樂社夥伴的淺井松子。作為證人出庭的三宅樹理會怎樣描述淺井松子呢?之前那些滿天飛舞的傳言是真的,還是胡說八道?松子的死真的只是一場不幸的交通事故嗎?

沒錯,死者不止一個,不是只有柏木卓也。今天在這個法庭上,終於要談到一直諱莫如深的淺井松子之死了嗎?

「請坐。」

三宅樹理搖了搖頭,回應井上法官:「我站著就行。」

「詢問會比較費時,還是坐下比較好。」

「你們不用對我這麼小心翼翼,我不要緊。」

哦,是嗎?「小心翼翼」啊。

井上法官不動聲色:「叫你坐下,並不是特別照顧你。之前的證人都是坐著的。這樣才能心平氣和地作證。」

三宅樹理動作僵硬地坐在了椅子上。

「諸位陪審員,」井上法官扭頭看了看左右兩邊的一張張面孔,「尾崎老師就在教室後方。由於證人的健康狀況不太穩定,尾崎老師必須守候在那裡。」

尾崎老師向大家點點頭,陪審員們紛紛回禮。

「三宅同學,你沒有不舒服吧?」

「沒有。」坐下后就一直低著頭的三宅樹理答道。

「如果你覺得不舒服,就說出來,不要有顧慮。」乾淨利落地交代完后,井上法官將臉轉向藤野檢察官,「請開始主詢問。」

藤野涼子雙手撐在桌上,慢慢站起身來。

「三宅樹理同學。」藤野檢察官等著對方抬起頭,兩人視線相接后,她的臉上露出了微笑,「感謝你對校內審判的配合。我們檢方的成員都為你的勇氣而感動。」

三宅樹理一聲不吭,默默點了一下頭。

「下面將開始詢問。我們會盡量不給你造成負擔,但某些詢問內容也許會讓你覺得難受。所以如果你想休息,就請直說。」

「知道了。」樹理又點了一下頭,「我沒事,只是……」

「只是?」

「請大家不要這樣直勾勾地打量我。」

陪審團立刻有了反應。男生們都有些坐立不安,似乎在說「我可沒有直勾勾地打量你」。女生們的眼神立刻充滿敵意。

「陪審員們為了認真聽取你的證言,才需要如此集中注意力。不是嗎?」藤野檢察官說著,給了陪審團一個友好的笑容。作為回應,真理子也露出了笑臉。和小涼對上眼了,真好。

「我又不是耍猴的,有什麼好看的?」三宅樹理執拗地說。

怎麼回事?這點小性子好像沒變嘛。臉上的粉刺雖然消失了,執拗的個性卻依然如故。

「沒人把你當耍猴的。校內審判已經到了第三天,所有人一直都很認真。對每一位證人的證言,陪審員都會悉心聽取。今天也一樣,你只管放心地回答問題就是。」藤野檢察官說。

井上法官默默注視著證人。

竹田陪審長舉起了手。「呃……我是陪審長。我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可不可以發言。」

「可以,說吧。」

「我想,如果在那麼多人的注視下,三宅同學會感到緊張的話,要不要用屏風之類的隔離一下?只要看不到臉,她說起話來會輕鬆一點吧。我們這邊無所謂。」

竹田真會體貼人。真理子暗自佩服。

「你們覺得怎麼樣?」井上法官問檢察官和辯護人。辯護人神原和彥搶在涼子前面站了起來。

「三宅同學,我是擔任大出辯護人的神原和彥。」他鞠了一躬。

三宅樹理翻起眼睛朝他看了看。

「雖說有點對不起竹田陪審長,可我處在維護被告權利的立場上,不能接受剛才的提議。你是極其重要的證人,我希望在法庭詢問時,能看到你的臉。我們會充分照顧你的身體狀況。你能同意在目前的狀態下開始主詢問嗎?」

與井上法官同坐一排的教子和彌生直點頭。真理子也有同感。雖然竹田很會體貼人,但神原說得更在理。

「我們已經接受了你的要求,將今天的庭審設置為非公開,連被告都沒有出庭,因為我們覺得,這些要求都合情合理。但是,如果你只是不願意被法官和陪審員們看到表情,那就不行了。而且這麼做對你不見得有利。」

「怎麼了?」樹理快速反問道,就像一條小蛇受到刺激后,猛地昂起了頭似的。

「因為這麼做,會給人留下你對法官和陪審員有所隱瞞的印象。至少,我會這麼想。」

「嗯。」原田仁志應了一聲,又趕緊用手捂住自己的嘴,顯得有些滑稽。

相比女生,陪審員中的男生原本就對樹理不怎麼了解,也不會有先入為主的看法。像腦子裡只有將棋的小山田,當時可能連樹理寫舉報信的傳言都不知曉。那位裝模作樣的原田估計也差不多。他們會關注三宅樹理,只是因為她是一位必須關注的證人。

三宅樹理那種過剩的自我意識倒一點沒變。

真理子有些掃興。男生中只有向坂行夫對樹理有比較多的了解,這也是托真理子的福。真理子見他不像自己一樣掃興,心中不免暗暗著急。

「我可沒什麼要隱瞞的,這話真氣人。」樹理嘟囔著,歪著嘴眼,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真理子看在眼裡,感到越發掃興了。你好自為之啊,三宅樹理。

「我說,」竹田陪審長撓了撓頭,「三宅同學,我對你不怎麼了解。估計你對我還有這傢伙也不太了解吧?」

「這傢伙」指的是一旁的小山田修。見竹田提到自己,他連連點頭稱是。

「老實說,到目前為止,我都不知道你和我們同年級。所以,呃……怎麼說呢,對於你,我們不會有偏見或誤解。請你不必在意我們,只管說就是。我們也會盡量不『直勾勾』地看著你。」

三宅樹理縮起肩膀,受了欺負似的耷拉著腦袋。勝木惠子厭惡地眯起了眼睛。檢察官助手萩尾一美的目光比她還兇狠。

「既然如此……你們能保證一件事嗎?」三宅樹理細聲細氣地對井上法官說。

「什麼事?」

「在我作證的時候,請大家不要笑。我最怕別人笑話我。」

「三宅同學。」銀邊眼鏡寒光一閃,井上法官探出身子,「在這個法庭上,只要不故意說引人發笑的話,沒人會去嘲笑證人。大家都很清楚,法庭審理的案件一點也不好笑。」

三宅樹理並不應答,只是一個勁地盯著地板看。

「三宅同學。」尾崎老師在教室後方喊道,「你已經鼓足勇氣來到了這裡,不用多想,只管作證就是。放心吧,我就在你身後。」

三宅樹理連頭也沒回。尾崎老師略顯擔心地站了起來。

「總是這樣……」三宅樹理低聲呢喃起來,「保護我的只有尾崎老師。所以我總是逃到保健室去,結果又成了大家的笑柄。」

井上法官和藤野檢察官都沉默了。大家也全都一聲不吭。

「怎麼會不知道我呢?」證人猛地抬頭看向竹田陪審長,「就算不知道我的名字,也該知道我這張臉。我是『痘痘小妖精』,出了名的,怎麼可能不知道呢?嘴上說得漂亮,算什麼?」

她越說越快,最後幾乎是在號叫。高個子竹田陪審長一臉茫然。真理子只感到無地自容,彷彿這些話都出自她自己之口。

你錯了,三宅樹理。一心玩籃球的竹田真的沒聽說過你。他連我都不知道啊,是一起當了陪審員后才互相認識的。

我們從未像自己想的那樣受人關注。世上的一切,幾乎都在與我們毫不相關的角落運行著。

證人臉部抽搐,哭喊道:「不管多重要的事情,我說的話都沒人聽。誰都不會理我。所以我寫了舉報信。我只能那樣做,這並不是我的錯。要是不寫舉報信,誰都不會相信我!」

「就是為了糾正這種錯誤,我們才在這裡召開校內審判。」藤野檢察官端正地起身回應道,並不激昂,卻異常堅定。

三宅樹理已是淚流滿面。她顧不上擦,任由淚水流淌在臉上。

「下面,我將詢問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聖誕夜發生的事。」目光落在手頭的文件上后,藤野檢察官不理會三宅樹理的哭泣,立刻進入主詢問,「三宅同學,那天夜裡你外出過嗎?」

為了壓抑住嗚咽,三宅樹理雙手掩住嘴,點了點頭。

「外出過,對吧?」

「對……」

「大概在幾點?」

「出門的時間,我想大概是十一點左右。」

尾崎老師慢慢走上前去,遞給三宅樹理一塊手帕。樹理接過手帕,擦乾了眼淚。

「是你一個人嗎?」

「不,和同班的淺井在一起。我們是兩個人一起出去的。」

「你們去了哪裡?」

「沒有什麼明確的目的地,只是兩個人出去散散步。」

「那天,從傍晚時分就開始下零星小雪,你和淺井同學是想在雪中的街道散步嗎?」

「是的。」

「是誰先想到要出去散步的?」

「是松子——淺井提出的。」

「是因為看到下雪了,覺得到外面去散步很有趣,是嗎?」

「松子覺得這樣做很浪漫。」

「事先通過電話聯繫過嗎?還是淺井直接跑到你家裡去的呢?」

「是電話交談時說起的。松子打電話來對我說『聖誕快樂』。」

「打電話時大約幾點?」

「我想應該是六點左右。」

「可你們出去散步時已經是十一點了。」

「是啊。因為松子說,夜裡出去才有意思。」

她們的問答上了正軌,作為證人詢問也是有模有樣的。最重要也是最麻煩的證人三宅樹理,終於進入了校內審判的角色。

「可是,兩個初中女生半夜外出,即使只是出去散步,你們的父母也不會允許吧?」

「所以我們決定悄悄溜出去。」

「約好時間和地點在外面碰頭?」

「嗯,十一點,在我家附近的便利店碰的頭。」

藤野檢察官對證人微微一笑:「你和淺井很親近嗎?」

三宅樹理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

「在一個雪越下越大,室外一片白茫茫的聖誕之夜,悄悄從家裡溜出去散步。若不是十分投緣的好友,絕不會有這樣的念頭。所以,你和淺井應該是好朋友吧?」

「是的。」

真理子看到,身邊的山野紀央放在膝蓋上的拳頭握得更緊了。是好朋友。是啊。

才不是呢。紀央的拳頭在如此訴說。

「十一點碰頭后,因為覺得手冷,我們就在便利店裡買了罐裝的熱飲料。」

「還記得買的是什麼飲料嗎?」

「是罐裝咖啡。」

「你們大概在便利店裡待了多久?」

「十分鐘左右。」

「然後你們去了哪兒?」

「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只是漫無目的地散步。」

「就在附近兜圈子?」

「是的。當時,在外面走動的人還不少。」

「路上,你們遇到過熟人嗎?」

「怎麼會呢?都那麼晚了,不可能有初中生在外面瞎逛嘛。」

藤野檢察官又微微一笑:「你和淺井不就在外面閑逛嗎?」

「其實,我心裡也有點戰戰兢兢。因為被爸爸媽媽知道要挨罵,被巡邏的警察看到也很糟糕。」

「淺井也跟你一樣嗎?」

「松子她不怕。她媽媽很慣著她。」

兩人的對話很流暢,甚至在不斷加快。藤野檢察官相當鎮靜,而證人由於興奮,語速略快,好像在一個勁地往前沖,希望儘快把該講的話都講完。

「你們散步大概用了多長時間?」

「我當時說,到十二點就回家。松子想在下雪的夜空下體驗日期變更的感覺,所以我這樣提議了。我其實想早點回去,可既然松子這麼說了,我也沒辦法,只能捨命陪君子了。」樹理舔濕了嘴唇,語速更快了,「結果,松子說,『我們去學校吧。』」她抬頭望著井上法官和陪審員們,「說是想去看看學校的大鐘。教學樓樓頂不是有一隻大鐘嗎?她說,只要看到那隻大鐘的指針指到十二,就馬上回家。」

「真浪漫。」藤野檢察官說,「所以你們就朝學校走去了?」

「是的,當時已經很冷了。」

「雪一直在下?」

「忽下忽停。下的雪不大,飄飄蕩蕩,能看清楚四周。於是,」急沖沖地說到這裡,她又滴溜溜轉起了眼珠,「我們看見了。大出正從邊門進入學校,跟另外幾個人一起。我當時沒看清楚,可松子立刻就說,就是那個三人幫。還說柏木也在,很奇怪。」

「請稍等。」舉起一隻手攔住證人的話頭后,藤野檢察官插話道,「關於這個場景,我想先朗讀一下你的陳述書。如果你實際目擊的情況與陳述書上的敘述有出入,請指出。」

藤野檢察官翻開陳述書,開始朗讀。

為了看教學樓上的大鐘,淺井和我決定去學校。當時我們散步時走的公交車道離學校的邊門比較近,我們便朝著邊門走去。途中沒遇到什麼人。在路燈和周圍人家的燈火照耀下,路上很亮,能看清楚四周。

走近學校的邊門,看到人影后,我和淺井停了下來。淺井發現那是大出。她說:「就是那個三人幫。」我沒看清楚,想靠近點看,被淺井拉住了。畢竟是那三個人,說不定在做壞事,要溜進學校搗亂,所以不能輕易靠近他們。

於是我說:「既然這樣,我們回去吧。」我早就想回去了,更不願意在大半夜遇上大出他們。可淺井不願動身。我們藏在電線杆的陰影里,看到大出他們跑進了學校。

一開始還以為人影只有三個,後來仔細看,發現是四個。淺井說他們就是「那個三人幫」,是「大出、井口和橋田」,還問「還有一個是誰」,說著就要上前去看。我阻攔她,可她不聽我的。後來她又說「那是柏木」「柏木也在啊」。她還說「大出他們和柏木在一起,太奇怪了」「柏木一直不來上學,就更可疑了」。她要追上去看個究竟。

就在這時,那四個人已經在校園裡了。淺井跑到邊門那兒去了。沒辦法,我只好跟了過去。邊門的門閂沒插,開著。教學樓的出入口關著,卻沒有上鎖。淺井從那兒張望大樓里的動靜,說他們四個人上了樓梯。她要追上去,我很害怕,勸她別去。可她一定要進去,於是我們也上了樓梯。

走在樓梯上,我們聽到上面有男生說話的聲音,也看到手電筒的光束四處晃動。為了不被他們發現,淺井和我上樓梯時和他們拉開了一大段距離。我們看到通往屋頂的門開了,知道走在前面的四個人跑到屋頂上去了。

藤野檢察官暫停朗讀,看著證人問道:「到目前為止的這段陳述有差錯嗎?」

「沒有。」

三宅樹理回答時,真理子聽到身邊有人在說「騙人」。是山野紀央。她雙手絞在一起,咬緊嘴唇,死死盯著證人。

所幸的是,井上法官沒有聽到。藤野檢察官和證人也沒聽到。可是這句低聲呢喃像一根細針,穿進真理子的耳朵,扎在她的心上。

騙人。

藤野檢察官又開始了朗讀。

淺井說,一定要弄清楚屋頂上的情況,不看個究竟不肯罷休。我很害怕,一個勁地阻止她。可淺井根本不聽勸。

山野紀央開始慢慢搖起頭來。騙人。騙人。騙人。真理子只覺得脊背發涼。

藤野檢察官繼續朗讀。

淺井和我也穿過開著的門,上了屋頂。我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三宅樹理用力點頭道:「是淺井先上的屋頂。我害怕得不得了,估計她也很害怕,不想跟我分開,一直緊緊拉著我的手。」

樹理說著,兩隻手交握在一起,向陪審員們示意。

藤野檢察官放下陳述書,轉向證人。

「在屋頂上,你看到了什麼?」

三宅樹理沒有回答,也不看藤野檢察官一眼,依然交握雙手,注視著陪審員席。準確地說,是將目光鎖定在紀央的臉上。

倉田真理子低聲呼喊身邊的山野紀央:「紀央。」

真理子拿起山野紀央緊緊攥成拳頭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

山野紀央凝視著三宅樹理。用她那對大眼睛凝視著。真理子心想,如果繞到她的正面去看,一定能從她的瞳仁深處看到什麼東西在燃燒。

騙人。

「三宅同學。」藤野檢察官喊道,「請你看著我回答問題。」

山野紀央垂下眼帘。三宅樹理交握在一起的手分開了,落在膝蓋上。與此同時,紀央低下頭,使勁回握一下倉田真理子的手。

「剛才那四個人,在屋頂上。」儘管樹理依然在意紀央,她還是回答了藤野檢察官的問題,「只有門裡頭的日光燈亮著,四周太暗看不太清。我說四個人,是因為之前知道上來的是四個人,並沒有看到他們的臉。只是四個漆黑的影子。」

「那四個漆黑的影子在做什麼?」

「有一個到了屋頂鐵絲網的外面,估計是翻出去的。只是以前從沒想過能翻到外面去,所以當時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藤野檢察官對佐佐木事務官使了個眼色,他立刻站了起來。

「我們用畫面來展示現場的狀況。」

那塊帶滑輪的黑板也移到這個小法庭來了。佐佐木吾郎手腳麻利地將一張海報紙貼在黑板上。是一張教學樓樓頂俯瞰平面圖,方位上北下南,標出了帶有屋頂出入口的樓頂間以及機械室的位置。環繞樓頂的鐵絲網則在示意圖的外側用虛線畫了出來。

