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小暑 三十六
第228章小暑三十六
一群道士在咸福宮裡敲鑼打鼓,擾得江嶼徹夜不得安眠,這讓酷愛睡覺的他痛苦萬分。而與他一床之隔的清風卻對外面的噪音很是欣賞,盤膝坐在床上,滿臉儘是如飲瓊漿般的醉意,身體也隨著韻律前後擺動,好像一個碩大的肉球正在床邊岌岌可危。
江嶼裹著被子坐在床上,雙眼無神的看著清風,很不理解這世上怎麼會有人喜歡在半夜聽這種嘈雜的聲音,忍了很久,終於還是問道:「我說清風,你真覺得法樂好聽?」
清風聞言扭頭看向江嶼,彷彿不認識他似的,訝然道:「師叔難道不喜歡嗎?」
江嶼撇著嘴搖頭說道:「亂鬨哄的,白天聽著倒也熱鬧,可這三更半夜的吹拉彈唱,實在是……誒……你聽聽,這鐃鈸打的有氣無力,我要是神仙肯定掉頭就走。」
清風聞言便嘆了口氣:「師叔怎麼一點兒慧根都沒有,竟然說這祈福降神的仙樂難聽,只怕此生是難有登仙之日了。」
他說話時看著江嶼,臉上滿是怒其不爭,很為這不著調的師叔擔心。
江嶼確實不想登仙,大大的打了一個哈欠,一邊蹭著眼淚一邊嘆氣:「好好活著難道不好嗎,幹嘛非要勞神費力的去當神仙。」
清風老氣橫秋的嘆了口氣,索性跑到江嶼的床上跟他並肩坐到一處,語重心長的對江嶼解釋:「趙爍道長曾經說過,吾輩方外之人首在修心,修到心智澄明的境界自然可登仙道!」
江嶼聳了聳肩膀,搖著頭自言自語:「也不知道天上有沒有核桃酥和杏仁糖,嗯……神仙都活的苦巴巴的,八成不愛吃甜的。」
「誰說的!天宮上既然有四時不謝之花,想必不會缺少蜜糖,那麼多蜜糖也不能糟蹋了吧?肯定是要做成美食才和正理!誒……不對呀,咱們不是在說仙樂的嗎,怎麼又說到吃了……說的我都餓了……」
清風的肚子咕嚕一響,十分哀怨的看著江嶼,彷彿是江嶼掏空了他的肚子似的。江嶼見狀噗嗤一笑,從也不知從什麼地方拿了幾塊點心出來遞了過去:「既然清風大神還沒成仙,那就先吃兩塊凡間的點心墊墊肚子可好?」
清風的眼睛瞪得老大,烏溜溜的盯著點心,遲疑道:「你是從哪裡弄得點心?怎麼看著這麼眼熟?」
江嶼沖外面努了努嘴:「外面擺著那麼多點心,我路過的時候就隨便裝了幾塊,放心吃吧,都是乾淨的。」
清風聞言便是一聲驚呼:「不可不可,這可是祭天用的點心,咱們怎麼能吃呢!」
他一邊說一邊準備下床,嘴裡還嘟囔著:「我得離你遠點兒,免得神仙連我一起怪罪,打雷的時候可千萬不要連累了貧道。」
江嶼對此滿不在乎,一把扯住清風的腰帶,笑著說道:「你怕什麼,沒聽過那句話嗎,上貢人吃,心到神知,剛才說要修心,怎麼一轉眼卻又在乎起這些來了?再說,那有吃一塊點心就要降雷的神仙,你以為天雷不要錢嗎。」
清風沒當過神仙,自然也不知道用天雷劈人要不要花錢。可自己的肚子確實是餓了,一聲接一聲地響個沒完。他忽然覺得師叔說得也有道理——神仙又不是師兄,應該不會那麼小氣,大約會看在他還是個孩子的份上原諒他吧。
思及此處,他便接過點心一口咬下,本以為會是香酥怡人入口即化,誰承想入口竟是味同嚼蠟,他看了看手裡的點心,又看江嶼吃的一臉陶醉,不由疑惑:「師叔,你的點心是什麼味兒的啊?」
大約是受了太祖皇帝祖訓的影響,這裡的點心差不多都是一樣的難吃,江嶼手裡的自然也不例外,可是為了逗弄清風,他便裝作十分可口的樣子說道:「甜的呀,甜的都糊嗓子,怎麼,你覺得不好吃?」
