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隋亂塞下曲》(5)
獵鹿(一)
當晚,李旭就將自己隨銅匠習武的事情拿來與徐大眼分享。銅匠沒有要求他保守秘密,所以他也樂得邀請好朋友跟自己一起去學藝。徐大眼卻微笑著拒絕,直到李旭再三相邀,才低聲解釋道:「這一人敵之術,我已經煉了十年。戰場上自保綽綽有餘,再想有什麼大的進境,恐怕不是找師父指點就能獲得的。而萬人敵之策,除了眼下,咱們到哪裡去找這麼好的機會去!」(注1)
的確,除了這塞外部落外,在中原怎會有一個將軍在相見之初就肯放心的把兵馬交給陌生人折騰?李旭剎那間明白了上蒼贈給自己和徐大眼的機會實在難得,便不再強邀對方去學武。徐大眼見李旭如此大方,自己也不藏私,拉著李旭將自己最近通過實際練兵與古之兵法對照所感悟出來的道理一一述說。李旭聽得暈暈乎乎,頭大如斗,但看在好朋友一番苦心的情面上,把這些心得一一硬背下來,留待日後參詳。
第二日,李旭睡到辰時才爬起來。當他策馬趕到銅匠家的作坊門前時,銅匠也是剛剛爬出氈包。師徒二人相視大笑,喝了口暖身體的小酒,找了兩把彎刀繼續開練。照例是從大劈開始,一個出招一個拆招,在李旭被擊中后便重新來過。照例是不到一招李旭就趴到了地上,然後爬起來揮刀再戰。
銅匠為人隨和,對練武的要求卻甚為嚴格,身體的協調,出招的角度,步伐的配合,無不要求李旭做到一絲不苟。高、低、中、平,每個可能出手的角度都要李旭做上數十遍才肯罷休。練了整整一個早晨,勉強把大劈的十幾個常用變化一一練全了。眼看著周圍人聲漸起,銅匠又一腳把李旭踢出了家門。
李旭從雪地上爬起來,心情愉快地回到自己了氈包。帶著甘羅應付完每天的日常巡視,接茬兒繼續找沒人的空地射箭舞刀。陶闊脫絲帶著甘羅,一天來看他好幾次。見李旭臉色不像原來那般陰鬱了,少女也覺得心裡甜絲絲的,比又穿了什麼別緻的漂亮衣裳還開心。
接下來的日子裡,去銅匠家習武就成了李旭每天早的第一要務。陶闊脫絲跟著去了幾回,受不了銅匠的踢打,一招過後便不再肯煉。銅匠卻也受不了她站在旁邊讓李旭分心,另教了一套姿勢優美,卻沒有任何實戰價值的劍舞讓她回家去揣摩。陶闊脫絲有了事做,便不再早起。隔三差五拿了把鑲嵌了寶石的長劍在雪地中賣弄,漫天飛雪、如霜寶劍,配上她一頭流瀑般的長發,倒也令旁觀者看得驚心動魄。
如是過了兩個多月,李旭手中的彎刀漸漸生出風來。八個基本招式以及諸般變化都練全了,差得就是火候而已。跟師父拆招雖然還逃不掉被用刀面拍翻的命運,卻也能對付上一兩個照面。銅匠經驗豐富,知道李旭如果想有更大進境尚需時日,所以也不逼他太緊。把基本招式和變化演練嫻熟后,便讓李旭從步下轉到了馬上。
馬上用刀又是另一番光景。步下練習時講究的是全身協調,步伐配合招術,大腿、腰桿和手臂同時發力。而馬上殺敵,卻將身體的主動權交託給了戰馬。戰馬的速度和靈活性最為重要,人的動作反而要掉過頭來配合坐騎。先前的橫掃、直刺等氣勢磅礴的動作很少有機會能用得上,順抽、挑撩、斜斬等幾個靠速度殺敵的招術一躍成為了主流。再度拆招,銅匠手中的彎刀就裹上了氈子,沾上了冷水,以免掐拿不準要了李旭小命。
李旭縱馬急沖,彎刀劈到空處,二馬錯蹬,被銅匠用沾了水的氈子在背上拍出了一條污漬。他猛然記得此招是徐大眼當日狙殺斥候時所用,心有所悟,掉轉馬頭沖回來試圖給銅匠一個驚喜。二馬剛一靠近,銅匠手中的彎刀卻斜揮出一道冷風,「噗」地一聲砸在了他前胸上。
「啊!」李旭被氈子上滲出的冰水凍得打了個冷戰,慘叫著跑了出去。待他訕訕地撥轉馬頭,銅匠揮舞著裹了氈子的彎刀又殺了上來,邊用刀向李旭亂砍,邊喝斥道:「招是死的,人是活的不清楚么?衝殺時容不得分神,一眨眼睛就決定生死。只要能砍中敵手,你又何必管他正抽還是反抽!」
李旭被打得落荒而逃,奔出好遠才敢兜回馬來再度迎戰。一早晨功夫不知道被劈中了多少刀,連胯下戰馬都被砍得不好意思了,每次見了銅匠舉起手就向兩旁竄。銅匠見這樣對煉下去未必能收到成效,便替李旭想了個主意。命令他找個空曠之地樹起兩排戰馬高的木樁,每個木樁上綁一個裝了沙土的草袋子,自己去煉攻擊準確性和控馬能力。李旭殃殃地去了,一個人煉了兩天,第三天早晨再來找銅匠拆招,果然挨打的頻率大減。
銅匠再度與他捉對廝殺,熟悉馬上的基本動作要求。練了十餘日後,又命令李旭將木樁拔起來重新擺放,不準再排成直直的兩排,而是交錯埋成各種步兵隊列形狀。
李旭領命照做,慢慢能做到縱馬在木樁群中穿梭,可以於瞬間揮刀砍開草袋子卻保證不被木樁蹭到的地步。銅匠見狀,便令他撤了木樁,改為在空地上支起十幾個高低不一的木架。每個子上吊一個裝滿的泥土的草袋子。李旭縱馬從草袋旁跑過,用木刀抽砍草袋,卻要避免被盪回來的草袋砸中。
這一下比應付固定目標難得多,李旭又對付了足足一個月,才勉強把此關過掉。在他練武的這三個多月內,徐大眼如何與索頭奚部就贖買俘虜的事情討價還價,如何指導諸?聯軍演練騎兵列隊衝擊,如何暗中給其他部族的長老設圈套替蘇啜西爾鞏固兵馬的控制權,等等重大問題他都心思去想。徐大眼偶爾向他提起來,以李旭目前的心機,也領悟不出其中奧妙之處,更甭說提什麼好的有效的建議了。
他這般專註於習武,在刀馬騎射方面的進境自然比一般人迅速。銅匠開始還罵他笨,到後來,「笨蛋」兩個字罵出來已經有了嘉獎意味。師徒二人馬上對刀,也不再是一個刀上裹氈,好整以暇,另一個拿著開了刃的彎刀就可上場亂掄了。兩個人的刀上都裹了氈子,浸了冷水,李旭被打得落荒而逃之餘,偶爾也能拼著被砍中要害的風險,給師父製造一個驚喜。每當此時,銅匠總罵他出手不知道輕重,打得老骨頭一整天無法幹活。
李旭抱著滿臉歉意去替師父掄大鎚,佔了便宜的銅匠又眉開眼笑,誇他膂力驚人,身體本錢雄厚。建議他給自己打一把更重些的彎刀來與過人的臂力相配。
「若是太平年月,憑你的身材、相貌,足可以為皇帝老兒去擎禮刀」銅匠一邊替女人們磨著鏡子,一邊向給火爐中鼓風的李旭誇道。
禮刀是帝王出巡的儀仗專用,長而華麗。持刀者要求高大魁梧,如此才能舉著刀保持同一個姿勢數個時辰一動不動。李旭不知道師父是誇自己臂力大還是罵自己笨,正琢磨著辭彙反唇相譏,又聽銅匠說道:「只可惜你小子的鬍子長破了相,才十五歲,居然有黑毛從腮上鼓了出來。今後少吃些牛肉,否則鬍子長得更快!」
這是李旭最煩惱的事情之一,讀書人講究「廉廉頗有須」,鬍子要長也得長得漂亮稀疏。可他這幾個月來卻因為日日吃肉喝酒,身高明顯躥起了一大截,臉上的寒毛也漸多,一根根又粗又硬,足以和甘羅身上的硬毫相較。
「長就長吧,反正你也當不成什麼讀書人了。虯髯販馬,往來塞上,不也逍遙快活!」銅匠見少年捂著臉發愁,笑著安慰。他已經知道李旭為何而來塞外,對少年的遭遇甚為同情,卻不覺得失去考科舉的資格有什麼值得惋惜。
「當官這件事情比練武打仗都麻煩。練武么,你只要肯下功夫就有進境。打仗么,勝敗一眼可知,想搪塞也搪塞不掉。唯有當官,憑的不是誰有真本事,而是誰會討好上司。你本領再強,不會拍上司馬屁,也得不到好結果。拍了上司馬屁,彎腰做人做習慣了,難免就彎成了駝背。捱到有直腰的機會,自己也直不起來了。」師徒二人喝酒時,銅匠曾經如是向李旭灌輸。
剛剛踏足紅塵的少年哪裡聽得懂這些精闢之言,支支吾吾地聽著,心裡卻想起了步校尉當日的威風。
「槊不是這麼用的!」當李旭拿著鐵鎚瞎比劃時,銅匠忍不住出言指點。這個怪人的武藝很雜,從常見的刀、槊、棍、矛到不常見的鐵蒺藜骨朵、大鎚、狼牙棒,幾乎每樣都懂一點。一次趁著酒性舞劍,動作的瀟洒利落,比陶闊脫絲的舞姿還飄逸絕塵,如不是對方身上那一襲油漬漬的皮裘,李旭簡直懷疑自己遇到了一個傳說中的山中隱仙。
「前輩若是在鬧市持劍而舞,恐怕全城的女子都會輕招彩袖!」追隨銅匠這麼長時間,李旭多少也學得有些狂放不羈,笑著說道。
「此舞並非為別人而設!」銅匠舉囊狂飲,滿臉年少輕狂。每每與少年喝到眼花耳熟的地步,他就想起當日的諾言來,傳給李旭一些用槊的招式、口訣。第二天待李旭拿了第一天所學的東西請教,他卻又忘記了。下一次喝醉時,李旭趁著酒性發問,他又改槊為錘,教導李旭一個大力士領軍沖陣,最強橫的殺法。教完了錘,又指導李旭如何破解錘招,占力士便宜。如此醉醉醒醒,破槊、破錘、破矛、破鐵蒺藜骨朵的招術傳了一大堆,至於這些招術將來在戰場上是否有效,銅匠卻一攤手,坦誠地說道:「這是我打鐵時自己琢磨出來的,好使不好使我也不清楚!」
碰到這麼一個「暗師」,李旭也毫無辦法。只好把心思集中起來,力求在刀術上有所突破。越練下去,手中的彎刀越不順手,有些招術明明可以把威力發揮得更大,卻因為彎刀得長度和重量影響了揮擊時的效果。此時他已經初窺了刀術門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的臂力、臂長和彎刀重量不相配的緣故。想請銅匠幫忙量身定製一把彎刀出來,師徒兩人忙活了好半天,卻因為成品的質量太差不得不半途而廢。
「刀之所以打成彎的,是為了保證同樣刀身長度下,讓刀刃的長度達到最大。這樣才能發揮出騎兵在馬上劈、抽兩個動作的威力。被彎刀砍中的人大多數不是被砍死的,而是傷口太長,流血流死的!」對著一大堆不成功的刀坯,銅匠如是總結。
「這個長度和寬度是草原上彎刀的極限,如果想突破,重心、重量、平衡性和結實程度就得重新考慮。以我的手藝,用普通的精鐵估計做不到。找星星鐵應該可以,但沒個三年五載你也湊不出那麼多星星鐵來!」在又一次嘗試失敗后,銅匠有些喪氣地說道。
在打刀的材料收集方面,李旭倒不像銅匠那麼悲觀。他想打一把彎刀的消息被幾個朋友知道后,神箭手阿思藍,只剩下一隻胳膊的杜爾,還有野丫頭陶闊脫思、娥茹等人都答應幫忙。草原上長達五個月的冬季馬上就要結束了,地面上的積雪已經有了融化的趨勢。待冰消雪盡后,大夥即使走遍整個草原,也要給李旭湊出一把彎刀來。
「雪馬上化了!」一天傍晚在氈帳里,徐大眼幾個月來第一次有了閑暇時刻,像?人般品著奶茶,跟李旭說道。
「嗯!」李旭心思還沉浸在白天新領悟的幾招刀術上,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含混地回應。
「明天你別去幫銅匠打鐵,緩緩體力。後天一早咱們領軍出發!」徐大眼又喝了一口茶,閉著眼睛,如陶醉於其中滋味般閉目低語。
「出發?」李旭愣了一下,「上哪!」
「奚部?!」沒等徐大眼回答,李旭驚問。
「嗯!」徐大眼閉著雙目,發出夢囈般的聲音。
雪已經開始化了,半夜的時候,氈帳外冰凌落地時發出的聲音錯落有致。泥地上,不知不覺中已經長成家犬大小的甘羅對著天空中的圓月,發出一聲聲嘹亮的長嚎。「嗷――」
「嗷――」附近的野狼以聲相和,剎那間,整個草原都被狼嚎聲從睡夢中喚醒。
獵鹿(二)
望著外邊一天天開始融化的積雪,索頭奚部的大埃斤俟利弗就不住地嘆氣。春天又要來了,但這個春天卻是個死亡的春天,去年冬天的時候自己的部落去偷襲蘇啜部,結果卻被對方殺了個大敗虧輸。五千名部落身體最結實的牧人只回來兩千餘,並且個個都嚇破了膽。
「蘇啜部有銀狼庇佑!」每個被贖回來的長老都這麼說。彷彿不提到那頭皮毛銀灰色的怪獸,就不足以遮掩他們被敵人俘虜的羞恥。可越是這樣,牧人們越提不起抵抗敵人的勇氣。一個冬天過去了,還有八百多名牧人在對方手中做牛做馬。部落里的百姓對長老們只贖自家子侄,不肯贖回普通百姓家兒子、丈夫的不公平行為非常不滿,時常聚集在中央大帳門口抗議。可俟利弗沒辦法解決他們的困難,去年秋天部落被突厥人驅逐時已經大傷了元氣。冬天那場慘敗又讓他們失去了僅有的牛羊儲備。蘇啜部獅子大開口,一名牧民要十頭羊或兩匹駿馬來贖,索頭奚哪裡去弄那麼多牛羊和駿馬去?
「俟力弗,蘇啜部不是准許咱們分批支付么?公庫里好像還有幾百匹戰馬。」最早被放回來的長老烏一勒沒頭腦地提醒。老傢伙被敵人嚇破了膽子,明知道付出了贖金后,索頭奚部的大部分人都無法熬過下個冬天,他還是堅持要與蘇啜部停戰。
「把戰馬給了他們,萬一他們打來,咱們拿什麼給自己的戰士?」俟力弗大聲反問,模樣就像一隻斗敗了的公雞。沒有人理解他的難處,牧民們笑他膽小,不敢和弟兄們同生共死。長老們嫌他固執,捨不得公庫里最後那幾百匹駿馬。但誰肯替他想想,如果他當日戰死了,索頭奚就沒了埃斤,貌合神離的長老們一定會趁著內亂把索頭奚部瓜分掉。如果他今日用戰馬贖回了百姓,敵人殺過來時,勇士們就得徒步迎戰。在寬闊的草原上以同樣數量的步兵對抗別人的騎兵,這有獲勝的可能么?
萬般無奈,俟力弗只好一次次派烏一勒這個膽小鬼去向仇敵告饒。這老傢伙被?人羞辱的次數多了,已經練就了一幅鐵臉皮。俟力弗不指望惡毒的?人能鬆口,只希望烏一勒老傢伙能把敵人進攻的時間拖上一拖,只需要一個春天。遠在額根河畔的突厥人阿史那家族已經得到了消息,看在索頭奚部多年恭順有禮的分上,他們答應雪化後派人出面調停此事。以各部落共主的身份命令諸?聯軍放下他們的屠刀,給索頭奚部留一條活路。
烏一勒去了五天,第六天清晨面色灰白地返了回來。他只帶回了一句話,「蘇啜西爾說他要自己來取賠償!」然後就昏了過去。
俟力弗大驚,趕緊命人吹響號角,點燃狼煙,命令所有在外放牧的族人回營地備戰。可除了幾個長老的家族外,大多數族人都沒有聽從他的號令。河邊的青草已經發了芽,如果春天時給牲口抓上膘,夏天時它們就會繁衍下一代。到了下一個秋末,家境稍富裕些的牧人們就可以自己贖回自己的兒子和丈夫。埃斤大人只顧自己逃命,長老們只顧贖回自己的子侄,大夥也只好自家為自家想辦法。這很公平,誰也別抱怨誰心狠。
俟力弗一遍遍吹號角,一遍遍點狼煙。甚至親自擎著代表埃斤尊嚴的大氅跑遍了方圓百里之內的草場。他一次次對著長生天發誓,一次次跪地祈求,答應牧人們只要部落挺過這次危機,他一定掏空公庫把被俘的牧人贖回來。
第三天中午,俟力弗終於糾集起了四千名可以上馬做戰的牧人。其中有一千多人是老人和孩子,力量不足以拉滿角弓。營地內部,還集中了五千多名婦女,關鍵時刻,她們也可以衝上前為自己的族人擋刀遞箭。
派出去的斥候也陸續送回了情報,諸?聯軍行軍速度緩慢,幾乎是帶著羊群和牧奴,邊放牧邊行軍。每天的前進速度不超過五十里,走半天歇半天。
俟力弗長出了一口氣。如果照這種速度行軍,敵軍還需要三天時間才可能接近自己的營地。自己還有機會通過親情把更多的牧人召回來,籌集更多的弓箭和戰馬。
傍晚的時候,斥候卻送來截然相反的報告。諸?聯軍三千多人突然加快速度,當天行軍一百餘里,照目前的走法,他們只要半天時間就可以突入索頭奚的營寨。
俟力弗登時又慌了神,趕緊命令所有參戰者嚴加防備。上次敵軍就是趁自己夜裡疏忽,把氈子綁在馬蹄下劫了大營。這次,無論如何不能讓同樣的悲劇重演。
眾人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卻又收到情報。諸?聯軍昨日停在了距離部落五十里左右的耷拉甸子,一夜沒有前進。俟力弗形神俱疲,他實在弄不懂以蘇啜西爾為首的?人到底要幹什麼?如果想與索頭奚決一死戰,快速掩進,快速接觸才是最有效的戰術。這種走走停停的行軍法,不是由著對手做準備么?