「三宅同學,請你站起身,到前面來。」

三宅樹理起身走近黑板。藤野檢察官舉起手中一枚小小的圓形物件給法官和陪審員們看。

「這是磁鐵,用來表示證人和淺井松子。」藤野檢察官走近證人,遞給她紅色的磁鐵,「將磁鐵放在你們所在的位置。」

三宅樹理接過磁鐵,在黑板前併攏雙腳,將兩枚紅色磁鐵放在屋頂出入口附近,樓梯間的前方。

「起初,我們在這兒。不過待在這裡看不清楚,所以我們就馬上移動到了這裡。」

她指出的位置在機械室下方,平面圖右側的一角。

「這裡離那扇門大概有多遠?」

「三米左右吧。」

「我們用照片來顯示位置關係。」

佐佐木吾郎再次上前,在示意圖旁貼上三張手掌大小的照片。

陪審員們一個個探出身子,仔細查看示意圖和照片。山野紀央仍然抬不起頭,真理子無法鬆開與她握在一起的手。

「我們用這些來表示證人在屋頂上看到的那四個人。」藤野檢察官舉起黑色磁鐵給大家看,隨後交給了三宅樹理,「那四個人在什麼位置?請你用磁鐵標出。」

三宅樹理將三個黑色磁鐵放在機械室右側的鐵絲網處,另一個放在了表示鐵絲網的虛線外側。「我和淺井藏在機械室後面,伸長脖子看那四個人到底在幹什麼。」

「從位置關係看,你們能看到那四個人的側面,是嗎?」

「是的。不僅能看到他們的臉,也能聽到說話聲。」

「那兒離出入口有三米以上的距離,大樓里的燈光照不到吧?既然沒有亮光,還能看到他們的臉嗎?」

「機械室的門口亮著燈。半夜爬上屋頂,對我來說還是第一次,所以原先並不知道那裡還有電燈。那時確實亮著燈。」

「法官,陪審員們,請看三張照片。」藤野檢察官指著黑板上的照片,「機械室的門上有一盞帶燈罩的日光燈。」

竹田陪審長點了點頭,對身邊的小山田修說了一句話。

為了讓大家確認,藤野檢察官停頓片刻,隨後看著證人問道:「你和淺井藏在機械室後面,看到了那裡發生的一切,是嗎?」

三宅樹理用力點了點頭。真理子看到她那張蒼白消瘦的臉因恐懼而綳得緊緊的。

「這時,我也知道那四人之中有一個是大出了。」

「不會搞錯嗎?」

「不會。我聽到他的說話聲,還聽到另兩個人叫他『小俊』。」

「『另兩個人』就是位於鐵絲網內側的另兩個人吧?」

「是的。」

「那麼,鐵絲網外側的那個人是誰?」

「是柏木卓也。」三宅樹理雙手舉到肩膀的高度,十指彎曲,向大家展示,「他站在鐵絲網外側狹窄的邊沿,臉朝著我們,這樣用手指緊緊抓住鐵絲網。」

「柏木對『小俊』他們三人說過什麼話嗎?」

「我聽不到他的說話聲。他好像很冷,外套被風吹得鼓了起來。他膝蓋彎曲,拚命抓住鐵絲網。」

「鐵絲網內側的三個人又在做什麼?」

「他們大聲嚷嚷著『快跳下去』之類的話。」說著,三宅樹理雙手按住自己的喉嚨,一副呼吸困難的模樣。

「是被告說的?」

「應該是另兩個人說的。準確而言,他們說的是『快發誓,再也不頂撞小俊了』,一邊說一邊和大出一起隔著鐵絲網捅柏木,還試圖將他的手指從鐵絲網上掰開。」

三宅樹理喘著粗氣。此刻除了她的呼吸聲,小法庭里只有冷風機工作時發出的聲響。整個法庭被籠罩在陰冷的沉默中。那一夜籠罩教學樓樓頂的寒冷復活了,如幽靈般支配著這個小小的法庭。

真理子感到無比恐懼。雖然現在是盛夏時節,可她覺得,要是吐一口氣,一定能看得到白霧。

讓陪審團充分體味令人恐懼的沉默后,藤野檢察官繼續提問:「後來又怎麼樣了?」

「柏、柏木……」三宅樹理無法平靜呼吸,語無倫次起來,「為了躲避那三個人的動作,在鐵絲網外側左右移動,時而低頭躲閃。不一會兒……」

「不一會兒?」藤野檢察官追問道。

「一眨眼的工夫,柏木就不見了。他掉下去了。可我當時沒有一下子明白過來。」

「是腳下一滑,沒站穩掉下去的?」

「應該是這樣的。可當時我並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大出大聲喊了句話,還用手拍打鐵絲網,柏木在躲閃。等我注意看的時候,柏木已經不在了。」

三宅樹理渾身發抖,眼淚奪眶而出。

「松子和我都怕得要命,待在那裡動彈不得。我們躲在機械室後面縮成一團。大出他們嚷嚷著『真的掉下去了嗎』『糟了』,又笑又鬧,看上去很開心。」

「很開心?」

「是的。他們高叫著『好啊』『帶勁』之類的話。」

三宅樹理身體前屈,雙手緊緊抱在胸前。她臉上突然沒了表情,額頭和臉頰上開始冒汗。

「我怕得要死,就拉著松子的手逃跑了,連頭也不敢回。」

「大出他們沒有注意到你和淺井嗎?」

「他們只顧自己鬧騰,沒有發現我們。」

「你和淺井是沿著來時的路線跑到外面去的?」

「是的。我們跑到學校外面,一直來到加油站——就是那個十字路口。」

「三宅同學。」藤野檢察官的話語充滿力量,「第二天早晨,柏木的遺體在邊門內側靠近教學樓的地方被發現,埋在雪堆之中。」

三宅樹理點了點頭。她此刻的姿勢像是蹲在證人席上。

「如果你和淺井出了教學樓,再跑出學校邊門,途中就沒有看到柏木的遺體嗎?」

三宅樹理激烈地搖著頭,氣喘吁吁地說:「沒有看到。」

「如果柏木是從你用磁鐵表示的位置垂直落下,應該會掉落在邊門附近。你和淺井沒有發現嗎?」

「我們逃跑的時候根本沒有看到遺體,可能是從旁邊跑過的吧。當時那裡一片漆黑,我們又怕得要死,腦子裡一片空白,只顧逃跑了……」

三宅樹理說不下去了。她的身體從椅子上滑下,蹲在地上,後背大幅起伏。教室後方的尾崎老師站了起來。藤野涼子立刻舉起了手。

「法官,請求休息。」

「休庭五分鐘。」

尾崎老師幾乎是抱著樹理將她從證人席上帶走的。教室的門打開又關上,小法庭卻依然籠罩在沉默之中。

原田仁志自言自語道:「這種過度呼吸的狀況,只要在腦袋上套個塑料袋,馬上就會好的。」

大家全都看著他。

「只要多吸一點二氧化碳就行。」補充說明后,原田仁志緘口不言了。

小山田修掃視一遍陪審團:「不叫救護車不要緊嗎?」

大家都沒有點頭,只是相互交換著不安的眼神。

高個子陪審長站起身來喊道:「井上——哦,不,法官。還能繼續嗎?「

井上法官往上推了推鼻樑上的銀邊眼鏡:「什麼意思?」

「證人詢問。要讓三宅繼續講下去,看來是不行了,不是嗎?」

竹田總是那麼替別人著想。

山野紀央從真理子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從裙子口袋裡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四周和額頭,又帶著感謝的眼神對真理子微微一笑。那塊手帕是淡粉色鑲花邊的款式,用熨斗燙過,摺疊得四方端正,很符合她本人的形象。

「我覺得有陳述書就足夠了,已經寫得很詳細了。三宅為了製作這封陳述書向藤野同學講述時,估計相當難受吧。」竹田陪審長將矛頭指向辯護人,「神原,你覺得呢?一定要進行交叉詢問嗎?」

神原辯護人正在默默思考。井上法官兩邊的胳膊肘撐在桌上,雙手手指交握,環視在場的所有人:「休庭時間延長至十五分鐘。藤野、佐佐木,你們帶著萩尾退庭。」

藤野檢察官一下子瞪起了眼睛。「這是怎麼回事?」

「關於剛才的提議,我要和陪審長、辯護人一起商量一下。」

「怎麼著?要我們靠邊站?」萩尾一美跳了出來。

「是的。」

「我覺得這沒道理。」佐佐木吾郎說。

「好了,你們的意見我聽見了。退庭吧,還有十二分鐘。」

藤野涼子瞪了井上法官一眼,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地催促兩名事務官走出後門。

「辯護人的意向如何?」

神原辯護人學著剛才井上法官的動作,手指交握抵在額頭。他在辯護人席上作出低頭的姿勢,真理子還是第一次看到。

「神原。」井上法官喊道。

「井上法官。」一個發顫的甜美聲音響起,是山野紀央。她坐在真理子身邊,抬頭注視井上法官。「我希望證人詢問能繼續下去。」

竹田陪審長的眼中露出擔憂的神色:「山野同學。」

「我和淺井關係不錯這點,請大家先放在一邊。」山野紀央的話語中透著堅強,「剛才的證言里有一些漏洞,大家沒有注意到嗎?」

「什麼漏洞?」井上法官問道。神原辯護人也抬起頭,望向山野紀央。

「三宅說,她們是趁著大出一行將柏木推下教學樓后瘋鬧的當兒逃走的。可舉報信上寫的卻是『他們三人笑著逃跑了』。這兩種說法存在矛盾。如果她們先逃走,肯定看不到大出他們逃走的樣子。」

「噓——」小山田修吹了一聲口哨,「符合邏輯,嚴絲合縫。」

真理子看到,正努力發言的山野紀央雙手顫抖。

「還說她們在逃走時沒有發現柏木,這一點也有悖常理,從心理角度而言也很反常。如果換作我,肯定會去確認,去看看柏木到底怎麼樣了,說不定他還活著。」

「即使是大出他們,應該也會去確認。」原田仁志又開始嘀咕了,「到底死了沒?如果是我,就一定要看個究竟。」

「或許這兩撥人都顧不上吧?」陪審長說,「我不覺得這有多奇怪。特別是淺井和三宅,她們害怕得很,不知自己磨磨蹭蹭會帶來怎樣的厄運,不是嗎?」

「可是,柏木的身體就倒在三宅她們逃跑經過的路上。」山野紀央的聲音帶著哭腔,連嘴唇也開始顫抖起來,「既然從他身旁經過,怎麼可能沒注意到?第二天早晨野田發現時,柏木的身體埋在了積雪之下。可他剛剛從樓上摔下時,還沒有埋在雪裡。而且那天晚上積起來的雪,都是過了半夜才開始下的。在此之前只有零星小雪,在水泥地上根本積不起來,我記得很清楚。」

教子和彌生也點起了頭。

「等、等等。」向坂行夫插嘴道,見大家都看向自己,他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陪審員之間的討論,不應該放在最後嗎?」

「嗯,應該這樣,可是……」

井上法官苦笑了一下,他撩起飄蕩著的黑袍下擺,讓冷風吹到裡邊去。「可是,情況特殊。三宅當場倒地,弄不好校內審判本身都會無法進行下去。」

「想不到,你這麼沒底氣。」原田仁志還在嘀咕,「過度呼吸又不會死人。」

「原田同學,你好冷血啊。」

被教子這麼一說,原田反倒笑了:「我說的是事實。」

「太冷血了。」彌生笑道。

真理子身邊的向坂行夫不知在自言自語著什麼。

「說什麼呢?」

「呃……如果沒關係的話,我說一下好了。」他鼻子上的汗水在閃閃發光,「聽到三、三宅說,屋頂機械室的門上亮著燈,我還真嚇了一跳。」

「怎麼了?」

「因為我不知道。如果不是真的在夜裡上去過的人,是不會知道那裡有電燈的吧?」

他話音剛落,就有人作出回應「知道」,而且有三個人——竹田陪審長、小山田修和原田仁志。

向坂行夫吃了一驚。「你們怎麼知道的?」

「放學后開展社團活動時,遇上天氣不好或冬天日短的時候,那盞燈就會點亮。」

「有人上屋頂檢查時,也看得到那裡有燈亮著。」

原田仁志點點頭,補充道:「站在操場邊上,抬頭就能看到。」

「啊,是這樣啊……」向坂行夫像漏了氣似的。

井上法官咋舌道:「好了好了,這事就別再研究了。」

「法官,」神原辯護人站了起來,「各位陪審員。」

他鎮定自若,沒有絲毫驚慌。

「我們辯護方想要詢問三宅證人的問題只有一個,只是履行一下權利而已,其他的就看檢方了。」

「要不,讓藤野把問題精簡一下?」井上法官的話語中夾雜著嘆息。說完,他親自跑到了走廊上。

「山野同學,你不要緊吧?」神原辯護人喊道。原來,山野紀央的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

「我沒事。」她又掏出手帕擦了擦臉,主動握住了真理子的手。真理子也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我說,你要不要坐到這邊來?」安靜得被大家遺忘的勝木惠子,突然從陪審席的另一頭朝山野紀央開口道,語氣很親密,話音中帶有笑意,「坐這邊就能看清楚證人的臉。你就在這兒瞪著她。」

「勝木,別鬧!」

挨了陪審長一句批評,勝木惠子哼了一聲,蹺起了二郎腿。

我們到底算幫哪邊的?真理子的腦子有點亂。她環視著小法庭,卻跟神原辯護人對上了眼。

神原的嘴角浮起微笑。真理子不好意思了,趕緊低下頭。

回到證人席上的三宅樹理顯得十分憔悴,臉色愈發蒼白,手裡捏著手帕。

「由於陪審員們擔心你的健康,我們決定省略掉幾個問題。估計再過十分鐘左右就能結束詢問。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面對藤野檢察官的這番話,三宅樹理只是默默點了點頭。

「你和淺井目擊了柏木卓也被害的現場?」

三宅樹理又點點頭,將掌心的手帕攥得更緊了。

「這件事你向別人提起過嗎?」

「沒有。」

「報過警嗎?」

「沒有。」

「和父母商量過嗎?」

「沒有。」

「你和淺井兩個人撰寫舉報信並投入郵筒,是在新年後的一月六日,對嗎?」

「是的。」

「之前從未向他人提起過這件事?」

「是的。」

「為什麼不跟別人說?」

「我一開始不就說過,因為我們覺得,松子——淺井和我無論說什麼都不會有人相信。」

「可是,你和淺井絕不是在胡編亂造吧?你們身邊的人也不會說你們是騙子啊。」

「因為事情太過駭人聽聞,我們覺得別人不會相信我們。」

「連自己的雙親也不會嗎?」

「我不想讓家裡人擔心。在這方面,松子——淺井也一樣。」

「你可以用你習慣的方式來稱呼淺井。」藤野檢察官對證人笑了笑,「你們把這麼大的秘密藏在心裡,一定很難受吧?」

「松子和我都以為大出他們很快會被逮捕。」

「你是說,他們三人殺害柏木的事很快就會暴露?」

「是的。」

「在此,請允許我確認一下。在屋頂上的三人幫中,你看清了被告大出俊次的臉,是嗎?」

「是的,是我親眼看到的。」

「另外兩個人有沒有認出來?」

「當時我自己並不清楚。在和松子的交談中,我逐漸認識到,既然他們和大出混在一起,那應該就是橋田和井口。雖然只能看到黑影,但體格確實差不多。」

「也就是說,橋田和井口在場這一點,你並沒有確證,是嗎?」

「是的。」

「舉報信上卻明確地寫著他們的名字,這又是為什麼呢?」

「跟松子商量后,才決定這麼寫的。」

「現在,你的這種想法也沒有改變?」

「沒有。」

「井口曾在本法庭作證,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他沒有和大出見面。對此你怎麼看?」

「他在撒謊。」

坐在真理子身邊的山野紀央嘆了一口氣。陪審員席靠邊位置上的勝木惠子高高挑起腳尖,換了個雙腿交叉的姿勢。

「想到用舉報信揭發本案的又是誰?」

「是我。」

「舉報信的內容是誰想出來的?」

「是我和松子一起考慮的。」

「你們一共寫了三封,寄給三個人,對吧?請報一下收件人的名字。」

「當時的津崎校長、班主任森內老師,還有跟柏木和我同班的藤野涼子。」

「就是我?」檢察官指著自己的鼻子。

「是的。」

「在同班同學里,你們為什麼單單選了藤野涼子?」

「因為她是班長。另外,我們知道她爸爸是警察。」

「沒想到直接報警嗎?」

「我們怕警察不肯認真對待,從一開始就沒打算那麼做。」

「想到過要將舉報信寄給媒體嗎?」

「根本沒有那種打算。」

「就是說,只要校內那幾位值得信賴的人物讀到你們的舉報信就行,是嗎?」

「是的。」

「在這方面,你和淺井意見一致?」

「完全一致。說可以寄給藤野涼子的,就是松子。她最信賴藤野涼子。」

對此,藤野檢察官沒有給出特別的回應。

「你們是什麼時候開始寫舉報信的?」

「我們早就想寫了,可決定寫成那樣,是在一月三日之後。」

「在此之前,還一心希望大出會被逮捕,是嗎?」

「是的。我們以為他肯定會被逮捕。」

「可是,這方面的消息遲遲不來,你們便想採用舉報信的手段,是嗎?」

「是的。」

藤野檢察官依次看向法官和陪審團。「在陳述書的附件中,有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四時許,監控攝像頭拍到淺井松子和證人在便利店的圖像影印件。」

「我們是去買簽字筆的。」證人說,「在十二月二十四日夜裡跟松子碰頭的那家便利店。」

「舉報信投入郵筒是在一月六日,沒錯吧?」

「沒錯。」

「是在哪家郵局?」

「我和松子坐公交車去中央郵政局寄的。在我家附近的郵政局寄信,會有點害怕。」

「為什麼要害怕?」

「我們考慮到,有人會從郵戳聯想到是當地人寄出的。我們不想讓別人知道是我們寄出的,在筆跡上做手腳也是為了這個目的。」

「你和淺井都覺得自己在做正確的事,不是嗎?又為什麼要隱瞞自己的身份呢?」

「我們想到,如果讓大出他們知道了,那接下來被殺的恐怕就是我們。」三宅樹理臉色蒼白,語調卻異常平穩,回答問題也從未有絲毫猶豫。

恐怕會被他們殺死。真理子覺得自己根本無法平靜地說出這番話。如果害怕被殺,那看到兇案現場后,自己一定會告訴父母,絕對沒辦法一個人悶在心裡。

「然而,三宅同學,」藤野檢察官將重心從右腳轉移至左腳,稍稍放低聲音,「這封舉報信引發了一場你們始料未及的騷動。」

「是的,」三宅樹理點點頭,「如此巨大的騷動,是我和松子都不希望看到的。由於《新聞探秘》節目的緣故,還出現了偏袒大出他們的人,對此,我和松子都受了很大的刺激。」

「你是說,出現了同情大出他們的意見,認為不該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僅憑平日的不良品行就認定他們是殺人犯。」

「是的,所以松子很害怕。」

「很害怕?」

「嗯。她說,大家越來越同情大出他們,而停止追究責任,他們最後一定會找出寫舉報信的學生,並施加報復。」

「你認為大出他們會這麼做?」

「看了那檔電視節目,誰都會這麼想的吧。」三宅樹理的聲調一下子拔高了,「大出還有個流氓一般的父親!記者茂木先生不就被他打了嗎?連津崎先生也受到了他的威脅!不僅蠻不講理,還特別有錢,他要是報復起來,肯定什麼都做得出來。」