他邊說便把手裡的半塊點心丟進嘴裡,滿臉陶醉的嚼了起來。清風咂了咂嘴,開始懷疑是否是自己的舌頭出了問題,便又拿起一塊點心咬了一口,結果卻還是一樣的難以下咽。
正在疑惑地時候,他忽然發現江嶼正在偷笑,這才明白自己是被師叔耍了,當即怒道:「江師叔!好歹你也是長輩,怎麼可以戲耍弟子!我要把你偷拿貢品的事情告訴趙道長!」
江嶼聞言笑的開心:「你看,我就說神仙不喜歡吃甜的,這回你總該相信了吧?」
清風一怔,經覺得江嶼說的十分有理,立時便對得道成仙少了幾分希冀。兩隻手裡各拿著半塊點心,想吃吃不下,想扔又捨不得,於是便悶悶不樂的坐到了江嶼身邊。
「師叔,你說凡人真能成仙嗎?」
清風的臉上滿是困惑。
江嶼既不願意騙他,又不想破壞這孩子單純地信仰,便只聳了聳肩沒有說話。沒有得到答案的清風十分失落,索性便往後仰倒在床上,立時便覺得自己的腦袋被什麼東西硌了一下。
他誒呦一聲便又坐了起來,轉身去摸江嶼的床上,很快便從被褥堆里翻出來一把摺扇,也不等江嶼反應便隨手便展了開來,不想入眼竟是一幅桃花美人的香艷圖景。
清風氣的小臉兒煞白,顫聲怒道:「師!叔!道門清凈之地,你怎麼可以私藏這種東西!」
扇子是趙濟給的,因為知道桃花美人的來歷,所以江嶼一直沒有多想,如今聽清風這麼一說,才忽然覺得這東西確實不該出現在一個道士身上,便趕忙給他解釋:「小孩子可別亂說,這是我在外面撿的,一直在等失主呢。」
清風顯然不信,斜睨著江嶼疑惑道:「撿的?這咸福宮裡全是道士,誰會有這麼好看的扇子?」說到這裡,小胖子的眼睛忽然一亮,指著旁邊的毓慶宮說道:「哦哦哦!一定是你去毓慶宮的時候撿到的吧?這可得趕緊還給人家,萬一被皇帝知道了怕是要砍頭的。」
小胖子的內心戲豐富多彩,很快便在腦海當中勾勒出一出江師叔與宮女私通,互留信物之後被人察覺,皇帝一怒降旨砍頭的苦情大戲。
聽得江嶼眼角直抖,抬手便在小胖子的後腦勺上抽了一記:「胡說什麼呢!你看著提款,顯然是男人的東西,你師叔我會找男人私會嗎!」
他說著便把摺扇翻了過來,指著背面「春日荷塘月色圖」的提款給清風看:「你看這筆跡,分明就是男人!」
清風皺眉看了半晌,最後還是搖了搖頭,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江嶼,遲疑道:「師叔,這提款不是你加上去的吧?」
江嶼一怔,當即反問:「當然不是,我吃飽了撐的寫這個幹嘛?!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清風指著畫上的荷花解釋道:「那就怪了,春天哪來的荷花,荷花最早也要六月才開,這明明是夏天的荷花,幹嘛提成「春日荷塘月色圖」呢。」
聽清風這麼一說,江嶼立時也覺出了奇怪。
扇子是趙濟畫的,裡面是他關於咸平二年那場大火的全部記憶,大火發生在五月中旬,那時節,無論哪裡的池塘都不該有荷花才對,難道是趙濟的記憶有誤,又或者……還有別的原因?
正思量間,忽聽外面有人敲門。應了一聲之後,便聽見有人招呼他們出去集合:「報請師叔得知,宮裡的弟子們全都集合完畢,只等子時已過便要出發,還請師叔早做準備。」
江嶼隨口應聲表示知道,然後才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丹成大典是在大慶殿前的廣場舉行,依規矩要在卯正入場,辰初開始。可咸福宮距離大慶殿不過兩里,再怎麼折騰有一頓飯的工夫也能到了,可現在還不到子時,他們這麼早過去是要幹嘛?