百思不解的俟力弗無奈,只好命令牧人們先入帳休息。命令剛剛傳下,報警的號角又在草原上響起。一撥疲憊不堪的斥候匆匆來報,?部聯軍再次拔營,以最快速度沖了過來。
「吹角,吹角!」俟力弗大聲命令,他聽見自己的嗓音里充滿恐慌。這是他一生中從來沒發生過的事情,即便當年獨行在草原上遭遇到狼群,他也沒嚇到這種程度。當然,那件事情發生在他十六歲的時候,而現在他的年齡已經接近五十。
剛剛躺倒的牧人們又叫罵著爬了起來,每個人都疲憊不堪,每個人都希望戰爭早點發生。這麼打下去太折騰人了,是死是活,還不如一刀給個痛快。
萬惡的?人在距離索頭奚部營地三里遠的地方再次停住了腳步。近千名腳上套著牛皮索,瘦骨嶙峋的奴隸被從馬隊后押了出來。扛著木樁,在凶神惡煞般的?人監工的皮鞭下,開始為宿敵搭建營壘。
?人武士紛紛下馬,不顧遠處的哭喊聲和仇恨的目光,好整以暇地喝酒、休息。然後,他們讓俘虜傳來的口信,要求索頭奚人要麼一次性支付全部戰爭賠償,要麼離開月牙湖畔,否則,?族武士的戰馬將踏平這個營地。
哭喊聲和咒罵聲響徹了整個索頭奚部落,大部分長老的子侄都贖了回來。而那些陷落在敵人之手的,全都是普通牧人的子弟。他們的父母、兄弟此刻正拿著兵器,替大埃斤看守營壘。眼看著他們在敵人的皮鞭下受苦卻無法去救,如果兩軍交戰,萬惡的?人肯定拿俘虜當擋箭牌。
「他們說後天明天中午之前必須得到準確答覆!」被遣送回來的族人喘息著說道。於敵方做牧奴的四個多月,他吃盡了苦頭,在寒冷、飢餓和恐懼的多重摺磨下,整個人已經變得形銷骨立。
「召集族人,我們馬上湊賠償!」俟力弗無奈地說道。對方正在紮營的陣容他看見了,那不是目前傷痕纍纍的索頭奚人能抵擋得了的。近三千名訓練有素的武士,六千多匹戰馬,還有無數跟在隊伍后護送給養的普通牧人。草原已經在這股力量下震顫,索頭奚部不得不在惡魔面前屈膝。
徐大眼和蘇啜西爾並絡站立在聯軍的正前方。大營外圍的木柵欄已經接近完工,在皮鞭和彎刀監視下的奚族俘虜手忙腳亂地替自己的族人挖掘著墳墓。而經過一個多時辰休息的武士們已經把體力調整到最佳狀態,重新整理過鞍、鐙、韁繩的戰馬也焦躁地打著響鼻,等待著最後一刻的來臨。
匆匆搭起的柵欄只有兩尺高,雖然整齊,卻擋不住駿馬一躍。而殘酷的監工和傷痕纍纍的牧奴吸引了對方全部視線,幾乎所有奚人都忙著籌集物資贖買自己的家人,沒人想到蘇啜部的木柵欄只是為了迷惑他們的判斷力。
跟在徐大眼身後的李旭有些不忍看向遠處的營帳,身邊的半截香燃盡后,那裡將成為騎兵衝擊的目標。徐大眼是個天生的陰謀家,他故意把交割的最後期限放在了明天正午。而對面營地中的大部分人,已經註定看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陽。
「他們殺了拔細彌和萼跌泰!」李旭感覺到自己握刀的手在顫抖,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攻擊別人,除了一點點興奮之外,從頭髮到腳底的肉皮都感到緊繃得厲害。可面前的徐大眼卻鎮定自若,彷彿正在玩一個有意思的遊戲。
「跟在我身後!」徐大眼聽見了李旭的呼吸聲,回過頭來,對著他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然後,他舉起左手,在蘇啜西爾的背上輕輕地拍了拍。
蘇啜西爾手中的羊毛大氅突然舉起,斜指向正前。
「轟!」彷彿天河在剎那間決了口子。養足了精神的?族武士跳上馬背,在各自旅帥(隋制,百夫長)的帶領下縱馬越過營寨圍欄和目瞪口呆的牧奴頭頂,風一般向奚族的營地捲去。
徐大眼四個月的心血終於見到的成果,二十幾個百人隊在高速奔跑的過程中組成了三把利劍,一把砍向奚部營壘正中,一把砍向左,另一把砍向右。
沒有吶喊,沒有角聲,只有撲面而來的罡風,夾雜著隆隆的馬蹄聲和濃烈的殺氣,卷進了奚族的營地。
「敵襲!」一個正在清點自家湊出的牛羊的奚人抬頭,發出了一聲驚恐的尖叫。隨後,他的尖叫就被撕心裂肺的號角聲所淹沒。
俟力弗留了個心眼,沒有讓所有牧人都去收集牛羊。他將最精銳的一千名士卒安頓在寨牆后,並且在每隔二百步的距離上都放了一名帶著號角的斥候。
只可惜,他沒有計算過三里的距離戰馬需要多長時間能穿越。那點時間夠不夠他在得到敵方進攻的消息后做出正確決策。
事實給出了最正確答案。當第三遍報警的號角聲還沒響完的時候,前沖的?族武士已經鬆開了手中的弓。兩千七百多支羽箭破空而來,冰雹般砸在寨牆后。無論是正在慌亂中拉扯戰馬的奚族士兵,還是在恐懼中祈求上蒼垂憐的老弱牧人,都被這一波羽箭覆蓋在內。
羽箭射入軀體的「噗」「噗」聲,鮮血噴出的絲絲聲,還有人的哭喊,馬的哀鳴,交織不絕。策馬前沖的李旭看到阿思藍抬手,將第二支羽箭搭在的弓弦上。
「吱!」帶著哨音的響箭落在寨牆后。緊跟著,一股黑色的旋風從馬隊中升起來,追隨響箭的軌跡射向了同一個地點。那是奚族武士最密集處,被第一波羽箭打懵了的他們不知道如何應對,持著刀,拉著馬,亂作一團。
李旭看見了對方身體上冒出的血花,就像銅匠師父爐子里的火,紅得炙熱。然後,他看見了一雙雙不甘心得眼神。接著,他的戰馬隨著大隊,從阿思藍等人硬沖開的寨門闖了進去,踏著奚人的屍體沖向營地中央。
「分頭前進!」李旭看見蘇啜西爾揮舞起用蜀錦裁成的信號旗。那是他帶來蘇啜部買賣的,色澤艷麗,是去年?族女人最鍾愛的衣裳材料。如今,被額托長老收購的那幾塊蜀錦露了面。李旭清晰的記得,看在額托長老對自己和氣的分上,自己還給老人打了一成折扣。
蜀錦裁就的信號旗不垂不卷,色澤鮮明。各支隊伍中一直盯著中央大氅的傳令兵們看得清楚,掏出號角,把經歷四個多月訓練所熟悉的命令以長歌的曲調發布了出去。聽到號令,衝進奚部營寨的隊伍驟然分開,一支追隨著徐大眼和蘇啜西爾直奔對方的中央大帳,另一支調整方向,沿著營地圍欄掃蕩驚惶失措的奚人。無論對方手裡有沒有兵器,彎刀過處,留下的都是一片血光。
還有一支隊伍沒進營壘,而是順著柵欄外側繞向了奚族營地的側后,他們的任務是側翼突破,盡量分散奚人的抵抗力量。不斷有驚惶失措的牧人跳過營地的柵欄試圖逃走,在營地外旋風般前進的?族武士用彎刀和羽箭追過去,心中沒有任何憐憫。
俟力弗在敵軍接近自己的中央大帳前一瞬,終於組織起了一支人數不足二百的抵抗隊伍。大部分的奚族士兵都沒來得及上馬,高舉著彎刀,用血肉之軀來遲滯敵軍的戰馬。少數武士挽起了弓,試圖在對方衝到近前時製造一點混亂,卻被蘇啜西爾身邊的護衛用弓箭紛紛射翻在大帳旁,根本沒來得及射出手中的羽箭。
俟力弗知道索頭奚完了,在對方戰馬衝破營寨的木柵欄的瞬間,他知道從此大地上再不會有索頭奚這個部落存在。族人的哀嚎聲讓他鼓起了最後的勇氣,這次他沒有選擇逃走,而是騎著戰馬,帶著最後的十幾個勇士,飛蛾撲火般向蘇啜西爾等人殺來。
雙方的距離很近,羽箭來不及第二射。蘇啜西爾將令旗交給身邊的族人,拔出彎刀迎向了俟力弗。二人同是部落的埃斤。對方請求戰死,按照草原上的規矩,自己應該賜給他這個榮譽。
二馬交錯的瞬間,俟力弗突然改變了方向,繞開蘇啜西爾,長嘯著撲向蘇啜西爾身後的大隊。他看見了那頭傳說中的蒼狼,也看見了蒼狼身邊那個魂不守舍的少年。
就是那個少年給索頭奚部帶來了厄運。沒有他,斥候們不會紛紛謠傳聖狼將力量賜給了一個異族少年。沒有他,索頭奚人也不會在強敵面前生不起抵抗之心。這個少年是毀滅索頭奚人的罪魁禍首,俟力弗可以死,但一定要這個少年為自己殉葬。
瞬間的變化讓很多人都來不及做出反應,徐大眼持矛攔截,卻被跟在俟力弗身後的另一個奚族武士用身體擋住了戰馬。分配給李旭的護衛持刀向前,亦被最後幾個紅了眼的奚族武士紛紛沖開。
俟力弗以最快速度衝到了李旭的戰馬前,少年臉上的驚惶和舉刀時的緊張他都看在了眼裡。以他的做戰經驗,只需要一刀,肯定能將少年砍在馬下。彎刀在斜陽下潑出一道閃電,直奔少年眉心。突然,胯下的戰馬一聲長嘶,前蹄高高地跳了起來。
勢在必得的刀光迷失了方向,俟力弗在慌亂中看見一頭銀白色小狼晃動著尚顯單薄的身體用牙齒吊在戰馬的脖頸上。他收刀去砍小狼甘羅,在手臂回彎的瞬間,感覺到胸口一陣冰冷。
二馬錯鐙,李旭本能地使出了一記橫揮,這是刀術的第二個基本招式,共有六個出手方位。當初學刀,在他第一次胸前空門大露時,銅匠師父就用此招拍中了他的身體。
「記得用刀刃!」銅匠當時的叮囑李旭一個字也沒忘。
「殺了賊酋了!」四下里歡聲雷動,被嚇得差點掉了魂魄的徐大眼刺死對手,縱馬向李旭跑來,一邊跑,一邊向好兄弟伸出的祝賀的手掌。
李旭提起左手,與徐大眼的右掌對拍了一下,臉上卻沒有一絲復了仇后的喜悅。他忘記了跳下馬去割俟力弗的頭,也忘記了像上次一樣勇敢地衝過去砍翻羊毛大氅。只是縱馬向前,向前,向前衝去。
哭喊聲在他的周圍響成一片,驚惶失措的奚人老弱跪在血泊里,不住地向武士們叩頭乞命。李旭不想聽哭聲,不想看血光,他只想把當時帶隊襲擊並欺騙自己的那個斥候頭目揪出來。
不是為了給同伴報仇,他心裡已經沒有了仇恨。他只想問一問對方為什麼襲擊自己,為什麼要主動發起進攻。雖然李旭心中清醒地知道,即便斥候們不發動襲擊,這場戰爭也勢必發生。可是,他希望自己能聽到一個不同的答案,希望自己能得到一點解脫。
哪怕是虛假的一點點。
「附離,附離!」分配給李旭的一百名蘇啜部武士歡呼著,跟在李旭身後往來衝殺。凡是有敵軍抵抗的地方,李旭都要衝過去。一旦甘羅身影在敵人面前出現,敵軍的抵抗之火立刻被削弱,轉眼就被蘇啜部武士們撲滅在當場。
「附離是最勇敢的戰士!」蘇啜西爾看著那個漸漸遠去的少年,目光里充滿了讚賞。
「附離,附離!」戰士們歡呼著李旭的突厥名字,充滿自豪。
歡呼聲外,失去親人和家園的奚族婦孺們發出的哀嚎格外刺耳。
注1:隋兵制,校尉轄三百人。旅帥,轄一百人。隊正轄五十人,火長轄五人。
獵鹿(三)
還是徐大眼明白好兄弟的心思,見李旭瘋子一般哪裡人多向哪裡沖,知道他是第一次經歷這麼大規模的戰鬥,被部族仇殺時出竅的冤魂迷惑了心神,趕緊提矛沖了過去,附在其耳邊用漢語大叫了一聲:「春秋無義戰,如果今天是我們輸了,下場不會比這好過!」
一語驚醒夢中人,聽完此言,李旭果然不再亂沖亂撞。揪出當日斥候頭目為自己的行為找個借口的幻想瞬間破滅,臉上的神情也不再那麼迷茫。
草原就這麼大,一個部族的崛起必然踏著另一個部族的屍骨。對於蘇啜附離、阿思藍等?族武士,他們心裡可沒有李旭那麼多負擔。徐大眼用連環計擊潰索頭奚部,實際上等於在死亡邊緣上將月牙湖附近的各個?族部落拉了回來,否則,一旦讓索頭奚人在附近的草場上緩過元氣,憑藉該部的人口數量和對戰爭的理解能力,等待人口匱乏的?族諸部的下場或者是被征服為奴隸,或者被驅逐到西邊的戈壁上自生自滅。屆時,索頭奚部做的事情將與諸?聯軍今天一樣,不會心存半分憐憫。
武士們揮著刀,在索頭奚人的營地內外盡情掃蕩。這個被突厥人從索頭水邊趕出來的奚族部落非常富足,雖然已經在遷徙和戰爭中喪盡元氣,但長老們家中儲存的銅器、玉器、石雕等奢侈品亦遠遠超過任何一個?族部落。特別是那些從長老們家中抄出來的玉石雕刻和混雜著金絲的皮革編織品,幾乎件件巧奪天工。奚人在北周時期就已經因手工精湛而聞名,經過這麼多年的發展和積累,技藝更是已臻化境。很多物品當時長老們若是肯捐獻出來向蘇啜部交換戰俘,隨便一件都可以晃花諸?聯軍中那些沒見過市面的鄉巴佬們的眼睛。甭說被扣留在蘇啜部的八百多戰俘了,就是人數再多上一倍,也可以平安無損地換了回來。
只可惜諸?聯軍事先不知道奚人的收藏這麼富足,沒提出以金銀玉器交換戰俘的要求。而索頭奚的長老們也從來沒打過自家財寶的主意,不會主動為了治下的牧人損耗自己的家產。到了如今,長老們只能趴在地上苦求,期待蘇啜西爾等人在搬空了自己的財產後能發發慈悲,留下自己一家大小的性命。
無節制的屠殺和掠奪足足進行兩夜一天,直到第三天早晨,蘇啜西爾才在徐大眼和李旭的勸說下,命令武士們停止了報復。到了此時,索頭奚營地周邊一百五十里範圍內已經被武士們梳理了一遍。眼下這個總人口曾經超過一萬的大部落幾乎全族被俘,只有在更遠的地方放牧,聽聞戰爭消息即舉家搬遷的四十幾戶牧人逃進了戈壁灘內。從此,自北魏以來的聞名草原的奚族五部就變成了四部和一個零頭,直到二十餘年後,才在契丹人的幫助下慢慢恢復了五部爭雄的局面。
「我知道你們中原人心軟,但這是草原,事情必須用草原上的規矩來解決!」蘇啜西爾望著屬下供奉上來的如山珍寶,意猶未盡地向兩個異族年輕人解釋。「如果我不准他們搶掠,下次就沒人願意為部落而戰。他們為部族流了血,就要用敵人的血和眼淚還回來!」
說完,伸手胡亂一撥拉,將眼前的珍寶分成高低大小相等的三分。手指著其中一份說道:「一份歸公,一份歸我這個族長,另一份你們兄弟拿去分。咱草原上的規矩,誰的功勞大,誰拿最大的一份。」
「晚輩不敢貪功!」徐大眼笑了笑,婉言拒絕了西爾族長的好意。他幫助蘇啜部煉兵的目的只是找個機會將多年所學和領兵實踐相印證,以便將來回到中原后可以建立更大的功業。至於蘇啜西爾手指的財富珍寶,對店鋪開遍河南河北的徐家而言,的確還看不上眼。
李旭的目光卻在剎那間獃滯。他沒有拒絕,也不敢笑納。對於他這樣一個出身破落商戶的子弟而言,蘇啜西爾贈送的珍寶已經超過了他夢中曾經夢到的最大數目。但那珍寶上的血腥味道,卻熏得他渾身發冷。
「我是來草原避兵禍的!」李旭心中默默地想,「但我卻給這裡帶來了兵禍!」
春秋無義戰,草原上從來沒統一過,所以任何一場戰爭的正義性都是相對的。或者說,沒有任何一場戰爭屬於正義。不是我殺你,就是你殺我,這種事情司空平常。要想不被別人殺,自己就得提起刀來殺人,任何部族沒有第三條道路可選。李旭不是死板之人,他理解諸?聯軍的無奈。也明白蘇啜西爾對自己是一番好意,換了別人,西爾首領未必會肯拿三分之一戰利品與之分享。但他的耳朵里卻充滿了?族人絕望的哀嚎聲,每一聲都如鞭子,抽打在他骨髓之上,讓他忍不住想打哆嗦。
「怎麼了,附離,你病了嗎?」蘇啜西爾正驚詫於徐大眼的客氣,猛然見李旭在一邊瑟縮,關心地問道。
「可能是血戰後受了風!」徐大眼伸出手來,摸了摸李旭的額頭。
初次上戰場的人不懂得如何保護自己,血戰後因為忙著脫下皮甲擦洗身體而著涼的事情時有發生。這種病可輕可重,身體強健的人幾天就能恢復過來,身體單弱的人卻有可能就此一命嗚呼。
蘇啜西爾聽徐大眼如此說,再看看李旭那憔悴的臉色,大吃一驚。上前幾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邊用力擠壓腕部的血管,邊大聲向外邊喊道:「來幾個人,趕快準備熱水給附離洗澡。讓額托長老準備幾隻活羊,今晚替附離驅邪!」
「呃,呃!」李旭如從噩夢中驚醒般低叫了一聲,抬起了頭。額托長老的治病手段他可是見識過的,什麼草藥、石頭、泥灰煮上一大鍋就向病人嘴裡灌。把病人灌昏了后,一邊向其身上淋羊血,一邊搖著穿了銅鈴的牛扇骨跳舞。蘇啜部的人對這種治病方式信若神明,可在李旭和徐大眼看來,此方和刑罰差不多,好人被他這麼治幾次,十有八九也給治死了。
吃了這一嚇,李旭不敢再繼續發傻。看看滿臉關切之色的蘇啜西爾,再看看目光中帶有責備意味的徐大眼,訕訕笑了笑,答道:「晚,晚輩沒事,不用,不用麻煩額托長老。剛才只是覺得這些珍寶受之實在有愧!所以才一時呆住了」
「真的?」蘇啜西爾不敢相信地問。以往蘇啜部對外打了勝仗,長老們因為戰利品分配互相揭短辱罵的情況有,互相動手打架的情況也很常見,每次都讓他這個族長頭疼得要死。像徐大眼這種淡然拒絕和李旭這種發獃發傻的樣子,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因此,西爾族長也猜不出李旭剛才發獃的樣子是厭惡珍寶上的血腥。擺了擺手,假裝生氣地說道:「第一戰奪得了敵人的大氅,第二戰砍翻了俟力弗大埃斤,還有每天帶著聖狼給大夥鼓舞士氣,這三項,哪一項不是實實在在得功勞?此時咱們站到帳外去問一聲,又有誰敢跟你們二人搶這個頭功?如果你們二人什麼都不收,我這個族長豈不是更不該收這些財寶么?」
「不,不敢!」李旭急得連連擺手。把這些珍寶帶回故鄉去,恐怕老李家立刻能一躍成為村中首富。族裡那些平素對父親和母親冷眼相對的人也會天天陪著笑臉來認親戚,唯恐落在了別人身後面。但自己如何跟父母解釋珍寶的來源呢?告訴他們是好心的西爾族長送的?還是撒謊說做生意賺了個盆滿缽圓?!恐怕任何一套說辭被老實巴交的父母聽了,他們也不會相信。一輩子沒害過人的二老反而會固執地認為自己的兒子走入了邪途,辱沒了李家的列祖列宗。
但這些話,他無法向蘇啜西爾解釋。?族人瞧不起懦夫,對方不會理解他為什麼逃避兵役。?族人也不會認為掠奪被征服者有什麼錯誤,你告訴他們自己不喜歡珍寶上的血腥味,他們會認為你在變相侮辱他們的尊嚴。
蘇啜西爾見李旭面色窘迫,知道眼前這個少年是個直心腸,不會因為戰利品多寡跟眾人計較。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道:「你們拿吧,不要客氣。按咱草原上的規矩,勇士們繳獲了戰利品,其中一半要歸族長和長老所有。而大箭、小箭們,也就是你們說的隊正、伙長們,還要從底下的收穫中再分一份走。幾番分割后,能真正留在勇士們手裡的東西並不多。你們二人如果不需要這麼多寶貝,可以分給各自的朋友和護衛。這樣,他們會永遠記住你們的今天的慷慨,將來為你們做事時也更盡心!」
李旭和徐大眼聽西爾族長如此熱心替自己考慮,實在無法拒絕對方的好意,只得走上前去,用勇士們搶來的麻布將分給自己的那份珍寶裹了。放到馬背上留待回到?部后再慢慢想辦法處理。
蘇啜西爾見二人把戰利品收下,登時了卻了一樁心事。手握著刀柄,志得意滿地出去巡視的幾個圈子,見各位旅帥們都將部屬聚集齊了,高興地用突厥語說了幾句嘉勉的話,然後帶著大隊人馬,押著俘虜,趕著牛羊,浩浩蕩蕩地返回自己的營地。
至於索頭奚人被砸爛的營盤,蘇啜西爾也不捨得將其一舉燒毀。跟其他各部前來助戰的幾個長老商量了一下,留下了一個百人隊和五十幾名俘虜負責清理戰場並掩埋敵方戰死者的屍體。這個營地的位置選得非常理想,距離水源和草場都比較近。作為此次戰鬥的最大出力者蘇啜部,他們理當分得這個營地和營地周圍五十里內的草地。等盛夏來臨的時候,即可趕著牛羊來這裡放牧。
屆時,被屍體和血水催肥的青草能長到一人多高,誰也不會記得今年春天冰雪消融的時候此地曾經發生過一場戰爭。?族和奚族都沒有自己的文字,而記載英雄的牧歌只會為勝利者吟唱。
獵鹿(四)
回程的路上,李旭一直神情恍惚。徐大眼本來心裡還有一些牛刀小試后的興奮,見好朋友興趣缺乏,也覺得有些意興闌珊起來。倒是阿思藍、蘇啜附離等人快樂無比,一路上毫不顧忌地討論著誰第一個衝進的營寨,誰殺死了第一個敵方勇士,彷彿唯恐長老們所編製的記錄戰爭的長調里遺漏了自己那份功勞一般。
臨近部落還有一整天的行程,聯軍中的勇士們已經開始整理衣甲。一個個不顧春天河水的冰冷,在紮營時輪流跳進去將身上的血腥味和汗臭味洗得乾乾淨淨。連同濺過女人鮮血的鎧甲,剛剛殺過老人的彎刀,曾經從小孩屍骨上踏過的馬蹄都清理得一塵不染。不少家境富裕的勇士還把懸挂在鎧甲邊角與髮辮子之間銅、銀兩色鈴鐺解下來,用河沙打磨得光可鑒人後,才又一絲不苟地掛回遠處。
李旭和徐大眼看得有趣,多少忘記了些心中的煩惱。待隊伍漸漸走近蘇啜部的營地,眼前的景物立刻鮮亮起來。早已得到自家兒郎勝利喜訊的蘇啜部老人、婦女們把營寨布置得如花園般漂亮,比起李旭記憶中那個冒著黑煙的奚族營地,這裡簡直就是人間仙境。
剛剛冒出頭來的青草被女人們小心整理過,用手拔掉了其中的蒿子、刺狗等高莖植物。遠遠看去,營地附近的草地就像一大塊翠綠的地毯,從左邊的雲端向右側的天際遙遙鋪開。
無論是部族中的長老,還是剛剛因立下功勞獲得自由的牧奴,所有人都迎出了營寨。馬奶酒的清醇和奶茶的濃香勾得人直抽鼻子,族各部的少女的笑聲卻比酒和茶更吸引人。在娥茹和陶闊脫絲兩人的帶領下,數以百計算的如花少女捧著酒碗迎在了回家的戰馬前。
盛裝的少女是全場男人關注的焦點,李旭明顯聽見了自己身邊的幾個侍衛喉嚨發出了抽動聲。男人們剛剛經歷一場殺戮,迫切需要找一個溫柔的港灣休整。而一個比一個嬌艷的少女,則大方地對英雄仰起了自己的紅唇。
娥茹走在隊伍最前方,她穿了件用去年秋末從李旭和徐大眼手裡買的那塊黃色蜀錦所裁製的仿漢曲裾。改了型的曲裾綜合了胡服的優點,故意收緊的腰身和以一道弧線從上到下滑落的裙口很好地襯託了她柔媚的身材。人間四月的陽光下,黃衫少女如春花般在綠野間綻放。
少女裊裊婷婷地走來,捧起一碗美酒,高舉到自己父親的馬前。輕啟朱唇,低聲歡歌:「蘇啜部的埃斤西爾,帶領狼群驅逐了野犬,草原上的鮮花為你而開,天空中的陽光因你而明亮……
「草原上的鮮花為你而開,天空中的陽光因你而明亮……少女齊展歌喉,用突厥語反覆吟唱。對她們而言,是蘇啜西爾及時地採取了進攻行動,挽救了部族命運。這首長調,蘇啜西爾完全可以當得起。
李旭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微笑。如果純粹站在?人角度,這的確是一場值得紀念的大勝。雖然這些天來,他一直為殺戮而感到難過。但內心深處,他早已把蘇啜部當作了自己的半個家。當家中其他人開心的時候,自己不能一人向隅掃了所有人的興。
「草原上的鮮花為勇士而開,天空中的陽光因勇士的熱血而明亮!」蘇啜西爾在馬上接過酒碗,回頭向身後所有凱旋的將士們喊道。
「勇士西爾!無所畏懼的西爾」將士們大聲喊道。這是他們的傳統,開心的時候,每個人都明白自己應該做什麼讓所有族人高興。
蘇啜西爾舉起酒碗,用手指沾了幾滴灑向天空三次,然後再沾了幾滴三次灑向大地。最後,把碗中馬奶酒一飲而盡。
兩個不知名的美麗少女捧了一根長長的白色哈達,高高地舉過頭頂。蘇啜西爾在馬背上儘力將身體弓下,頭垂低,讓少女翹起腳來把哈達掛在自己的粗壯的脖頸上。
「勇士西爾!無所畏懼的西爾」將士們再次歡呼,蘇啜西爾拔出彎刀,四下致敬。然後跳下戰馬,拉起韁繩走進歡迎的人群中。晴姨和蘇啜西爾其他幾個妻子立刻圍攏過來,爭先恐後地用胳膊將丈夫環住。一家人簌擁著,緩緩踏上從營寨門口一直鋪向中央大帳附近的紅氈。
「睿智的長老額托,他的目光比大海還深遠……茹捧起第二碗酒,輕輕吟唱著舉給了蘇啜部的長老額托。額託大笑著捧起酒碗,向天空、大地和勇士們致謝。然後飲酒,接受少女們獻上的哈達,跳下馬,蹣跚著走向自己的家人。
第三碗酒捧給了隨軍出戰的舍脫部長老沙哥。少女的朱唇剛剛開啟,舍脫沙哥卻將戰馬輕輕帶開,謙虛地說道:「舍脫部這次完全是借了蘇啜部的威風,這碗酒老沙哥不敢喝。真正的英雄不是我們這些老人……
「英雄是從中原來的少年!」參加了最後一戰,跟著大隊人馬沒少撈好處的必識部長老那彌葉最為機靈,見舍脫沙哥不肯居功,自然也不希望別的部落長老排在了自己前面,手一指徐大眼和李旭,向身邊的?族勇士們高聲問道:「誰為我們定做了獵獸的陷阱,誰為我們帶來了必勝的信心。誰砍倒了索頭奚人的大氅,誰殺死了敵人的首領?」
「智慧如月牙湖般深的徐賢者!膽量比豹子還大的附離!」勇士們轟然以應。徐、李二人的功勞大夥都親眼所見,沒有人不心悅誠服。