三宅樹理的呼吸又紊亂起來,這次不是因為胸悶,而是由於太過興奮。

「我看了那期節目。大家都看過吧?二月二日,大出他們對四中的學生又打又踢,把他揍了個半死!這說明在殺死柏木之後,他們一點不知悔改,還在肆無忌憚地敲詐外校學生。」

「我反對。」一直面不改色地望著藤野涼子和三宅樹理一問一答,安靜得瘮人的神原辯護人此刻穩穩噹噹地插了進來,「剛才證人提及的敲詐事件,本法庭並未當作證據採用。」

「證人,」井上法官探出身子,「僅從電視里看來的信息不能當作證言。」

「可是,大家都看到了吧?茂木記者在電視節目里報道了。」三宅樹理從證人席站起身,聲音高得近乎歇斯底里,「那些人確實做得出那種壞事!大出的父親還花錢堵上了受害者的嘴!」

「證人,關於此事不得再發言!」

「電視里都播了,難道這不算充足的證據嗎?」

「本法庭不會將電視報道視作確鑿的事實。證人,請坐下。」

「三宅同學,請坐下。」

在藤野檢察官的催促下,三宅樹理顫動著肩膀坐了下來。但她的嘴還沒停:「在座的各位,難道都漠視正義嗎?看到做壞事的人不受懲罰,也能無動於衷嗎?」

「證人,請保持安靜!」

「因為跟自己沒關係,反正自己平安無事,就可以佯裝不知了?松子死了!她基本上也算被大出他們殺死的,大家都不聞不問……」

井上法官正要敲打木槌的時候,藤野檢察官大喝一聲:「三宅同學,請保持安靜!」

三宅樹理嚇了一跳,愣住了。

「請保持清醒。大聲喧嘩在這裡毫無用處。」

三宅樹理閉上了嘴,但她內心的興奮似乎怎麼也抑制不住,時而用手掌摩擦裙子,時而雙手抱胸又放開,忙個不停。

「就在新學年開始后的四月二十日下午三點多……」藤野檢察官說道。

聽到這番話,仍舊心神不寧的樹理點了點頭。

「淺井松子遭遇了交通事故。」

「是的。」

「那天,你和淺井見過面嗎?」

「在遇到事故之前,松子就在我家。我們兩人在說話。」

好幾個陪審員屏住了呼吸。真理子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山野紀央,血色正如潮水般從她臉上褪去。

「你們都說了些什麼?」

「在談柏木的事。松子很害怕,坐立不安。」

「為何會害怕得坐立不安?」

「就因為那個嘛!」

三宅樹理急不可待,竟用拳頭敲擊起裙子底下的大腿。

「因為看了上一周播放的《新聞探秘》特輯,知道大出的父親是什麼樣的人。兩天後,學校舉辦家長會,會上大家只是啰啰唆唆地說個不停,沒有一點實質性進展。松子的母親去了那次家長會,回來向松子轉達了會上的內容,這讓松子很絕望。還有人說舉報信是編造的,連警察也如此斷言,以此來推卸自己破案不力的責任。」三宅樹理眼角上吊,拔高了嗓門,「松子哭了。她說,照這樣下去,大出他們就沒人管了。我和樹理目擊兇殺現場並寫下舉報信的事肯定會暴露。只要媒體認真調查,這種事很快就能查出來。可是,我,我……」

語言趕不上嘴巴的動作,只見她的嘴唇憑空開合了好幾下。

「我勸她不能鑽牛角尖,現在放棄希望為時尚早。茂木先生看上去比較靠得住,我們只要繼續忍耐,一定會有所轉機。我試圖說服松子。是的,我試圖說服過她……」樹理重複著,用拳頭捶打著自己的大腿。

「淺井和你分手的時候,大約幾點?」

「我記不清了。大概不到三點。」

「分手時,淺井的精神狀態如何?」

「她臉色很差,哭哭啼啼,好像相當驚慌。我還對她說,回去路上小心。可是,松子她……」三宅樹理嗓音變調,眼淚奪眶而出,撲簌簌地掉了下來,「她竟然神思恍惚地撲到卡車前面去了。」

「事故的目擊者對淺井的父母是這樣說的,『這個女孩子飛奔著沖了出來。』」

藤野檢察官冷靜地糾正了樹理的說法,可樹理淚流滿面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事故當時的情況我不知道。我沒有看見。」

「淺井由於害怕,精神狀態很不穩定。她在擔心舉報人是你們倆的事實會暴露,因而變得神思恍惚。是這麼回事嗎?」

「是的,是的。我想說的正是如此,的確是神思恍惚。我想,由於恐慌,松子已經有點神經衰弱了。」

再次出庭作證的三宅樹理說到一半時,山野紀央已經低下了頭,用手緊緊攥住裙褶。

「我想,和我分手后變成孤身一人的她感到害怕,想快點跑回家。」三宅樹理一口氣說到這裡,重重地喘了口氣。

山野紀央攥著裙褶的手非常用力,指關節一個個都突了出來。

「剛才你說,『她基本上也算被大出他們殺死的』,這是什麼意思?」

「對不起。」三宅樹理道了個歉,語速很快,像是將什麼東西揉成一團后趕緊扔掉似的,「這只是我的主觀心情,不是說大出真的把松子推到了大卡車前面。」

「陪審員們,請你們理解證人真正要表達的含義。」

藤野檢察官環視一遍陪審員。真理子想和涼子四目相對,涼子的視線卻沒有和任何人接觸。休庭后的證人詢問中,涼子一直如此,只是集中注意力一個勁地提問,連法官和辯護人都沒有進入她的視野。

或許,涼子並不想讓任何人進入自己的視野。

這樣的念頭突然在腦海中閃過,真理子心中一驚,我為什麼會這麼想呢?

「事故發生三天之後,淺井同學去世了。」藤野檢察官繼續說,「你一定很難過吧?」

「是的。」三宅樹理點點頭,又擦了擦眼淚,「由於刺激太大,我都說不出話來了。」

「現在已經不要緊了嗎?」

「嗯,我能夠出聲了,因為我很想出庭作證。」

眼淚源源不斷地流出來,怎麼擦也擦不幹凈,樹理說出的話都是斷斷續續的。

「為了松子,我要出庭作證,所以,我的聲音回來了。我想,是松子給了我力量。一定是的。」

「吧嗒」一聲,一滴眼淚落在了山野紀央攥住裙子的手背上。她堅強地抬起頭,鬆開裙擺,擦了擦眼角。

「感謝你鼓足勇氣來出庭作證,謝謝!」

藤野檢察官坐了下來。三宅樹理輕輕抽泣著,將手帕按在臉上。真理子朝教室後方看去,只見尾崎老師臉上露出擔心的神色,但沒有動身。

「辯護人,需要交叉詢問嗎?」

「需要。」神原和彥從座位上站起身,兩手撐在桌面,兩眼注視著證人,「三宅同學,你平靜下來了嗎?」

三宅樹理沒有回答,只是垂著頭,將臉埋在手帕背後。

「我只有一個問題。現在可以問嗎?還是再過一會兒?」

樹理抬起頭,眼圈通紅,臉頰上濕漉漉的。

「沒關係,你問吧。」說著,她又抽噎了一下。

「謝謝!」神原辯護人低下頭,雙手從桌上移開,端正自己的站姿,「三宅同學。」

「嗯。」

「你所說的看到柏木遇害現場的證言,是真實的嗎?」

沉默包裹住全場。與剛才陰冷的沉默不同,如今的沉默異常沉重。身處這凝重的氛圍中,大家大氣都不敢出。連證人席上的三宅樹理,也瞬間停止了呼吸。

「什麼……你說什麼?」樹理斷斷續續的話音似乎並非源於哭泣,而是話語真的堵在了喉頭,「什、什麼?你什麼意思?」

「你不明白我提問的意思嗎?」語調委婉,表情平和,可神原和彥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眼眸清澈見底,「好,那我換一種說法。三宅同學,你所說的真是你的親身體驗嗎?不是腦海中憑空想象出來的嗎?請你回答,到底是哪一種?」緊接著,他不溫不火地加了一句,「你可是宣過誓的。」

一動不動傾聽著的藤野涼子,這時猛地站起了身:「法官!」

「反對無效。證人,請回答!」

是啊,我也想聽聽你的答覆。三宅同學,快回答。真理子在胸中高喊著,快回答。

三宅樹理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里,眼淚又開始奪眶而出。她的嘴唇激烈地顫抖著。

「需要我再問一遍嗎?」神原辯護人的語調始終保持平靜,「你的證言,是真實的嗎?」

無論在穩穩注視著樹理的眼神中,還是在循循善誘般的語氣中,都不含一絲詰難的意味,而是另一種情感。

神原和彥簡直像在撫慰三宅樹理。真理子突然這樣想道。

睜大眼睛任由淚水流淌的樹理的臉上,閃過一陣痙攣似的抽搐。她的臉愈發扭曲,嘴張得很大。她兩手握住手帕,像要抑制嘔吐似的按住嘴巴。「唔——唔——」指縫間漏出呻吟般的聲響。

「是……真實的。」

真理子看到,聽到回答的神原辯護人雙肩無力地垂了下來,不是放心,也並非沮喪。

是大失所望。

眼中這悲憫的神色又是怎麼回事?是在撫慰三宅樹理嗎?

不,不是。真理子有些不明所以了。我怎麼了?我的腦子肯定出問題了。

可是,神原的那種表情,那種眼神,太詭異了。雖然稍縱即逝,大家都沒注意到,可我確實看到了。

對不起。

他在向三宅樹理道歉。為什麼要道歉?

「交叉詢問結束。」

視線從證人臉上移開后,神原辯護人坐了下來。真理子雙手按在胸口,數著自己的心跳。鎮靜,鎮靜。我這是著了魔。

尾崎老師來到前方,將蜷縮著身子哭泣的樹理從證人席上拉起來。樹理的腳步踉踉蹌蹌,像個醉漢似的一步步朝教室後方走去。

突然,她回過頭來。彷彿要掙脫出尾崎老師的臂彎,她扭動身軀,回頭望了一眼。

證人三宅樹理用一記回眸結束她的「表演」,走出了法庭。她說出了真實的話語,然後離去,消失無蹤。

「大家休息一會兒,正午繼續開庭。」井上法官一聲令下,小法庭內的陪審員們獲得了一小時左右的休憩時間。

大家都朝休息室走去,山野紀央卻對倉田真理子說:「倉田同學,我想到外面走一走,你能陪我嗎?」

見山野紀央主動邀請自己,倉田真理子點了點頭。她很高興,因為她也想看看藍天。

「換個心情吧。」並肩走下樓梯時,真理子說道。

「是啊。去背陰的地方走走。今天也很熱。」山野紀央說道。

真理子輕輕點頭:「嗯,就是嘛。」

倉田真理子還在小心翼翼地提防著,因為茂木記者說不定還在附近轉悠。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如果那個記者跳出來,就由我來保護紀央。

操場上沒有人,校舍反射著強烈的陽光,連吹起的沙塵都裹挾著熱氣。兩人默默地靠著建築物行走,自然而然地繞著操場散起步來。

「剛才真是要謝謝你。」山野紀央說道。此時,她們正好走到隔著操場能眺望教學樓的地方。

真理子臉紅了。她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但一時間又不知該如何表達。要是換作小涼,肯定不會像自己這麼沒用。

「我想起了淺井的許多往事,很難過。」紀央小聲說著,用手輕撫額頭,像在遮擋陽光,也像在掩藏眼淚。

「嗯。」真理子應了一聲。

「剛才向坂也說了,作為陪審員,我們現在就開始議論這些事情是不行的。不過,只是跟倉田你說說,應該不要緊吧?」

「嗯。」

自己在這種時候,倒只會說「嗯」了。

山野紀央放下手,對真理子笑了笑:「我原本以為,自己看到三宅樹理後會更加生氣一點,事實倒不過如此。」

「不過如此?」

「嗯。」紀央的眼角濕潤了,「我只覺得實在非常可悲。」

八月中旬的陽光照射在並肩行走的兩人身上,投射出濃濃的身影,天空一片蔚藍。暑假快要結束了——不知為什麼,真理子突然想到了這個。

「看到法庭上作證的三宅,我陡然萌生一種感觸——啊,小松已經不在了。」

淺井松子已經不在人世了。

「三宅可以暢所欲言,小松卻只能沉默。她自己的想法和主張,都不可能說出來了。因為她死了。」說著,山野紀央又舉起手蓋住了眼睛,「我總是忍不住想著,小松死了,小松已經不在了……雖然這麼想也於事無補。」

真理子將手掌貼在紀央的背上,感受到她的顫抖。

「小松死後,就出現了傳言,說舉報信或許是三宅樹理和小松寫的。我從那時起就一直認為,小松肯定只是幫忙的那個。小松人好,三宅要她幫忙,她肯定不好意思拒絕。」

「嗯。」真理子輕輕撫摸著紀央的後背。

「所以事到如今,無論三宅說什麼,我都不會驚訝。不過,直接從三宅口中聽到這一切,和最初聽到傳言時的感覺還是截然不同的。我們……」山野紀央提高了嗓音,「接下來還要聽大出的申訴吧?這也差不多。」說著,紀央將臉轉向真理子,「大出他們殺死柏木的說法,最初也僅僅是傳言。」

「是啊。」

「當時,我覺得大出他們不至於那麼壞,但也不排除這種可能性。總之,那只是傳言,沒有任何依據。」

「大家都是這麼想的。」

「所以,關於大出的事,也必須聽他本人的說法。大出還活著,能說出他想說的話。我現在終於開始理解校內審判的意義了,雖然有點太晚了。」山野紀央笑了。真理子也笑了,她對紀央搖了搖頭。

不晚,一點都不晚。

「校內審判預定到二十日結束,是吧?大出出庭作證應該就在明天?」

「神原會安排的。他一定會讓大出在最佳時機出庭。」說著,真理子又有些猶豫不決了。神原面對三宅樹理時,總是會露出愧疚和安慰的眼神。這一點,要不要告訴紀央呢?

「真是個謎。」望著教學樓,山野紀央咕噥道,「神原真是個謎。真理子,你不覺得嗎?」沒等真理子回答,她就自顧自說了下去,「他為什麼要來當辯護人?他到底在打什麼主意?我覺得,他不見得是出於單純的正義感或同情心。事到如今,我怎麼覺得心裡沒著落了呢?」

紀央果然注意到了神原辯護人在交叉詢問時的表現。即使用了不同的說法,她心中也明顯懷有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謎團。

對此,向坂行夫又如何呢?竹田陪審長呢?小涼她又怎麼樣呢?

而相比其他人,作為助手的野田離他最近。難道也沒有感覺到什麼異樣嗎?不,他應該會更深入一點。

他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啊!」山野紀央輕輕叫了一聲,整個身子微微跳動了一下。

真理子循著她的眼神看去,只見一個人正筆直地橫穿操場,朝這邊跑來。

剎那間,真理子以為自己看到了淺井松子。她想起上體育課時的情景。松子和真理子一樣,又胖又重,跑步很慢,胸部還會一個勁地晃動。看到這幅情景,不要說男生,就連女生也會偷偷笑話她。

「是小松的媽媽!」山野紀央迎著來人走上前去。倉田真理子這才如夢初醒,眼前這個氣喘吁吁的人確實不是松子,而是一位體形和松子相仿的中年婦女。

「紀央!」

兩人的手握在了一起。淺井松子的母親抱著山野紀央,不停地喘著粗氣。

「我在窗口看到你了。」她說話的聲音也和松子非常像,「我知道今天我們不能旁聽。」

「對不起。」

「可是,待在家裡只會坐立不安。」淺井松子的母親做了個深呼吸,臉上露出笑容,「所以我還是跑來了。津崎先生看到我后,就叫我跟他一起去裡邊等著。」

看到淺井松子的母親在看自己,一旁註視著她們的真理子對她低頭鞠了一躬。

「這是倉田真理子同學。」山野紀央介紹道。

「認識,認識。是陪審員,對吧?」

「阿姨,您前兩天來旁聽過嗎?」

「沒有。我沒有這個勇氣,孩子她爸倒一直來。」

「哦,那麼……」

是因為知道今天三宅樹理會出庭,實在忍不住才來學校的嗎?

