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實事求是
王延興罕見地不是將墨潑出去,而居然當真提筆寫起字來,這讓所有的同學充滿了好奇。
待他寫完收筆,卻見紙上分明是四個大字:實事求是!他終究還是念了幾句書,練字這入門的基本功,在王潮的脅迫之下,也還是練過,幾個字也還算方正。
「章大郎!不跟你廢話!送你四個字:實事求是!不要每天動不動就聖人云,聖人云。聖人說過的話多了去了,偏偏是你聽到的這幾句是真理?聖人說要去吃飯,說要去茅廁的話,你為何又不說了?」王延興把紙拍到章仔鈞身上,重重地說道。
話說完了,接下來的反應卻有些奇怪,意料之中的跳腳大罵沒出現不說,周圍的同學竟然都靜了下來,難道是自己的話這麼有震撼力?不覺得啊……再一看,那章仔鈞竟然還在笑:一瞬間,反應過來了:夫子來了!只怕剛剛的話也讓夫子聽了去了。
這可是辱及聖人的話,私下裡罵架,說了就說了,又沒有錄音機,誰也不能怎麼著。可若是被夫子當場聽到,然後再跟王潮一說……
這不是分分秒秒的作死的節奏嗎?這是要死定了嗎?
他輕輕地寫著大字的紙拿下,準備團成球,先毀滅罪證再說,卻分明地聽到後面徐寅威嚴的聲音:「拿來!」
不能裝死,只得硬著頭皮轉過去。徐寅名氣雖大,年齡其實並不大,現在也才而立之年,身材也有些瘦削;然而,年紀不大,威嚴卻不小,在他嚴厲的目光之下,王延興不能當面頂撞,只能低眉順目地行弟子禮:「延興拜見夫子……」
其他同學也趕緊跟著一起行禮,拜見夫子的聲音響了滿了校舍。
「都免禮吧!」徐寅答道。
王延興自然是乘機收禮,低著頭往自己的座位上退去,心中想著:興許能一打岔,徐寅就放自己一馬了。不過,僥性心裡終究是靠不住的。徐寅依舊極其不客氣地說道:
「王延興!將你手中的紙拿過來!」
聽著這不客氣的話,王延興知道是沒有幸理,乖乖地把紙展開,雙手奉給徐寅。
「實事求是……章仔鈞,你可知此語出自何處?」徐寅念了念這四個字,既然是吵架,那雙方的責任都有,他倒也不偏袒,他要訓人,也不直接開罵,先考究學問,考過了,好說,沒考過,兩罪並罰。他先問的另一當事人章仔鈞。
「啟稟夫子,學生……不知……」章仔鈞只模糊地記得似乎在哪本書上看到過,卻記不得很清楚。他不敢胡說,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不知道。
「出自漢書·河間獻王劉德傳,河間獻王德以孝景前二年立。修學好古,實事求是。」徐寅竟然像隨手拈來一般,張口就背了出來。在唐代科舉考試的教科書中,是沒有漢書的。也就是說,漢書屬於課外讀物,讀過的是好孩子,沒讀過,也不算太大的事。可像徐寅這樣,能隨口背誦某一章某一段的,卻是不多見。
徐寅少年成名,絕非偶然啊!
章仔鈞連忙再拜,「學生受教!」說完之後,臉上神色反倒輕鬆不少。既然挨過訓了,就算這事過了。這是徐寅的一向的原則。
果不其然,徐寅眼神從章仔鈞上移開,狠狠地盯著王延興:「實事求是,何解?」
這問題真是問得恰到好處嘛!對這個年代來說,問典故的出處顯然是個低難度的題,算是個填空題,而問典故的釋義卻不那麼簡單,是問答題。不同難度的題,剛好對應吵架兩人的所犯的過錯程度,章仔鈞只是不團結同學,只是小事,而王延興,卻是辱及聖人,自然是不能輕易放過。
可難易往往都是相對的,其實對王延興來說,要回答出處才是難題,而釋義,卻是簡單。因為,公務員考試中的策論,正是類似。至於如何解釋實事求是,哪個考過公務員考試的說不上來?這……王延興還真會!只是需要費些思量的是如何在組織語言。他不緊不慢地說道:「實事求是者!基於事實,尋求真要;從實際、從事實出發,探求真是,本質。比如……」
聽到他的這個解釋,徐寅還頗有些意外,這王延興是眾所周知的沒文化,竟然也讀了漢書?徐寅不相信!徐寅覺得他之所以能寫出這四個字,只怕是在哪裡道聽途說,覺得新鮮罷了。而且,就算他當真看過,也不可能逐字逐句地斟酌。現下,聽王延興真的把實事求是的本意說了出來,驚訝之餘,眼神也不再那麼凌厲,「比如什麼?」
王延興腦子拚命轉,給實事求是一個解釋並不難,但是,如果要有一個符合當下情形的合理的說辭,能夠讓徐寅注意力轉移開,不要追究辱及聖人的罪名。就不簡單了!