娥茹的眼睛一瞬間變得比春天的陽光還明亮,雙手捧起酒碗,顫抖著來到徐世績面前,仰起頭來,凝望著對方英俊的面孔,低聲唱道:「智慧的風從南方吹來,擦亮勇士們的眼睛。勇敢的徐賢者從中原而來,幫助?人保衛家園……
聽著這婉轉的歌聲,看著面前那明亮的雙眸,徐世績的大眼中迸出奪目的光彩,他大笑著端過酒碗,按照?人的禮節向天、地和夥伴致敬。黑甲、紅馬、銀色披風,剎那間,在少女眼裡,所有的光華都被他一個人所遮蓋。
徐大眼沒有家人在草原,娥茹與他並肩走進了部落。望著好朋友意氣風發的樣子,李旭會心而笑。突然,一灣明澈的春水從草地上滑過,飄蕩到他的面前。
陶闊脫絲穿的還是李旭和她初次相逢時那身天藍色綢衫。乍暖還寒的春風吹得她雙頰生火,少女卻寧願忍受些冷風,也要展示自己最動人的一瞬。她的身影如同碧野幽蘭,她的嗓音如同師曠鼓琴,李旭再次迷醉了,昏昏沉沉忘記了身外所有煩惱。
完成一整套禮節后,陶闊脫絲挽著李旭的手向營寨內走去。今天是附近各個?族部落的共同節日,已經將近二十年時間,月牙湖周圍的草原上沒有舉辦過類似的慶典。自己的心上人能坐在第一排觀禮,少女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為此感到驕傲。
「我要嫁一個少年英雄!」去年夏天的成人禮上,年滿十三歲的少女曾經對著天空的圓月祈禱。月光聽見了少女的禱告,把一個英雄少年從千里之外送到了她的身邊。
面臨危險毫不退縮,萬馬軍中砍斷對方王旗,兩軍陣前斬宿敵於馬下,這樣的少年英雄,蘇啜部一百年來也沒出現過第二個。更令少女心醉的是,他曾在危難時刻捨身相救。雖然那天他罵人的樣子很兇,但少女每每想起那個「滾」字,卻覺得比任何一個同齡少年的情歌還動聽百倍。
蘇啜部的神奇獵手阿思藍、一戰中砍掉五個對手的舍脫部勇士哥撒納、第一個衝進敵軍營寨的侯曲利、堵住敵人逃走道路的阿失畢,一個個滿面紅光的勇士和陶然而醉的長老們被少女攙扶著走上觀禮用的白氈。草原民族敬重勇士,今天的座位次序不依照他們在族中的地位,而是參照他們的戰功而定。座位越靠前意味著功勞越大,自然也就成了少女們目光的焦點。
身著盛裝的少女們蝴蝶般在座位間穿梭,為心目中的英雄捧上大碗的美酒。越坐在前排,送來的酒碗越多。不像中原女子那般羞澀,?族少女看人的目光向來是肆無忌憚。她們笑顏如花,頻繁地向前排的少年投送秋波。相比之下,營地正中央位置,部族長老們帶著面具,用盡全身力氣而跳的祭祀天地和戰死者英魂之舞反而沒幾個少女去看了。
?人精心準備的慶典場面非常宏大。遠古傳說中的英雄、白天鵝化身少年挽救?人苦難並讓?族少女受孕的故事被長歌完整地敘述。樂曲聲里,帶著各色面具,衣服和頭髮上掛滿鈴鐺的長老們賣力地跳著,舞著,彷彿用自己的生命來迎接?族復興的神聖時刻。
九十九名赤裸著上身的未成年男子持刀劍而上,他們是部族未來的戰士。也是前來接受祖先祝福和犧牲英雄眷顧的重要對象。吟唱聲中,一個八、九歲模樣,皮膚細嫩的小男孩勇敢地舉起刀,率先割破了自己的大拇指。
九十八把彎刀高高地,被比彎刀長不了多少的胳膊揮舞著指向藍天,指向草原,然後,少年們同時割破拇指,把指尖的血輪番滴在一個木盆中。鮮紅的血液在陽光下冒著熱氣,被帶著面具的長老們舉起,放下,放下,舉起,再三之後,供奉在祖先的畫像前。
少年們跑下去,牽來九匹駿馬、十九頭健壯的公牛、九十九隻毛色雪白的羔羊。號角聲連綿不絕,衝天殺氣中,少年們互相協助著,將駿馬、公牛和羔羊分批宰殺,將血獻給蒼天,將肉塊獻給祖先,將內臟掏出來擺在木盆內,雙手捧著去敬獻給冥冥中護衛部落的聖狼之魂。
李旭被宏大而血腥的場面震撼得有些頭暈,悄悄地將目光從遠處收回來,落在穿梭敬酒的少女們身上。突然,他看見娥茹紅著臉被一群少女圍在中間。而其中幾個少女指指點點,熱辣的目光正掃向自己身邊的徐大眼。
「這下徐兄有麻煩了!」李旭趕緊把自己的目光從娥茹身上移開。按照他對?族傳統的理解,有了未婚夫的娥茹已經失去了選擇帳篷的權力,今日狂歡后,一定有無數各部少女期待著能鑽進徐大眼的氈帳。而娥茹之所以被她們圍在中間,肯定是為了打聽徐大眼的住處。
正當他準備提醒徐大眼一聲,以報當然被此人嘲笑的一箭之仇時。耳垂處突然被人咬了一口,同時,鼻孔處傳來一陣淡淡的幽香。
「舍脫部的女人在問你的氈包哪裡?」額闊脫絲像頭小狼般呲著好看的虎牙說道,話語裡帶著三分忌妒,七分自豪。
李旭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兒,他看見遠處有少女在沖著自己笑。知道自己和陶闊脫絲現在的樣子肯定會引起無數人的誤解,想要將她輕輕推開,少女的身體卻貼得更緊。鼻子輕輕扭起,很甜,很溫柔地說道:「我今晚會讓甘羅守著你的氈包,她們想來就儘管來吧,看甘羅先撲倒她們還是你先歡迎她們!」
「我的天!」李旭無辜地攤了攤雙手。少女的酸酸的模樣看起來別有一番滋味,他突然想起蘇啜西爾分給自己的戰利品中有一雙淡紅色的半透明的玳瑁發簪,倒是配得上少女那白中帶金的長發。
此時他完全忘記了這批財寶的血腥味氣,伸手摸了摸少女的頭髮,準備約她跟自己去取發簪。卻見少女瞪大了眼睛問道,「你得了什麼戰利品,給我準備了禮物么?」
如此心有靈犀,倒羞得李旭不敢把禮物說出來了。猶豫了一下,低聲回答:「一大堆,我留著沒用。待會兒你自己挑吧,隨便拿,別客氣!」
「傻附離,你就不會自己給我送來么?」少女嘟了嘟嬌艷欲滴的雙唇,氣哼哼地問道。
「有區別么?」李旭茫然地問,想要拉住陶闊脫絲說個明白,少女卻狠狠踩了他一腳,小鹿一般跳走了。
「唯女子和小人難養也!」李旭在肚子里自己給自己找平衡。腳趾上傳來的痛楚帶著些溫馨,讓人心裡暖暖的,彷彿又把甘羅抱在了懷中。
正午時分,慶典達到了最高潮。由蘇啜西爾的弟弟蘇啜附離帶領,一百多名手持利刃的武士用牛皮索將倖存的十餘位奚族長老拉到了部落中央。
「跪下!」武士們粗暴地踢打著,將一個個衣衫曾經華麗,但現在已經滿身泥漿馬糞的長老們按倒在地上。
「他們要幹什麼?」李旭不由自主瞪大的眼睛,低聲問。
肩膀上傳來一股充滿關懷的壓力,醉態可掬的徐大眼將右胳膊有意無意中搭在了他的肩頭。
凄涼號角聲中,武士們圍著垂頭喪氣的奚族長老跳躍,放歌。幾段戰歌過後,蘇啜附離提起一把彎刀,緩緩地走到諸長老面前。那些長老們立刻瑟縮了起來,每個人的身體都儘力向遠處偏,唯恐被蘇啜附離第一個拉出來。
蘇啜附離四下看了看,一把揪住了烏一勒的衣領。人群中立刻歡聲雷動,諸?聯軍的勇士對烏一勒都很熟悉。四個多月來,蘇啜西爾和徐大眼聯手捉弄了這個倒霉的老人無數次,每次都給大夥留下了足夠的笑柄。
「烏一勒長老,你願意用自己的血洗刷族人的罪孽么?」歡呼聲中,蘇啜附離將彎刀架在烏一勒的脖子上,大聲質問。
「我,我,饒……一勒想祈求饒命,但長老的尊嚴又不准許他這麼做。反覆嘟囔著,猶豫著,老人的精神終於崩潰,哭喊著祈求:「饒命啊,看在長生天的分上饒命啊,蘇啜部的主人們。我,世代居住在索頭河畔的奚族長老烏一勒願意終生做牛做馬,報答您的不殺之恩!」
「哄!」周圍的諸?部眾再度鬨笑起來。烏一勒狼狽的樣子讓他們非常開心。自從去年秋天開始,遠道而來且人數眾多的奚部就像陰雲般壓在了附近幾個?部的頭頂上。今天,烏雲終於散盡了。
「我不會饒恕你,只問你願意不願意用自家的血給你的族人贖罪!」蘇啜附離搖頭,冷笑。
遠處傳來隱隱的哭聲,被俘虜的奚人們聽見了這邊的歡歌與鬨笑,推斷出了殘忍的蘇啜部準備做什麼事情。這是草原上的規矩,每個獲勝的部落都會這樣對待被征服者。
李旭突然有了一種站起來的衝動,殺俘,並且是虐殺。這種行為超出了他所讀過的典籍中記錄的一切暴行,也超出了一個中原少年的承受能力。更讓他不能容忍的是,那一個個如花少女們也在拍著手,彷彿別人的死亡可以給她們帶來最大的快樂。
肩膀上的壓力卻越來越重,徐大眼用力攬壓著李旭,避免他真的跳起來。如果此時他突然發飆,恐怕所有功績都平息不了?人的怒火。
「這是草原,一切按照草原的規矩!」徐大眼在李旭耳邊,儘力用平靜的語調說道。「俘虜的數量已經超過了蘇啜部的總人口數,若不殺掉有威望的長老,將來會流更多的血!」
李旭不再掙扎,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場地中央。耳邊的歡呼、吶喊、鬨笑聲彷彿在瞬間全部靜止。在一片寂靜的紅色世界里,他看見蘇啜附離舉起刀,殺雞一樣割開了烏一勒老人的血管。然後,讓紅色的血噴進一個紅色的木桶里。
接著,青面獠牙,巨齒紅髮的蘇啜附離走向下一個長老,把彎刀按在他的脖子上。
「你願意贖罪么?」紅色的世界里突然不再寂靜,李旭聽見蘇啜附離的聲音雷鳴般地在自己耳邊轟響。
「我要喝酒!」他用力側開頭,向遠處的陶闊脫絲喊道。正嚇得雙手掩面的陶闊脫絲聽見李旭用漢語發出的呼喊,趕緊側著頭跑過去,遞給對方一個圓鼓鼓的皮口袋。
李旭解開綁著皮口袋的繩索,袋口對著喉嚨,把滿袋子酒灌進了肚子。周圍的殺戮也好,狂歡也罷,都已經與自己無關。那一刻,他只想喝醉,只想回家。
「流幹了長老的血,兩族冤讎就此結束,俘虜們就可以成為牧奴!」狂飲中,李旭聽見一個聲音向自己解釋,像是來自娥茹,亦像是來自晴姨,也好像來自陶闊脫絲。他不想再關心,只是整袋子整袋子地往喉嚨中倒酒。
「牧奴的地位比奴隸高!」有人低聲耳語。好像是徐大眼的聲音,他的聲音也在發抖。他後悔了么?李旭悲涼地想,伸手抹了把濕漉漉的臉,抱著酒袋子沉沉睡去。
希望長醉的人往往比任何人醒得都早。半夜時分,李旭感覺到了氈帳里的燥熱。他用力按了按疼得如被刀刺般的太陽穴,迷迷糊糊地爬了起來。
「附離,你醒了?」一個帶著歡喜又帶著幾分恐懼的聲音問。
李旭回頭,看見陶闊脫絲穿著件白色的曲裾,靜靜地躺在自己身邊。嘴角帶著淡淡的笑容,雙手卻緊張地抓著身下的毯子不放。
「轟!」李旭覺得自己頭頂上冒出了無數星星,又大又亮。喉嚨更加乾澀,身體也不聽話地顫抖起來。
這是夢,李旭一遍遍告訴自己。目光卻不受控制地掃向了身邊的少女。
不可否認,少女美得無法形容。李旭也不想否認這一點。自從知道?族的風俗后,他就很後悔那天逃出了帳篷。但當期盼中的機會再度擺到面前時,李旭突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迷迷糊糊中,他記得自己曾低下頭去,借著炭火發出的微光仔細觀察少女的面孔。這是一張含苞待放的臉,就像一朵早熟的荷花般等著他去採摘。但他卻不忍心去碰,只想輕輕地撫摩一下這張臉,只一下,只一下就全部滿足。
少女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不住地顫抖。她能清晰地感覺到李旭粗重的呼吸,聞到對方身上濃烈的酒臭。她期盼著李旭對自己做些什麼,心中卻又害怕得要死。整個身體都僵硬起來,心中彷彿有無數小鼓在敲。
李旭的手輕輕地落在了少女的臉上,撫摩過雙靨,睫毛,眉頭,順著長發向上滑去。少女緊張地期待著,期待著,期待並恐懼著傳說中那個神聖時刻的來臨,等了很久之後,她聽見了雷鳴般的鼾聲。
少女偷偷睜開了眼睛,看見李旭流著口水,頭貼在自己肩膀上沉沉睡去。手還停留在自己的發梢邊,睡夢中的笑臉得意洋洋,彷彿剛剛偷吃了一個被大人藏起來的桃子。
睡夢中,十五歲的少年心滿意足。
獵鹿(五)
枕邊的余香尚在,少女又像第一次一樣不見了蹤影。李旭不敢肯定昨夜陶闊脫絲是否真的又鑽進了自己的氈包,只是覺得有些心虛。自己可能又一次把事情搞砸了,如果夢中的事情真的在氈包里發生過,不出半個月,這件事將再度成為部落里所有男人的笑柄。
直到春天的太陽把整個氈包烤熱,李旭才硬著頭皮爬起來。仗打完了,不需要他再帶著甘羅去鼓舞士氣。如果沒猜錯的話,今天應該是參戰的各部落長老們聚集在一起討論如何分配俘虜的大日子。對擁有一群曾經被自己殺死了家人的奚族奴隸,李旭提不起半分精神頭。自己和徐大眼早晚要回中原去的,除了陶闊脫絲及與她有關的記憶,李旭不想讓這裡的任何東西陪伴自己離開。
強者擁有一切,甚至可以對弱者的生命和尊嚴隨意踐踏。這是草原規則,既然與這規則格格不入,自己不如早一些回到家鄉去。想起遠在千里之外的家,還有那寧靜得有些乏味的年少歲月,李旭悠然神往。當時未曾覺得那些日子有多美好,如今回憶起來,才發現所有的記憶都充滿了溫馨。
「如果徵兵結束了,或者能打點官府……李旭突然有些一廂情願地相信起九叔所說過的,大隋的官吏沒那麼差勁的話來。
「哥哥曾經為大隋捐軀,父母年老,再加上幾塊精美的玉器說話,地方官應該會講些情面吧。」李旭默默地想著,信手拎起了堆放在氈包角落的麻布包裹。
包裹顯然被人翻動過,裡邊的財寶被重新整理,擦拭得乾乾淨淨。從貨堆的大小上看,所有財寶應該都在。李旭仔細翻了翻,發現自己承諾給陶闊脫絲的那根玳瑁發鏨不見了。
「這野蠻丫頭!」李旭苦笑了一聲,知道昨夜醉中的夢境是事實。望著自己的雙手發了一會兒呆,將包裹系好,拎著走出了氈帳。
春天的陽光烤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十分舒坦。整個蘇啜部落都沐浴在這仲春的陽光下,顯得分外寧靜、和諧。慶典留下的痕迹已經被奴隸們清理過了,血染紅的地面上被挖出了嶄新的黑土。草根的芬芳和羊毛燒焦的味道完全取代了空氣中曾有過的血腥氣,也讓昨日的瘋狂煙消雲散。蘇啜部還是那個熱情好客的蘇啜部,善良的牧人臉上的笑容依舊那麼善良。只是在少年眼中,陽光下所有一切都已經改變了模樣。
幾個牧民帶著妻兒,正興高采烈地向自己家新分得的牲口身上做印記。他們或者在羊耳朵上縫一塊布,或者在馬屁股上燙一個花,長期逐水草而居的牧人們有的是辦法讓自己的財產和別人的財產分開,祖輩傳唱的歌謠中教會了他們所有生存技巧和規則。
兩身強力壯的牧人按住一名小女孩,把一個鐵項圈套在她的脖子上。然後在女孩胸前墊上沾了水的氈子,提起燒化了的鉛水,將項圈的封口焊死。女孩被鉛水在氈子上濺起的熱氣熏得眼淚直流,卻不敢放聲哭,也不敢掙扎躲閃。這個項圈是奴隸的標記,除非好心的主人放了她,或者因垂涎她的姿色娶她為小妻,否則,她永遠不可以將鐵項圈解下來。
李旭看得心裡發堵,拚命加快了腳步。好在杜爾的家距離他的氈包不遠,轉眼就到。缺了一條手臂的杜爾沒能參加最後一場戰爭,所以他家門前也不像別人家那般熱鬧。
杜爾自失去一條手臂后,因流血過多昏迷了四天四夜。部落里的長老都認為他已經沒有生還的希望,李旭卻帶著甘羅每天都來呼喚他,用聖狼賜福傳說給了他活下去的動力。對於怪力亂神,李旭秉承聖人遺訓,是向來不信的。但能用其來救人性命時,則又樂此不疲。
因此,杜爾一家對李旭很感激。見其拎著一個大包裹走進來,立刻捧出了奶茶和點心。李旭不會用草原上的方法做飯,所以幾個月來的上午餐大部分都是在杜爾和阿思藍家吃的。聞到了奶茶香味,他也不客氣,盤坐在杜爾對面,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陶闊脫絲昨天鑽你的氈包了?」杜爾第一句問話就差點讓李旭被奶茶嗆死。
「咳,咳,咳……旭拚命咳嗽著,臉紅得像一個初冬的爛柿子。杜爾見他滿臉尷尬,嘿嘿一笑,帶著幾分調侃的意味說道:「你小子的確有福,陶闊脫絲是部落里最美的少女,從上一個夏天開始,方圓幾百里多少個男人做夢都想著她!」
「我什麼都沒幹!」李旭在心裡大叫,臉上的表情更加古怪。杜爾卻以為他是年輕臉嫩,伸出唯一的左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鼓勵,「別害羞,男人家有什麼可害羞的。加油,當年我才十四歲就……
「叮!」杜爾妻子手中的銀勺子碰在銅碗上,發出了清脆的一聲。獨臂杜爾嚇得吐了吐舌頭,把後半句話咽回了肚子內。
這種事情,越描越不清楚。李旭搖搖頭,無奈地接受了眼前事實。用乳酪、干肉與奶茶將肚子撐起來后,他拎過自己的包裹,從裡邊掏出幾塊玉雕,擺在了杜爾面前。
「附離,你這是幹什麼,欺負我只有一隻胳膊么?」熱心腸的杜爾立刻翻了臉,和妻子並肩站了起來,手握著腰間的刀柄說道。
「按草原的規矩,你曾和我並肩而戰,作為聖狼護衛,我可以把自己的戰利品轉送給你!」李旭笑了笑,根本不受杜爾夫婦的威脅。草原上有很多不成文的風俗,任何人都得遵守。比如進入朋友的氈包中,你可以帶送給他酒和活羊,卻不可以送給他乾糧或肉食。否則,就等於在罵朋友窮得已經揭不開鍋。
李旭在蘇啜部已經生活了小半年,對這裡的風俗多少都了解了一點。如果以朋友的身份把搶來的財寶贈給杜爾,二人並非血親,的確侮辱了杜爾的尊嚴。但以戰友兼上司的身份贈送財物,杜爾卻不可以拒絕。
平日,李旭的身份是聖狼護衛,地位等同於部族長老。戰時,李旭可以統帥一百個勇士,而杜爾只是一個小箭(伙長)。所以李旭把並肩做戰四個字擺出來,杜爾夫婦立刻無話可說。
夫妻兩個明白李旭的一番好心,不得不坐了下來。眼前的玉雕卻不肯收,從不能繼續保護附離大人到李旭和杜爾不互相統屬,找了無數個理由推辭。直到李旭再次擺出了護衛的架子,杜爾才勉強命令妻子將玉雕收了起來。
杜爾在蘇啜部屬於富人,見多識廣,知道兩塊玉雕中任何一塊的價格都足以換一百頭活羊。心中也明白李旭之所以這樣做,是擔心自己失去了一條手臂後生活無著。感動之餘,便提出將自己家的駿馬送給李旭。李旭不忍繼續推脫下去傷了杜爾的心,想了想,說道:「馬就算了,我估計長老們還會從戰利品中分給我幾匹好馬。我一個人,平時也用不到那麼多馬。我家的羊倒是不太多了,你送我五頭,晚上咱們到我家去喝酒!」
杜爾一聽,心中大樂。連忙請求父親幫忙去野外將自家的綿羊抓五頭膘最厚實的回來。春天是抓膘和受孕的好季節,牧人們很少在這個時間裡宰殺自家牲口。但李旭給的禮物實在太過貴重,所以杜爾的吝嗇鬼父親嘎布勒雖然肉痛,還是高高興興地跳上了馬背。
「這次跟著我和徐兄身後一同出征的,還有兩百名勇士!」李旭喝了口奶茶,繼續說道。「我們兩個想分一些財寶給他們,但是害怕厚薄不均,想聽聽杜爾有什麼好注意!」
「什麼,你們分財寶給部下!」杜爾詫異得險些被奶茶嗆到。草原上沒有軍餉之說,以往部族之間發生戰爭,向來是士兵將掠奪來的戰利品供奉給上司。雖然通情達理的上司最終會拿出些財物來獎勵那些做戰有功者,但絕不會出現將屬於自己的所有戰利品平分給屬下的事情。敢這麼做的人,要麼是得了失心瘋,要麼是收買人心,圖謀不軌。
經過杜爾再三解釋,李旭終於明白自己和徐大眼的想法的確非常幼稚。西爾族長那天說的話,不過是為了讓他們有個理由收下戰利品而已。
「弟兄們辛苦,我要把這些東西分給弟兄們!」每個長老在分戰利品的都會這麼說,甚至為了自己麾下的某個勇士沒收到應有的獎賞吵得面紅耳赤。實際上,他們從來不會真的把戰利品平均分給下屬。這是幾百年來約定俗成的規矩,就像處死戰敗者中的德高望重者一樣,誰也不會計較其是否合理。
望著一大堆財物,李旭再次發了呆。內心深處,他一直把這些財物與攔路搶劫的臟物等同。偶爾高興時忘記了,過後想起當日奚人發出的哀嚎,心裡依舊不是個滋味。作為一個沒怎麼見過世面的小戶人家少年,閱歷和本性使得他做不到把其他人不當人看的地步。哪怕對方是異族或仇敵。
理財的事情杜爾還算拿手。見朋友為了一個荒誕的理由發愁,笑著給對方出主意:「玉器、珠寶的價值,一般人都弄不懂。並且包裹里的東西價值不一,除非你把它們都砸爛了,否則根本沒可能給大夥平分。不如拿出幾件來跟長老們換羊。但不可以多,給你和徐賢者麾下的每個勇士分兩頭羊就足夠了。太多,反而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李旭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好按照杜爾設計的方案執行。杜爾又建議這種事情他和徐大眼最好別親自出面去做,找個蘇啜部的勇士效果更佳。二人又拎了財寶來找阿思藍,把代為贈送禮物的事情託付給了對方。阿思藍也是個爽快人,見李旭說的真誠,從包裹中挑了兩件成色還過得去雞血石,一條翡翠手鏈,高興地去幫著換羊。
李旭和杜爾又挑了些成色好的玉雕送到了額跌泰和拔細彌家,兩家老人正因兒子的陣亡暗中垂淚,見附離如此真心相待,心情多少好了一些,以部屬家長的身份,千恩萬謝地將禮物收下了。
與杜爾約好了晚上喝酒的時間,並把殺羊和煮肉的事情都交託給了他們夫妻去安排后,李旭又提著包裹去拜訪銅匠師父、晴姨和幾個曾經照顧過自己的牧人朋友。一個大圈子兜下來,天色已經漸漸發了黑。
幾個年輕人在李旭氈包前的空地上架起了火堆,一邊喝酒吃肉,一邊放聲歡歌。最近一戰蘇啜部損失甚微而繳獲豐厚,所以每個人心情都很愉快。李旭心中昨日所受的衝擊雖然還沒消散,對著一大群年齡相仿,性格開朗樂觀的朋友,臉上的笑容也不再那麼勉強。
「這次驅逐索頭奚人,純淤部的巴可若族長沒有守約出兵,而是找了很多借口推搪。我聽說,西爾族長對此非常生氣!」酒正酣時,阿思藍故作神秘地向大夥透漏道。
「巴可若那小子本來就是個表面光的牛屎,娥茹嫁給他,真是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一戰中砍掉五個對手的舍脫部勇士哥撒納偷偷看了看徐大眼,低聲嘟囔。
娥茹看向徐大眼時炙熱的目光,傻子都能看得出來其中意味。蘇啜西爾聯合附近部落攻打仇敵,純淤部的巴可若沒有守約出兵襄助,等於擺明了將來如果蘇啜西爾與執失拔爭奪汗位,他不會站在自己的未來岳父一邊。
所以,無論從娥茹自己和其家族方面來講,這份婚約都值得重新考慮了。侯曲利、阿失畢等少年英傑都舉起酒碗相碰,目光卻都偷偷地掃向了徐大眼。阿思藍今天的話恐怕另有玄機,整個事情的關鍵現在不取決於娥茹,而是取決於眼前這個智慧比月牙湖還深的徐賢者。
「眼下和純淤部鬧翻不是個好主意!」徐大眼彷彿沒看見大夥目光里的期盼,喝了口酒,冷靜地分析道。「距離咱們遠的部族不明真相,會認為西爾族長得了勢頭就翻臉無情。將來蘇啜部與執失拔部起了衝突,人心會倒向執失部一方!」
眾人都沉默了,徐大眼說得的確是實情。部落與部落之間的聯姻,本來就帶有濃厚的利益交換色彩,況且娥茹還是西爾族長的掌上明珠,方圓幾百里內數得著的美女之一。悔婚的事情很簡單,但由此引發的一系列連鎖反應,恐怕蘇啜部需要仔細考慮清楚。
「哎!」杜爾端起酒碗,幽幽地嘆氣。
「哎!」阿思藍跟著搖頭。
烤在火堆上的羊肉油脂一滴滴落下,烈焰升起來,照亮所有人的眼睛。
年輕人心裡塵雜少,幾口悶酒下肚后,話題就又轉到了別處。從各家牛羊的春膘,到徐大眼夢一般的用兵布陣,每提起一件來,都能引發出一陣開心的大笑。
草原上喝酒向來是不醉不休。因為心情愉快,一向喝酒甚為節制的徐大眼今天也破了例。邊跟大夥講著笑話,邊一碗接一碗地與眾人對飲。很快,他就第一個倒了下去。阿思藍等人哈哈大笑,繼續舉碗互敬,直到所有人的身體都開始晃悠,才大笑著散席。
李旭憑酒量再次技壓群雄,收了攤子,熄了火堆,仍覺得頭腦清醒。看看醉成一堆爛泥的徐大眼,他搖搖頭,把好朋友扛上了肩膀。徐大眼並非是因為開心而找人拼酒,性子粗獷的?人看不出來,李旭卻知道朋友心中難過。