終於調整好呼吸后,淺井松子的母親在紀央和真理子面前端正姿勢:「我是松子的母親淺井敏江。為了校內審判,兩位辛苦了。」

她雙手放在膝蓋前,彎下腰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真理子有生以來第一次收到大人的慰問。

「阿姨……」山野紀央的話音堵在了喉頭。

淺井敏江抱住了她的肩膀。「我知道你們都不容易,但還是要加油。倒不是說為了松子,校內審判本身就十分重要。」她抱著紀央,對真理子露出笑容,「倉田同學。」

「嗯。」

「松子說起過你。說你和她一樣胖,但皮膚白,長得很可愛,而且性格溫和,為人親切。」

真理子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怕光似的眯起眼睛的淺井敏江,在真理子眼裡顯得有些耀眼。

「津崎先生說過,不能隨便和你們閑聊。我只想聽聽你們的聲音。再見了。」說完,淺井敏江就要回教學樓。

山野紀央見狀趕緊攔住她:「阿姨,三宅她……」

「我沒有和樹理見面。紀央,我不是為此而來的。」

「可是……」

不無忌憚地瞟了一眼操場對面的教學樓之後,淺井敏江壓低了聲音:「樹理好像和岡野先生在一起。校長室里很熱鬧。只要不是樹理又不舒服了就好。」

真理子與紀央對視了一眼。淺井敏江輕輕晃了一下紀央的肩膀。

「我和津崎先生一起談起了許多事。我已經很滿意了。」

「阿姨,你會作為證人出庭嗎?」

聽到紀央的問題,真理子吃了一驚。還是紀央心細,自己根本沒想到這一點。

「沒要我出庭,可是大出的辯護人,是叫神原吧?他在開庭前到我家來過。那時,我把所有能講的都告訴他了。藤野同學也來過。」淺井敏江說道,「她也是個好孩子。你們都是好孩子,真的,我為你們感到驕傲。雖然我沒有自豪的資格。」

在火熱的陽光照耀下,淺井敏江開始冒汗了。不過,在她眼角邊閃亮的並非汗水。

「好了,我得走了。打擾你們了,真是對不起。」

淺井敏江一個轉身,邁開腳步。她不再奔跑,而是一步步向前走著,走到一半還停了下來,朝紀央和真理子揮了揮手。

真理子產生了錯覺。她彷彿看到了淺井松子在朝自己揮手。

或許這並非錯覺吧。

真理子和紀央提前十五分鐘回到小法庭,發現陪審團難得都聚齊了。井上法官總是待在休息室里,眼前的光景還是第一次遇見。

「我說,倉田,你們都看到了吧?」小山田修挪動圓滾滾的身體走上前來。

「看見什麼了?」

「不是『什麼』,是『誰』……」將棋社主將死板地訂正道,「橋田來了,是他老爸陪著來的。因為之前打傷了井口,他一個人不敢來學校。」

勝木惠子將一把椅子拖近身邊一腳踩住,不耐煩地說道:「是野田找來的。」

「哦,我想呢,」山野紀央拍了一下手,「從昨天起,野田就不見人影了。」

「什麼意思?」

「是為了讓橋田出庭作證去作準備了吧?」

勝木惠子皺起了眉頭。她的眉毛剃掉了,如果不用眉筆畫上兩條,就會相當難看。

「那又怎麼樣?」

比起橋田祐太郎會站上證人席,勝木惠子的態度讓真理子更吃驚一些。

「井口不是來作證了嗎?所以橋田來當證人也沒什麼可奇怪的。這個暫且不管,勝木,你心裡應該高興吧?」

聽了向坂行夫這番話,勝木惠子吊起眼角。「我幹嗎要高興?」

面對氣勢洶洶的她,向坂行夫結巴起來:「可、可不是嗎?橋田的證言一定對大出有利。」

「你們都相信嗎?」勝木惠子氣呼呼地反擊道。

「既然是證言,就該公平地聽取。」教子和彌生異口同聲道,「都在一起待了三天,你還不能相信我們嗎?勝木,你別老是這副樣子,叫人不舒服。」

眼看氣氛就要緊張起來了。

這時,小山田修突然打了個嗝。「我最喜歡吃便當了。」

「吃完一定會打嗝。」身為高矮組合成員的陪審長補充道。

「不就是午飯嗎?」

面對彌生冷冷的攻擊,將棋社主將笑了:「有將棋社活動的時候,我會自己帶便當來。」

「小山田到學校,第一件事就是吃便當。他吃的是便當早餐。」

「那中午怎麼辦?」

「去『山屋』買麵包。」

「山屋」是學校附近的一家麵包店。

「腦力運動可是相當消耗熱量的。」

高個子竹田陪審長在小山田修的肚子上打了一拳。

「啊,打嗝治好了!」

大家都笑了起來。只有勝木惠子和蒲田教子在對視。惠子瞪著教子,教子不甘示弱地回瞪她。

最後,惠子服輸了。她的腳從椅子上放下,臉扭到一邊。真理子在心裡為教子鼓起了掌。

大家都是好孩子,都是出色的陪審員。

「你們都偷看到了吧?」下午的審理一開始,井上法官就說了句忘記自己身份的話。因為他看到,當辯護方提出要傳喚橋田祐太郎出庭作證時,沒有一個陪審員露出驚訝的表情。

「法官,你這是違規發言吧?」竹田陪審長裝模作樣地指責道。勝木惠子之外的所有陪審員全都低下頭吃吃地偷笑起來。

真理子看到,連辯護人和野田助手都笑了。他們都很輕鬆嘛。野田似乎有點睡眠不足,眼皮腫起來了。

「證人可以出庭了嗎?」

聽到辯護人的請求,井上法官馬上一本正經地板起臉作出許可。野田健一起身打開了教室的門。

橋田祐太郎出現了。

大家都是初三學生。就算有一段時間沒見面,也沒到一兩年那麼久。可是,見到橋田祐太郎的瞬間,真理子仍不禁感嘆——

橋田變老了。

與籃球社主力竹田陪審長一樣,橋田是個高個子。他曾經是籃球社的成員之一,即便只是在他和井口充起衝突釀成慘禍前的並不長的一段時間裡。

這兩個人給人的印象為何又有如此大的差別?竹田陪審長和橋田祐太郎都穿著同樣的校服,精神面貌卻天差地別。雖說高個子會有點駝背很正常,可橋田駝得簡直像個小老頭,走起路來步履沉重,臉色也很差,像得了重病似的。

誰都沒攤上好事。真理子的腦海里突然冒出這個念頭。

井口受了傷,橋田和樹理也受了傷。

誰都沒攤上一件好事。

「請報一下你的姓名。」

橋田祐太郎嘟嘟囔囔地報出了自己的姓名。他低著頭,似乎在逃避,不想看任何人的臉。

「請你說話大聲一點。下面進行宣誓。」

真理子看了看藤野涼子。涼子的臉上果然沒有絲毫的驚訝。或許小涼在想:既然這邊打出了井口這張牌,對方當然要拿橋田來回敬自己。在這場較量中,率先出牌才是最重要的。

不錯,真理子的耳朵里還殘留著井口充的話語。

大出說過,是在柏木的葬禮后說的。

他說:「就是我乾的。」

井口還說,要干真正的大事時,小俊或許不會帶上他們。

神原辯護人站起身來,對法官和陪審員們說:「關於橋田證人,我方沒有可供提交的陳述書,因為沒有時間準備。在此,我首先表示歉意。」

看來,野田健一會睡眠不足,不是為了寫陳述書。昨天一整天,他都在說服橋田祐太郎出庭,並商量如何回答詢問。

「橋田同學,請坐。」

橋田祐太郎悄無聲息地坐了下來,像一個幽靈似的輕輕地晃動了一下。

「下面,我將向你提出各種問題,請你抬起頭,大聲回答,讓陪審團聽清楚。」

在辯護人的催促下,橋田祐太郎抬起頭,可眼神依然在逃避。

「橋田,你跟大出俊次和井口充是朋友嗎?」

沒有回答。

「應該說是夥伴?」

還是沒有回答。

辯護人繼續問道:「你們是不良團伙,從初一開始就混在一起做了不少壞事,引發各種各樣的騷亂。是這樣嗎?」

證人終於默默地點了點頭。

「由於這些情況本校學生都很清楚,我在此就不細問了。而在今年的某一個時期,你與大出和井口拉開了距離,是吧?」

證人又點了點頭。

「你能告訴我們這麼做的理由嗎?」

橋田相當沉默寡言,對此,真理子他們自然很清楚。由於一聲不吭的他時常會突然發作,在某些情況下,他會比大出俊次更可怕。

「你這麼做是有理由的,不是嗎,橋田?」神原辯護人雙手撐在桌上,探出身子,「或許說成『契機』更加妥當吧?」

橋田祐太郎彎腰曲背地坐著,一聲不吭,彷彿連呼吸的跡象都消失了。「因為……厭煩了。」

勝木惠子難得端端正正地坐著,既不蹺二郎腿,也不斜靠在椅子上。她豎起耳朵,認真傾聽著證人的嘀咕聲。

「你對什麼感到厭煩?」

「就是,這種事情。」

「『這種事情』是指什麼?」

「被警察抓去,之類的。」

「出過這樣的事?」

橋田又垂下了頭。神原辯護人慢慢仰起身子,視線停留在證人身上。他剛要開口,橋田又咕噥起來。

「在二月,大概是中旬……抄了個靶子。」

「抄靶子?是『敲詐』對吧?」

「嗯,一個四中的。」

「由於這樁事件,你們被城東警察局管教了。是你、大出和井口三個人,對吧?」

「是的。」

檢方席上的藤野涼子、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都吃了一驚。為什麼要吃驚?真理子的腦袋一下子轉不過彎來了。

「你們敲詐的對象是城東第四中學當時還在讀初一的增井望。你還記得嗎?」

「當時不知道他叫什麼。」

「只是因為他偶然路過,看他是個小個子,好欺負,是嗎?」

「是的。」

「由於此次事件,增井望受重傷住院了,記得嗎?」

橋田看著地面,點了點頭。

「結果受到了你們熟悉的城東警察局少年科佐佐木禮子警官的訓斥。她說這次不是管教就能了事的,是嗎?」

證人點了點頭。

「佐佐木警官說,這是一件不折不扣的搶劫傷害事件,對吧?」

證人又點了點頭。

藤野檢察官舉起手,站起身來,說道:「法官,辯護方證人主動提起了增井望事件。這一情況表明,增井望的陳述書作為證據採用的條件已經滿足。」

「嗯,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聽到井上法官率直的回應,真理子終於明白了涼子吃驚的原因。原來如此。昨天小涼在法庭上就想提出這起搶劫傷害事件,由於神原的極力反對才未如願。可今天神原方面卻主動提及了這起事件。

「辯護人,本法庭將採用增井望的陳述書作為檢方證據。對此,你有什麼異議嗎?」

「沒有,接受裁決。」

神原辯護人不動聲色,既不看法官也不看檢察官,只將注意力集中在證人身上。

「事實上,你們並沒有作為搶劫傷害案的犯人遭到逮捕,也沒有被定罪。這又是為什麼呢?」

「因為大出的老爸……」橋田證人終於將臉轉向了陪審團,「跟對方講和了。」

「你說的對方,是指增井望本人以及他的父母嗎?」

「是的。」

「結果調解成立,此事並未作為刑事案件立案,你的生活也沒有受影響,是嗎?」

「是的。」

「可是,」神原辯護人加強語氣,「你的心境發生了變化。你開始厭煩了。」

證人望著辯護人,默默地點了兩三次頭。

「你對以前與大出、井口一起胡鬧的生活感到厭煩。你想說的就是這個吧?」

「是的。」

「事件擺平后,風聲還是流傳開來。直至今日,本校依然流傳著你們三人又幹了壞事的傳聞。你知道這個情況嗎?」

「知道的。」

「知道是誰散播的嗎?」

「這件事三中的人都不知情,我想應該是四中的人。」

「是增井那邊的?」

「是的。」

「三中和四中相距不遠,又都是當地的公立中學,學生間總會有交流,所以不可能瞞很久,是嗎?」

「四中的人也知道我們是不良團伙。」

「因為在增井事件前,你們就常常欺負、敲詐四中的學生,對吧?」

「大概就是這樣的。」

不知哪裡可笑,陪審員原田仁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隨即他馬上低下了頭。橋田證人像在犯困似的,面無表情地看了看他。

「聽到傳言后,你有什麼想法?」

「沒什麼想法。」

「因為那是事實?」

「是的。」

「可是,你和大出、井口不同,一直堅持來上學。他們在二月的敲詐事件后就不再來學校,後來,由於電視節目《新聞探秘》將舉報信炒作得沸沸揚揚,他們為了表示對學校的抗議,就一直拒絕上學。可你為什麼要來上學呢?為什麼不和他們混在一起了?」

沉默片刻后,橋田祐太郎說:「因為我厭煩了。」

「你不願意再和他們同流合污了?」

「是的。」

「為什麼?」

「我不想再那樣了。」

「你所謂的『那樣』指什麼?」

「做什麼事情都不動腦子。」

「做什麼事情都不動腦子。」神原辯護人慢慢重複了一遍,「以前你做事時,是誰在動腦子?」

證人沒有回答。

「是大出嗎?」神原辯護人問道,「所有事情都是大出出的主意,你和井口只是緊跟著他,被他拖著走。所以,壞的是大出,不是你。至少,你在惡劣的程度上遠低於大出,是這麼回事嗎?」

證人張開嘴,卻沒有出聲。

大家都在等待著他。

「不是大出的錯。」橋田祐太郎說,「我們三人都從來不考慮,全憑一時衝動。要說壞,我們都是壞的。」

坐在真理子身邊的紀央將憋著的一口氣吐了出來。向坂行夫愣住了,眼睛瞪得圓圓的。真理子用餘光瞟了一眼,發現勝木惠子的姿勢與表情和行夫一模一樣。

真是難以置信。

「我討厭那樣。」橋田證人繼續說,「我討厭自己。」

神原辯護人換了一種發怒似的粗暴口吻,問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所以……」

「是由於增井的事件才感到厭煩的?然後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不是這樣的。」

「此前已經有那種感覺了?」

「我自己也不清楚。」

「雖然不清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但心中早就隱藏著那種感覺了。而增井事件成了將其推向表面的契機,是這樣嗎?」

證人沉默不語,抽筋似的點了好幾次頭。

「你有沒有覺得,這是對大出和井口的背叛?你們畢竟是同夥。」辯護人惡狠狠地說。他為什麼要發火?神原有點不對勁。他到底是幫哪邊的?

「可能想到過。」

「可你還是背叛了。」

「因為我已經厭煩了。」

「所以你來上學,還加入了籃球社。」

竹田陪審長注視著證人,點了點頭。橋田卻沒有看他一眼。

「你一個人改邪歸正,把同夥丟一旁,自己做好人,不是嗎?」

橋田竟微笑起來:「我可不是什麼好人。」

神原辯護人嘴唇抿成一條線,緊盯著證人。

「你的這番態度,導致你在五月和井口大打出手,是嗎?」

微笑從證人臉上消失了。他默默點了一下頭。

這次換作神原辯護人微笑了:「井口的想法似乎有所不同。他出庭作證說,當時他認為是你寫的舉報信,所以十分生氣。他現在已經不這樣想了。」

「那是井口在胡思亂想。」

「你是指,認為你寫了舉報信的事?」

「是的。」

「他為什麼會認為是你寫了舉報信?」

「我問過他,可還是不明白。井口和我都是笨蛋。」

「你不懷疑是大出對井口說了些什麼嗎?」

「不知道。」他回答得很快,隨即又補充道,「這事兒沒跟小俊——大出說過。」

「別撒謊。說過的吧?」

真理子渾身一震。陪審員們全都屏住了呼吸。

證人沒有回答。辯護人也沒有深究。

「我們把時間往前推。」神原辯護人說,「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到半夜的這段時間裡,你在哪裡?」

「家裡。」

「在自己的房間里?」

「在我媽開的店裡幫忙。」

「那是什麼樣的店?」

「小酒館,被我媽稱作燒烤店。」

「那天是休息日,還營業嗎?」

「因為有老客人在。」

「整天都在店裡幫忙?」

「那天是這樣的。」

「那天可是聖誕夜,你沒有出去過嗎?」

「我又沒什麼事。」

「沒想到跟大出、井口一起出去嗎?」

證人低下頭,做了個深呼吸。在想什麼呢?

「因為小俊說過,那天他一定要待在家裡。」

檢方席上的藤野涼子眯起了眼睛。

「老爸跟他說過,有重要客人要來,要他待在家裡。」

「這些都是聽大出說的?」

「是的。」

「什麼時候聽說的?」

證人扭動脖子,歪著腦袋回憶了一下。他坐到證人席上后,這是他做過的最自然的動作。

「聽他說過好多遍,所以……」

「他說,聖誕夜不能出去?」

「是的。」

「能想起來最早是什麼時候說的嗎?事件發生一個月之前?」

橋田祐太郎搖了搖頭。

「兩個月前?」

「不知道。」

「半個月之前?」

證人還是搖頭。

「聽他說過好多次,多得記不清是什麼時候聽到的,是嗎?」

「小俊絕對服從他老爸的命令。」

「他父親是大出勝,對吧?你見過他嗎?」

「正式見面,還是在二月出事的時候。」

「大出勝出面跟增井家交涉,要擺平增井望事件的時候?」

「是的。」

「在那以前,大出沒有向你們介紹過自己的父親?」

「沒有向我介紹過。不過,我以為我媽和井口的老爸都跟他有來往,畢竟他是地區工會裡的大人物。」

「本地公司和商店組織的工會?」

「是的。聽說井口家的店裡錢不夠的時候,小俊的老爸還幫他去銀行借錢。」

藤野檢察官舉起了手:「反對,這是傳聞。」

「是的,這是傳聞。」神原辯護人笑嘻嘻地說,「對不起,我想諸位陪審員都很清楚,請允許我繼續詢問下去。」

原來小涼也會露出如此懊惱的表情。

「前年的聖誕夜又是怎樣的?當時你在做什麼?」

「跟小俊和井口一起去了小俊朋友搞的飯局。」

「是大人們的飯局?」

「都是些高中生。」

「是聖誕晚會嗎?」

「在那裡喝醉了酒,小俊還挨了他老爸的揍。」

藤野檢察官又舉起了手。神原辯護人搶在她開口之前,繼續問道:「這是你後來聽說的,還是你當時也在現場?」

「我也在,還跟著一起倒了霉。」

「因為你也喝醉了?」

「是的。」

「還記得當時大出勝說了些什麼嗎?」

「他罵小俊說,不要跟我們這種笨蛋混在一起。」

以竹田陪審長為首的男生陪審員全都笑了,行夫也在其中。

「就是說,在前年的聖誕夜,大出被他父親痛罵了。而去年的聖誕夜,因為有重要客人來,他父親又命令他待在家裡,是嗎?」

「是的。」

「你認為在這種情況下,大出有可能違背他父親的命令嗎?」

「小俊搞不過他老爸。」

真理子覺得這一表達恰如其分。

「也就是說,大出會聽他父親的話。」

「絕對會聽。」

「絕對」這個詞鏗鏘有力,彷彿帶著迴音。

「那天晚上,小俊沒有出去。」

盯著證人看了一會兒,神原辯護人雙手抱胸,思考片刻,說道:「昨天,井口作為證人出庭了。」

橋田祐太郎的表情毫無變化。

「他對自己去年聖誕夜的行為作了證。他說,他沒有外出,待在了家裡,沒和大出碰過頭。對舉報信上寫著你們三個人姓名的情況,井口只說他自己當時不在現場,至於大出和橋田就不清楚了。」

「小俊沒有出去。」語調依然平淡,只是音量加大了,「因為他老爸吩咐過他。」

「你也沒有出去,一直在家。」

「是的。」

「有人可以證明這一點嗎?」

「法官,我可以說幾句話嗎?」

藤野檢察官從座位上站起了身。

「我覺得這樣的詢問多此一舉。舉報人已經承認,在現場真正看清楚的只有被告大出俊次一個人,舉報信上之所以會有井口和橋田的姓名,是因為他們總是和大出混在一起,完全是一種推測。舉報人早就承認了這一點。所以……」藤野涼子不耐煩地哼了一聲,「當天晚上證人在哪裡做了什麼,跟本案毫無關係。重要的只是橋田證人與井口證人一樣,在去年的聖誕夜沒有和被告見過面,不知道被告身在何方,在做些什麼。」