聽聞江嶼的疑惑之後,清風很無奈的嘆了口氣:「師叔啊,咱們在咸福宮只是暫住而已,大典舉行的時候,咱們要從永寧門重新進來才行,師叔怎麼連起碼的規矩都不知道,怕不是個假道士吧……」
江嶼默默嘆了口氣,心中暗忖自己可不就是個假道士嗎,可這話卻又不能實話實說,於是便假裝沒聽見清風的腹誹,樂呵呵的拉著清風準備出發。
兩個閑人實在沒什麼好準備的,合計了半天,也只在袖子里各藏了兩塊點心已被不時之需,然後便出了房門,與院子里和一眾道士站在了一處。
道士的隊伍排得很長,有人吹打法器,有人抬著箱籠,像極了民間的各種法會,只是這裡的道士十分亢奮,一個個精神矍鑠二目放光,也不知是在期待丹成大典還是冊封儀式。
隊伍當中只有江嶼哈欠連天,他對兩個儀式都沒興趣,與此相比,他倒是更加好奇趙爍究竟要做什麼。作為仁宗皇帝的私生子,江嶼才不相信他千方百計混進宮裡只是為了耍弄趙昀,可這幾日接觸下來,他也並沒發現這群道士有什麼陰謀。
箱籠里裝的真是點心,雖然難吃卻也無害,傳說中威力極大的法器也還好好的封在倉庫裡面。趙爍阿趙爍,你做這麼多事總不會只為讓皇帝在天下人的面前出醜吧?
來不及多想,便聽前面的鐃鈸響了幾聲,隊伍立時變得安靜,一眾道士面容肅穆,整齊劃一的出了咸福宮的宮門,一路向南緩緩行去。
時直子夜,深沉的夜幕中沁著微涼。
江嶼懶洋洋的跟在隊尾,忽然聽見身後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了過來,聲音很輕步履很急,江嶼尋聲看去,只見身後正有一個宮女提著燈籠快步而來。遠遠看去,還以為是個成了精的燈籠在往前飛。深宮之內規矩森嚴,二更過後各個宮苑便會落鎖,如果不是出了事出緊急,絕不會有宮女夤夜外出。
燈籠走得飛快,不多時便與江嶼擦身而過。江嶼的眼力極好,一下便認出那人正是毓慶宮裡追趕自己的老嬤嬤,難怪身手這麼矯健,也不知道這麼著急是要去哪裡。
道士們行進的姿勢很怪,每個人都前仰后擺的緩步前行,放在白天或許還不覺得如何,可現在正是子夜,百十號人這麼個走法便頗有幾分百鬼夜行的意境。
百鬼走得搖搖擺擺,看得江嶼十分睏倦,一個哈欠還沒打完,便聽見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人爭吵。江嶼立時便來了興緻,欠著腳尖左右四顧,總算瞧見不遠處的興慶門前燈火通明,毓慶宮的老嬤嬤正在斥責守衛的禁軍。
老嬤嬤被禁軍氣的臉色鐵青,很不明白平時極好說話的禁軍怎麼忽然換了做派,竟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死鬼模樣,於是便拿出長輩的架勢訓斥道:「太妃娘娘突發疾病,你們竟敢阻撓我去太醫院延請太醫?若是貴人有個好歹,只怕連魯大海的腦袋也保不住,還不趕緊讓開!」
禁軍翻了翻眼皮,看也不看老嬤嬤一眼,只衝著道士的隊伍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趕緊過去。
道士們當然不敢耽誤,屢屢行行的走過宮門,看得老嬤嬤目眥欲裂,正要發作時,她忽然瞥見隊尾的道士十分眼熟,不正是先前陪太妃說話的江先生嗎?
真是想吃冰下雹子——要啥來啥。老嬤嬤快步上前,二話不說便扯住了江嶼的衣袖,怒目說道:「太妃病了,勞請先生隨我走一趟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