「其實,你娶了娥茹,別人還能說什麼。大不了咱們跟純淤部也打上一架!」把徐大眼放在氈塌上,李旭邊替朋友準備火盆,邊低聲勸道。以蘇啜部目前的實力,方圓數百里內的確沒有任何部落敢招惹。西爾族長提出退婚,本來就理虧的純淤部未必真敢提什麼異議。
「仲堅,你不懂!」徐世績睜開惺忪的醉眼,喃喃地說道。
「難道你不喜歡娥茹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什麼不懂的!」李旭吹著了火種,一邊向火盆中加炭,一邊問道。
「徐家娶媳婦,嘻,徐氏家族!」徐大眼冷笑著翻了個身,再無聲息。
獵鹿(六)
距離自己的氈包還很遠,李旭就看見了從門縫裡面透出來的昏黃燈光。有人等的感覺讓他感到很溫暖,一瞬間覺得自己好像又有了一個家,連草原上料峭的夜風也不那麼令人難捱了。
有燈,有炭火,有人燒好了茶在炭火旁邊等,自己還奢求什麼?李旭微笑著推開了裹著氈子的小門,應該是野蠻丫頭又來了,今天頭腦清醒,正好可以跟她把彼此之間需要說的話說清楚。李旭知道自己有些喜歡氈帳內的這個野丫頭,但無論是出於做人的本分還是對父母的尊重,都應該在與她成親之前跟雙方的父母打個招呼。自己家不是徐家,母親一定為自己能娶一個如此漂亮的媳婦而感到高興。自己的家人也不會像徐氏家族一樣,認為迎娶一個異族女子是家族之羞。
期待中的少女卻沒有出現,炭盆邊滾起一個身影,受驚了羊羔般匍匐在了地上,一邊以頭嗆地,一邊哆哆嗦嗦地喊道:「奴婢阿芸參見主人,主人安康!」
這是哪裡跟哪裡啊,李旭的眉頭幾乎擰成了一個大疙瘩。「主人?我……拚命地揉了揉眼睛,以確定自己沒有喝醉眼花。炭盆前的確趴著一個少女,不是陶闊脫絲,而是一個奚族,從脖頸上的鐵項圈和露出半截小腿的羊皮褲上,李旭立刻辨認出了來人的身份。
少女的身子很單薄,因為驚嚇過度,脊背還在微微的顫抖著。李旭沒有命她起身,她亦不敢抬頭,只是把腦門頂在氈子上,哆嗦得像風中枯草。
「你是什麼人,誰叫你來的!」再次確定了自己不是做夢后,李旭蹲了下來,低聲問道。
頭頂上傳來的壓迫感立刻讓少女的身體抖得更加厲害,半裸著的小腿不住向後蹭,每蹭一下的動作又不敢太大,回答李旭的聲音里分明已經帶上了哭腔:「是晚晴夫人,是晚晴夫人命奴婢來伺候附離主人的。奴婢伺候不周,請主人責罰!」
「你回去吧,我這裡不需要奴婢!」李旭嘆了口氣,低聲說道。下午的時候他去給晴姨送禮物,不過是想答謝對方當初高價收購蜀錦的情誼。卻沒想到收了禮物的晴姨又回贈了一個大活人回來。出身江南望族的晴姨自然習慣了使喚奴婢,可對於自己一個從小習慣生活瑣事自己動手的人,氈包里多一個人出來反而分外彆扭。
「奴婢不該睡著,請主人責罰。求主人千萬別送奴婢回去,奴婢知道錯了,知道錯了!」少女磕著頭,語無倫次地說道。剎那之間,白色的地氈上就見了血。
李旭沒想到自己一句話把少女嚇成這種樣子,趕緊伸手去攙。大手剛剛碰到少女的肩膀,對方的身體突然顫抖了一下,瞬間僵硬成了一個木棍狀。
「你,你起來說話,別磕頭,我看著頭暈!」李旭從少女煞白的臉色看出了她的恐懼,尷尬地縮回手,遠遠躲了開去。
少女吃了他一嚇,反而不敢哭了。哆嗦著,掙扎著站起來,身體靠著氈包,彷彿對面李旭是一頭猛獸,隨時會把自己吃掉般恐慌。
「晴姨派你來的?」李旭盡量找了一個能溝通的話題向對方問。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裡看起來兇惡,能把一個女孩子嚇成這般模樣。眼前的少女比陶闊脫絲略矮些,但從長相上看年齡應該在陶闊脫絲之上。黑色的頭髮,蒼白的臉孔,如果不是她的手臂看上去略粗些,李旭甚至懷疑自己遇到了一個被人販子拐帶來的中原女子。
「是,是晚晴夫人吩咐奴婢來伺候附離大人!」少女用一種腔調比較怪異的突厥語回答道。看看李旭沒有隨時撲過來的慾望,將顫抖的膝蓋微微直起了一些。
「我不是怪你睡著,我真的不需要伺候!」李旭和氣地沖對方笑了笑,露出了一口整齊的牙齒。
少女一哆嗦,撲通一聲跪倒,哭喊著叫道:「奴婢可以為主人洗衣服,奴婢可以為主人燒茶,奴婢可以為主人做任何事情,求求你,不要吃我,不要吃阿芸!」
「吃你?」李旭的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自己什麼時候變成了一個吃人魔鬼,露一下牙齒也能把女人嚇成這個樣子。
「阿芸,阿芸不好吃。身體臟,沒洗!」少女的神經終於堅持不住了,牙縫裡蹦出幾個字,身體一翻,暈倒在地氈上。
「我吃人?」李旭把雙手放到自己眼前,反覆觀看。確定了上面沒有長出倒刺后,慢慢明白了對方為什麼這樣害怕自己。
當初自己為活命誤打誤撞咬死了一個斥候,又為了救杜爾宣稱是聖狼賜予了力量。蘇啜部為了壯大本族一方的聲勢,把聖狼賜福的無稽之談大肆宣揚。而戰敗后急於找借口的奚部長老們又把這個謠言放大了十倍,反覆宣揚。於是,自己就成了一個吃人的人。儘管從去年兩族開戰到現在,自己只殺死過兩個人,一個是那個倒霉斥候,另一個是對方的族長。
想清楚了事情原委后,李旭頹然坐到了火盆旁。他不敢去掐那個女子的人中,以免真的把對方活活嚇死。也不敢靠那個女子太近,省得對方從昏迷中醒來后,再引發更多的誤會。一邊喝奶茶醒酒,一邊想著出塞后發生的一切,李旭突然覺得半年來的遭遇真如一場大夢,每一個瞬間都足夠荒誕離奇。
在他飲盡第四碗奶茶的時候,火盆另一側的少女終於蘇醒了。緊閉著眼睛不敢睜開的她哆嗦了好半天,大約終於感覺到自己沒缺胳膊少腿兒,才慢慢地向門口滾了滾,一點一點艱難地爬了起來。
「我不吃女人,他們沒告訴過你么?」李旭盡量用平緩的語氣問道。向眼前這個少女解釋自己不吃人,對方肯定是不會相信的。與其讓她活活嚇死,不如把自己的食物範圍縮小一些。
「沒,沒人告訴奴婢。」少女貼著氈包壁,哆嗦著回答。昏迷了這麼久還沒有缺胳膊少腿兒,讓她多少有些相信李旭說的是實話。
「我不吃女人,也很少吃男人。只有做戰的時候,聖狼才會把它的力量賜給我!」李旭和顏悅色地解釋。自己好像的確沒什麼需要對方幫忙的,出塞后,所有生活瑣事都是一個人料理的,猛然間氈包多出了一個人,他反而手腳都沒地方放了。
少女聽李旭的話不像是刻意欺騙,大著膽子向對方望了望,這時她才看清楚了傳說中的吃人怪物其實是一個年齡比自己還小的少年。對方和氣的笑容讓她心裡稍覺安穩,四肢的動作也慢慢開始自然起來。
李旭嘆了口氣,不再說話。把少女連夜送走顯然是不現實的,此刻西爾家的人肯定早已入睡,另外,自己提出退回二字,少女肯定又磕頭沒完。但如何安頓這個少女也讓她頭疼,自己雖然沒有吃人的習慣,陶闊脫絲如果發現氈包里多了一個女人後會不會命令甘羅咬斷對方的脖子可是沒有把握的事情。甘羅現在跟陶闊脫絲的感情比所有人的親密,有時候連自己這個聖狼侍衛的話都沒陶闊脫絲的一個眼神好用。
少女見李旭不說話,自己也靠著氈包壁開始發獃。可能是因為還不適應目前這個身份的緣故,她總也想不出能做些什麼事情討好自己的主人。
「這個主人好像沒有他們說的那麼惡!」少女偷眼看了看李旭,暗自想道。
「明天早上一定把她親手送回晴姨那裡。如果我給她一個普通牧人身份,不知道西爾會不會答應!」李旭看了一眼少女,打著哈欠想。
二人目光在半途中相遇,立刻彼此閃避了開去。少女的蒼白的臉色慢慢開始發紅,身子又開始哆嗦起來。哆嗦了好一陣子后,見李旭已經開始整理被褥,慢慢地蹭上前,低聲問道:「主人要安歇了么?奴婢伺候主人就寢!」
「嗯!」李旭背對著少女答道。順手抄起兩條杜爾夫妻送的毛毯遞了過去,「我睡這邊,炭盆那邊給你。夜裡冷,炭盆邊上熱乎一點兒!」
少女手捧著毛毯愣在了原地。做主人的把最溫暖的地方讓給奴才住,在她自己的家中,少女可從來沒這樣對待過自己的女奴。
「去啊,楞著幹什麼?」李旭回過頭,見少女抱著毯子又在發傻,奇怪地問道。
「晚晴,晚晴夫人命令奴婢給大人侍寢!」少女見李旭發問,橫了橫心,咬著牙回答。
「侍寢?」這回輪到李旭發獃了。在中原時,他聽說過大戶人家給兒子買婢女,白天伺候讀書,夜晚用來侍寢的這個傳聞。卻萬萬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混上這種「優厚」待遇!
少女見李旭站直了身體,輕輕放下手中毛毯,跪在了地上。如蘭十指顫抖著摸過去,顫抖著去解李旭的腰帶。
「不,不必了,不必了!」李旭從震驚中緩過神來,擺著手連連後退。一張黑臉瞬間羞得像紫茄子般顏色。
「看來晚晴夫人吩咐的是真事!」少女見李旭臉紅,立刻誤會了他的意思,再次叩了個頭,柔聲解釋道:「其實那,那件事情很簡單。做一次就會,沒什麼可怕的!」
「陶闊脫絲!」李旭發出一聲慘叫。他終於明白下午去送禮物的時候,西爾家的幾個女人看見自己時為什麼笑得那樣神秘。原來大夥把自己當成了天閹。所以晴姨才好心地送了一個女人來陪自己練習男女之事!天啊,難道豪門的習俗是這樣的么?
少女被李旭的叫聲嚇了一跳,停住手,筆直地跪在了氈塌旁。進也不是,退開也不是,看著李旭,滿眼迷惑。
跌坐在氈塌上的李旭欲哭無淚。他沒想到自己一番鄭重,居然換回了這樣的結果。想想西爾家女人怪異的眼神,猜猜小丫頭向晴姨告狀時惡毒的模樣。他抱住了自己的腦袋,在心裡默默發誓。「野丫頭,明天我一定要你好看!」
「阿欠!」陶闊脫絲在自己的氈帳里突然打了個噴嚏。「晴姨說會幫自己,她會想個什麼辦法呢?」少女默默地想著心事,在漫長春夜裡輾轉難眠。
獵鹿(七)
一晚上李旭好說歹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讓阿芸相信自己不需要她的「教導」,並保證不會將她退還給晴姨后,才筋疲力盡地睡去。第二天一早,當他正一邊享受著阿芸熬的奶茶,一邊琢磨著如何解決眼前這個大麻煩時,陶闊脫絲卻自己找上了門來。
看見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女子鵲巢鳩占,陶闊脫絲立刻變了臉。那女婢阿芸年齡遠比陶闊脫絲大,最是明白這少女心機。見對方臉色突變,立刻跪倒下來,低聲叫道:「奴婢阿芸,見過女主人,祝女主人吉祥安康!」
陶闊脫絲本欲拔刀拚命,聽了這一聲問候,再瞪起朦朧的睡眼來看清楚了阿芸脖子上的奴隸項圈和赤裸的小腿,心中怨氣立刻煙消雲散。諸?聯軍一戰消滅索頭奚部,男女俘虜抓了五、六千名,其中蘇啜部功勞最大,出兵人數最多,所以分得的戰俘數量也最多。像對方這種脖頸被套了項圈的男女奴隸,幾乎蘇啜部每名戰士都能分到一、兩個。何況李旭在此戰中居功甚偉,按草原的規矩,蘇啜部如果不分給他十個、八個奴隸,反而倒是族長和諸位長老處事不公了。更令陶闊脫絲欣慰的一點是,女奴即便受寵,也永遠取代不了主人的位置,所以她完全不用為李旭被別人搶走而擔心。
「就你一個人么?怎麼沒人給你搭建氈包?」陶闊脫絲伸手將阿芸攙扶起來,故作和氣地問道。能理解李旭擁有奴隸是一回事,能寬容到讓心上人與別的女子總是同住一個氈帳則是遠超出少女的心胸之外的另一回事。不把是非曲直弄清楚,少女永遠不肯善罷甘休。
「徐賢者說主人不喜歡使喚別人,所以分給主人的其他奴隸都被族長換成了牛羊。奴婢是晚晴夫人送於主人的,說是替伺候主人日常起居。昨晚剛來,還沒來得及搭帳篷。蒙主人開恩,允許奴婢在門口睡了一夜!」阿芸垂著頭,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想想昨夜自己分明睡的是整個氈帳最溫暖的火盆旁,偷偷向李旭投過了感激的一瞥。
「哦!」陶闊脫絲微微點頭,臉上的笑容更加明朗。既然阿芸是卧在門口睡了一夜,自然和附離這個『笨蛋』不會發生什麼。再上下打量了一遍阿芸,偷偷和對方比了比身高的膚色,她心中的自信更滿。從手腕上退下一串銀鈴,盡量學著大人的口吻說道:「這個賞你了,一會兒去我會命人給你在旁邊搭一個氈帳。既然你是伺候附離的,我自然不會虧待你!」
幾句話說得不倫不類,向是在示威,又像在討好。女婢阿芸心中暗笑著把銀鈴接了,再度跪倒叩頭。晚晴夫人安排她到李旭的氈包,就是為了讓她以過來人的身份指導兩個主人男女之事,陶闊脫絲如果好言相待,阿芸自然也決定盡心儘力。如果陶闊脫絲剛一見面就給人以下馬威的話,那就休怪阿芸在傳授「技藝」時故意把李旭向歪道上指引了。
李旭自然不知道片刻之間,兩個少女已經交手了十幾招,裡邊的攻守殺伐一點兒不比兩軍交兵激烈程度差。本來還在發愁怎麼向陶闊脫絲解釋阿芸的事,見兩個少女突然就熟絡起來,根本不需要自己這個氈包的主人圓場,打心底長出了一口氣。正欲請陶闊脫絲就座喝一碗奶茶,好歹也算在自己的氈包里招待過一回朋友。野蠻少女卻伸手過了抓住了他的胳膊,不由分說地向氈包外邊扯。
「附離哥哥,今天說好了出去賽馬的么?我特地從馬群中套了匹駿馬給你,出去看看你喜歡不喜歡。」說罷,示威般將頭靠在了李旭肩膀之上。
李旭登時大窘,外人面前既不敢拆穿陶闊脫絲的謊言,說自己從沒約過與她出外踏青。又不敢避開肩膀傷了少女顏面,只好紅著臉,任憑陶闊脫絲像草原情侶一樣與自己並肩出了家門。
「奴婢恭送主人!」女婢阿芸努力憋住肚子里的笑意,把二人送到了氈包口。部族突遭大變,自己的身份一下從部族長老的孫女,人人呵護的明珠變成了別人的女奴,令阿芸的心痛得已經麻木。待見了兩個相戀少年懵懵懂懂的模樣,已如死灰的心中多少又見到了些亮光。
「是努力教導主人如何猜女人心思呢,還是不教?」望著李旭和陶闊脫絲的背影,阿芸微笑著想。
氈包外果真拴著兩匹渾身上下沒有半根雜毛的桃花驄。每匹駿馬都配了新漆過的馬鞍,鍍了錫的馬鐙,搖頭擺尾,神俊異常。
不由分說,陶闊脫絲將李旭推上馬背,自己跳上另一匹戰馬,揚鞭向部落外的曠野中馳去。李旭見對方滿臉神秘,以為她要找個僻靜之處說二人之事,趕緊縱馬跟了上來。
此時草原上正值春暖花開,紅的、黃的、紫的、藍的各色鮮花滿眼。馬蹄踏在織錦般的原野上,拂面春風中還帶著醉人的花香氣,天地之間諸般風景,無一處令人心曠神怡。再襯托著碧藍碧藍如水洗過般的天空,隱隱約約飄蕩於草尖上的牧歌,不知不覺間,二人已經迷醉於其中,想說的話也似乎都忘記了。
「陶闊脫絲,我,有話要對你說!」李旭盡情享受了一會兒草原上的風景,終於鼓起了勇氣,吞吞吐吐的說道。馬蹄聲細碎,他的聲音又過小,根本沒激起對方絲毫反應。
「陶,陶闊脫絲,你慢一點,我有,有話!」李旭知道陶闊脫絲沒聽見自己的話,正要加大聲音重複一遍,馬背上的少女卻側過頭來,對著李旭大喊道:「快點走,正午之前要趕到月牙湖!」
「那咱們到湖邊再說!」李旭心裡嘟囔了一句,策馬緊緊跟上。奚部被消滅后,這一帶的草原已經全被?族諸部佔據,所以跑得再遠,也不用擔心二人的危險。況且能和陶闊脫絲並絡在原野中疾馳,李旭心中覺得非常快意。不知不覺間希望這種縱馬逐風的時間能長一點,再長一點,長到自己厭倦為止。
春風得意馬蹄急,月牙湖距離蘇啜部雖然遠,對兩個熱戀中的年輕人而言卻是轉瞬而至。陶闊脫絲放慢韁繩,與李旭並肩圍著湖兜了半個圈子,找了湖水看上去最藍的一處岸邊跳下馬了背。
「陶闊……旭一邊下馬一邊叫道。自一大早出來,野蠻少女臉上的表情就神神密密的,連話都不像平時那麼多。這種反常的狀態讓李旭心裡感到七上八下、,既怕對方按照?人習俗再弄出什麼古怪事情來,又期盼著在著春天的曠野間能發生些什麼。
「噓!」陶闊脫絲做了一禁聲的手勢,制止了李旭羅嗦。從馬背上取下一個麻布口袋倒過了一扯,倒出來的卻是嶄新的紅銅炭盆和小半袋精製木炭。
「點火!」望著茫然不解的李旭,陶闊脫絲低聲命令。
「嗯!」李旭木然地吹燃了火折,整個心亂成了一團。詩經里有過男女在野外相遇,築巢而居的句子。但十餘年的書讀下來,李旭早已把那些句子當成了托物言志。眼前少女如花,炭火如酒,四野間春色無邊。如果此時陶闊脫絲再有什麼異常舉動?李旭感覺到自己心中有一種焦灼的渴望在慢慢升騰。
果然,少女在炭盆中的火焰開始發藍時,紅著臉叫道:「你,你轉過身去!「
「啊――唉!」李旭下巴差點落到了地上,連忙轉身。面紅耳赤地聽著背後悉悉索索的衣服摩擦聲,結結巴巴地解釋:「陶,陶闊脫絲,你,你對我好,我,我心裡,心裡其實是明白的!我,我自己也,也非常非常喜歡你……
「附離哥哥,我知道你喜歡我,否則,我也不會厚著臉皮一再的來纏你!」少女的聲音從背後傳來,突然帶了幾分羞意。
「雪,雪化了,商隊……」不知道是因為炭火太熱,還是過於緊張。李旭滿頭大汗,喘息著說道。他想告訴陶闊脫絲,等下次商隊來時,自己就托九叔給父母帶信。稟明自己與陶闊托絲的感情后。這樣,估計下次商隊來臨,自己就可以娶陶闊脫絲過門。在?部這些日子,他已經攢了不少牲口、財富,加上蘇啜西爾贈給,自己無法送出的那部分,足夠讓陶闊脫絲跟著自己離開好殺的?部,找個安靜的地方去衣食無憂的過完這一生。
這些想法雖然好,李旭的嘴巴卻沒有腦子這麼利落,才來得及把商隊馬上會到來的話說完,身後卻傳來了「撲通」的一聲。
「陶闊脫絲!」李旭再顧不得男女大妨,趕緊回頭,卻見到陶闊脫絲在水面上做了個鬼臉,一個猛子向水底扎去。
「陶……李旭望著擺在石頭上一堆釵環鈴鏈,心中追憶著方才在水面上消失的一雙潔白腳丫,不覺又痴了。
「月牙湖水四季一個溫度,冬天看上去冒白煙。夏天時卻能把人凍死!」阿思藍等人當日的介紹又浮現在耳邊。猛然想到這一層,他心中旖念頓失,跑到炭盆邊,拚命地用嘴巴吹起火來。
正心急得火燒火燎般時,水面上突然起了一串漣漪。陶闊脫思那一頭白中透金的長發率先從湖中露了出來,緊接著,是一張凍得白中透青的臉,痴痴的目光看了看李旭,感動地叫道:「傻瓜,炭吹不旺的。我馬上就回來,你不用擔心我!」
說完,少女長呼了一口氣,又消失在淡藍色的波光深處。
獵鹿(八)
在中原時,李旭只在莊子前的小河裡邊撲騰過幾下,水性甚差,游泳技能僅限於狗刨,所以無論此刻陶闊脫絲在湖中做什麼,他都只有在岸邊干著急的份兒。等著,等著,好不容易盼到陶闊脫絲再度於水面上露頭,趕緊把手攏在嘴巴邊上大聲招呼對方上岸。
「傻附離,不要擔心,我曾經在這個湖中游過很多次!」少女沖著李旭扮了鬼臉,一低頭,又潛了下去。
「水中冷,小心些!」李旭沖著水面上的漣漪徒勞地喊了一聲,又開始了新一輪漫長的等待。
這下足足等了半柱香時間,陶闊脫絲才再度將頭嘆出了水面。雙唇已經凍成了青黑色,面孔也因為湖水的寒冷而愈發蒼白。卻有一分真實的笑容綻放在如此蒼白的臉上,彷彿揀到了什麼珍寶般,少女笑著沖李旭喊道:「附,附,附,附離,繩,繩子!」
李旭被那凍僵了的聲音嚇得心慌意亂,以為對方是戲水脫了力,沒有辦法游回岸邊。趕緊順著陶闊脫絲示意的方向回頭去找,在二人的坐騎背上,果然各自掛著一大團繩索。他三步並做兩步衝過去,解下其中一根,一頭拎在手中,另一頭奮力向少女拋去。
「笨,笨附離,把兩根繩子結在一起!」少女在水面上瑟縮著,上下牙不斷碰撞。
「哎,哎,你快些上來!」李旭心疼地喊。此番也顧不上男女大妨了,只覺得瞪大眼睛看著陶闊脫絲走上岸邊來才能安心。
「快,接繩子,水裡冷!」陶闊脫絲不斷撲騰著,哆哆嗦嗦地喊。
李旭拗她不過,只好將兩根繩索接起來,自己握住了繩索的最末端。陶闊脫絲留給他一個凍僵了的微笑,牽著繩子的另一端再度快速潛了下去。李旭看得心驚肉跳,不知道古怪少女到底想幹什麼,心中只盼望這次是最後一回下潛了,千萬別再弄出什麼花樣來。不知道又等了多長時間,一炷香,或幾百年,直到握著繩子的手臂都開始發軟,水花突然一翻,全天下最美麗的臉孔終於又探了上來。
「拉!」陶闊脫絲已經凍得說不出話,一面奮力向岸邊游著,一面比比劃劃地示意。
李旭用力扯動繩索,初時手上覺得空無一物,到了後來繩索綳直,又覺得彷彿有千斤重負系在繩子另一端,用盡全身力氣才能扯得其動上一動。
少女跳上岸,牽過一匹馬,將繩索末端套在了馬脖子上。然後拉住韁繩,死命將戰馬朝遠離岸邊方向扯。戰馬稀溜溜一聲長嘶,四踢蹦了個筆直,二人一馬齊心協力,終於讓長繩一寸寸向岸邊回收,一寸、兩寸,沙岸上腳印串串,慢慢靠向了炭盆。突然,水面上騰起一股巨浪,一團黑呼呼地物體躍將出來,被繩索快速拖上了堤岸。
「成了,我知道湖底一定就有!」陶闊脫絲大叫一聲,緩緩軟倒在了草地上。
李旭顧不上去看繩索另一端系得是什麼寶貝,趕緊跳到少女身邊,解開長袍子,把凍僵了的陶闊脫絲抱在了懷中。少女的身體一震,立刻變得僵直,緊接著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被湖水浸透了的小衣將徹骨寒意一波波散入李旭懷中,不斷換回來的,卻是少年男子身體上特有的堅定和溫暖。
李旭抱著冰塊一樣的陶闊脫絲,心中無一絲塵雜。儘管陶闊脫絲下水時只穿了貼身小衣,被水浸透后那層薄薄的衣衫已經遮不住任何春色,但他卻不敢湧出任何輕慢之意。只是用力抱著對方,唯恐一鬆手,上蒼賜給自己的寶貝就化作一場春夢散掉。此刻,那長索另一端系著的「寶貝」他已經看得清楚,那是一塊二尺多長,半尺多寬綉跡斑斑的石頭。
是星星鐵,草原上牧人眼中的至寶。有的人在草地上尋覓經年,也湊不齊一把刀分量的無價之寶。數百年來,附近所有草場幾乎都被人找遍了,卻沒有人想過到寒冷的湖面下碰一碰運氣。聰明的陶闊脫絲想到了,所以她才帶著炭火,在陽光最明媚的時刻來到月牙湖邊。
想想剛才陶闊脫絲解衣服時自己心中那些旋旖想法,李旭就覺得面紅耳赤。暗罵自己枉讀了這麼多年聖賢書,卻把如此真誠的情義總向歪里想。在如此真實的情義面前,什麼世俗禮教,什麼男女大妨,統統可以去見鬼。「她是真心真意地對我好,所以我也要真心真意地對她,絕無半分辜負!」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懷中僵直的少女身體慢慢開始變軟,顫抖的感覺不再,代之的是一股冰雪消融般的溫柔。李旭緩緩地低頭,正看見陶闊脫絲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二人目光相遇,少女立刻紅霞滿臉,眼睛緊緊的閉住,長長的睫毛卻顫抖出了人間最美妙的韻律。
輕輕地低下頭,李旭將雙唇碰在那雙睫毛上。不用人教,這是他出於本能的表達方式。少女的身體再度僵硬,彷彿寒意未散盡般顫抖起來,鼻孔中的呼吸也瞬間沉重,噴在李旭臉上熱浪滾滾。
李旭抬起頭,對著那雙嬌艷的雙唇吻了下去。七分緊張,兩分溫柔,一分幸福的感覺瞬間涌遍全身,他的身體也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頭腦中傳來陣陣暈眩,緊閉的雙目中卻看到了萬丈陽光,那陽光是如此絢麗,令草原上的春日都黯然失色。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李旭緩緩地抬起來頭來。他感覺到自己瞬間長大了,瞬間變得強壯無比,心頭湧起的責任感和滿足感涌遍全身,彷彿伸出手就可以把頭上的蒼穹給撐起來。哪怕是草原上的暴風雪突然而至,他亦可挺直身軀,給懷中人一個無風、無雪、世界上最寧靜、最溫暖棲息之地!