誰知證人看著藤野檢察官,說道:「小俊不跟我們在一起,是幹不了壞事的。」

他粗暴的語氣令藤野涼子打了個冷戰。

「我們不在一起,是幹不了壞事的。小俊也一樣,他很清楚。」

「可是,井口不是這樣說的。昨天……」

「檢察官,」神原辯護人不動聲色地插話道,「現在是我方的主詢問。」

「藤野,你坐下。」

在法官的嚴命之下,藤野檢察官只得噘著嘴坐了下來。

神原辯護人繼續問道:「大出離開你和井口,一個人也幹不了壞事,你是這麼認為的?」

橋田祐太郎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道:「不是我主觀認為。我很清楚,事實就是如此。」

「你很清楚?」

「是的。」

「會不會是你單方面的想象?前年的聖誕夜,大出和你們都去了他朋友的飯局,他的那些朋友,你和井口都認識嗎?」

「不認識。」

「既然如此,不就說明大出除了你們,在校外也是有朋友的嗎?可以一起喝酒,一起幹壞事的朋友。」

「可是,那個飯局,小俊一個人也去不了。」

「不跟你們在一起就不行?」

「是的。」

「一直都是這樣的?在敲詐、欺凌、搶劫傷害他人的時候,也都是這樣的?」

證人垂下頭,雙手放在膝蓋上,撐開雙臂,回答道:「是的。」

「井口的說法可不是這樣的。」

「井口是故意那樣說的。」

「他是在意氣用事?」

「是的,他在報復小俊。」

神原辯護人鬆開抱在胸前的雙臂,輕輕地攤開雙手:「井口為什麼要報復大出?把他打成重傷的不是你嗎?」

證人沒有回答,撐開的雙臂開始微微顫動,像在不自覺地哆嗦。

「因為小俊他老爸……」橋田祐太郎的聲音很小,陪審員們不探出身來就會聽不清,「被警察抓走了,井口就不怕小俊了。所以……」他的聲音哽住了,「他要把以前憋在心裡的都發泄出來,報復小俊。」

「對大出的所作所為,你和井口以前憋著委屈嗎?」

沒有回答。

「大出是你和井口的大哥,以前你們即使心裡覺得委屈,也都不敢違背他。大出很兇,更何況他背後還有個更兇悍的老爸,你們只有忍氣吞聲的份兒。是這麼回事嗎?」

證人的腦袋上下動了動。

「我們和小俊都一樣,除了我們相互之間,就沒有朋友了。」

「所以你們三個人總是混在一起。當你厭煩這種關係,想抽身出來時,大出和井口就會動怒,甚至會想到你就是舉報人。他們來指責你,導致肢體衝突,使井口身負重傷。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使你……」說到這裡,神原辯護人停頓片刻,放緩語調,「感到深深的愧疚,是這樣嗎?」

橋田祐太郎抬起頭來,點了點頭。

「我問一個假設的問題。」神原辯護人繼續說,「僅僅是假設。如果大出一時衝動,闖了大禍,或者捲入大麻煩,他會不會一個人悶在心裡不告訴你們呢?」

證人搖了搖頭,表示否定。

「他不會向你們隱瞞嗎?」

「不會,他絕對會對我們說。」

「為什麼?」

「因為小俊一個人是不行的。」

「一定要你們配合?要你們幫他擦屁股嗎?」

證人突然對神原辯護人生起氣來:「不是這麼回事,他不會叫我們做這種事。他只是不會向我們隱瞞。」

「即使有人不准他說出來?譬如他父親。」

「即便如此,小俊也會對我們講。」

「就算被可怕的老爸封了口,大出還是會不聽話嗎?」

「這不是聽話不聽話的問題。」

嗯,這是兩回事。真理子也懂。她也知道,神原辯護人不會不懂,只是故意那麼問罷了。

「因為我們是夥伴。」

真理子原本相當厭惡這個三人幫。可這一瞬間,她卻從橋田嘴裡說出的「夥伴」上感受到一絲暖意。她知道這一點非常重要。她明白,這是可怕又可惡,總是為非作歹的三人之間難以割裂的紐帶。

因為他們除了彼此,沒有別的朋友。

「就算小俊要隱瞞,我也會知道的。」橋田證人斬釘截鐵地說著,身體顫抖了一下,「小俊沒有殺死柏木。要是他這麼做了,我一定會知道。絕對知道。」

「既然是假設的問題,證人的意見聽得再多又有什麼意義呢?」藤野檢察官尖銳的指責像標槍一樣飛了過來。

「不,有意義。」神原辯護人飛快地反駁道。

在這個小法庭上,檢察官和辯護人的視線第一次碰撞在了一起。

「這個假設,和你們檢方設想的內容完全一致。證人只是對此陳述自己的意見罷了。」

藤野檢察官眨了幾下眼睛,將臉扭到一邊。

神原辯護人依然注視了藤野檢察官好一會兒,用抑揚頓挫的語調說:「再問一個假設的問題……」

還要假設什麼?藤野涼子的表情彷彿在說:你到底想幹什麼?

「是關於增井事件的,請你整理一下思路。關於你們今年二月犯下的搶劫傷害事件。」明明是昨天極力否定的說法,今天卻故意說得這麼兇狠,「當時,你是怎麼想的?」

「什麼『怎麼想的』?」

「是不是覺得幸好沒被警察抓起來?」

「這是當然。」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想法?」

沉默許久后,橋田祐太郎開口了。

「很害怕。」他說,「我心想,那傢伙會不會真的死掉?」

「你是想到,會不會殺死了增井,對嗎?」

「是的。」

「所以你覺得害怕。」

「是啊。」

「因此,以那起事件為契機,你作出了決斷,對嗎?」

「對。」

「好的。下面我要提出一個假設的問題,請你好好考慮再回答。如果沒有增井的事件,你現在會是什麼樣呢?」

證人又開始哆嗦起來。

「如果沒有那個契機,你還會和大出、井口混在一起嗎?即使時常感到厭煩,也不會有任何改變。會是這樣嗎?」

「這個……不知道。」

「好吧,我們換一種假設。」神原辯護人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后,又立刻嚴肅起來,「如果你和大出他們一起,在增井望事件之前就干出與此相仿的暴力事件,你會怎麼樣?」

真理子身邊的山野紀央輕輕地「哇」了一聲,緊緊握住了真理子的手。

藤野檢察官瞪大眼睛,半張著嘴。

「請你好好考慮一下。」神原辯護人注視著橋田證人,一鼓作氣地發出了連續攻擊,「如果在增井望事件之前,你們已經闖下會擔心受害者送命的大禍,你會怎樣?我再說得直接一點。如果你們在二月之前犯下兇殺案,你會怎樣?如果你知道大出殺了人並隱瞞著,你會怎樣?你還能保持自己原有的生活狀態,和大出、井口保持原來的關係嗎?你能夠不作任何反省,不恐懼不後悔,也不與另外兩人產生隔閡,繼續親密無間地相處下去,然後再去襲擊增井望嗎?」

「我反對!」檢察官高喊著站起身來。

同時,辯護人以同樣大的嗓音喊道:「我收回剛才的提問!」

陪審團開始小聲喧鬧起來。竹田陪審長縮著脖子笑了出來。有個男生低聲說了句「真亂來」,興奮的語氣傳達出與字面意思相反的誇讚之意。是原田說的吧?

橋田祐太郎在證人席上搖著頭,對藤野涼子臉上的怒容感到十分驚訝。

「才不會呢。」證人小聲答道。這句話是沖著檢察官說的,言下之意是:藤野,你幹嗎要這麼激動?

「陪審員們,請將剛才辯護人的提問和證人的回答都忘掉。這是誘供。」井上法官乾淨利落地說完,為了鎮住怒不可遏的藤野檢察官,抓起木槌重重地敲了一下,「藤野,你坐下。要我說多少遍!」話音中帶著明顯的威嚇。藤野檢察官坐了下來。

「厲害厲害!」山野紀央在真理子耳畔低聲說道,「神原想乾的就是這個。」

「哎?」

「藤野率先提起增井望事件,是為了讓我們認為大出他們確實有著嚴重的暴力傾向。如果橋田不出現,那事情到此為止。可如今情況就大不相同了。」

真理子知道紀央很興奮,卻聽不懂她話中的含義。

「就是這麼回事,真理子。如果殺害柏木在前,那麼橋田早就跟大出他們斷絕來往……」

「陪審員!」井上法官瞪起眼睛,嚇得兩人都縮緊了脖子,「不準擅自議論!」

山野紀央沒有鬆開握住真理子的手。真理子的另一邊,向坂行夫笑容滿面,一副心悅誠服的模樣。只有自己還蒙在鼓裡。

「檢察官會生氣可以理解。我做得有點過頭了。」神原辯護人笑著低頭道歉,「下面不說假設了,讓我們回歸事實。」

辯護人重新轉向橋田證人,調整自己的呼吸。陪審員們自然而然地隨著他一同調整呼吸。

法庭重回短暫的平靜。

「橋田祐太郎。」

「嗯。」證人點點頭。

「去年聖誕夜,你在自己家中,對嗎?」

「嗯。」

「不在本校教學樓樓頂?」

「嗯。」

「好。」神原辯護人點了點頭,「你們不在樓頂上。」

辯護人的語調錶明,對橋田證人的證言,他不僅表示確認,同時顯示出堅定的信任。真理子心底微微一顫。

「你和大出都沒有殺死柏木,這就是你想陳述的事實,也是你想讓陪審員們聽到的真相,對嗎?」

證人看向陪審團,陪審員們也看著證人。

「是的。」證人回答道。

停頓一拍后,神原辯護人對井上法官說:「證人去年聖誕夜的不在場證明,有當天在他母親店裡的常客長瀨先生的陳述書為證。」

「本法庭將作為證據加以採用。」井上法官看向藤野檢察官,「不需要當面詢問證人嗎?」

藤野檢察官沒有回答。她正愣愣地看著神原辯護人,彷彿整個人都凍僵了。她身邊的佐佐木吾郎見狀,悄悄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肘。

「藤野。」

聽到井上法官的喊聲,藤野涼子這才回過神來:「啊?不、不需要。」

「不需要什麼?」

「就是那個,針對長瀨證人的詢問。我們不會因此改變自己的見解和主張。」

神原辯護人對證人笑了笑:「這下就省事了。不過,長瀨先生說過,他會一直等到你出庭作證結束為止。」

聽完這句話,真理子腦海里靈光一閃。她突然明白了,今天和橋田祐太郎一起來學校的,就是這位叫長瀨的客人。小山田修一廂情願地說那是「他老爸」,肯定是搞錯了。

「長瀨先生出於關心,今天陪著證人一起來了。他承諾,如果有必要,他願意出庭作證。」神原辯護人對陪審員們說完,隨後問證人道,「證人家是母子單親家庭,是嗎?」

「嗯。」

「你沒有父親。不過,也有常來店裡喝酒的老客人關心你。真令人欣慰。」

證人沒有回答。他依然低著頭,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

看到他和上年紀的男人在一起,同學往往會以為那人是他父親。身處幸福家庭之中,完全不諳世故的人,絕不會考慮到別的情況。真理子望向小山田修的側臉,見他似乎陷入了沉思。

「詢問還將繼續,請堅持一下。」激勵過證人後,神原辯護人翻開手頭的文件。助手野田健一小聲說了些什麼,神原辯護人彎下身子傾聽,一次次地點著頭。

野田好像也很興奮。

注意到真理子視線的野田健一將握成拳頭的手藏到了桌子底下。

檢方席上的藤野涼子將一份文件掉在了地上。她嘴裡說著「啊呀,對不起,對不起」,和佐佐木吾郎、萩尾一美一起,手忙腳亂地彎腰撿拾散落一地的紙張。真理子注意到,小涼的額頭在冒汗。

小涼這是怎麼了?

神原辯護人抬起頭,端正身姿。野田健一也挺直腰背,握好鉛筆,擺開一副隨時可以記錄的架勢,模樣有點滑稽。

「橋田,下面的詢問需要你回憶更久以前的事。」神原辯護人說著看向井上法官,「下面,我將就十一月十四日發生在理科準備室的衝突詢問證人。在此之前,我想先確認井口充的證言。法官,我可以朗讀井口證人的供述嗎?」

井上法官按住眼鏡,點了點頭。

「謝謝,那我開始朗讀了。」

這是真理子他們昨天聽過的證言。可是,真理子看到紀央一動不動地擺出一副認真聽講的架勢,自己也放鬆不下來。

神原辯護人開始閱讀井口充的證言。儘管他今天一直在講話,嗓子倒一點不嘶啞,讀得十分流暢。

「請問證人,你的記憶與井口的證言是否有出入?」

橋田祐太郎搖了搖頭:「沒有。」

「你們三人與柏木展開言語交鋒,柏木說的話,以及後來發展成肢體衝突的經過,這些內容和你的經歷一致嗎?」

「基本差不多。」

「井口的證言……」說到這裡,神原辯護人將目光落到陳述書上,「提到你表情嚴肅,當時只有你似乎有點怕柏木。」

證人垂下雙肩,點了點頭。

「這是井口描述的你當時給他留下的印象。這樣的解釋沒問題嗎?」

「嗯。」

神原辯護人皺起眉頭:「也就是說,在理科準備室與柏木言語交鋒后,你就覺得柏木有點可怕了?」

「說可怕,有點誇張了。」

「那該怎麼說?」

「覺得彆扭罷了。」

「為什麼?」

「他說了『殺人』之類的話。」

「只是嘴上說說。或許是要在你們面前逞強?」

橋田祐太郎搖了搖頭:「柏木的眼神很詭異。」

「如何詭異?」

「他的眼神有些凝滯。他是當真的。」

「你覺得,柏木真的想知道殺人的感覺,對嗎?」

「嗯。」

「關於此事,你後來對大出和井口說起過嗎?」

「沒有,因為被楠山老師訓了一頓。」

「就不想再說這些了?」

證人點了點頭:「再說,小俊也不會在意。」

「井口在作證時說,他和大出都覺得柏木讓他們來氣。」

「只是在當時罷了,過後馬上就忘了。」橋田祐太郎說道。大家都靜悄悄地聽著,唯獨勝木惠子輕聲笑了出來。

「這就是說,在此之後,你們就沒有再談起過柏木的事?」

「嗯。」

「你也沒把他放在心上嗎?」

真理子原本以為橋田會立即給出肯定的回答,可事實卻令她大吃一驚。

「我覺得有點不對勁。」

「覺得不對勁。你仍然很在意他?」

「是的。」

「你對柏木在理科準備室說的話,還有他的態度和所作所為都很在意?」

「是的。」證人咳嗽起來。從剛才起,他的嗓子就變得很乾。

「要喝水嗎?」

「不,不需要。」重重地咳嗽一聲后,證人繼續說道,「柏木不來上學后,我就越發覺得不對勁了。」

「你能說得具體一點嗎?到底哪裡不對勁了呢?」

「就是那個……」橋田的表情表明,他在回憶早就準備好的答覆,「我心想,柏木會不會真的去殺人。」

你們殺過人嗎?

「因為他說過這樣的話,對嗎?你很不安,很擔心。因為他說話時的眼神十分認真。」

「嗯,是的。」

「請允許我再啰唆一句,你對大出和井口談過你的擔心嗎?」

「沒有。」

「因為他們兩人一點沒有把柏木放在心上,對嗎?」

「沒錯。」

「那麼,你只是在一個人暗自擔心?「

「是的,不過……」證人的目光有些游移不定。

「不過?」

橋田祐太郎看著神原辯護人的臉,似乎在詢問:可以說嗎?

神原辯護人用眼神示意他說出來。

證人做了個深呼吸。藤野檢察官也不由自主地探出了身子。

「我一直覺得不對勁,一直放心不下。」

「你有沒有採取過行動?」

「我去問了他本人。」證人說,「我向柏木求證了此事。」

真理子看到野田健一在桌子底下揮了揮拳頭,似乎在內心高呼:幹得好!