想來想去,覺得說一點驚世駭俗的說話才有足夠的力量,謀定才說道:「比如,時下,軍閥混戰,民不聊生,要解決這個困局,就需要實事求是,先找到亂局的根源!」
軍閥這個詞也是現代意思與古代意思相差極大的詞。可用在當下的這個語境中,徐寅還是很直接地理會到了這個詞的意思:手握兵權,不聽中央調配的各藩鎮。不說其他,只是這個詞,語義就有新意,而且很到位!他點了點頭,示意王延興繼續往下說:「哦?軍閥?混戰?那你以為根源何在?」
「根源在於民亂不穩,人心不定,軍閥有機可趁!而民亂之緣由又有兩點,其一為民生不足養。而民生不足養者,緣由又有三者:土地兼并致使民無地可種是一,地產微薄,產出有限是其二,而又人口孳生,人均益少是其三;再有水旱之災,民不足養矣!」
王延興說完,再去看徐寅的臉色。卻見徐寅竟然滿是贊成之色,再看,又有落寞之色。細想之下,也是情理之中,徐氏在泉州雖然也是大族,徐寅卻出生旁支,家庭中清貧,王延興所說的這這幾點緣由,他自是一點不落,都有所體會。只是,不曾想王延興小小年紀,竟然也能認識到這點。徐寅再次點了點頭,道:「那其二呢?」
「其二,民雖有所供,而國所得甚少。倘若畝產一石糧,民可留下自養者不過一兩斗,可朝廷能得的,亦不過一兩斗……劣紳、胥吏、商賈盤剝太狠!」
王延興語出平緩,可在徐寅心中,卻像被扎了一下一樣地痛,幼年所見父母所經歷的痛,如今還歷歷在目。有詩寫道: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谷,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寫的就是這事啊!而徐寅刻苦求學,所為之事,正是:我願君王心,化作光明燭,不照綺羅筵,只照逃亡屋。
然而,還不待他考取進士,黃巢之亂就爆發了。黃巢的軍隊經過福建時,附者雲集!那都是被逼無奈啊!如果能有一口吃食,如何會去造反?如果沒有這次動亂,唐王朝中興還是有一點點希望的,可在此之後,明眼人都知道,李唐國祚不長矣……念及這一點,又不禁為自己的前途擔憂起來。
沉思片刻,才問道:「又該如何?」
說到這裡,王延興卻是聳了聳肩:「學生亦是九思不得其解,請夫子教我!」
開玩笑!該如何的話還能往下說?前後兩點,其實就是社會的兩個要素:生產力和生產關係。提高生產力,可以理解為把餅做大,餅子做大了,每個人分的就能多,社會就表現出興興向榮的繁榮穩定;而改變生產關係,則是這個餅子如何分,大家都有得分,社會就顯得公平,幾家獨攬,那大抵就是黑暗、腐敗了。這是,這些東西與這個世界的理念差異之大,超過了地月間的距離,還是不要說出來了!
「某亦在求索……」徐寅有些失望地搖了搖頭。不過轉念又想,自己尚且沒有想清楚的事情,卻要一個尚不及弱冠的小子明白,還是強人所難了。也不再追問。說罷,將那張紙折了收起,卻沒有開始講課,而是說自己今日有事,直接放了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