「附離哥哥……抱中的少女夢囈般地叫。可能是因為受寒或者其他緣故,她的鼻孔彷彿有些堵,聲音聽起來帶著尾音,縈縈擾擾。
「嗯!」李旭夢囈般地答。彷彿也受了些寒,聲音低沉若磁。
兩匹戰馬受不住這般甜膩的聲音,四散奔逃。一匹因為沒有負荷而遠遁,另一匹卻因為拖著一塊巨大的星星鐵而無法撒開四蹄,只好向前掙扎了幾步,趴在了地上,把耳朵埋進了草叢中間。
「附離哥哥,你是不是嫌我出身胡族?」少女嘆息般,幽然相問。
「不是,絕對不是。我李旭對長生天發誓,如果……旭趕緊舉起右手大叫,方欲賭咒,一根春蔥般的手指卻輕輕地擋在了他的雙唇之間。
「傻瓜,不是就不是了,幹什麼要發誓呢?我又不是不相信你!」少女笑面如花,陶然地說道。
「我,我只是……旭心中又是感動,又是甜蜜。想了一下,終於鼓起勇氣說道:「按我們中原的習俗,如果喜歡一個人,必須先告知雙方父母。然後男方請了媒人去提親,待女方父母允許后,才能在眾人面前接受長者祝福,然後才能,才能,才能入洞房行周公之禮!」
李旭突然間加大的聲音,將心中所有想說的話都說了出來。他不想再隱瞞,也不想再逃避。他要讓陶闊脫絲知道,從第一眼見到起,自己就喜歡上了對方。真心的喜歡,也知道她的一片心意。所以,待稟明父母后,他要堂堂正正地娶陶闊脫絲過門,堂堂正正地讓她做自己的新娘。
「傻瓜,誰答應做你的新娘了!」陶闊脫絲雖然不明白周公之禮是什麼意思,從李旭漲紅的臉上卻也猜到了些大概。胸口的擔憂盡散,甜蜜和幸福的感覺將所有空白之處緊緊填滿。她笑罵了一句,輕輕垂下了頭,從脖頸到耳根儘是一片霞光之色。
「我從來沒嫌你是胡女,就像你從來沒嫌我是漢兒一樣。我先前,只是對你的尊重!」李旭低頭啄了一下粉紅色的脖頸,在少女耳邊說道。
少女的身體愈發柔軟,春雪一般「融化」在李旭胸口,一動不動。半晌,才換了個更舒服的依靠姿勢,緊閉著雙眼追問道:「那,那麻子叔,疤瘌叔他們,他們為什麼沒有成親,就,就……
說到後來,因為害羞,聲音已經細不可聞。
「他們那是露水夫妻,做不得真的!」李旭嘆了口氣,低聲向陶闊脫絲解釋。眼前卻瞬間浮現出徐大眼酒後那失落的模樣。娥茹對徐大眼的感情,恐怕也如陶闊脫絲對自己這般炙熱。可若她知道徐大眼是因為家族名譽而不肯相娶,不知道她到底會有多傷心。
「什麼是露水夫妻?」陶闊脫絲低聲追問。她的漢語師父是晴姨,對於一個大家豪門女子來說,露水夫妻這個詞,想必是從沒在異族面前提起過。
「就像草尖上的露水,只在夜晚存在,天一亮就被日光晒乾,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李旭想了想,用陶闊脫絲能理解的話打了個貼切的比方。在中原,這種行為見不得光,所以他得話中不知不覺間已經帶上了輕蔑味道。
「露水夫妻,這個詞真美,你們漢人就是聰明,能造出這麼有意思的詞來!」陶闊脫絲根本沒感覺到辭彙中的貶低之意,在李旭懷中扭動著身體,對露水一詞幽然神往。
獵鹿(九)
對相戀的人來說,時間總是過得太快。當李旭與陶闊脫絲從月牙湖畔返回蘇啜部營地時,天色已經擦黑。無數個火堆點在營地正中央,遠遠看上去就像星星在草尖上滾動。火堆旁,遠遠傳來牧人的歌聲,有對長生天的歌唱,更多的是對男女情愫的直接表白。李旭和陶闊脫絲對望了一眼,又快速把目光避開去。甜絲絲的感覺在各自的心頭蕩漾,彷彿呼吸的風中都充滿了花蜜的味道。
「你們可算回來了!」正帶領著族人在營地外圍巡視的阿思藍看見李旭,跑過來低聲抱怨。按照常規,陶闊脫絲一定回跳起來回敬一句:「誰要你管!」。可今天,眾人等了半晌卻沒聽見小蠻女的動靜。大夥奇怪地瞪起眼睛,發現陶闊脫絲的臉色紅紅的,目光中竟帶著一種別樣的溫柔。
「原來,草原上的花開了!」有人促狹地說了一句,立刻引來了一大串鬨笑聲。陶闊脫絲的臉色更紅,猛地一夾馬肚子,沖開眾人,向自己家的方向落荒而逃。
「看來附離大人不但刀法好,騎射好!」阿思藍跟著調笑了一句,策馬擋住了李旭的去路。他和妻子平時沒少被陶闊脫絲這個小惡人「欺負」,此刻得到機會,豈能不抓緊時間一雪前仇?
李旭被眾人笑得兩耳發熱,偏偏又不能像陶闊脫絲那樣縱馬走開。只好瞪大了眼睛,裝作對阿思藍等人的突厥話似懂非懂狀。待眾人笑鬧夠了,才拱了拱手,低聲問道:「阿思藍大哥找我有事情么?怎麼今天部落里點了這麼多火堆?」
「你的族人來了,西爾族長正在設宴招待他們。舍脫部、必識部和達喜部的勇士還沒走,所以大夥正好湊在一起吃烤羊。春天的羊剛抓上膘,正是鮮嫩時刻!」阿思藍笑著向李旭介紹。去年正是商隊的到來給蘇啜部提供了會盟其他?人諸部的契機,這次眾人再次來臨,蘇啜部自然要竭盡所能地招待。況且這些人都是附離和徐賢者的族人,諸?牧人敬屋及烏,也會對商隊表現最大的善意。
「九叔么?太好了!」李旭狂喜地叫道。今天真的是萬事如意,才與陶闊脫絲有了終生之約,九叔就帶著人趕來了。自己回氈包里寫一封家書托他帶回去,估計用不了多久……
「你的族人長相都一樣,我認不清誰是誰!」阿思藍苦笑著承認。在他們眼裡,幾乎所有漢人長得都差不多。在一起混得像李旭和徐大眼這樣廝熟的,阿思藍自然能分清楚二人之間的差別。像九叔、張三等只有數面之緣的,在?族男人記憶中幾乎是毫無差別的同一張面孔。
「你快去吧,徐賢者和族長的弟弟蘇啜附離帶人去和東邊的契丹人締約了,要小半個月才回來。你的族人方才還在四處打聽你們的住處呢?」侯曲利走上前推了李旭一把,笑著說道。
「謝謝阿思藍大哥,謝謝侯曲利兄弟,咱們改天喝酒!」李旭拱手與眾人道別。族人這個稱呼讓他感覺非常溫馨,雖然上次旅途中曾經留下過很多不愉快的記憶,但時間久了,這些不愉快的記憶就被慢慢淡忘,心中剩下的僅僅是鄉音的親切和對故園的眷戀。
一縷若有若無的鄉愁包攏了李旭,他不斷地催促著坐騎,希望能在最短時間內與那些熟悉的面孔相遇。然而,火堆旁的臉孔卻讓他有些失望,九叔不在,郝老刀不在,甚至連令人討厭的杜疤瘌都沒有出現。接連走過了三、四個圍滿了陌生面孔的火堆后,他終於看到了幾箇舊日相識。
「旭……,李大人,您可回來了。族長正和我們談論您的功業呢!」張三叔大笑著從營地中央那個最大的火堆旁站起來,以比篝火還炙熱十倍的熱情向李旭喊道。
「見過李大人!」幾個熟悉和陌生的商販同時起身,向年齡不及他們一半的李旭鄭重施禮。
「李大人?」李旭長這麼大,他還沒有長輩給自己施禮的經歷。所以在一瞬間的表情非常不自然,整個人也覺得暈暈的,好像剛剛被灌了十幾皮袋馬奶子酒。
仔細想了想,才明白李大人指的是自己,趕緊從馬背上跳下來,一邊向眾人還禮,一邊叫道:「張三叔,麻子叔,你們,你這是幹什麼?折殺晚輩了,折殺晚輩了!」
「應該的,應該的,李大人在蘇啜部所建立的功業,我們聽了都覺得臉上光彩!」王麻子上前幾步,抱著李旭的雙肩說道。
「哪裡有什麼功業了!麻子叔千萬別這麼說。九叔呢,怎麼沒看到他的身影!」李旭輕輕地將身體掙脫出來,向眾人問。張三和王麻子等人過分的熱情讓他感覺到十分不習慣,如此虛偽的客套對他而言,還不如當年路上那「倒霉小子」的喝斥來得更實在。
一句九叔,緩解了所有尷尬。眾人聽得李旭發問,立刻緊緊地閉上了嘴巴。直到被李旭追問不過了,張三叔才垂下頭來,以極低的聲音說道:「九哥遇到點兒麻煩事兒,這次沒能來。具體如何,咱們待會兒去你的氈包里說吧。令尊托我帶了家書給你,待與族長大人應酬過後,我親自送到你的府邸!」
令尊、族長大人、府邸,李旭聽著這些一個比一個彆扭的辭彙,心中僅剩的一點高興也被沖得煙消雲散。九叔沒來,自己和陶闊脫絲的事情交給誰回稟?準備帶回中原的銀器交給誰捎帶?張三叔不是可靠之人,從他前倨後恭的行為就可推斷出其品性。其他人呢?老色棍王麻子難道可以信任么?
李旭心情不好,這場酒自然吃得寡淡。沒有九叔這個寬厚大氣的頭領,眾商販們好像也失去了很多精神頭兒,吃了小半頭烤羊,便相繼放下了切肉刀。西爾族長見商販們不像上次一般喝得爽快,以為他們是因為旅途過於勞累了,所以也加快了宴會過程。眾人約好了開集時間,又說了些不相干的客套話后,便宣布散席。
此番到來的商隊規模遠遠超過了上次九叔所帶那支,張三叔的約束能力又遠遠小於九叔。眾商販們挨挨擠擠,為了儲貨位置和氈包好壞爭執不休。李旭陪著蘇啜部的牧人們忙了小半夜,才把大夥都安頓了下去。在幫商販們擺放行囊時,他驚詫地發現,除了徐氏家族幾個夥計帶的是紙張外,幾乎每個人的貨物都以蜀錦為主。而牧民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茶葉、麻布等,供貨者卻是聊聊。
「唉!」李旭心中暗自嘆了一口氣。他知道是自己和徐大眼兩個去年賣蜀錦發財的先例導致了這次商販們的一致行動。只是如此一來,大夥必然會失望而歸。以他半年來對部落的了解,並不是每個牧人家都為女人買得起蜀錦。阿思藍、杜爾、陶闊脫絲等人自然不在乎幾串銀鈴,但他們都是年輕一代中的俊傑或長老的親戚,部落中數得著的富戶。對於大多數普通牧民而言,男人皮甲外的銅鈴和女人手上的銀鏈幾乎是代代相傳之物,那是他們兒子的聘禮或女兒的嫁妝,只有那麼幾件兒,不到萬不得以,很少有人肯將家族的榮譽賣掉。
「附離大人是擔心九哥么?我知道大人是個有情有義的君子。老孫能交上你這麼個朋友,也算他沒白在這條道上走這麼多年!」一直尾巴般跟在李旭身邊忙碌的王麻子聽見了李旭長長的呼吸聲,咧著嘴巴問道。
「是啊,九叔到底遇到什麼事情了,怎麼連行商都分不開身?」李旭點了點頭,擔心地問。整個商隊中,孫九幾乎是唯一對他和徐大眼友善的長者。在李旭的心裡,早已把這個豪爽、大氣而不失智慧的老者當作了自己的親人。
「唉,附離大人啊,您是個有遠見的,知道今後要發生什麼,所以才留在蘇啜部過冬,給自家買的馬匹也是沒人看得上得駑馬。我們這些沒眼力架的,當時還偷笑您迂!」王麻子長嘆一聲,不著邊際地說道。
「怎麼了,難道是賣馬賠了本么?九叔呢?他好像只買了兩匹馬啊,並且他當時出的價錢也不高?」李旭停住腳步,焦急地問道。跟王麻子說話太費勁,此人似乎從不知道重點在哪裡,總扯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不是趁機擠對人,就是拚命拍馬屁。彷彿不這麼做,就不足以證明他是真正的王麻子。
「要是賠了,還好說。是讓人給搶了啊,讓官府給搶了!附離大人啊,還是您聰明,整個商隊,官府就沒看上您家那兩匹馬。剩下的,作價七百文官收,給的卻不是錢,而是折成了陳穀子,讓我們回鄉去領。附離大人啊,您說,這不是明著搶么?」王麻子揉了揉眼睛,聲音已經有些哽咽。
「老麻子,你又喝高了,滿嘴說胡話了吧!」一個冷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打斷了王麻子的哭訴。李旭皺著眉頭轉過身去,看見張三叔帶著兩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晃晃悠悠地向自己走來。
王麻子聽到了張三的喝斥,立刻止住悲聲,一邊輕輕抽了自己兩個嘴巴,一邊自責道:「看小老兒這張臭嘴,看小老兒這張臭嘴,一喝了酒就沒有把門兒的,一喝了酒就滿嘴跑舌頭!」
「行了,行了,麻子叔,您愛說什麼說什麼。出了蘇啜部,沒人還記得您說過的話!」李旭有些憤怒地拉住王麻子的手腕,大聲命令。
張三叔何等精明,見到李旭不快,趕緊上前幾步,先唱了個肥諾,然後低聲說道:「令尊托小可帶了一封家書給附離大人,孫九哥也捎了個口信給大人,大人在蘇啜部地位顯赫,卻為我等忙碌,真是折殺我等了!」
客套的話讓人頭皮發麻,目光卻黃鼠狼一般四下猛掃。李旭見到張三如此舉動,亦明白了他制止王麻子說話,是怕此處人多嘴雜,將來招惹麻煩。無奈地搖搖頭,向張、王二人發出了邀請:「三叔和麻子叔千萬別客氣,我可不是什麼大人。我的氈包距此不遠,二老可否賞光到氈包中坐坐!」
「不勝榮幸,不勝榮幸!」張三得意洋洋地四下看看,故意把聲音抬得老高:「附離大人相邀,是小老兒的榮幸。咱們當年共闖塞外的情誼,小老兒什麼時候都銘刻於心的!」
眾商販方才與牧人們喝酒時,已經知道了李旭是部落中的貴客,族長西爾的未來女婿。此刻聽見張三和王麻子被邀請到附離大人的氈帳喝茶,立刻將羨慕的眼光投射了過了。李旭被眾人眼中的羨慕盯得渾身不自在,四下拱了拱手,然後快步走向了自己的坐騎。張三、王麻子和兩個陌生少年趕緊跟上,在眾人複雜的目光里走向部落核心位置。
女奴阿芸還沒敢休息,見氈包里來了客人,趕緊上前倒茶。張三和王麻子見李旭已經可以使喚奴婢,更是羨慕不已。一個讚歎附離大人有見識有運氣,另一個則自我標榜和李旭父親的交情好。亂了半柱香時間,才終於從懷中取出了精心收藏的一個厚紙信封。
「這是令尊託付小老兒交給附離大人的,大人請查驗上面火漆!」張三叔雙手捧起信封,恭恭敬敬地舉到李旭面前。
「三叔,這裡沒外人,您還是叫我旭子好一點!」附離大人四個字,李旭聽得實在彆扭,一邊接信封,一邊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那怎麼成,那怎麼成!當初是小老兒見識短,才敢自居長輩。您現在是蘇啜部的大官兒,我們能進您的氈包喝茶,已經是高攀,又怎敢再自命為長輩!」張老三連連擺手,客套道。
王麻子和兩個少年也隨聲附和,李旭沒辦法,只好由他們亂叫。反正附離只是自己的突厥名字,算不上什麼官職。至於大人二字,就當沒有聽見。
眾人都在,他也不方便讀信。借著打水的由頭把阿芸支開,然後低聲問道:「三叔,麻子叔,這裡已經沒有了外人。九叔到底遇到了什麼麻煩,我能不能給他幫些忙?」
「附離大人啊,您是個有心的。九哥他如果看到了,也會覺得感激。這個忙,恐怕誰也幫不得!」張三嘆了口氣,說道。「上次托您的福,大夥都賺了些錢。不知道是命中注定還是被沖昏了頭,每個人都買了高頭大馬。本想著回鄉去威風威風,咳,哪知道命里沒有終歸無……
「是啊,我們命賤,不該學人家那麼擺闊!」王麻子搖著頭插了一句。
兩個老商販你一言我一語,終於把九叔的遭遇說了個大概。原來眾人得了好坐騎襄助,回中原路上甚為順利,不到二十天已經到了漁陽郡。正當大夥騎著駿馬拉風的時候,官差卻突然攔住了整個商隊。
孫九等人以為自己沒打點周全,趕緊上前贈送孝敬。誰料到官差們卻不吃賄賂,而是拿著郡守大人的手令,告訴所有商販,按朝廷最新聖旨,邊塞駿馬一律官買。給每匹駿馬打了張七百文的紙條,命令商販們回鄉找地方官領錢,隨後就要把馬匹強行拉走。眾商販求了又求,最後搬出了虎賁鐵騎的步校尉出面說項,官差老爺們才把馬價漲到一吊錢,並答應給商販們三天時間重新購買腳力,三天之後,所有被官府看上的坐騎必須被主人牽了自行到衙門交割。
民自古鬥不過官,大夥也只好認命。一邊想方設法收購驢、騾等畜生替駿馬馱貨,一邊將大部分皮貨就地甩賣。如此一來,收益比預計得折損了一半。好在眾人此行的紅利足夠多,才勉強保住了本錢。
隨後大夥就各自回鄉,孫九去易縣替李旭捎了趟貨,回鄉的時間就拖延了三、五日。到了家鄉后,縣令卻不肯按官府白條上的價格支付其馬錢,只是付了百十斗陳穀子頂帳。孫九惱怒官府失信,拒絕收穀子,拿著白條到郡里討說法。結果還沒等走出縣界,就被差役們以偷羊的罪名給鎖了回去。
「這,這不是栽贓陷害么?」李旭從來沒聽說過如此離奇的故事,憤怒地說道。
「豈止是栽贓,孫九他這麼多年行走塞上,誰見過他貪過別人一文。他們分明是想要九哥的命啊!九哥家裡多少也有幾頭羊錢,他的兩個女婿湊了錢去縣衙門贖人,縣太老爺卻說他以民告官,有傷風化。非但不肯放人,還要治孫九一個充軍的罪名!」張老三搖頭,不住嘆息。
「這天殺的狗官!」李旭氣得長坐而起,伸手就去摸刀。手掌摸到了腰間的革帶上,才猛然想起來自己是在塞外。如果回了中原,恐怕連靠近衙門口的資格都沒有。那個狗縣令顯然是準備置孫九於死地,出錢贖買的方法已經行不通。而中原官場上,自己好像沒一個熟悉的人?徐大眼家裡倒是有些門路,可徐大眼去與契丹人交涉,人在千里之外。等他回來想辦法,恐怕九叔早已遭遇不測了。
『原來,我依然一點力量都沒有!』孫九隻是偶爾得罪了官府,就落得如此下場。父親讓自己以經商為名出塞避禍,一旦被官府追究了……旭的手顫抖著,臉色慢慢蒼白。
「附,附離大人,您和步校尉有些交情。所以咱們這次出塞,就,就想請您給步校尉去封信,讓他老人家想辦法救,救一救九哥。官對官的事情,怎,怎麼也比民對官好糊弄些!」整晚上說話詞不達意的王麻子終於口齒利落了一回,結結巴巴地問道。
獵鹿(十)
在李旭心中,早已把孫九當作了自己的一位親人。聽王麻子說事情尚有轉機,休說是寫一封信,即便是要他親自跑一趟漁陽,也是千肯萬肯的。當即出帳找來紙筆,準備托步校尉救人。待把墨沾飽了狼毫,才猛然想起來自己居然連步校尉的名字都未曾問過。
「步將軍名諱單一個兵字,小老兒歸家途中曾經打聽過!」王麻子做事倒有幾分眼色,見李旭提起毛筆遲遲不寫,立刻猜到了他不記得步校尉的名字。另一邊的張三叔聞言卻變了臉色,如果李旭當日連對方名字都沒問的話,交情想必也是泛泛。以萍水相逢的交情去求人家出頭,恐怕步校尉不會有太多閑功夫。況且以虎賁鐵騎校尉的身份去過問地方政務,本來也不能算作舉手之勞的事。
李旭跟在徐大眼身後歷練了這麼久,早已不似當日出塞時那般毫無心機。見張三叔突然間冷了臉,知道他是為九叔的未來擔憂。笑了笑,放下筆,低頭從屋角的木箱子中掏出了一隻玉樽擺到了桌案上。
「不知道這一隻酒杯,可否讓縣令大人的火氣小一些?」李旭一邊繼續修書,一邊問。
「那,那,那自然會,會消,消些怒氣!」張三叔被玉的顏色晃得兩眼發直,結結巴巴地回答。他知道李旭在蘇啜部地位不低,卻萬萬沒想到半年不見,一個懵懂少年突然間變得如此有錢。官場上的事情,向來是哪裡不抹油哪裡不轉動。有這樣一個玉樽送上去,甭說是買通縣令放孫九一馬了,就是買統郡守大人向縣令施壓也足夠了。
「九哥就是太,太相信那些當,當官的!」王麻子吞了口吐沫,嘆息道。一個玉樽,足夠上百頭羊的價。九哥如果去年不非和官府鬥氣,大夥分了玉樽,今後都可以回家養老了。現在可好,兩匹馬錢沒討回說法來,上百頭羊又倒貼了進去!