如果有旁聽者在場,估計已經鬧成一片了。在座的陪審員們聽了橋田祐太郎的這句話,卻全都屏住了呼吸。法庭內鴉雀無聲。

藤野涼子的臉上毫無表情,一聲不吭地坐在兩個滿臉吃驚的事務官身旁。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神原辯護人問道。

「十二月初,第一個星期六或星期天。」

「你是在什麼地方和柏木見面的?」

「我不是故意要和他見面的。」橋田祐太郎撓了撓頭,用辯解的口吻說道。他的手臂特別長,手也很大。橋田祐太郎可是個能和竹田陪審長比肩的高個子,而真理子似乎早把這一點忘了。

「那天夜裡,我們家店裡的冰用完了,我媽叫我到便利店去買。我就是在那裡遇見柏木的。」

「哪裡的便利店?大概幾點?」

「與我家相隔兩三家門面的那家。當時快十二點了,我還嚇了一跳呢。」

「柏木當時在幹什麼?」

「站在角落裡看雜誌。」

「他立刻注意到你了?」

證人點了點頭。

「他看到你后,臉上是什麼表情?」

「他傻笑了一下。」

「傻笑了一下?」

「是的。」

「表示親切的笑?」

「不是。大概是看到我嚇了一跳,覺得很好玩。」

「你當時嚇了一跳,是因為突然遇見了讓你耿耿於懷的柏木?」

「嗯。」橋田證人撇了撇嘴角,「我覺得有點來氣。」

「你嚇了一跳,讓柏木看笑話了,所以覺得來氣?」

「是的。」

「那後來又怎樣了?」

「我一開始不想理他,可我買完冰塊正要出門時,他又朝我看了一眼。」

「臉上還在傻笑?」

「我走過去向他搭話了。」

「你說了些什麼?」

「我說,『你幹嗎呢?』」

「柏木是怎麼回答的?」

橋田祐太郎停頓片刻:「他說,『你是來跑腿的嗎?』」

神原辯護人微微偏了一下腦袋:「意思是『你是來便利店買東西的嗎』,對吧?」

「我想是的。」

「很隨和嘛。」

「可我很來氣,覺得被他耍了,所以我……」他放低聲音,「對他說,半夜三更泡在便利店裡,會被警察帶走的。」

「柏木的反應如何?」

「他又傻笑了一下。」

「沒有躲躲藏藏嗎?」

「一點沒有。」

「還記得柏木當時的服裝嗎?」

「運動衫。」

「他日常穿的衣服?」

「是的。」

「柏木的父母說過,自從柏木拒絕上學后,生活規律就亂了。日夜顛倒、通宵不眠是常有的事,有時還半夜出門。」神原辯護人對法官和陪審團作出說明后,繼續詢問證人道,「之後,你們又說了些什麼?」

「由於我一直很在意,就問他為什麼不來上學。」

真是個直截了當的問題。

「柏木回答了嗎?」

「他說,『你不用擔心,反正和你無關。』」

「他看穿你的心思了,對吧?」

證人沒有回答,將嘴唇抿成了一條線。過了一會兒,他說道:「我對他說,『你想學壞也學不來,還是算了吧。』」

「你的意思是,裝壞學生逃課並不適合他,對吧?後來呢?」

「他說,他不是在逃課,只是拒絕上學罷了。」

「當時,周圍還有什麼人嗎?」

「只有店長站在收銀台那邊。」

「也就是說,只有你和柏木兩個人站在便利店擺放雜誌的角落裡談話,是嗎?」

「是的。」

「說話聲音大嗎?」

證人搖搖頭,抬眼看著神原辯護人:「那家店的店長認識我。」

「你為了幫店裡買東西經常去那兒,所以店長認識你了,是吧?」

「嗯,我們也算街坊,所以我再晚過去也沒事,可柏木就不同了。他個子小,看起來像個小學生。」

「你覺得他在店裡磨磨蹭蹭的,會被人批評,對嗎?」

「嗯。所以我拉著柏木一起走出了便利店。」

真理子有點感動。原來橋田還有這樣的一面。

「柏木老老實實地跟你走了?」

「嗯。」

「他沒有反抗?」

「沒有。他說,以前夜裡也來過,沒什麼。他還笑著說,便利店不就是這樣的嗎?」

「後來呢?」

「來到我們家的店跟前,我們又說了一會兒話。」

「說了些什麼?」

橋田祐太郎突出的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我不太會講話。」

「沒問題啊。到目前為止,你的證言都很明晰。」

見到證人用不太相信的眼神朝陪審團看過來,真理子便對他點了點頭。即使沒有和證人對上眼,但真理子相信,對方肯定看到了自己的動作。

「我真的覺得柏木比較危險。」

「你有預感,他會做出殺人或傷人的行為,是吧?」

「嗯。所以我對他說,『你有點危險。』」

「你就這麼直截了當地對他本人說了?」

證人點了點頭。

「柏木有什麼反應?還是在傻笑嗎?」

「他很吃驚。」

「吃驚?」

「嗯。他說,『你知道我說的是真的,對嗎?』」

「他在理科準備室說的話,不是說著玩的,是當真的,對嗎?」

「是的。」

「從他的神態上,能看得出來?」

「那時,他沒有傻笑。」

神原辯護人點點頭,什麼都沒說,只是用眼神催促證人繼續說下去。橋田祐太郎的額頭開始冒汗。

「我覺得他真的想殺人。我對他說,『你還是算了吧。這種事你做不來,連我們也不會去做。』」

「柏木又是怎麼回應的?」

「他說,他知道自己做不到,想借我們的手。於是,我……」橋田祐太郎越說越快,嘴邊堆起了唾沫,他用手背使勁擦了擦,「我問他,你到底要殺誰?是老師,還是父母?」

銀邊眼鏡後方,井上法官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而藤野檢察官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眨都不眨一下。

「我問他到底看誰不順眼,他說不是這麼回事,只是希望自己身邊有人死去。」

神原辯護人露出困惑的眼神:「什麼意思?」

「柏木說,如果自己身邊有人死去,就能知道死亡是怎麼回事了,否則他怎麼也弄不明白。」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證人全身顫動了一下,「我真覺得這傢伙腦袋有病。否則誰會像談論考試似的一本正經地說,希望有熟悉的人死去?」

「所以你感到恐怖。而當時,柏木有沒有看出你的恐懼?」

證人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他叫我不用擔心,他不會再拖累我們。」

竹田陪審長重重地嘆息一聲,說道:「橋田,你為什麼不早說?你要是早點跟我說,不就沒事了嗎?」

這番話,他好像憋了很久。井上法官立刻嚴厲制止了他。

「陪審長,請保持安靜。」

竹田陪審長用抗議的眼神瞪著井上法官,垂下雙肩。坐在證人席上的橋田祐太郎像是藉機隱藏自己似的,縮了縮身子。

即使相處時間不長,竹田陪審長和橋田祐太郎也曾同屬一個課外社團。真理子從籃球社主力竹田的側臉上看到了些許沉痛,心中不禁隱隱作痛起來了。

「後來呢?你們又說了些什麼?」

證人蜷縮著身子,回答道:「沒有了,就這些。我說了句『你有病』,就到店裡去了。」

「柏木一個人留在了那兒?」

「是的。」

「其實,你是逃走的,對吧?」

「嗯,沒錯。」

「你當時十分害怕,怕到要逃走?」

「我覺得柏木太不正常了。」

「這件事,你對誰說過嗎?」

「沒有,一直到對你們說起為止,沒跟別人說過。」

「就連你母親也沒有嗎?和柏木的班主任森內老師、大出和井口他們都沒說過?」

證人點了點頭。

「為什麼不說?」

沒有回答。

「是怕別人不相信?」

「倒也不全是。因為連我自己也覺得難以置信。」

「你覺得柏木的想法和話語全都難以置信,是嗎?」

「是的。」

「你覺得還是不聞不問,別和他糾纏的好,是嗎?」

「嗯。反正我什麼也做不了。」

「從那以後,你和柏木見過面嗎?」

「沒見過。」

「他給你打過電話嗎?」

「怎麼會呢?」

「你有沒有主動跟他聯繫過?」

證人沉默片刻,搖了搖頭。

「謝謝!法官,我們去那家便利店調查過,遺憾的是,他們的防盜監控攝像頭的錄像帶是循環使用的,去年十二月初的錄像已經不存在了。不過,即使無法確定具體的日期和時間,店長還是記得去年年底,橋田深夜來買冰時和一個小個子同學在店裡見過面。這一點我們已經作成陳述書,現在將其作為辯護方證據提交法庭。」

「本法庭予以受理。」井上法官立刻作出決斷。

他沒想到要徵詢檢方的意見,可不知為何,藤野檢察官並沒有提出任何異議。

「需要作交叉詢問嗎?」

聽到井上法官的問題,藤野涼子臉上的表情發生了變化。橋田坐在證人席上縮成一團,一副相當膽怯的模樣。

藤野檢察官緩緩站起身,雙手撐在桌面,將臉轉向證人:「橋田。」

證人咬著嘴唇,一聲不吭地低著頭。

「你口才見長啊。」藤野檢察官略顯僵硬地微笑著,「簡直像換了個人。短時間練成這樣不容易,一定很辛苦吧?」

證人偷瞄了神原辯護人一眼,臉上的表情彷彿在問:藤野到底在說什麼呀?

神原辯護人牽動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作為回應。

「我在問你,為了完成出庭作證的任務,你有沒有以神原辯護人和野田助手為對手作過練習?」

藤野檢察官臉上的笑容舒展開來。證人沒有回答。

「我的交叉詢問僅此而已。橋田,感謝你參與此次校內審判。」

藤野涼子低頭鞠了一躬,坐了下來。橋田祐太郎依舊愣在證人席上一動不動。

「我……」證人低著頭,咳嗽了一聲。神原辯護人稍稍睜大眼睛,野田健一有些驚慌。

井上法官探出身子:「證人,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橋田祐太郎點了點頭。

「明白,本法官准許你發言。」

面對法官正式嚴肅的措辭,證人一時有點摸不著頭腦。

「你想說什麼就說出來。」神原辯護人親切地作了說明。

大家都如此鄭重其事,橋田就更說不出話來了。真理子很理解扭扭捏捏的橋田內心的想法。

「我只是覺得……」他的目光游移不定,「自己想到的事……」

悶葫蘆橋田祐太郎很少這樣自發地表達意見。

「一定要好好講出來。」

他站起身,低著頭朝教室後方走去。真理子看到,竹田陪審長正對著橋田的後背無聲地呼喊:你這個笨蛋!

是啊,真是個笨蛋。

「我想就之後的證人詢問方式提請討論。」橋田祐太郎離開法庭后,神原辯護人說道,「按照今天早晨提交的證人清單,我方還需傳喚一名證人,之後便是針對被告本人的詢問。」

藤野檢察官插話道:「這份清單上的『今野努』是什麼人?怎麼只寫了一個名字?」

「對不起,目前階段只能公開姓名。這個人到底來不來,不到那時候還不知道呢。」

「這是怎麼回事?」藤野檢察官的不愉快顯而易見。在真理子看來,小涼似乎還有些膽怯。

「這是對方的要求。現在只能說聲『對不起』。說到這位證人,法官,」神原辯護人將藤野檢察官的嚴厲指責擱在一邊,面對井上法官說道,「他今天無論如何也抽不出空來。另外,被告也希望在有旁聽者到場的公開法庭接受詢問,因此今天無法實現,請放在明天之後進行。」

陪審員們全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勝木惠子更高叫起來:「簡直放屁!你們想讓俊次出洋相嗎?」

「陪審員,請保持安靜。」

「難道不是嗎?」

「安靜!否則就趕你出去。不,否則要罷免你的陪審員資格,勝木。」

「就是要將你開除出陪審團。何必說得這麼凶……」原田仁志解釋道。果不其然,勝木惠子開始發飆了。

「怎麼著?要開除我的陪審員資格嗎?有本事你試試看!」

「勝木同學!」這次是紀央、教子和彌生的女聲三重唱。只有真理子沒有加入。

「你要搞清楚自己的立場。」蒲田教子拿出女陪審員領導者的風範,「別使性子。我們是一個團隊,你要是被開除,我們也只能解散。這對大出不利,明白嗎?」

勝木惠子吊起眼角,還露出一絲膽怯。

「明白了嗎?」教子提高嗓門。

「明白……」

「她說她明白了。法官,對不起。」

竹田陪審長出來收場,除了藤野涼子和必須保持威嚴的井上法官,大家全笑了。

「那好吧,呃……剛才說什麼來著?」連神原辯護人都亂了陣腳,「檢方的證人清單上,今天也只有三宅樹理一人吧?所以……」

藤野檢察官又插話道:「我們接受法官剛才的裁決,想傳喚四中的增井望到庭作證。」

「這是個合情合理的要求,可是傳喚了,他能馬上來嗎?」

「這個……」

「既然如此,還不如放在明天,今天就此休庭不就好了?我想各位陪審員也需要時間仔細研究今天的證言和陳述書。」

教室里掛鐘的指針指向了兩點半。與前兩天相比,現在時間還早,可今天重要的證言比較多,真理子的腦子開始轉不過來了。校內審判已經到了第三天,緊張和疲勞都積累到了一定程度,難免有些力不從心。

「也是,要不就此告一段落?」

連井上法官也一下子放鬆了。這時,教室前方響起敲門聲,山崎晉吾的臉探了進來。

「打擾了。」說著,他死板地鞠了個九十度的躬,「津崎先生問,在休庭或今天的審理結束后,大家能否給他一點時間,說代理校長岡野到時候也一起來。」

大伙兒議論開來了。井上法官將脫了一半的黑袍重新穿好,他的法官職責也重新回到了身上。

「有什麼事嗎?」他反問道。

「具體情況我不清楚。法官如果許可,我就馬上去校長室通知他們。」

「明白,我同意。」

又鞠了一躬后,山崎晉吾跑開了。

「聽說山崎他,」原田仁志說,「和楠山老師比武,還打贏了,是真的嗎?」

「真的。他可是我們的無敵法警。」蒲田教子如此答覆道。

在大家聊開之前,代理校長岡野就像一陣風似的來到小法庭。他是個高個子,就他的年齡而言還算時髦。他身後緊跟著的是圓頭圓腦的豆狸——前任校長津崎。雖說津崎先生不再擔任校長,但他在學生心中的地位依然沒有改變。到現在,真理子仍不敢正視這位因顧慮岡野而畏畏縮縮的豆狸先生。

「你們的課外活動很順利嘛。」代理校長岡野開口了。

他那對高聳的肩膀似乎在說:事到如今,我依然不贊成你們。

「作為老師,我們也並不想打擾你們。可現在有一個問題。津崎先生,你請講。」他的態度露骨地表明,所謂的「問題」與他無關,是津崎先生帶來的。

「各位,打擾了。」津崎突然低下圓圓的腦袋,向大家鞠了一躬,「不過,我認為此事對大家,對校內審判都十分重要,同時,也得到了岡野老師的認可。」

「只是短時間的。」岡野在一旁插話道,「十分鐘之內。」

「對,十分鐘之內。」豆狸重複了一遍,「剛才我在等你們休庭。今天結束得早,真是太好了,如果一直搞到傍晚,我就只好想辦法說服那邊放棄了。」

那邊?那是哪邊?這次搞不清狀況的不止倉田真理子一個了,連井上法官和神原辯護人都愣住了。

「這是怎麼回事,津崎先生?」

比起一邊擦汗一邊語無倫次的津崎先生,井上法官要威嚴得多。

「關於森內老師的事件。」

陪審員們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藤野檢察官和神原辯護人拉開架勢,準備傾聽下文。

「有進展了嗎?」井上法官問道。

「嗯,是的,事情是這樣的。」

豆狸先生從開襟襯衫的口袋中掏出手帕,開始擦臉。見此情景,真理子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那個打傷森內老師后逃走的女子,現在來到了本校。」

大家臉上的表情除了震驚,分明還帶有幾分驚恐。

「就在學校里?在哪兒?」率先尖叫著站起身來的是萩尾一美,「打傷森內老師還不夠,還想來襲擊我們嗎?」

「傻瓜。」佐佐木吾郎說著拉住了她的胳膊,讓她重新坐下,「你真是傻到家了。」

「怎麼了?她可是個殺人犯!」

「不是殺人犯。森內老師不是還活著嗎?正在恢復健康。」

因鮮有的震驚而站起一半身子的神原辯護人,半張著嘴又重新坐了下來,並對野田健一笑了笑。健一毫無反應,眼睛睜得渾圓,像是暈厥了一般。

「野田,打起精神來。」

被神原辯護人搖晃了幾下,野田健一終於回過神來。

「就是住在森內老師家隔壁的垣內美奈繪。過一會兒,她就要去警察局了。」

「哎,去自首嗎?」

教子和彌生嘰嘰喳喳地交談著。

「不是自首,這種情況下,應該叫『投案』。」井上法官也加入話題,認真糾正道。

「垣內女士承認了自己的所作所為,準備向警方投案。」津崎先生說道,「考慮到被拘留後就無法再與大家見面交談,她說什麼也要在投案前來向舉辦校內審判的大家道歉,從中午開始一直等著。」

「我命令她待在校長室里,大家放心,這女人不在教室附近。」

代理校長岡野的說明讓真理子想起,上午在操場上見到淺井松子的母親時,她曾說校長室里很熱鬧,也許就是因為垣內美奈繪在那裡的緣故。真理子扭頭看了看紀央,紀央對她點點頭,兩人似乎想到一塊兒去了。

「為什麼要向我們道歉?」藤野涼子的語氣從吃驚變成了憤怒和不信任,「要道歉,首先應該向森內老師道歉。」

「她本人也是這麼想的,可如果她跑到森內老師所在的醫院,那會立刻有人報案。」

「這是自然。」佐佐木吾郎嘟囔道,「森內老師的母親肯定會報案,不會聽她一句話。」

「我原本認為,這樣做相當不合理。」岡野用極其厭煩的眼神瞟了豆狸一眼,「然而,這個垣內不是一個人來的,還有她的丈夫和律師陪伴。那位律師鄭重其事地提出了請求,要拒絕恐怕也得費一番口舌。而且,我擔心拒絕後,垣內本人會想不開,萬一她又逃走可就麻煩了。所以,在控制時間的前提下,我同意了她的請求。」

「請恕我直言,岡野老師。」井上法官站起身來,「垣內美奈繪女士是與此次審判的核心——舉報信相關的重要人物。如果可能,原本也想傳喚她出庭作證。現在可是個難得的機會,十分鐘也好,我們可以提供證人詢問必需的時間。請將垣內美奈繪女士帶過來吧。」不等岡野作出反饋,他看了看藤野檢察官和神原辯護人,問道,「你們哪一方擔任主詢問?」

藤野涼子和神原和彥同時舉起了手,神原辯護人立刻將手放下了:「我把主詢問的機會讓給檢方。畢竟森內老師是藤野的班主任。」

「這是理所當然的。」

沒等代理校長岡野臉上的不滿神情有所緩解,法警山崎晉吾已經將一行人帶來了。從教室後門接連走進三個人,其中一個是三十多歲的女子,估計是垣內美奈繪本人。

在校內審判開始到現在短短的三天里,倉田真理子見識到了各種各樣的景象。有初中生突然變老;有好端端的大人在初中生面前失態;還有大學生如小學生一般頂撞自己的父親。真理子覺得,接下來無論看到什麼,她都不會再吃驚了。然而,垣內美奈繪的出現卻讓她否定了這個看法。

這個人也像個幽靈。

她原本一定是個清秀脫俗的美人,可如今卻連半點美人的影子都看不到。她身上穿著件廉價的印花連衣裙,腳上莫名其妙地蹬著雙運動鞋。臉上沒一點化妝的痕迹,長長的頭髮貼在消瘦的臉頰上。

另外兩個都是男人。緊靠在垣內美奈繪身旁的,是表情較開朗的那位。他稍年長,大約五十上下。另一個男人年齡和垣內差不多,是個大帥哥,身上穿著筆挺的西裝。

前任校長津崎趕緊讓這位低著頭、神情恍惚的女子坐在椅子上,自己站在她身邊,將手搭在她的肩上。這時,年長的男人開口了。

「各位,打擾了,不好意思。我是河野良介。我的職業用大家容易懂的話來說,就是私家偵探。」

站在靠走廊一側的岡野聽了這番話,立刻跳了起來:「河野先生,你不是說你是律師嗎?」

河野偵探誇張地裝起了傻,連第一次見他的真理子也看出來了。

「啊?我說的是垣內夫婦有一位名叫金永的律師。」

岡野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豆狸正努力安撫他。

「法官、檢察官還有辯護人,我們都在醫院見過面吧?看你們個個都這麼精神,真是太好了。」河野偵探爽朗健談,笑容滿面,「各位陪審員,我們還是頭一回見面。我是你們忠實的支持者,會一直來旁聽,你們個個都是好樣的。」

這次輪到前任校長跳起來了。「河野先生,你來旁聽了?」

「是啊。怎麼,不可以嗎?」

藤野檢察官低下頭笑了。

「你又不是學校的相關人員。」

「我受森內老師的委託,代替她來旁聽。」河野偵探將手放在心口,恭敬地對真理子他們一群陪審員說,「我就是以這個身份來的。我受森內老師和她母親的委託,調查舉報信被轉寄到電視台的事件。今天跟我一起來的,還有這位垣內典史先生。」

河野偵探朝那位三十齣頭的男子招了招手,那人向大家微微低了一下頭。他臉上表情陰沉,眼睛紅紅的。

「垣內先生接到逃亡中的美奈繪打給他的電話,說是要向警方投案。於是垣內先生通知了我。」

「哇!」萩尾一美的眼睛瞪得渾圓,「當家的,真勇敢!」

「傻瓜,閉嘴。」佐佐木吾郎訓斥道。

「怎麼了?他沒有將接到電話的事告訴警察,難道不勇敢嗎?」

「那通電話是打到我公司里來的……」垣內典史低聲回答。

萩尾一美怪聲怪調地嚷嚷道:「這樣就能突破防衛圈了?警察在這種時候真是一點也靠不住啊。」

井上法官對藤野檢察官說:「快讓這傢伙閉嘴!」

「對不起。」藤野檢察官道了歉。她臉上依然帶著笑容。河野偵探也笑得很愉快。

「一美,你今天也依然我行我素嘛。」

兩位校長都不禁啞然。在井上法官正式動怒之前,河野偵探又恢復了嚴肅的表情。

「開場白到此為止。各位,這就是垣內美奈繪女士。讓她坐到證人席上去比較好吧?」

「嗯,請她坐下吧。藤野檢察官,開始你的主詢問。」

「喂,等等。」被晾在一旁的代理校長岡野走上前來,「怎麼能讓這個女人靠近我的學生?這是絕對不允許的!」

「岡野老師,這裡是法庭。請你服從法官我的指令。」

「井上同學!」

「法警。」井上法官無所畏懼地喊道。

山崎晉吾正一動不動地站在教室後門口:「在!」

「請讓證人移動到證人席。你也守在一旁。」

山崎晉吾飛身上前,催促垣內美奈繪起身,引導她走向證人席。在大家交談的過程中一直低頭一言不發的這名女子,邁開步子時晃了一下身子。山崎晉吾立刻扶住她的肩膀,她應了一聲:「謝謝。」

大家第一次聽到她的說話聲,是纖細甜美,很有女人味的嗓音。

「證人身體狀況不好,坐著作證就可以了。首先,請允許我確認你的姓名。你是垣內美奈繪,對嗎?」

垣內美奈繪在椅子上勉強支撐身體,抬起頭來:「是的。」

「你住在江戶川芙拉爾小區四〇二室,對嗎?」

「嗯,對。」

垣內美奈繪憔悴的臉上微微浮動著驚訝的漣漪。她或許在感嘆井上有模有樣的法官范兒。

「那麼,就請宣誓吧。」

磕磕絆絆的宣誓是她心力交瘁的體現。真理子感覺到,這個女人說話方式應該是嗲聲嗲氣的,雖說這與她的長相和氣質並不相符,也說不定會有大人覺得這是女人味的體現。

即使不能過早地下結論,真理子也算窺探到了她內心的一角。

「垣內美奈繪女士,下面請你回答檢方的問題。」井上法官用平直的口吻陳述道,「一問一答,沒有法官我的許可不能隨便發言。沒問題吧?」

垣內美奈繪點了點頭:「嗯。」她喘了口氣,快速補充道:「採取大家最容易接受的方式就行。」

「好的。藤野檢察官,請開始。」井上法官對檢察官點了點頭。

「下面開始主詢問。我是檢察官藤野涼子。」藤野檢察官一邊說著,一邊站起身對垣內美奈繪鞠了一躬,「首先要問的是,你是否知道寄給森內老師的那封舉報信,其大致內容為: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在本校發生的柏木卓也死亡事件並非自殺,而是一起兇殺案。舉報人聲稱自己在現場親眼目睹了兇案經過。」

「知道。」

「拿到過原件嗎?」

「拿到過。」

「你怎麼會拿到原件呢?」

垣內美奈繪低下頭,垂下的頭髮遮住了半張臉。

「從森內老師的郵箱里偷出來的。」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了給她製造麻煩。」

「你是森內老師的朋友嗎?」

「不是。」

「只是公寓里的普通鄰居?」

「是的。」

「你和森內老師之間發生過矛盾嗎?」

「沒有。」

「儘管如此,還是要做讓森內老師難堪的事?」

垣內美奈繪抬手撩起長長的頭髮。

「我討厭你們那位老師。」

「森內老師給你添過麻煩,或造成過損失嗎?」

「沒有,只是我單方面討厭她。」

「為什麼?」一板一眼不斷提出問題的藤野涼子顯得十分悲痛。

「是出於嫉妒。」

「連朋友都算不上,僅僅作為鄰居的森內老師為何會讓你嫉妒呢?」

「森內老師年輕……」證人停了下來。

丈夫垣內典史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她年輕漂亮,日子過得春風得意,學生們也尊敬她喜歡她。這一切都讓我嫉妒。」

藤野檢察官抿著嘴,哼了一聲,繼續問道:「從森內老師的郵箱里偷取舉報信,你這麼做是有計劃的嗎?」

「不,只是碰巧罷了。」

「就是說,在此之前,你也曾經從森內老師的郵箱中盜取信件,窺探她的隱私,但偷到舉報信純屬偶然,對嗎?」

「對。」

「讀過信后,你知道它很重要,是嗎?」

「是的,我覺得可能很重要,就去查找相關報道,確認了它的重要性。」

「儘管如此,你還是將其撕破后,寄給了HBS的《新聞探秘》節目組?」

「是的。」

「是你自己想到要這麼做的?」

「沒錯。」

「你看到《新聞探秘》的特別節目后,心裡有什麼感覺?」

垣內美奈繪再次將頭髮撩起,深深垂下腦袋。

「身為班主任,卻毫無責任心地毀棄舉報信,想藉此隱瞞柏木的事件。當你知道森內老師被他人如此指責時,你是怎麼想的?」

垣內美奈繪的長發後傳出的話音輕得根本聽不清:「對不起。」

藤野涼子和法警山崎晉吾一樣挺立不動,死死地注視著證人垣內美奈繪:「詢問到此結束。」

藤野檢察官坐下后,神原辯護人站了起來。

「我叫神原和彥,在校內審判中擔任被告大出俊次的辯護人。」

垣內美奈繪抬起頭,抽搭著鼻子。

「垣內女士,你和大出俊次見過面嗎?」

「沒有。」她的話語中帶有鼻音。

「和他的家人呢?」

「也都完全不認識。」

「除了森內老師,你在城東三中還有認識的人嗎?」

「沒有了。」

「將舉報信寄給電視台時,你認為信的內容都是真實的嗎?」

陪審員們全都全神貫注地看著證人。

「我……不知道。」

「不過,你覺得可能是真實的,對嗎?」

「我不知道。」

「真的一點也不清楚?就沒有考慮過,可能有百分之五十的真實性?」

撩起頭髮后,垣內美奈繪用濕潤的眼睛仰視著神原辯護人:「我只覺得,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如果森內真是如此沒有責任心的老師,就應該被人舉報。」

「在當時,你認為自己在做一件正確的事,對嗎?」

證人的眼淚奪眶而出:「對。」

「現在,這種想法改變了嗎?」

「我不知道。對於柏木這名學生的事件,我什麼都不知道。」她用手按住嘴,難以抑制哽咽,接下來的證言全部帶著哭聲,「可是,我做出了與成年人身份不相符的惡作劇行為,還傷害了森內老師。對你們的老師犯下了嚴重的過錯。」

「我說……」垣內典史眨著紅紅的眼睛,站起身來,「美奈繪的這些行為源自我們夫妻間的矛盾。對於被捲入陌生大人之間矛盾的各位,我表示深深的歉意。美奈繪也想在投案之前,向大家謝罪。」

「垣內先生,你不是證人,請不要擅自發言。」

「可是,我……」

「你的謝罪和解釋不該針對我們,而應該針對森內老師。」

初中生法官說服了陌生大人垣內典史,即使是初中生,他的訓斥也句句在理。

「說得也是……對不起。」

垣內典史坐下后,神原辯護人說:「請允許我再確認一遍。關於柏木死亡的真相,證人毫不知情也完全不相關,是嗎?」

「是的,我是個局外人。」

「你只想給森內老師添麻煩,是嗎?」

「是的。」

「我的詢問到此為止。」

視線從垣內美奈繪身上移開,神原辯護人依然站立不動。彷彿與他相呼應一般,藤野涼子也站了起來。

「這就結束了?」河野偵探問道。

井上法官答道:「證人詢問已經結束,請你們退庭吧。」

「她傷害森內老師的事件就不問了?」

「此事與校內審判無關。」說著,井上法官也站了起來。

竹田陪審長帶領陪審團和控辯雙方的助手一同起立。只有勝木惠子一個人還坐著,蹺著二郎腿,一雙怒火中燒的眼睛似乎在高喊:你這個渾蛋女人!都是因為你,俊次才受到了中傷。

「是嗎?嗯,也是。」河野偵探重重地點點頭,表情依然明快,只是嘴角抿得很緊。他催促著垣內夫婦:「我們走吧。」

「等一下!」一直被視作空氣的代理校長岡野出聲了,「河野先生,你還有事情必須向學生們說明。」

「啊。」河野偵探拍打了一下前額,「對了。各位,校長先生認為,垣內美奈繪女士投案前到本校來過的事,還是不要讓警方知道的好。」

「這可不、不是我一個人的主意。」

河野偵探沒有理會慌了神的代理校長:「如果垣內美奈繪來本校見大家的情況泄露出去,說不定又會有人要追究校長的責任。這樣說不就明白了?」

「我可沒說過這樣的話。」

「明白了,對垣內美奈繪來過一事,我們都會保密的。」井上法官作出了承諾。

「謝謝。」河野偵探道了謝。

岡野的臉上泛起了紅潮,豆狸先生則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那我們就告辭了。大家加油啊。」河野偵探對眼前的初中生們敬了個禮。初中生們都沒有冒失地給他回禮。

垣內美奈繪被丈夫和偵探一左一右地攙扶著,在前任校長的引導下,以及代理校長的監視下,朝教室後方走去。

踏出後門的那一刻,她掙扎著回過頭來。

「各位同學,」這位「幽靈」泣不成聲地說,「你們長大了可不要像我這樣啊。」

一行人遠去了。

真理子心想:她就是為了說這句話才來到這裡的吧。

「誰要那個大嬸提醒啊?」勝木惠子惡狠狠地說。

「森林林也不見得有她說的那麼神氣。」萩尾一美嘴上執拗,眼裡卻噙滿淚水。

佐佐木吾郎撫摸她的腦袋:「你真傻,幹嗎哭哭啼啼的?」

「那人倒是真心在反省。」

「很難說。說是主動投案,可也許不過是逃累了,吃足了苦頭罷了。」

「如果是這樣,她不會特地到這兒來。」神原辯護人說,「總不會是河野先生認為她對校內審判有利,才說服她來的吧。」

藤野涼子一下子趴在了桌子上,一副累得要命的模樣。現在法庭上沒有大人,也沒有證人,只剩下校內審判的核心成員。

「話說回來,那人可真是慘不忍睹。」溝口彌生注視著垣內美奈繪離去時走的教室後門,那位「幽靈」由此出現,又由此消失。

「這就叫害人害己。」蒲田教子說道。

井上法官說:「這句話一點沒錯。」

是啊,一點沒錯。

我將來變成什麼樣的大人都可以,哪怕默默無聞,也不能成為像她那樣雙眼晦暗,如同幽靈一般的大人。

這就是倉田真理子的人生目標。

電視畫面上出現了垣內美奈繪的證件照,估計是護照或駕駛證上的照片。照片中的人正面對著相機,人長得漂亮,妝化得在行,髮型也相當時髦,給人工於心計的感覺。

有這種眼神的人,我好像在哪裡見到過。

那眼神冰冷得彷彿在瞳仁上罩了鎧甲,似乎在說:誰也別想小看我,我是完美無缺的。

三宅樹理在自己房間里,關上燈,一邊托著腮看電視,一邊胡思亂想起來。

垣內美奈繪本人做夢都不可能想到,自己會被一個初中生評頭論足。不,或許她作過這方面的心理準備。畢竟她特地跑到城東三中,到校內審判的法庭作了證。

她是嫌疑犯垣內美奈繪。

男主持人的解說仍在繼續。

「嫌犯垣內美奈繪面對警察的審訊,表現出誠實的態度。但被問到作案的具體細節時,她卻說,『由於我的心情沒有平靜下來,所以還不想說。』」

場景轉換,電視屏幕上出現了城東第三中學的教學樓,大門旁寫有校名的牌子上打了馬賽克。

搭檔的女主持人說:「然而,垣內嫌犯在向警方投案之前,曾去過受害人森內惠美子工作過的學校,就傷害森內老師一事向她的一部分學生道了歉。」

男主持人用力點了點頭:「是啊,學生們會很吃驚吧。據說此次會面是嫌犯強烈要求的結果。」

「家長們對此沒有什麼看法嗎?」

「估計會覺得不妥吧。」

從近一個小時前開始,三宅樹理就不停地更換頻道,追看這則新聞。除了HBS,所有的頻道都沒有報道舉報信的相關信息。也難怪,這原本就是《新聞探秘》的獨家新聞,而且在如何處理這一題材上,HBS內部似乎分歧很大,其他的電視台自然就退避三舍了。

床頭柜上的電話響起,只響了一聲就停了,大概是被父親或母親搶接了。

當主機呼叫子機的聲音響起時,三宅樹理伸出左手抓起子機,右手依然拿著電視遙控器。電話轉來的時間很短,接電話的一定是父親。因為無論對方是誰,媽媽總是會拖著對方喋喋不休,不會這麼快就轉過來。

「樹理,是藤野打來的電話。」果然是父親,「說不定學校方面有通知。可不要沒完沒了地電話聊天哦。」

「如果中途有電話插進來,我會告訴你們的。」

「我是說,不準電話聊天。」

「嗯」地應了一聲后,樹理不說話了。

聽筒里傳來「咔嚓」一聲。

「喂,喂。」這是藤野涼子的聲音了。

樹理說:「我正在看電視。」

「哦,是嗎?」涼子說,「我剛才也在看,是HBS嗎?」

「一直在換台,HBS也看,可他們只會自我辯解。」

HBS的態度,就是把責任全部推給垣內美奈繪這個女人,說多管閑事寄來舉報信,耍了《新聞探秘》節目組一通,甚至差點說出「茂木悅男製作的節目與我們無關」,似乎是好不容易才忍住的。

「這些事隨他們去說,反正和我們沒關係。」

三宅樹理操作遙控器關掉電視機。窗帘拉得很嚴實,電視機一關,房裡一片漆黑,只有電話子機顯示通話的紅燈在閃爍。

「三宅同學,你沒事吧?」涼子問道。

「有什麼好擔心的?那個叫垣內的女人,我也知道。我不是說沒關係了嗎?」

出庭作證后,樹理和陪她來的母親一起待在保健室。她對尾崎老師說,希望留在學校,一直等到今天的審議結束。儘管母親不太情願,可樹理希望留下來。她想到,或許自己會被再次要求出庭。到底是希望被傳喚,還是害怕被傳喚,連她自己也不太清楚。

三點過後,藤野涼子來到保健室。看到樹理時,她的眼神似乎在說:哦,你果然在。一瞬間,三宅樹理有些後悔:早點回家該多好。

「雖然你心裡一定很難受,可依然努力為我們出庭作證。謝謝你,剩下的事,我們會認真處理。」

涼子當時這樣安慰了樹理。樹理覺得不爽,便立刻提起了另一件事:「剛才,差點殺死森內老師的那個女人來見大家了?」

當時,垣內美奈繪在校長室,等待法庭審理告一段落。而圍繞如何對待她的請求,校長室里的人們爭論得熱火朝天。保健室和校長室位於同一樓層,校長室里的動靜瞞不過樹理她們。於是,尾崎老師向三宅母女講明了情況。

「那個打傷森內老師的垣內美奈繪來了,她覺得自己給大家添了麻煩,要向大家道歉。好像就是她寄舉報信給電視台的。」接著她還問樹理,「如果垣內美奈繪要和校內審判的成員見面,樹理要不要一起過去?」

樹理斷然拒絕了。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可說的了,保持沉默會讓自己更像一個尋求正義的目擊者。自己說的都是事實,這就夠了。於是,樹理當時對涼子說:「我不想為了去聽垣內美奈繪的道歉而重返法庭。」

既然如此,那涼子現在為何還要這麼問?

樹理對著電話聽筒說:「都是那個叫垣內的女人從中作梗,才讓人覺得我——我和松子的舉報信是冒牌貨,真叫人來氣。」

「我們可沒這麼想。」

「哦,是嗎?」

我為什麼會升起無名火?我在害怕些什麼?有什麼好害怕的!

「可是,岡野老師這麼做會不會惹禍?怎麼可以不經家長同意,讓殺人未遂的嫌疑犯接近學生?說不定校長又要換人了吧?如果這事鬧起來,校內審判會不會中斷?」

藤野涼子沉默了一會兒。

「明天會有旁聽者來。井上說,在開庭前,他會稍加說明。」

那位井上法官嗎?神氣活現的,看著就叫人來氣。

「再說,垣內女士不是來傷害我們的,身邊還有人陪伴,完全沒有危險。我們也想聽聽她的證言。我想只要稍加說明,真正關心校內審判的人應該能夠理解。」

「媒體能否理解就難說了。還有教育委員會。」樹理說,「估計校長室的電話現在正響個不停吧?岡野老師會開道歉會嗎?難道又要開家長會了?」

藤野涼子這回沉默了許久。

電話那頭的沉默令三宅樹理怒不可遏。為什麼不開口?你不是有話想問才打來電話的嗎?