「王叔,你的貨全部折給我。明天一早,就麻煩您和徐家大夥計二人趕回中原去,把這封信交給步校尉,然後,用這隻玉樽替九叔打點!」李旭放下筆,一邊吹紙張上的墨,一邊說道。
把九叔的救命錢交在王麻子手裡,他實在不敢放心。但眼下也沒有什麼人可托,只好讓徐家的夥計監督著王麻子行動。徐大眼和自己結義的事情,徐家的長者已經知曉。借著好兄弟這個靠山狐假虎威一番,想必夥計們也不敢不從。
這已經是明顯的不信任了,王麻子立刻黑了臉。但他又不敢向李旭發作,只好強壓著火氣答應下來。李旭看了看對方的臉色,知道自己的小心思已經被人猜透,搖搖頭,又笑著補充了一句:「您老放心,貨物交給我來賣,絕不會賠本。我這裡還有些金銀,待您救九叔脫了難,我必然會感謝您的好處!」
說完,信手把自家存放金銀的儲物箱蓋一掀,露出半箱子的黃、白之物來。
「為九哥儘力,也,也是應該的。你,你還小,這些錢應該,應該攢,攢起來,說,說媳婦!」王麻子的喉嚨拚命移動著,話已經說不成句子。箱子里的寶石、金玉隨便拿出幾件來,都夠他半生衣食無憂。李旭今日既然許諾了大夥分帳,將來當著孫九的面兒,即便是反悔,也會拿出一部分來虛應故事。而有了其中一、兩件寶貝,誰還千里迢迢地在塞上吃這風霜之苦。找大城鬧市盤個門臉,後半生都能吃香的,喝辣的……
李旭又拿出了幾件銀器,交給王麻子作為路上的盤纏。喜得麻子叔眉開眼笑,把剛才的得罪之處全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待敲定了所有細節后,王麻子收起了信和盤纏,抬手把兩個跟班的年輕人拉到了李旭面前。
「這,這是老張和小老兒的犬子,您的兩個侄兒,想,想在塞上討口飯吃。拜託,拜託李,李大人照顧!」王麻子一邊向李旭拱手,一邊解釋道。
「見過李叔!」兩個比李旭大上好幾歲的年輕人立刻下拜,一口一個李叔,親熱無比地叫了起來。
李旭早就注意到跟在王麻子身後的兩個年輕人,一直以為他們是張三叔和王麻子雇傭的夥計。猛然間大了對方一個輩份,登時鬧了個措手不及。趕緊向旁閃身,一邊伸手攙扶對方,一邊連稱不敢。
張三叔見李旭神色尷尬,怕他不肯收留。立刻上前祈求道:「李,李大人,小老二知道自己對不住你。可小老兒就這麼一個兒子,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被官府拉到遼東去。您,您就行行好,讓他們跟著您在?部混口飯吃罷!」說完,撩起衣服便欲下拜。
王麻子見張三說得凄涼,也衝上前屈膝下拜。李旭攙了這個,攔不住那個。只好硬著頭皮把此事答應下來。如今他已經算個小財主,養活兩個閑人也不費什麼力氣。況且有了這兩個年輕人在,麻子叔替九叔奔走也會更盡心儘力些。
「我早就說過,旭子,不,李大人是個厚道人!」王麻子見李旭答應留下自己的兒子,眉開眼笑地說道。李旭當日為什麼放著書不讀而出塞從事賤業,他和張三叔早已推測了個清清楚楚。今年邊塞諸郡已經開始大肆徵兵,把孩子送到塞外躲避的確是小戶人家的最佳選擇。況且自己的兒子遠比李旭機靈,人家能半年內飛黃騰達,自己的兒子數年後少不得也弄個富家翁做。
「犬子不懂事,還請李大人費心。你是他們的長輩,該收拾他們就收拾,千萬別手軟!」張三叔見得世面比王麻子多,說出的話也更有條理。
李旭知道人家賴定了自己,只好笑著把照顧兩個年輕人的事情應了。五個人各懷心思地說了幾句閑話,阿芸又進來添茶。張三和王麻子彼此用目光打了個招呼,站起來說道:「時候已經不早了,咱們不能再打擾大人休息,回去吧,明天好忙九哥的事!」
「明天一早,我會給麻子叔準備好快馬!」李旭站起身,打著哈欠回應。不到半個時辰的交談,竟然令他感覺比打了一場惡戰還疲憊。
待氈包中又只剩下了阿芸和他兩個,無力的感覺才再度從四肢百骸湧上心頭。「官府沒有那麼差勁!」這是半年前九叔信誓旦旦跟他說過的話。當時老人還勸他不要留在塞外,待徵兵風聲過去后早日返回中原。可如今,王麻子和張三的後輩也跟著逃到了塞外來。中原那個家近期顯然是歸不得了。而蘇啜部……想當日蘇啜附離給俘虜割喉放血的情景,李旭渾身的毛孔就開始發緊。
「主人,您要安歇么?」阿芸將火盆向李旭的腳邊挪了挪,怯怯地問。眼前這個少年並不像傳說中般可怕,甚至在某些方面比草原上的男人還溫柔,經歷了昨夜一場風波后,她清楚地明白了這一點。但對方畢竟是她的主人,無論怎樣溫和的主人發了怒,對奴隸來說其傷害力都絕對不亞於一場暴風雪。
「睡吧!明天我找人給你起一頂氈包!」李旭心不在焉地答應了一聲,倒頭栽於氈塌上。胸前被硬硬地咯了一下,才想起還有一封的家書尚沒有讀。借著昏暗的酥油燈光扯出信紙,他看見父親那生硬親切的字跡。這種家書歷來都是一切安好之語,父親和母親即使遇到任何危難事都不會說出來讓遠在千里之外的兒子擔憂。偶爾流露出幾分思念的味道,也很快被要他閑暇時盡量多讀些書的激勵之語沖淡了。倒是對於孫九的遭遇,父親和母親都非常關心,一再叮嚀李旭如果力所能及,定然要想盡一切辦法。
「我一定儘早回去!」把信蓋在胸口上,李旭默默地想。夜色已深,四肢百骸無一處不酸痛,他卻無法儘快睡著。野蠻蒙昧的蘇啜部,對自己情深意重的陶闊脫絲,溫馨卻無法歸去的家,交疊在一起,讓他輾轉反側。
阿芸靜靜地卧在炭盆邊,聽著不遠處那個少年的粗重呼吸。此人是蘇啜部的大貴人,除了族長、個別長老外,全部落幾乎沒有任何男人比他的地位尊貴。這一點讓初為奴隸的阿芸多少感到有些安心。按奚部的人生經驗,跟在一個強大主人身後的奴隸遠比跟在弱小主人身後奴隸安全,所以短時間內她不必再為自己的生命而擔憂。但他太年輕了,年輕得根本預料不到眼前可能出現的風雨。如果不提醒他,將來自己難免也要跟著受很多牽連。
已經成為奴隸的阿芸不指望自己還能恢復往日的地位,只期待能平平靜靜地活下去,忘掉當日的那場殺戮,忘掉過去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阿芸,你睡著了么?」猛然間,氈塌上的李旭低聲問。
「睡,沒,沒睡著!」阿芸的身體立刻僵硬起來,顫抖著聲音回答。好心的晚晴夫人交給了她一個任務,同時,也給了她一個改變自己身份的機會。如果主人需要……
阿芸感到火盆突然熱了起來,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在燃燒。她知道自己期待著什麼,她不想掩飾身體的任何渴求。
「你,你恨我衝進你的部落么?」氈塌上,傳來李旭的翻身聲,還有幽幽地問。
「恨?」阿芸愣住了,熱情立刻無影無蹤。從來沒有人問過她這樣的話,脖頸上的奴隸鐵圈已經剝奪了她恨的權力。從戴上這個鐵圈那一刻起,她已經甘心接受長生天賜給自己的命運。
恨么?父母、兄弟、姐妹,無數倒在血泊和火光中的族人。夢魘一般的記憶中,一個手持彎刀的人,揮將族長砍於馬下。
「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氈塌上傳來的聲音帶著幾分祈求,彷彿在期待著某個答案。
「這是草原上的規則,尊貴的附離大人!」阿芸擦了把嘴唇上的血,非常老到地回答。
獵鹿(十一)
早上起來,阿芸在李旭眼中看見了深密的血絲。那困惑而迷茫的目光絕不應該出現在一個不到十五歲少年的眼中,在草原上,即使比李旭大十歲的人目光也不會像他那樣深沉,深沉得令人心痛。這讓阿芸多少感到有些負疚,但負疚的感覺很快就被一絲絲報復的快意所取代。「是他摧毀了索頭奚人的鬥志!」奴隸少女快意地想,潔白的牙齒不覺又碰在昨夜的傷口上,泛起一絲絲溫柔地痛。
「你準備些乳酪,下午我請人幫你起氈包!」李旭的聲音卻不像阿芸想象得那般虛弱。經過了一個不眠之夜,他彷彿又長大了幾歲般,連說話得腔調都帶上了幾分成年人的平靜。
晨光中,少年的肩膀顯得很寬,脊樑很直。暫時拋開彼此之間的恩怨來看,這是一幅草原少年中都很稀有的好身板,堅實、厚重,靠在上面可以忘記一切風雨。
「是,主人!」阿芸慌亂地答應了一聲,彷彿全部壞心思都被人看穿了,細細密密的汗珠從額角,鼻尖同時向外涌。
「需要什麼你自己去換,我名下的牛羊都記在箱子里的羊皮上,用的是漢字!」李旭笑著叮囑了一句,轉身離開。
「主人怎麼知道我認識漢字?」阿芸不敢看李旭的眼睛,直到對方的腳步聲漸漸遠了,才抬起頭來,默默地想。
「莫非他知道昨天我翻看了他的箱子?那他為什麼不發怒?他為什麼要信任我,難道他不怕我卷了他的財寶逃走么?」陽光中,拎著銅壺的奴隸少女眉頭逐漸聚攏成團,半壺清水淅淅瀝瀝淋地濕了腳面。
李旭卻沒有精力顧及身後的流水聲,自從昨天晚上起,如何營救九叔脫險就成了他心中第一要務。蘇啜部距離中原路途遙遠,幾匹駿馬是必須準備的。沿途野獸出沒,盜匪橫行,只讓王麻子和徐家大夥計徐福二人南返顯然也不是一個穩妥的謀划。若是湊更多的人與王麻子同行,就得讓更多商販提前清空手中的貨物……
「老孫遭難,咱們不能不幫忙。李大人如果出個合適的價錢,我願意把貨物全折給你,然後陪麻子走這一遭!」聽完李旭的介紹,一個上次曾經與孫九同來蘇啜部的商販站起來,大聲說道。
「對,九哥是個好人,咱們出不起錢場,出個力棒總也應該!」幾個不曾與李旭謀過面的商販們轟然以應。
「價錢,價錢應該好商量。咱不求,不求別的,只求李,李大人將來多,多照應一二。」一個販茶葉的南方行商結結巴巴地說道。太多的商販帶著同樣的貨物集中在一處,顯然不是什麼好兆頭。與其留在這裡等著貨物落價,不如一次性把它拋售出去。既能保住本錢,同時還能換一個人情回來。眼下這個少年是個值得交的朋友,他能竭盡全力去營救孫九,將來自己往來塞上,遇到麻煩就不怕他不幫忙!
好在孫九多年行走塞外,積累了足夠的人緣。也好在李旭如今手中的財富足夠多,在蘇啜部的地位足夠高。在張三的協助下,又忙碌了兩個多時辰,大夥終於拼湊出了一支由十五名商販組成的南返隊伍,帶著李旭的期待和從他手中換來的銀器,匆匆消失於遠處的草色間。
「李大人,九哥當初看好你,真沒看走眼!」張三叔跟在李旭的身後,感慨地贊道。幾十兩的銀器轉眼易手,他做了一輩子買賣,也沒見過這麼大的手筆。一旦那些蜀錦、茶葉賣不到預期價格,眼前這個敦厚得可敬的少年就要賠得血本無歸。
「我剛好準備在這裡開一個店鋪,所以不著急將貨物出手。張季和王可望不是要留在蘇啜部么?正好可以在店鋪里幫我!」李旭轉過身來,回以張三叔一個自信的微笑。張季和王可望是昨晚那兩個年輕人的名字,他們眼下想留在蘇啜部,正缺一個合適的理由。
「那,那敢情好!旭,李大人,您真是個有心思的!」張三叔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愣了愣,結巴著答道。昨夜他還在擔心李旭無法兌現承諾,沒想到只用了一個晚上,少年人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三叔下次不妨帶些書來賣!」李旭笑著在馬屁股后抽了一鞭子,衝進了部落。徐大眼和銅匠師父都說對戰敗者殘忍是草原上的規則,昨夜,阿芸亦如是回答。這個規則可以不可以變一變呢,少年人希望自己有機會能試一試。
「其實他們都是善良的好人!只是沒讀過書!」年輕的心真誠地想。
對於朋友,蘇啜部的牧人們的確當得起「善良」二字。特別是對李旭這樣講義氣重感情的朋友,大夥願意把他的事情當作自己的事情。聽說他要起新的氈包,阿思藍、杜爾、侯曲利等人紛紛趕來幫忙。眼下草原上是羊毛價錢最低的時候,所以買一張氈子花不了李旭多少蜀錦。為了讓部落中第一所貨棧早日開張,額托長老還特地從公庫里撥了一部分綁氈包用的干木條和羊毛繩子來。大夥齊心協力,用了不到兩天時間,就把李旭的氈包就從一個變成了四個。
「以後,晴姨釀的果子酒、銅匠師父打的彎刀、中原來的紙、筆,絲綢,這裡都能賣!每一件價錢都比別人公道!」陶闊脫絲站在最外圍的一個氈包門口,快樂地描述著自己的夢想。
?人沒有重農輕商的觀念,能幫心上人做一些事,讓她打心裡覺得高興。況且這是方圓幾百里唯一的一家貨棧,有了自己和附離經營,少女相信很快這家貨棧就可以成為部落里最重要的組成部分。
「小財迷,這間貨棧好像是附離的吧!」額托長老捋著鬍鬚,假意好心地提醒。
「我馬上要嫁給附離做新娘的!長老真是糊塗!」陶闊脫絲毫不客氣,站在氈包門口大聲回答。
「原來是有人要嫁給附離當新娘啊!怪不得中間那個氈包起得又大又高!」阿思藍把手搭成喇叭狀,笑著向四下喊道,「還有誰想住進這個氈包啊,過了這個夏天可就沒機會了!」
「我!」「我!」「我也要住!」幾個如花少女大聲回應,牽著手沖向剛剛起好的氈包群。「阿思藍!你壞死了!」陶闊脫絲含羞大叫,三步兩步衝上前,雙手橫伸,死死堵住了氈包門口。新房被別的女子佔了,預兆著丈夫將來對自己的厭倦。涉及到終身幸福的事情,少女絕對不肯因害羞而迴避。
中央的那個氈包起得很大,所以門也比尋常氈包寬了兩尺。身材苗條陶闊脫絲堵了這邊,空了那邊。幾個平素愛淘氣的少女們壞笑著,做躍躍欲試狀。陶闊脫絲大急,一邊詛咒阿思藍心腸壞,一邊向女伴們求饒。那些女伴卻絲毫不肯留情,派成一個小隊,一會兒沖向門左,一會兒沖向門右。還有人衝到正在排濕氣的窗戶口,搭上半隻小蠻靴做翻窗狀。
「一、二,翻!」年輕的牧人們大笑著,一起給翻窗沖門的少女鼓勁。
「不準,不準!」陶闊脫絲揮著手臂,像一隻母鳥般護著自己的愛巢。
有隻寬闊的大手伸過來,握住了少女已經急得發白的手指。陶闊脫絲停止了笑鬧,幸福地將頭靠過去,貼在了李旭寬闊的胸膛上。
「漢伢子,沒成親就這麼護老婆。當心成了親后,她借勢反到天上去!」阿思藍的妻子帕黛以過來人身份「數落」。
「是啊,是啊,老婆是要管教的!」半隻靴子已經搭在木窗框上的紅衣少女笑著沖李旭扮鬼臉。天已經不是很涼,抬起的綢裙下,她修長白皙的小腿清晰可見。
「死托婭,等你結婚,我一定送你丈夫一條馬鞭!」陶闊托思啐了一口,低聲威脅。
「誰來送附離一條馬鞭!」托婭從窗口將長腿撤下來,小鹿般跳躍道。
「親親的哥哥吆,我送你一條馬鞭,陪你去放羊。親親的哥哥吆,我願變做一隻小羊羔,卧在你身旁……」少女們肆無忌憚地笑著,唱著,歌聲在夏日的晚霞中蕩漾。
「附離,如果我將來做錯了什麼?」少女將羞顏隱藏在李旭肩頭,聲音如蚊蚋般細不可聞。「你可以像別的丈夫教訓妻子一樣打我,罵我,但不要,不要趕我走……
李旭的手努力緊了緊,把陶闊脫絲的柔荑牢固地卧在掌心深處。他不懂得草原上表達情誼的方式,也不知道?人的誓言,只好用這種無聲的言語告訴對方愛與承諾的存在。
「執子之手,與子同老!這就是他們中原人所說的執子之手么?」少女娥茹在遠方靜靜地看著沉浸在幸福中的妹妹,滿眼羨慕。
徐賢者去和契丹人交涉!可與外族打交道根本不該是徐兄該管的事。娥茹輕輕地轉過身,消失在熱鬧之外。
自幼跟著晴姨,她讀了太多太多漢人的詩歌。每一句都是似懂非懂,當她終於明白了其中一兩句時,卻品味出了詩歌后深深的哀傷。
獵鹿(十二)
「娥茹姐姐好像很不開心呢?」陶闊脫絲把頭輕依在李旭肩膀上,低低地問。熱戀中的人總是希望身邊的朋友擁有與自己一樣的幸福,蘇啜部的少女也不例外。
「可能她最近遇到了些麻煩事!」李旭的目光穿過喧鬧的人群,落在娥茹的背影上。從背影上看,少女娥茹嫻靜,溫婉,令人心痛。但有些事情是別人幫不上忙的,即便是再要好的朋友也無能為力。從出生那一刻起,徐大眼的肩頭就背負起整個家族,這一點,他根本無法逃避。
李旭突然有些慶幸起自己的寒門出身來,雖然從小沒有享受到優越的生活條件,卻也不用承擔太大的責任。對父母來說,自己活得開心幸福就是他們希望的全部。拜將、封侯,這些雄偉的夢太遙遠,貧家小戶只是過年時才會想一想,誰也不會把它們當作必須實現的人生目標。
「大眼為什麼不肯娶娥茹,明明他們都喜歡對方?」肩頭上,囈語般的問話打斷李旭對中原生活的追憶。
「不是不肯,是,是不能!」李旭猶豫了一下,替好朋友開脫道。「中原規矩,好人不能娶別人的未婚妻,惡棍才橫刀奪愛!」
「那就是說,如果,如果我與別人有過婚約,即使你再喜歡我,我再喜歡你,也只能彼此看著對方的背影嘍!」陶闊脫絲用力掐著李旭,「惡狠狠」地逼問。
對於「小惡人」的突然發難,李旭只能報以苦笑。他自知剛才的解釋很牽強,但徐大眼的苦衷是不能向別人說的。草原人不會理解中原人對他們的歧視,把徐大眼不能娶娥茹的真正原因說出來,只會給雙方增添尷尬。況且李旭皮糙肉厚,陶闊脫絲那點手勁只能算為他搔痒痒。
「什麼破狗屁規矩!你們中原人就是古怪!」陶闊脫絲見懲罰措施無效,悻悻地罵道。
李旭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沒有說話。在阿思藍和杜爾兩個好朋友的組織下,前來幫忙搭建氈包的牧人們已經開始宰殺牛羊。按草原上的習俗,新的氈包落成后,一場小小的慶典是必須的。前來幫忙搭氈包的人越多,酒宴開得越熱鬧,預示著主人家將來的日子越興旺發達。如今李旭已經不是剛入部落一無所有的客人,他名下的牛羊足夠支撐起二十場同樣規模的狂歡。
他不是客人,在很多牧人的眼中,聖狼的侍衛附離早已成為部落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
「中原的規矩真的比草原好么?」望著一堆堆初起的篝火,還有火堆旁那一張張真誠的笑臉,李旭迷惑地想。草原上的規矩雖然對敵人野蠻,對自己的族人卻不乏溫情。而中原規矩呢,在李旭的記憶中,它就像一碗茶,溫馨、可口,但回味中卻總是泛起淡淡的苦澀。
「教狼吃草,虧你小子想得出!」當李旭將自己的迷惑告訴銅匠師父后,伴著叮叮噹噹的鐵鎚聲,銅匠甩出了這樣一句回答。
「我認為他們不搶也能活著!」李旭用力揮舞著大鎚,汗水一滴滴落在漸漸成型的彎刀上。陶闊脫絲捨命從湖中撈上來的星星鐵在師父的指揮下,被蘇啜西爾族長派來的奴隸們在火上鍛打了幾日夜,從最初的四十餘斤變成了三十斤出頭。在焚燒鍛打都不能減損其分量后,才算過了第一關。如今整塊刀坯顏色黯然青黑,與常鐵截然不同。
到了這個地步,銅匠就說什麼不肯讓奴隸們動手了。誰的刀誰自己來打,這是他作坊里的規矩。長期與兵器炭火為伍的銅匠堅信,只有親手打制的刀劍才能沾染主人的靈氣,使用起來才更順手。陶闊脫絲送來的星星鐵是一塊百年難覓的上上之材,如果打不出一件絕世精品來,他覺得有愧自己多年的經驗。
「不搶不奪,他們能快速壯大么?不快速壯大,下一次部落衝突中,倒下的就是他們自己!」銅匠揮動著小錘,節律分明地打在刀坯的表面。星星鐵煉出的好鋼果然不尋常,從刀坯表面的紋路中,他已經可以預見到,這將是自己半生中最完美的一件作品。眼前這個揮汗如雨的小子也正如一塊未經鍛打的星星鐵般資質優良。只是越如此,他需要經歷的人生的磨難可能越多些。因此,多年不關注人間俗務的隱者也起了愛才之心,希望自己的人生經驗能幫李旭早日擺脫天地洪爐。
「他們可以向南遷到暖和一點兒的地方,跟中原人學種地,做買賣。修建城牆來保護自己,還可以建學堂,開作坊!」李旭一邊賣力掄錘,一邊大聲反駁。
銅匠師父的話有些道理,如果沒有奴隸們日以繼夜的勞動,那塊星星鐵不會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被鍛成百鍊精鋼。但有道理並不意味著道理正確,從部落中失衡的男女人數上來看,就知道戰爭給蘇啜部帶來的不僅僅是財物和奴隸。
「狼吃肉,羊吃草。即使神仙也改不了!」銅匠師父橫了李旭一眼,連連搖頭。小子夠犟,像極了年輕時的自己。但銅匠並不認為自己年輕時的堅持都是必須的,換句話說,他並不認可自己的年輕時代。世間冷暖,存在必然有其存在的理由。這是天道,並非人力所能扭轉。與其付出努力和心血從一個絕望走向另一個絕望,不如以旁觀者的眼光安之、樂之,去追巡飄然天地間的逍遙。
阮籍長醉不醒,所以他活得舒坦自在。嵇康愛恨分明,所以廣陵散成為絕響。王家、謝家的院子破敗了,劉家、陳家的高樓緊跟著蓋起來。改換的只是一個姓氏,裡邊的迴廊、柱子與原來一樣。甚至連門口的石獸,望向行人的眼光都沒任何分別。