「就是我爸爸。」三宅樹理說,「是我爸爸報的警。那個叫垣內的女人不是去江戶川警察局投案了嗎?我爸爸特地查了電話號碼,打過去說嫌犯在投案前竟然先去了城東第三中學,真是豈有此理。」

涼子仍然一言不發。

「我知道岡野老師叫大家不要聲張,他也這樣對我說了。我本來不打算說,可爸爸回家后,媽媽就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訴他了。」

對於沒能陪樹理進入法庭,樹理的母親大為不滿。她也看不順眼校內審判的成員們,回家后就不停地抱怨:這些小孩子,竟然對大人指手畫腳,太囂張了。樹理的父親一回來,她就開始告狀,一打開話匣子就剎不住車,連垣內美奈繪到場的情況都說了出來。

「這事可不是我挑唆的。我爸爸就是那樣的人。他看不得不正當的行為。可不是嗎?大家串通好不說出去,就是不正當的行為。」

出人意料的是,聽筒中傳來了藤野涼子低低的笑聲。

「我媽媽聽說后也很生氣,說岡野老師做得不地道。我也覺得你爸爸的行為是正確的。不過……」涼子繼續道,「這件事暴露后確實會帶來麻煩,所以岡野老師才叫大家不要聲張的吧。」

「可是,警察會調查垣內美奈繪投案前的行動。一調查,不就清楚了?」

「可等到他們調查清楚,校內審判也結束了。只剩三天了嘛。」

「校內審判結束后,就什麼都無所謂了?」

「那倒不是,可我覺得,還是得優先考慮校內審判的順利進行。要是岡野老師也是出於這種考慮,我就不能批判他了。」

不知不覺中,三宅樹理已經因憤怒而大汗淋漓。莫非,這些都是冷汗?

「藤野,你糊塗了吧?岡野老師怎麼會為校內審判著想?他只會考慮自己的處境。」

「即便沒有垣內美奈繪的事,他的處境也不會輕鬆。校內審判結束后,他會成為家長會上的眾矢之的。」

「難道他明知會有麻煩,還允許你們搞校內審判?」

「不是這樣的嗎?我覺得岡野老師有他自己的打算,否則不會對校內審判聽之任之,說不定還會給我們停課處分。」

「不是因為你被高木老師打了耳光,讓他進退兩難,沒法執意反對了嗎?」

「有這樣的事?我早就忘了。」

涼子又低聲笑了起來。

「無論如何,岡野老師的日子也不會好過。我一開始不覺得,可現在不同了。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涼子說,「連北尾老師也準備在校內審判結束后,為了承擔責任而辭職。」

樹理握緊了電話聽筒:「北尾老師這樣說過嗎?」

「他已經把辭職信交給了岡野老師。」涼子提高了聲音,「在這樁自己的學生可能被人謀殺的案子上,老師們不惜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也要了解真相。這一點也不好笑吧?」

什麼真相?樹理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地咽下去了。哼,真相!

「明天來旁聽的人會更多。有了垣內美奈繪的事,要拒絕媒體的採訪或許會更難。不過,我們會努力堅持到最後,你不用擔心,等著就是。」

努力?堅持?想幹嗎?

「藤野。」

「怎麼了?」

「你覺得大出會承認嗎?」

他會承認是自己乾的嗎?會承認自己殺死了柏木嗎?

藤野涼子的回答很簡潔:「不知道。」

樹理感到腳底升起了一股涼氣。

「藤野,你真的相信我說的話嗎?」

「我可是檢察官。」涼子回答。

樹理不由自主地叫了起來:「僅此而已?我要你說,我們一定會贏!你要證明我說的都是真的!」

聽筒里傳來藤野檢察官輕微的呼吸聲。

「此次校內審判,誰都不可能贏。」涼子說,「大家都滿身污泥、遍體鱗傷,可即使如此也不能聽之任之,所以大家才這麼努力。因為大家都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正確的。」

「你的承諾可不是這樣的!」

「我承諾相信你的話。現在我也相信,這樣還不行嗎?」

可信任不等於真相——涼子的話在樹理的耳朵里改變了意義。

「你騙了我,對不對?」

藤野檢察官沒有回答。

「你哄騙我出庭作證。我要去告發你。」

藤野涼子放低聲音,緩緩地反問道:「說給誰聽?」

是啊,我去說給誰聽?警察?老師?教育委員會?茂木記者?

如今,到底有誰會真的偏袒我三宅樹理呢?

大家都滿身污泥,遍體鱗傷。

樹理想扔下話筒,掛斷電話。可她做不到。因為她覺得,如果掛斷電話,就會將自己與整個世界隔離開。

我要去見松子,我要告訴她,藤野涼子是個多麼討厭的女人,是個心眼多麼壞的騙子。

是啊,樹理。我理解你的心情。

明明不可能理解,可松子總會這麼說,叫我不要生氣,不要哭。

可是,松子已經不在了。

「只有我一個人是壞人——我可不願意看到這樣的結局。」

如果今後我會被視作騙子,在別人的白眼中過日子,我絕對無法忍受,所以我下定決心說出自己的想法。可這樣做依然會被當成壞人,叫我怎麼受得了?

「沒人說你是壞人。」涼子說。

樹理終於哭了出來:「那些陪審員,就是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的。」

「我也想哭。」涼子說道,「大哭一場,心裡會舒坦一些,然後明天繼續努力。校內審判決不會半途而廢,誰也別想阻擾我們。」

「如果,我說了謊呢?」

你在胡說些什麼——樹理心中的另一個樹理慌了,狼狽不堪。

你在發什麼瘋!

「如果那封舉報信全是謊言,藤野,那你會怎麼辦?」

藤野涼子對這個問題的回答超出了樹理的想象。不過,這確實是唯一正確的答覆。

「驗證舉報信是真是假的人,不是你我,是法庭。」藤野檢察官說道,「對不起。我打電話給你,原本只想讓你好好休息,好好睡一覺,沒想到竟說了這麼多話。」

涼子掛斷了電話。樹理握著電話聽筒癱坐著。如果松子還在,她一定會理解我,偏袒我。她總是這樣,可是……

由於我的謊言,讓松子送了命。

三宅樹理放聲大哭,在心中哀悼著她曾經唯一的朋友。

「喂,喂。在吃飯嗎?」

「不,是夜宵。」

「快把嘴裡的東西咽下去,聽著都噁心。」

「嗯,嗯。什麼事?」

「剛才藤野打電話來,要我跟你分頭通知其他陪審員。我一個人太費時間,兩個人干會快一點。」

「哦,怎麼了?」

「看電視了吧?新聞里不是播了嗎?」

「是啊。拍了我們學校。是誰捅出去的?」

「是三宅的老爸報的警。」

「啊呀呀。」

「藤野說,這不能怪三宅,是她父親執意要這麼做的。」

「可是,垣內來道歉時,三宅她不在場。」

「說是她一直待在保健室里,所以知道這件事。她以前不就喜歡躲在保健室里嗎?蒲田說過的。」

「那我們要做些什麼呢?」

「大家看過電視,都會像你一樣瞎猜『是誰給捅出去的』,那就不好了。所以藤野說,要告訴大家。」

「你這才叫『瞎猜』。」

「別管這個了,快點通知吧。」

「我給誰打電話好呢?」

「女生全交給你。」

「勝木那裡我可不打!」

「我也不想打給她。」

「那就讓蒲田打給她。不過,勝木會關心這事兒?」

「這個先不管。她也是陪審員,必須通知。」

「真麻煩。」

「這是陪審長的命令。」

「好,好。不過話說回來,電視新聞都這麼播了,明天還能開庭嗎?」

「藤野檢察官說得很清楚,井上法官會收拾事態。我也覺得無所謂,現在總不能半途而廢了。」

「竹田,不,陪審長大人。」

「怎麼了?」

「別放在心上。」

「什麼事?」

「橋田。一來二去,事情就變成了那樣。他自己不肯早點說,別人又有什麼辦法。」

「你以為我在為這事兒生悶氣?」

「沒有嗎?」

「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是個棋手。」

「你應該說,『因為我是你的朋友。』」

「因為我是你的棋手朋友。」

「我說,要說朋友……」

「說『棋手好朋友』更好一點。」

「不是這個意思。我說,要說朋友,神原和柏木原本也是朋友吧?」

「好像是這麼回事。」

「怎麼說呢……為了朋友,他可真賣力。腦子也好使,智商估計得有一百七十。」

「陪審長大人,有句話你能不能不告訴別的成員?」

「什麼話?」

「我總覺得那傢伙有點可疑。」

「可疑?」

「我覺得他偷看了答案。」

「偷看了答案?」

「雖說還不太清楚,可我總覺得,我們都兩手空空,就他一個人帶著『地圖』。」

「你不是為了下將棋戒掉電視遊戲了嗎?」

「不是說這個。好了,不說了。給蒲田打電話。」

「是嗎……嗯,明白了。既然如此,就沒什麼可說的了。老爸發火了,三宅還能怎麼樣?」

「明天說不定又得鬧得不可開交。彌生,你沒事吧?」

「沒事。山野和倉田怎麼樣了?」

「山野很清醒,沒事。倉田不會想太多,也沒事。她連電視都沒看,接到通知還大吃一驚了呢。」

「哈哈,這就是倉田。不過,她可是個好人。」

「我倒有點干著急了。」

「你和她或許有點合不來。不過,你不覺得她跟我有點像嗎?」

「說什麼呢?一點都不像。」

「哦,對了,教子。」

「什麼事?」

「三宅的證言,你覺得怎麼樣?」

「我們還不能討論吧?」

「就現在一會兒,拜託了!你覺得,她講的都是真的嗎?」

「這個嘛,就像一段『天上要下紅雪了』的天氣預報。」

「什麼意思嘛,聽不明白。」

「等到大家一起討論時,我再說明。你先考慮一下。」

「我當然也會考慮。今天回家后,我就一直在考慮。關於三宅和淺井的事。」

「考慮了些什麼?」

「要是教子你不轉學過來和我交朋友,說不定我也會一直躲在保健室,甚至會不上學呢。」

「這個怎麼說?」

「我只有教子你一個朋友。因為有你在,我才能待在學校里。三宅和淺井,以前不也是這樣的嗎?」

「淺井在音樂社裡不是還有朋友嗎?」

「嗯,從三宅這邊來看,是這樣的。」

「嗯。」

「所以我就想,要是——這只是假設,真的是百分之百的假設。要是教子你對誰懷恨在心,想要報復,譬如,要寫舉報信寄給學校,說某個人幹了哪些壞事,還要我幫忙,我會怎麼辦呢?」

「我才不會做這種事呢。」

「當然不會了。所以我說是假設。」

「明白明白。」

「這種時候,肯幫忙的才是好朋友吧?要不,會說『快別幹了』的才是好朋友?」

「我說彌生……」

「如果我說『快別幹了』,可教子你依然要干,還真的幹了。那這時,告訴別人『那是在胡說八道』的是好朋友,還是替你隱瞞的才是好朋友呢?」

「反過來想想,如果你要寫滿是謊話的舉報信,還哭著喊著要我幫忙,我會怎麼做?」

「你一定會阻止我,對吧?」

「對,不僅僅要阻止你,還會發火,會跟你絕交。」

「竟然是這樣。所以,我遇到這種情況也應該這麼做,對嗎?」

「如果你是我的好朋友的話。」

「明白了,教子。謝謝。」

「神原有要緊事,正在打電話。那邊結束后,他就會打給你。可是……」

「知道知道,別啰唆個沒完,反正我無所謂。今天,我睡了一整天。」

「橋田很認真地出庭作證了。」

「管他呢!他也好,井口也罷,都不是我的朋友。」

「你看電視了?」

「老媽看了,還在嘰嘰咕咕著什麼呢。電視里說什麼了?」

「去問你媽媽。要是懶得問,也沒關係,反正明天的旁聽者人數肯定會增加。」

「大家都來看我被藤野痛批?」

「痛批?」

「不是嗎?藤野以前不就那麼歇斯底里嗎?哼!」

「大出,你不必太勉強自己。」

「我幹嗎要勉強自己?」

「估計明天會很麻煩。」

「事到如今還說這個,有意思嗎?」

「想想都覺得麻煩。」

「惹毛我,我就揍你們。」

「不要揍藤野。」

「笑什麼笑?有這麼好笑嗎?我說野田,你是不是特別來勁?我真要收拾你,像你這樣的……」

「校內審判期間,我不會考慮這些。結束后,我大概就不能再讓你見到了。我得考慮轉學。」

「你這麼耍嘴皮子,就說明你很來勁。」

「不來勁,怎麼能替你辯護?我可是辯護人助手。」

「啊,等等。電視里放了森內的照片。這是怎麼回事?」

「去問你媽媽,再見。」

在多通電話交錯於空中的夜晚,井上家卻是一幅姐弟正面對峙的光景,兩人之間隔著錄音機和文字處理機。如果讓不明就裡的外人看到了,一定會以為他們在吵架。

「就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只能由我們兩個人搞定這盤磁帶?」

「姐,你不是想當新聞記者嗎?現在正好是練習的機會。」

「可從實際考慮,這辦不到。不可能辦到。」

「所以我說,只要整理出個大概就行。如果每個細節都弄清楚,當然要花費大量的時間。」

「審案子,細節最重要,不是嗎?」

「我是說,沒必要對每句話的語氣都斤斤計較,只要陳述書與證言沒有矛盾,那就行了。」

坐在一大堆列印的文件前,井上康夫的姐姐嘆了口氣:「列印紙也是要花錢的。」

「好,好。」

「說『好』只要說一遍就行了!」

「好,好。」

「你有沒有覺得自己抽到了下下籤?」

「沒覺得。」

「那就是我抽到了。我居然攤上了你這麼個弟弟。」

「那就不是我的責任了。那是老爸和老媽同心協力的結果。」

「怎麼個『同心協力』,你知道嗎?」

井上康夫用手按住眼鏡框。

「別擺出這副架勢。等你今後涉及經濟犯罪,被東京地方檢察院逮捕時,再擺出來好了。」

井上康夫將剛剛列印出來的紙張放在一旁,隨手伸進T恤衫撓了撓肚子。

「不能撓,要說多少遍你才明白?痱子越撓越厲害。你幹嗎非得穿那件長袍?」

「那是法官的標誌。」

「就那個稀里嘩啦的塑料罩子?」

「你煩不煩人。少動嘴,多動手。」

「你竟然對如此疼愛弟弟的姐姐說這樣的話?」

井上康夫的手停了下來,一大顆汗珠從臉頰上落下,拖出長長的印跡。「姐……」

「怎麼了?」

「你覺得我們的辯護人,怎麼樣?」

姐姐看著弟弟的臉。這個聰明絕頂、說話認死理、用功得叫人來氣、行事古板還從不肯認輸的弟弟,臉上露出了從未有過的表情。

「什麼怎麼樣?」

「很優秀吧?」

「確實。他是個今後走錯一步,就會因經濟犯罪鋃鐺入獄的傢伙。」

「跟我屬於同一類型?」

「嗯,不過你們還是不要成為朋友的好。要是輸給了這種人,你會受不了的,不是嗎?那孩子人也長得帥。」

姐姐說著,看到弟弟既不生氣也不笑,只是直愣愣地瞪著眼睛,就有點來氣了。

「討厭。你幹嗎呢?為什麼嚇成這樣?」

「我看起來很害怕嗎?」

「嗯。剛才有那麼一點。」

是啊,我這個聰明又自大的弟弟害怕了。

在我上初中,他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們一起看過一部科幻電影,講的是一顆巨型隕石撞擊地球,使人類面臨滅絕的故事。當時我很害怕,他卻在一旁列數影片的科學漏洞,不停安慰著我。然而,就在剛才,這樣的弟弟竟然露出了恐懼的神色。

摘下眼鏡后,井上康夫抬起胳膊擦了擦臉。

「我總覺得,這次校內審判開始偏向一個意想不到的方向了。」

「意想不到的方向?」

「或許我們真能翻出事實真相。」

你們不希望這樣嗎?姐姐剛想這麼說,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如果只是我神經過敏倒也罷了。可是,怎麼說呢,今天我有一種感覺。藤野好像也有同樣的感覺。」

「沒關係。藤野涼子不會做你的女朋友。」

聽到姐姐的玩笑話,弟弟依然不笑。

「那傢伙,是不是知道點什麼?」

「藤野涼子嗎?」

「不,我說的是神原。」

井上康夫的姐姐把手伸進一大堆散落的筆記中摸索著。其中有一張神原辯護人和橋田祐太郎對話的速記。

「知道點什麼?事件的真相嗎?」

「嗯。」

「你是說,他明明知道真相,卻還來做辯護人?」

「或許正因為他知道,才主動來當辯護人。也就是說……」

康夫又用胳膊擦了擦臉。

「他一開始就知道舉報信在胡說八道,大出俊次什麼都沒幹。所以他才能滿懷自信地為大出辯護。今天,藤野也察覺到了這種可能性。因為進行到一半時,她的表現有點奇怪。」

井上康夫的腦袋雖然聰明,但並不等於他具有同等程度的想象力。他凡事愛糾結理論,即使在觀看恢宏壯麗的科幻電影時,也常常會大煞風景地指出其中的科學錯誤。

這個滿嘴歪理的小鬼,今天怎麼會說出如此天馬行空的話來?

「我說,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大概知道。」

「知道事件的真相,就等於他知曉不在柏木死亡現場就不可能知道的事。柏木沒有留下遺書吧?」

「沒有。」

「既然如此,你是不是想說『是神原促使了柏木的死亡』呢?」

她本想說「殺死」,話到嘴邊才臨時換成了「促使」。

「姐。」

「怎麼了?」

「你的邏輯有個漏洞。」

又來了,這個不討人喜歡的小鬼。

「哪裡有漏洞?」

「在現場的人,並不僅限於受害人和兇手,也可能是目擊者。」井上康夫說道。

「哦,是嗎?」姐姐說,「我現在要說的只有一句:你快給我去睡覺!」

今天的井上康夫很聽姐姐的話,真的去睡覺了。這樣的情況,大概是最近五年裡的頭一回。

悶熱的夏夜,只剩下姐姐一人被一大堆列印紙包圍著。

奇怪,我怎麼也心神不寧起來了?

窗外,遵守時令的秋蟲正發出低低的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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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羅門的偽證(全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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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偵探推理 所羅門的偽證(全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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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第Ⅲ部:法庭》(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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