「不試試怎麼知道!」李旭手中的鐵鎚叮地一聲,在刀坯上砸出一溜火花。銅匠師父是追求出塵飄逸的境界,所以不在乎別人頂撞他。以幾個月學習刀術的經驗,李旭知道自己越是頂撞對方,問道的收穫反而越大。
銅匠師父不僅僅精通武術,鍛造,兵略,人生經驗甚至聖人典籍,幾乎所有李旭修習過的,銅匠師父都達道了令人仰望的地步。相處的小半年來,李旭覺得自己就像一頭渴極了的羊羔,拚命吮吸著對方的給養。而銅匠師父就像草原上的月牙湖,你永遠看不清它的底部在哪。
「試試?」銅匠瞪大了眼睛,看怪物一般看著李旭。突然,他哈哈大笑起來,停下小錘,扯過一袋子酒狂灌了幾口,接著,把小半袋酒水全部倒到了火上。
水汽嗤地一樣騰了起來,接著,藍色的火苗在爐子中涌動。銅匠不再說話,用鐵夾子夾起刀坯,探到藍焰中。被酒水激起的火苗迅速舔遍整個刀身,暗黑色的刀坯在煙與霧中漸漸模糊,又漸漸明亮。突然,彎刀發出一聲嘶鳴,通體閃起耀眼的紅光,有無數條細小的火焰,在未成形的刀刃處跳動,流淌。
「你小子有種,比我有種!」銅匠反覆在火焰中翻動著刀身,像是評人,又像是評刀。
眼下這個對世務懵懵懂懂的小子還不知道他的到來已經在草原上掀起一股旋風。奚族、?族、室韋、契丹,周圍數個民族都已經被這股旋風卷了進來。至於這股旋風將來會演化成怎樣大的風暴,以自己的雙眼,已經完全不可預知。
也許命運真的假手此人做什麼大事吧。銅匠再次打量了一遍茫然不解的李旭,微笑著想。如果是這樣,自己再勉強李旭做什麼就有違追尋多年的天道了。他微笑著,把更多的烈酒潑進熔爐。
「你小子有種,比我有種。先去吃塊牛肉,緩緩精神。下午咱們爺倆給它定型,開刃。你將來的路未必在草原上,有把好刀防身,活得會更容易些!」
「謝謝師父!」李旭從腳下拎起一個酒袋子,與銅匠手中的酒袋子碰了碰。銅匠師父沒有解決自己心中的困惑,他也不再追問。有些事情需要自己去領悟,經歷了半年多人生冷暖的少年已經明白了這個道理。
西爾族長已經准許自己收留張季和王可望,在他們的幫助下,貨棧已經備齊了貨物,在商販們散去后便可開張。有了固定的貨棧,部落中零散的物資就可以流動起來。有一個固定的收貨方,行商們也會往來蘇啜部更頻繁。
李旭不僅僅想經營皮貨和絲綢,書籍和紙筆的供貨已經被他託付給了徐傢伙計。他真誠地相信,隨著讀書、識字,中原人的善良與草原人的熱誠會慢慢相融,部落中的血腥味道會慢慢被沖淡。自己雖然不能再讀書、應科,卻能在草原上推廣聖人教化,未必不符合聖人的教誨。
想到這,少年的目光炙熱如火。
「懷著善意害人,往往比惡意更可怕!」銅匠師父敲了敲砧板,將李旭從睡夢中喚醒。
「害人?」少年人明亮的目光如星斗,閃爍著激情與困惑。
獵鹿(十三)
帶著三分遺憾,七分喜悅,又一輪集市在牧歌中拉開了帷幕。
正如李旭事先所料,蜀錦的價格一路走跌。過於充足的貨源和夏日的暖和天氣打碎了行商們大撈一票的希望,沒人再有機會重演去年李旭和徐大眼創造的發財神話。相反,在開集的第一天,曾經大熱的蜀錦基本無人問津。
行商們本錢都不多,一次虧本買賣足以斷絕他們繼續行走塞上的希望。在關鍵時刻,蘇啜部新開張的『有間貨棧』解決了他們的燃眉之急。用貨棧大夥計王可望的話說,好心好到發傻的貨棧老闆李旭大人答應在散集后以中原價格的雙倍買下了行商們手中滯銷的「破爛」,並指點了商販們一條明路,幾家合資收購牧人手中的玉器和珠寶。
「這裡的玉器和寶石價格偏低,如果你們幾家合夥購買,賣到中原大城市去,獲利可能不止十倍!」李旭看了看滿臉憤怒和絕望的商販們,低聲建議。
「真的?你小子保證沒糊弄我們?」幾個自覺虧了本的商販衝上前,梗著脖子問道。同樣重量的蜀錦長度不及綢緞的五分之一,抱著發財的希望不遠千里而來,最後卻只獲得了一倍的利,這個結果讓人實在無法接受。
那個趁火打劫的缺德兔崽子揀足了便宜又賣好,誰知道他是否『又』在給大夥設圈套。
「常小二,把你的爪子拿遠點!不知好歹的東西,有這麼跟大人說話的么?」張三叔大步擋在李旭身前,沖著商販們怒喝道。在他看來,無論李旭的建議是否正確,他能將商販手中積壓的蜀錦全部高價認購,已經念足了香火之情。如果有人到這個份上還踩著鼻子上臉,一旦蘇啜部的武士發起火來維護銀狼侍衛的尊嚴,誰也沒麵皮在李旭面前給這些貪心的傢伙求情。
「真的,我前幾天剛和他們交易過。?族聯軍剛剛吞併索頭奚部,有很多戰利品需要處理!」李旭從張三叔背後走出來,友善地向大夥解釋。
眼下正是夏季,誰也捨不得大規模屠宰牲口。所以牧人們當然無法提供充足的皮貨行商。但剛剛結束了對索頭奚部的劫掠,?族武士手中都略有收藏。特別是像阿思藍、侯曲利這樣在部族中負有聲望的勇將,無論是臨陣搶掠而來的,還是戰後分贓大會上返還的,手中染了血的珍珠寶玉按中原售價都足以買下半支商隊。但在?人眼中,那些東西既不能換糧食果腹又不能用來打兵器,能賣到百十頭羊的價錢已經出乎預料之外。
「小,小可無狀,請,請李,李大人包涵!」被稱作常小二的商販訕訕唱了一個肥諾,低聲賠罪。進接著,又向前蹭了半步,盯著李旭的眼睛問道:「他們換什麼,是絲綢,茶葉,還是藥材,什麼價?跟誰談?」
「都可以,除了銅錢和銀子。價格要看寶石和玉器的成色和年限,具體交易時你們私下商量!不過大夥也別把價錢壓得太低,否則下一次再來,買賣就不好做了。」李旭笑了笑,十分肯定地回答。
張三叔的擔心是多餘的,他不在乎商販們的無理。自己的父親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員,在商販的身上,李旭能看到父親的影子。於李旭眼中看來,這些商販們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畢竟一次行商虧本,就意味著全家都要捱上艱難的半年。堅苦的生活逼迫下,你不能指望每個人都保持著謙謙君子的風度。
他的話音剛落,整支商隊立刻炸開了鍋。「真的,有這麼便宜的事兒?」「真的,旭子,你沒糊弄我們么?」人們亂紛紛地追問。張三叔氣得連連拍桌子,都無法將眾人的聲音壓制下去。
「你們可以自己試試看。如果一時成交不了,可以把貨物放在我的貨棧寄賣。我手中葉有些玉器,明天也可以帶來給大夥看看!」李旭把手向下壓了壓,大聲允諾。
「多虧了您呢,李大人!」人們興奮地喊道。大夥在片刻前還在肚子里暗罵沒良心的小兔崽子仗勢欺人,低價收購他們手中的蜀錦。現在立刻把「小兔崽子」誇成了菩薩,紛紛要求李旭為他們當中人,每談成一筆交易,他們將心甘情願讓尊貴的李大人抽取一成的傭金。
李旭搖了搖頭,笑著從背後把杜爾扯出來推薦給了大夥。只剩下一支胳膊的杜爾對寶石價值的了解遠遠高過了自己,讓他來擔任中間人,買方和賣方都不會太吃虧。
接下來數日,杜爾成了整個部落最忙的人。每天從一大早開始,他的嘴巴就沒合攏過。既要替?族武士們評估寶石的可能價值,又要把?人的要價從牛羊的頭數折算成茶葉、藥材等部落必需品。還要理解買賣雙方的需求,盡量讓大夥都得到想要的東西。
部族武士眼中的珍寶,商販們未必需要。而商販們的需求,武士們亦未必能理解。特別是在最後一天的交易上,抱著希望前來賣馬的牧人們一個個氣得滿臉通紅。讓他們感到侮辱的是,這些中原商販寧可買那些跑不動的劣馬,也不買駿馬為坐騎。
「我,這匹馬可以讓你的馬先跑一上午!一樣的價錢,我把這匹追風駒換給你!」一個牧人怒氣沖沖地向商販喊道。對方怪異的行為讓?族武士們百思不解,還不習慣在交易中占別人便宜的他們寧可把胯下良駒折價出讓,也不願意用劣馬欺騙商販,侮辱自己的尊嚴。
「我,我不敢騎好馬!」商販擦著額頭上的汗,艱難地解釋。有便宜不佔那是王八蛋,誰不知道駿馬比劣馬值錢。問題是,收購駿馬回去,最後能落到自己手中么。
「你不會給他兩匹劣馬么?駑馬跑得雖然慢,但可以用來拉車,吃肉,剝皮……爾扳著手指頭,一一列舉著劣馬的好處。末了,把手指向李旭一指,大聲說道:「去年附離大人不就買的是劣馬么,可見在中原劣馬比良馬更有用!」
「是啊,是啊!」商販們汗流滿面地附和。雖然受盡了官府欺壓,在外人面前,他們還希望維護一點大隋的臉面,不把老爺們巧取豪奪的勾當說出去。畢竟大家都是中原人……
一個舍脫部的勇士走來,將小孩手臂大的一塊羊脂玉塞到杜爾手中。然後,附在他耳邊,低聲請求道:「我這塊玉石,要換一石,不,一石半茶葉!要是能換到,……
「一石半茶葉,半匹絲綢,要那種薄薄的,軟軟的那種!」杜爾就地加價,比比劃劃地用突厥語向商販們講道。跟李旭和徐大眼交往半年多,他已經明白蘇綢、浙綢和魯綢的差別。所以盡量在達成交易的同時,保護自己族人的利益。
幾個中原商販核計了一下,把舍脫部勇士需要的茶葉和絲綢湊齊。常小二從杜爾手中接過羊脂玉,小心翼翼地放入懷中。然後從自家的貨物中拿出一大塊茶磚,放到杜爾身邊的皮口袋中當謝禮。
舍脫部勇士看了看多出來的半匹綢緞,高興地捶了杜爾一個趔趄。「杜爾兄弟,謝謝你幫我。明天我送一頭母羊來給你,剛生完崽,剛好擠奶喝!」
「好說,好說!」杜爾笑著回答。艱難地用刀子在身邊的羊皮上畫上一橫,然後刻出舍脫部的印記。
直到晚宴的篝火點燃后,他才啞著嗓子完成了最後一筆交易。身邊的十幾個皮袋子滿滿的,裝的全是行商們付出的傭金。手中的羊皮紙用刀子畫滿了橫杠,每一個橫杠代表著出售了寶石的牧民們許諾下的謝禮。
嘎布勒老爹一改吝嗇風格,跟在杜爾的身後不住地邀請行商和牧人到他的氈包里喝酒。杜爾的妻子的眼睛則再度閃亮起來,望向丈夫的目光里充滿了崇拜。
跳動的火堆旁,圍滿了舍脫、曷薩那、必識等從附近十幾個部落趕來的武士。對蘇啜部而言,這場集市的意義再度超越了貨物的本身。臨近幾個部落的族長几乎都趕來了,甚至一些游牧地靠近太?河畔執失拔汗老巢的小部落,也偷偷地派了使節前來「交易」。
隨著對索頭奚部戰爭勝利消息的傳開,蘇啜、舍脫、曷薩那、必識等月牙湖附近的?部聯盟已成定局。執失拔汗至今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只能說明這隻天鵝已老。老天鵝的頭顱無力承擔起王冠的重量,新天鵝取代它飛在陣列最前方想理所當然。
只要蘇啜部保持著不敗的戰績,並能像這幾次集市一樣,讓草原各部分享到長生天的福澤。白天鵝的子孫們願意追隨在新的領頭鵝的羽翼之後。
「遠道而來的客人,蘇啜部的營地永遠為你們敞開!」西爾族長端著一碗酒走來,雙手捧給了張三叔。告別宴會已經開始,作為主人的他,必須向客人表現自己的誠意。
他是這兩次機會收穫最大的人。
草原上氣候惡劣,冬天長達五個多月。因此一年中有小半年道路斷絕,沒有任何外來貨物運入。而來自中原的茶葉、鹽巴、絲綢、藥材又是牧民們的必須之物,所以一個能保證長期供貨的集市,必然成為周邊部落的中心。
「謝,謝謝族長大人!」第一次主持商隊的張三叔還無法適應自己的身份,站起來,後退兩步,感激地說道。
「尊貴的客人,是您和附離的到來,給讓白天鵝再度展開了翅膀!」蘇啜額托長老跟著站起身,向張三叔敬酒。
他帶來的不僅僅是貨物,更重要的一點是,這次突然發起的寶石、玉器交易,讓勇士們進一步明白了他們的血沒白流。一塊小小的玉石可以換了足夠一個家庭喝三年的茶磚。而那些弱小部落中,有的是珠寶玉石供諸?聯軍的武士們去取。
「是啊,西爾族長,我真羨慕長生天把附離賜給你們部落啊!」必識部長老那彌葉酸酸地說道。
作為『有間貨棧』的主人,李旭從沒想過一個貨棧的意義。作為一支小商隊的頭領,張三叔為諸位長老的尊敬受寵若驚。但對於蘇啜西爾、蘇啜額托、必識那彌葉等草原上的老天鵝,李旭和張三等人卻是蘇啜部當之無愧的貴人。
對於正在迅速膨脹的蘇啜部而言,一個貨源充足的貨棧正是部落走向城市的起點,一旦周圍其他部落對蘇啜部的貨物供給產生依賴性,蘇啜部將其他諸部並於麾下也水到渠成。
「都是附離大人的功勞,這孩子又仗義,又有眼光!」張三乾澀的臉上,亦帶上了幾分真誠的笑容。這是他第一次作為頭領帶一整支商隊,如果不能做到讓大多數人滿意,今後從漁陽到塞外這條道上,他張老三的名字就無法立足。
他沒有孫九的魄力和實力,唯一比孫九好一些的也許就是運氣。有財神爺保佑的旭子在,大夥不想發財都難。
「是啊,附離大人是長生天賜給蘇啜部的福星!西爾族長,我真羨慕你有這麼多女兒啊!」舍脫沙哥大笑著喝乾了碗中的酒。自己部落的幾個年輕武士都與附離交好,此人又即將成為蘇啜西爾的女婿。憑藉他如今的威望和越來越高的刀法,將來在草原上不難闖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空。
未來是屬於新天鵝們的,老一代天鵝們必然要從隊頭慢慢移到隊尾。
「附離是蘇啜部的福星!」蘇啜附離笑著舉杯相和。自從附離和銀狼出現在蘇啜部,這個來自異族少年就遮蓋了所有人的光芒。人們提起附離,幾乎已經忘記了他這個族長的弟弟擁有同樣的名字。
蘇啜附離的目光越過火堆,掃向臨近的另一團篝火。蘇啜阿思藍、舍脫哥撒納、必識侯曲利,幾個不同部族的年輕一代英雄正和附離傳看著一把彎刀。威風凜凜的銀狼甘羅蹲在火堆旁,棕毛倒映著如水月華。
那柄彎刀比草原武士常用的彎刀長一尺,寬兩寸。沒有尋常彎刀那麼大的曲度,只是很隨意地收了一條弧線,就像晴姨的舞姿一樣渾然天成。
你可以說他是中原的橫刀,但比橫刀更寬,也更結實。可以說它是彎刀,但比彎刀更長,也更利於砍殺。亦或說二者都不是,它兼具了橫刀和彎刀的所有優點,完全已經自成一家。
蘇啜阿思藍在火堆旁,信手抽出了銅匠的得意之作。一道水一般的刀光脫鞘而出,讓大大小小的火堆黯然失色。
隔著數丈距離,蘇啜附離依然感受到了刀鋒上那股逼人的光芒。剎那間,那刺骨的寒意直入他的心底。
獵鹿(十四)
商隊離開后的第二天,徐大眼回了部落一趟。與李旭、陶闊脫絲、娥茹、杜爾等人稀里糊塗喝了一場酒,然後又匆匆趕赴了東南方的新開河畔。
「契丹人要給索頭奚部報仇!」臨行前,徐大眼的匆匆丟下了這樣一句。至於契丹人與奚人到底是什麼關係,李旭、阿思藍等人誰也不清楚。除了?族外,這片草原上還生活著奚、契丹、室韋、??、突厥五大部族,十幾個李旭叫不出名字,亦不相統屬的小部落。他們都以狼為自己的祖先,彼此之間都可以算親戚。他們互相征伐千年不斷,彼此之間亦可以算仇敵。索頭奚人被突厥人趕得無家可歸時,契丹人拒絕他們遷入自己的草場。如今索頭奚部滅亡了,契丹人又念起了香火之情來。兇巴巴地要求諸?聯軍釋放來自索頭奚部的戰俘,並「歸還」親戚家的財產和牛羊。
在沒將?族諸部整合成一體前,蘇啜部沒有和契丹人一戰的實力。所以他們只能派遣使節與契丹人討價還價。智慧比月牙湖還深的徐賢者認為,契丹人給索頭奚報仇是假,藉機打秋風是真。諸?聯軍只要在邊境上做好防範,戰鬥一時半會兒打不起來。
沒有戰爭的日子裡,風吹凈了血腥的記憶。李旭的客棧快速發展起來,生意火得出乎所有人預料。張季、王可望都算是商家出身,討價還價是他們的拿手本事。再加上一個識得漢字的阿芸在一旁協助,合三人之力打點一個小貨棧綽綽有餘。
生意上的事情不再用費心后,李旭就把全部精力轉到練武和溫習功課方面來。銅匠師父是個好老師,李旭不但可以從他那裡學到刀馬之術,原來為討好楊老夫子而死記硬背的那些記載越公戰績的文字,經銅匠一解釋也豁然開朗。師徒二人有時為了楊夫子的一個記錄爭執得廢寢忘食,直到惹得銅匠師娘發怒,才訕訕收場。第二天銅匠卻又忍不住命令李旭將楊夫子的筆記背誦出來,由自己琢磨其中玄妙。
銅匠對南陳念念不忘,總是扼腕長嘆當初若有人從某處發一奇兵,足以讓大隋四十萬兵馬折戟沉沙。但越是如此,他越佩服北隋將帥的智謀和膽量。「大陳不是亡於叔寶一人之手!如果當日南方有一個高穎或楊素在,也不至於局勢糜爛如此!」曾經無數次,銅匠師父帶著三分醉意讚歎。當年的愛恨仇怨早已成為過眼雲煙,如今對於昔日對手,他心中只有佩服和崇敬。
「他們都說,是張皇后迷惑了陳叔寶,所以大陳才亡了國!」李旭笑著和師父抬杠。
「興亡都是男兒事,男人做了縮頭烏龜,所以才把罪過都推到了女人身上!」銅匠喝了一大口酒,用鐵砧做鼓,敲打出一片金戈鐵馬之聲。「江山美人,不過是一場好夢!你記住這句話,凡事放開眼界,才能海闊天空!」
「江山美人?」李旭知道自己的師父又把楊夫子的筆記當作了下酒菜,於不知不覺間喝過了頭。自己不過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傻小子,指點江山是羅藝、楊素那些大英雄的事。至於美人么,他眼前飄過一個窈窕的倩影。
陶闊脫絲與他已經有了婚姻之約,也不再急著按?人的傳統去鑽他的帳篷。二人偶爾策馬出遊,從天明逛到日落,馬蹄踏過之處,寫不盡的詩情畫意。
「附離,咱們,咱爹媽真的不會嫌我是胡人么?」拉著自己的馬韁繩,陶闊脫絲幽幽地問。娥茹每日黯然傷神的樣子讓小蠻女很擔心,唯恐自己的姻緣也出了紕漏,重複姐姐和徐大眼的悲劇。
「我爹媽才不管那麼多。他們巴不得早日抱孫子呢!」李旭抬起手,輕輕摘去陶闊脫絲頭上的一片草葉,微笑著安慰。
商隊走了有些時日了,但父母的回信還沒有被人捎來。非但如此,交託給徐福和王麻子營救孫九的事情也沒有任何下落。一個人時,李旭常常為這些事擔心。有時候擔心父母並不像自己想象一樣豁達,能接受一個胡人做兒媳。有時又怕王麻子膽小誤事,讓孫九無法逃脫貪官之手。至於到底擔心九叔多一些還是擔心和陶闊脫絲的婚事多一些,少年人自己也弄不清楚。
「那張三叔他們怎麼還不送信回來?」陶闊脫絲低下了頭,用靴子踢起了一塊碎石。石塊在初秋的草尖上畫出一道微痕,轉眼淹沒在了濃綠色的波濤之間。
「三叔那個人貪心,估計還要組一支商隊才肯來吧!」李旭對陶闊脫絲愁眉不展的樣子大為心疼,伸出胳膊,輕輕攏住了她的雙肩。
陶闊脫絲的肩膀向後仰了仰,舒舒服服地靠在了李旭的胸口上。最近半年多來,李旭的身體又躥起了一大截。部落中豐富的牛羊肉為正在長身體的少年提供了充足的養分,再加上每日習武、縱馬等因素,使得李旭的肩膀、脊背都變得非常寬闊。即便隔著衣服,少女也能感覺到對方胸口堅硬的肌肉。那一塊塊腱子彷彿有魔力般,每當靠上去,少女就不願意再把頭再抬起來。
秋天已經來臨的,草尖上已經染得了些許陽光的顏色。風吹過時,層層綠色的波浪間跳動著金色的鱗光,彷彿一片海灣在蒼穹下蕩漾。馬如魚,羊如貝,至於人,則是蜃樓間自在的神仙。
「阿欠!」幾根銀色的頭髮隨著呼吸卷進了李旭的鼻孔,癢得他打了個噴嚏。胸口處傳來的溫柔和秋風送來的少女體香讓他感到很迷醉,在無邊無際的草海中,沒有任何塵雜的陽光下,他真想就這樣長醉不起。
「附離,等哪天我老了,不再漂亮了,你會厭倦我么?」少女甜膩膩的聲音從胸口處爬過來,順著耳朵一直爬入心底。
「不會,我肯定不會!」李旭低頭附在少女耳邊發誓。陶闊脫絲晶瑩的耳垂像一粒葡萄,誘惑得他忍不住輕輕咬了一口。
陶闊脫絲嚶嚀一聲,融化了一般粘在了他得身體上。李旭抱著一團跳動的火焰,緩緩坐了下去。兩匹馬噦噦叫了幾聲,不耐煩地跑遠。天地間頓時空曠起來,夕陽下,草尖上,只留下一雙互相依偎的影子。
「你是父親一樣的英雄,而我又沒晴姨那般的心機……
「我不是英雄,我只是小行商,來自中原的小行商……
「你是我的英雄,永遠都是……
嬌艷的殷紅緩緩迎來,遇到堅硬的雙唇,看不見的閃電突然湧起,激發了一場小小的雷暴。如流雲般,兩道顫抖著的睫毛輕輕拂拭在被草原上的風吹出了幾分男子粗糙的面頰上。風止,草靜,一顆羞紅了臉的夕陽緩緩向西方躲去,躲去。
「的,的的!」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敲碎了草原上的靜謐。緊接著,遠處又傳來了一聲女子的驚呼。綿羊慌亂的驚叫、牧羊犬狂噪的咆哮,驚雷般從遠處同時滾了過來。
「是帕黛!」李旭和陶闊脫絲同時跳起。阿思藍的妻子帕黛已經懷孕八個多月了,她卻不願意躲在氈包中待產。每天堅持著走到草原上,安排自家的屬戶和牧奴抓緊時間收割秋草,木柴。草原上秋天很短,夏天剛過去沒多久第一場雪就可能落下來。去年的征伐為阿思藍家中增添了十幾個奴隸和一大堆牲畜,如果不趁著落雪之前儲備足夠的木柴和草料,寒冬來臨后就可能有人或牲口凍死。
陶闊脫絲吹了聲口哨,把兩匹坐騎喚到了近前。二人飛身上馬,從馬鞍后不約而同地摘下了角弓。敢在蘇啜部營地附近撒野的,只可能是孤狼或者鋌而走險的馬賊。?人有保護婦孺的傳統,無論是獸群和馬賊來多少,李旭和陶闊脫絲都有義務保護帕黛安全逃離。
「應該帶著甘羅出來!」李旭一邊拚命驅趕著坐騎,一邊後悔地想。甘羅已經長得比任何牧羊犬都大,嚎叫時凜然生威,有它在,即便是上百隻的野狼也不敢靠近羊群半步。
「是雕!是雕偷了阿思藍家的羊!」陶闊脫絲指著天空大喊,聲音如釋重負。雕是天空中的霸主,從天鵝、羊羔到野兔,所有身體比其小的活動生物都是其襲擊對象。在夏秋之交,小羊羔剛剛脫離母羊庇佑,對外界危險懵懵懂懂。骨小肉嫩的它們是大雕的最佳狩獵目標。
順著陶闊脫絲的指向,李旭也看清了那隻低飛的身影。那是一隻成年黑雕,雙爪握著一頭肥碩的羊羔,所以飛得只有三十餘步高。流雲般的雕影后,幾十匹駿馬快速飛奔,馬背上的騎士一邊揮動韁繩,一邊向大雕發出大聲喝斥。
那雕兒彷彿故意和人鬥氣般,既不肯將羊羔放下,又不加快飛行速度。悠哉游哉地拍打著翅膀,把天空下所有威脅都視作無物。
「太好了,帕黛姐姐沒事!」陶闊脫絲帶住馬韁繩,拍打著胸口說道。過度的驚嚇和高速疾馳讓她的心幾乎跳出了嗓子眼,臉色也變得紅紅的,如盛開的桃花般嬌艷。
李旭笑著看了看身邊的如花美眷,輕輕將箭搭上了弓弦。他曾經答應過親手射一隻雕下來給陶闊脫絲看,陶闊脫絲也許已經忘記了當時的承諾,但他自己卻沒有忘記。
低飛的大雕本能地感覺到了來自下方的威脅,嘶鳴一聲,加快了翅膀扑打速度。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它越飛越高,越飛越高,突然,雙翼一頓,整個身體連同爪子間的獵物同時跌了下來。
黑雕落入了草叢中,甩脫爪子上的羊羔,搖搖晃晃地躍起,飛高。搖搖晃晃地落下,摔倒。如醉了酒般再度飛起,又再度跌下。終於,它沒有力氣再舉翅膀了,抬起頭,凄涼地叫聲響遍原野。
「嗤!」雕鳴聲綿綿不絕。這隻天空的霸主致死不能相信,有人在它展翼之後還射中了它。
「附離!」陶闊脫絲興奮地大喊大叫,策馬追在李旭身後向黑雕落地的方向奔去。她看見了心上人為自己做的一切,縱馬,彎弓,仰射,在少女眼中,整個草原上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引弓疾馳的動作像附離那樣做得如歌般流暢。
李旭收弓,縱馬,在馬蹄從黑雕身邊掠過的剎那猛然俯身,行雲流水般將雕的屍體抄了起來。於疾馳中拔下弓箭,兜轉馬頭,迎著陶闊脫絲的笑臉跑回。
二馬錯頸,知趣地停住了腳步。
「送你!」鐵塔般威武的少年手提著雙翼低垂的黑雕,豪情萬丈。
「為什麼?」向來不知道客氣為何物的陶闊脫絲突然害羞起來,低下頭,玩弄著馬韁繩,聲音細若蚊蚋。
為什麼?李旭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想起了當日的諾言。看著陶闊脫絲嬌羞的模樣,眼前突然彷彿有靈光一閃,手舉黑雕,大聲回答:「因為我要娶你做老婆!」
「你說什麼?」陶闊脫絲的臉瞬間充滿了潮紅,本能地追問了一句。
「我要娶你做老婆!」不顧周圍漸漸靠攏的人群,李旭對著陶闊脫絲,大聲重複。
「我要娶你做老婆!」夢幻般的陽光下,誓言隨著晚風在草尖上飄遠。
獵鹿(十五)
沒想到眼前的榆木腦袋突然開了竅,陶闊脫絲的臉剎那羞得如天邊晚霞。雙目波光流傳,說不盡的柔情蜜意。正相看兩不厭間,突然聽到有人大聲喝道:「兀那小子,你討好婆娘便是,也不能殺我家的雕兒做禮!」
李旭心裡打了個突,猛然迴轉身來。只見十幾個身披猩紅色披風的陌生壯漢圍成了半面扇子形,齊齊切斷了自己和陶闊脫絲的去路。做了大半年神棍,他好歹也算經歷過戰陣之人。一看隊形,就知道壯漢們來意不善。立刻將黑雕屍體向馬背上一丟,左手提起馬韁繩,將陶闊脫絲掩至身後,右手翻腕,緊緊地搭在了彎刀柄上。
「你家大雕,有什麼證據?」陶闊脫絲不相信有人膽子大到敢在蘇啜部附近對自己動手,從李旭身後探出半個頭來,怒氣沖沖地反問。
「瞎了眼,你看那腳環!」
「野雕有帶腳環的么?」壯漢們亂紛紛叫罵。一個個躍躍欲試,隨時想把李旭和陶闊脫絲砍翻於馬下。
李旭在馬背上快速側了側頭,眼角的餘光掃到了雕足上的金環。那是由純金打造腳環,花紋精巧緊密,層層金絲花紋之間,隱隱約約還刻著幾行文字。
這下麻煩大了,扁毛畜生肯定是猩紅披風們的眷養之物,怪不得它方才偷了阿思藍家的羊羔卻不急著高飛。李旭心中暗道,正琢磨著如何開口向對方賠罪,又聽見身後的陶闊脫絲大聲反駁:「是你家養的雕兒有怎麼樣?若不是你們縱容黑雕搶我家羊羔,附離怎麼會放箭射它!既然是你們無禮在先,又怎能怪我們看不清它是家養的還是野生的?」
身穿猩紅披風的壯漢們在草原上橫行慣了,自家黑雕搶了別人的羊羔,他們素來只當玩耍。所謂喝斥追趕,原本就是裝模作樣。萬萬沒想道到在這偏僻之地還有李旭這樣的愣頭青,不問青紅皂白一箭就將黑雕射了下來。
被陶闊脫絲一語揭了短處,他們立刻惱羞成怒。當下有人大聲嚷嚷了一句:「與這些野人費什麼話,直接砍翻給黑雕償命罷了!」說完,馬頭向前一縱,徑直向李旭撲來。
才衝出三五步,斜下里突然飛來一支冷箭,從馬眼直入馬腦。那戰馬登時氣絕,「撲通」一聲摔倒在地,把馬背上的紅披風向前甩出了三丈多遠,砸倒了數尺野草,抽了抽,再也不能動了。其他紅披風壯漢大吃一驚,齊齊帶住了韁繩。敵我雙方同時側目,只見一個?族武士帶著十幾個牧人,氣勢洶洶地狂奔而致。
「阿思藍,你怎麼才追過來!」陶闊脫絲高舉著彎刀,沖著來援的武士大叫道。
「帕黛被他們的畜生驚了胎氣,我剛才忙著照顧她!」阿思藍恨恨地看著紅披風們,將另一支羽箭搭到了弓臂上。十幾個牧人手持放彎刀和套馬索,氣勢洶洶地跟在他身後,只待阿思藍羽箭離弦,就要一擁而上將對方撕個粉碎。
「哪裡來的野人,竟然敢攻擊突厥狼騎!」紅披風中的帶隊者氣急敗壞地自報家門,臉上的表情雖然兇悍,坐騎卻不知不覺間向後挪了數步。他們已經見識過了阿思藍方才一箭之威,此刻對方人多,自己人少,沒人願意稀里糊塗地丟了性命。
「哪裡來的畜生,居然敢在蘇啜部的草場撒野!」阿思藍鐵青者臉,大聲回罵。剛才黑雕從半空中撲落,剛好掠過妻子帕黛的腳邊。臨盆將近的帕黛吃了一嚇,立刻肚子疼得站不起身來。他忙著照顧妻子,所以才未能彎弓追趕那頭黑雕報仇。如今李旭因射鵰惹出禍來,雕的主人即使是天王老子,他也得挺身與朋友硬扛。
雙方說的都是突厥話,辭彙不多,語氣卻是生硬得很。眼看著衝突一觸即發,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激烈的馬蹄聲,有人一邊策馬疾馳,一邊大聲喝道:「全給我住手,有什麼話大夥慢慢說!」
話音剛落,馬頭已經逼近猩紅披風的身後。十幾個猩紅披風壯漢立刻跳下馬背,讓出一條通道,恭恭敬敬地俯身回應:「是,屬下謹尊卻禺大人吩咐!」
「卻禺?」李旭和阿思藍迷惑地對望。從紅披風們的恭敬態度中,他們猜到來者身份不低。但蘇啜部與突厥人交往並不多,卻禺到底是官職名還是人名,他們根本弄不清楚。
「你們為何與人衝突,難道忘了我的叮囑么?」須臾間,來人已經衝到人群當中。更遠處,還有四十幾騎遙遙地追趕過來。
「嗚――嗚――嗚――」負責警戒的蘇啜部牧人在遠處吹響了號角,超過五十人的隊伍臨近,無論來意是善是惡,部落中都必須做好相應準備。
此起彼伏的號角聲讓來人吃了一驚,四下看了看,又打量了一下李旭和阿思藍的裝束,躬身施禮,問道:「站在我面前馬背上的可是白天鵝的子孫么?阿史那卻禺奉大汗命令前來問候白天鵝的後人!」
「蘇啜阿思藍、附離、蘇啜陶闊脫絲見過卻禺大人!」阿思藍收起角弓,手按肩頭俯身還禮。整個?族都是突厥的附庸,雖然弄不清楚來人的身份,阿史那家族這個響亮的名號,草原上卻沒有人不知曉。
那是突厥王族的姓氏,意思為母狼的初乳,諸狼的長者。幾百年來,草原上世代以此姓為尊。
「原來是蘇啜部的好兄弟,天鵝的陣頭!」阿史那卻禺拊掌大笑,「我這幾個屬下缺乏教養,衝撞了自家兄弟,請阿思藍兄弟不要見怪!」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況且對方還是帶著善意到?族來出使的突厥王室後裔?阿思藍無奈地笑了笑,回答:「他們放雕驚嚇了我的妻子,我已經看過了,沒惹出什麼大禍來!」
「你們幾個畜生,我臨行前怎麼吩咐你們來!」聽到阿思藍的回話,卻禺立刻掄起馬鞭,劈頭蓋臉地向紅披風的頭領抽去。
方才還氣勢洶洶的紅披風頭領立刻矮了半截,接連捱了好幾鞭子,才大著膽子解釋道:「回稟大人,他,他們,他射死了您的黑雕!」
「啊?!」阿史那卻禺驚叫了一聲,回頭看向了阿思藍和李旭。在李旭的馬背後,他看到了一雙低垂的翅膀。那是他家寶貝的雙翼,每一根羽毛他都記得。
雕是天空之雄,築巢在萬丈絕壁之上。想養一隻雕兒,必須在其剛剛孵化時便從窩中將其掏出。取雕途中又要留神腳下石壁,又要提防母雕和雄雕從半空中襲擊,往往要付出十幾條人命才能換得一隻幼雛。而幼雕脾氣倔強,非新鮮血肉不食,受到虐待即死,把它平安養大不知又得花費多少功夫。再加上訓練其偵察敵軍動向,聽從主人號令所耗費的人力物力,一隻訓練有素的黑雕價值已經遠遠超過了同等重量的黃金。所以,看見黑雕偷了別人家的羊羔,突厥狼騎們絕對不會認真替羊羔主人討還公道,暗地裡還期待利用這種行為保持雕兒的野性。
「它偷了阿思藍家的羊,又嚇到了懷孕的帕黛,我以為它是野生之物,就一箭將其射了下來!」李旭從背後將黑雕的屍體拎起來,放在地上,訕訕地向阿史那卻禺賠罪。
從對方氣質和打扮上,他推測出來人在阿史那家族中身份不低。對方所帶的四十多名侍衛已經慢慢跑近,在不遠處列了一個騎兵長陣。如果在西爾族長率領守營武士趕來前雙方起了衝突,蘇啜部的牧人們肯定要吃大虧。
「它惹禍在先,否則附離也不會動手反擊!」陶闊脫絲從李旭身後走出來,與他並肩而立。來人所騎的駿馬遠比其他人的坐騎高大,幾百步的距離瞬息而至。如果此人因為傷心黑雕的死想和附離打一架,附離在坐騎方面就吃了大虧。小丫頭不想管突厥什麼家族,只想著如何與心上人並肩抵禦強敵。
「你只用了一箭就射落了它?」愣了半晌,阿史那卻禺抬起頭來,嘆息著問道。此行負有重要使命,他自然不會因為一頭黑雕和蘇啜部傷了和氣。但經過躲避弓箭訓練的雕兒居然被一個黑頭髮黑眼睛看上去極像漢人的無名小子一箭射翻,這個結果他無論如何也難以接受。
李旭點了點頭,不知道對方為何有此一問。扁毛畜生當時飛得那麼低,非但是自己,阿思藍、陶闊脫絲,甚至阿思藍家的幾個持弓從戶,都可能一箭結果了它。
「這小子從側面趕上去,不由分說就是一箭!」被卻禺抽得鼻青臉腫的紅披風頭領指著李旭,不懷好意地誣陷。
阿史那卻禺的眉毛猛地一跳,回頭橫了頭領一眼,命令他閉嘴。帶動馬韁向前走了幾步,和顏悅色地向李旭請求:「你用的是什麼弓,能借給我看看么?」
「當然可以!」李旭大方地從馬鞍后解下了弓囊,雙手遞了過去。阿史那卻禺在聽說黑雕死訊的剎那臉上所表現出來的悲憤他看得清清楚楚,如此憤怒的情況下,此人還能保持禮貌,其修身養性的功夫著實令人敬佩。按徐大眼的說法,這種能在任何時候都保持頭腦冷靜的人最好不要與之為敵,否則,一定要打起十二分小心來應付。
阿史那卻禺反覆端詳弓臂,調整了一下弓弦,接連拉了幾個半滿,終於明白了黑雕今天遇難的原因。雙翼張開有馬背長短的大雕振翅時所帶動的風力極其強勁,尋常牧弓射出的羽箭被風力一盪,早就歪了,即便僥倖射中了雕身,剩下的力道也穿不透那厚密的羽毛。而手中這把,卻是大隋全盛時期所制之物,非膂力極大之人發揮不出其全部威力。一旦能滿弓而射,羽箭速度快如電光石火。這樣的弓,整個突厥王庭才有七把。其中一把還被拿去給工匠做樣品仿製時弄壞了,至今無人能夠修復。
想到這,阿史那卻禺還弓入囊,試探著問道:「這位小兄弟,你這弓能轉讓么?」
一句話,驚得在場之人全部將手按到了刀柄上。對草原上的男人來說,肩上弓、手中刀,胯下坐騎皆代表著自己的尊嚴。朋友之間可以把兵器和戰馬當禮物相互贈送,陌生人若出言討要對方兵器或坐騎,則等於明明白白告訴對方自己想和他決鬥了。
「您的坐騎甚為神俊,不知道能否賣給我?」李旭擎刀在手,淡然反問。
阿史那卻禺的坐騎噦噦叫了幾聲,前蹄高高揚起。作為曾經戰陣的良駒,它本能地感覺到了從對面彎刀上傳來的壓力。那是來自冰湖底部的陰寒,在少年怒氣的逼迫下,彭湃洶湧如風暴。
「嗯?」阿史那卻禺愣了一下,立刻意識到是自己一時失言引起了雙方的誤會。帶動坐騎退開數步,避開李旭的鋒芒,笑著解釋道:「小兄弟莫急,我只是一時心癢,隨口而問,並非有意挑釁。你們幹什麼,還不給我退下!」
後半句卻是對身邊侍衛和不遠處的騎兵所發,一喝之下,威壓自生。湧上前護主的紅披風們和外圍的突厥狼騎同時停住腳步,動作整齊得如同被同一支無形的手臂猛然拉住了一般。
這是百戰之兵才能達到的境界,蘇啜部牧人雖然經過了徐大眼和西爾族長的嚴格訓練,卻遠做不到這種水平。李旭回頭看了看眾牧人的臉色,知道在剛才一瞬間己方已經落了下風。搖搖頭,故意不知好歹地回答:「你見我的弓心癢,我見你的馬也心癢難搔,不如這樣,用我的弓換你的馬,如何?」
「哄!」突厥狼騎中爆發起一陣鬨笑。他們從沒見過這麼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居然主動開口向卻禺大人要求以弓換馬。整個突厥王庭,在騎射方面能壓得住卻禺的人不超過五個。而眼前這個黑髮少年雖然射鵰在先,臉上的鬍子卻還是軟的,分明是初生的牛犢,不知道老虎的牙齒有多鋒利。
「你可知道此馬由何而來?」沒相到對面的少年敢反逼自己一步,阿史那卻禺不由得動了幾分怒氣,一邊將弓交還給李旭,一邊大聲問道。
李旭笑著搖頭,只要將卻禺擠兌住,他就算漲了自家威風。至於對方胯下駿馬是什麼良種,說實話,他根本沒看出來,也不太在乎。
「這是突厥王族從萬里之外的波斯王族手中用一千名奴隸換來的良種與契丹人進貢來的托紇臣野馬交合而生,日行千里,非有阿史那王族血脈者不得騎乘!」卻禺冷笑著,帶著幾分狂傲說道。
「小子,聽到了吧!」紅披風們大聲起鬨,聲音里充滿了不屑。
「那你可知道我手中弓的來歷?」李旭被對方輕蔑的眼神挑起了火氣,高舉著卻禺歸還回來的騎弓反問。
「你且說說!」阿史那卻禺向後縮了縮肩膀,做出一幅洗耳恭聽的模樣。滑稽的動作又惹得他身後的突厥人一陣大笑。
「這是大隋上谷客棧掌柜花一頓飯錢換來的騎弓,經大隋小販李旭手調整,平時射射兔子打打雀兒,不值幾個錢兒,但是,此為男人尊嚴,千金不易!」李旭淡然一笑,不卑不亢。
他的前半句話用詞極其詼諧,連阿思藍等人都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待到後半句,卻鄭重無比,特別是那句千金不易,簡直是擲地有聲,一時間把什麼王族,什麼良種全部比了下去。
突厥王族有尊嚴,大隋小販也有尊嚴。長生天下,這兩種尊嚴無分高矮。
阿史那卻禺笑不出來了,再度上下打量起眼前這名穿著?人衣裳,披散著頭髮,卻自稱為大隋小販的年輕人。此人身高八尺開外,肩寬背闊,放在突厥人中也算得上一個壯漢。年紀雖然小,言談舉止當中卻充滿了陽剛之氣。一雙眼睛明澈幽深,無論與誰的目光相遇都絕不退縮。
此子絕非尋常小販!阿史那卻禺心中暗道。猛然想起了傳說中的一個人物,笑了笑,回答:「你的弓換我的馬,倒也不算辱沒。只是將良弓和寶馬分開了過於可惜,不如我們二人來賭一賭,贏了的拿走弓馬,輸了的也別怨天尤人,如何?」
「當然可以,你說賭什麼?」李旭大聲問道。為了蘇啜部的尊嚴,此時他是絕對不能退縮的。況且眼下還有陶闊脫絲在側,男子漢的肩膀更應堅固。
「賽馬!」卻禺笑著搖頭,「你的坐騎吃虧,他們肯定笑我欺負你。」
「比射!」李旭學著卻禺的樣子搖頭,「你的弓不靈,我們蘇啜部男人不能欺負遠客!」
「你這小子很有意思!」卻禺在家族中地位崇高,幾個叔伯兄弟卻都是競爭者,關係處得極其僵硬。而身邊侍衛玩伴,卻誰也不敢這般與他說話。乍一碰上個不知道深淺的,反而讓他感覺到幾分樂趣。
事已至此,他也不急著趕路了。跳下馬來,把韁繩交道阿思藍手裡,說道:「麻煩這位兄弟作個見證,一會兒我若是輸了,你儘管將馬給他!」
李旭見對方洒脫,也跟著跳下了馬背,上前幾步,把弓囊交到卻禺的侍衛手裡,笑著叮囑:「如果我輸了,這弓就歸你家主人。」
卻禺再次看了看李旭,更加堅定了自己心中的推斷。此人就是傳說中半夜闖入敵營,咬死了五十多名奚族武士的聖狼侍衛。自己這次是為安撫蘇啜部而來,通過一場賭賽將射鵰引發的誤會揭開去是最好不過的選擇。想到這,他以極其細微的動作向侍衛使了一個眼色。
侍衛躬身領命,雙手托著弓,走到阿思藍身邊與其並肩而立。此時射鵰風波已經完全被即將舉行的賭賽化去,雙方之間雖然還有隔閡,卻已經沒太多敵意在了。
突厥狼騎和蘇啜部牧人們紛紛下馬,在李旭和卻禺身邊圍了個大圈子。草原上賭賽,不過是騎馬、射箭和搏擊(包括摔跤)三項。從小到大牧人們就這樣玩,無論輸贏,大家都不能傷和氣,也不能耍賴,否則就會被所有人給瞧不起。
「比什麼?」李旭和卻禺同時發問。跳下馬來,二人才發現彼此身高差不多。只是卻禺的年齡已經三十齣頭,而李旭看上去卻只有十五、六歲。
三十歲的壯漢摔十五歲少年,贏了也沒什麼光彩。卻禺雖然脾氣桀驁,卻也是個磊落漢子。想了想,說道:「你說,揀你最拿手的!」
「我最拿手的是背古詩!」李旭聳聳肩膀,開了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阿史那家族出來的人,想必詩歌造詣強我遠甚。今天你們遠道而來,鞍馬勞頓,咱們不如比文雅一點的!」
「你這小子,我怎能跟你比寫詩!」卻禺被氣得哭笑不得,佯怒著說道。
「那比喝酒,你敢么?」李旭等的就是對方這句話,大聲追問。
阿史那卻禺又是一愣,沒想到一個漢人居然敢跟自己比酒量。突厥民族認為酒能生血,越是勇士酒量越大。看看對方天真的笑容,他笑著回答:「比酒,看誰喝得多。一會兒輸了,你可別哭!」
「一會兒醉了,你可別裝糊塗賴帳!」李旭大聲回敬。
圍觀的狼騎和牧人們轟然叫好,紛紛走到自己的戰馬前,將一袋袋馬奶酒解下。馬奶酒是所有塞外民族必備之物,既可以當酒解乏,又可以解渴生津,幾乎每個出行的牧人都會隨身帶著幾袋。片刻功夫,裝酒的口袋就在卻禺和李旭面前堆成了小山,二人用眼光互相望了望,解開皮繩子,對著喝了起來。
「一,二,好!」狼騎和牧人們大聲喝彩。兩個比賽的男人酒量都不小,卻禺高舉口袋,大口向嗓子里倒。李旭垂頭鯨吸,喝酒的速度自然也不慢。轉眼間,卻禺喝空了四個皮口袋,低頭看看李旭,發現對方腳下擺了兩雙皮袋,手中正再解第五隻口袋的皮繩。
「壞了,這小子是個酒簍子!」卻禺吃了一驚,心中暗叫不好。馬奶酒的濃度遠高於中原黃酒,所以往來塞上的漢人基本上兩袋酒已經可以被放翻,鮮有能喝光第三袋者。而對面的少年四袋落肚,臉色卻絲毫未變。雙目之中溫情脈脈,反而喝出幾分如遇到老朋友般的熱切來。
卻禺解開第五袋皮繩,仰天灌了下去。喝酒的動作太快,一袋之中有三成灑到了前胸上。這已經是耍賴行為了,李旭卻視而不見。解開第六袋馬奶,不急不徐地吸進口中。
整個上谷,李旭的舅舅張寶生是唯一一個會把米酒濃釀的人。馬奶酒雖然烈,卻遠達不到有間客棧的精釀程度。況且舅舅張寶生曾經「傳授」過飲酒之道,越是勻勻地喝,越不容易醉倒。反而那種起初狂灌猛灌,稍後連喝帶灑的人,看似精明,實際上沒戰,心已經輸了。
阿史那卻禺拎了第六袋在手,卻看見了李旭開始解第七個皮袋子。他知道今天自己已經註定陪了黑雕又丟馬,站起身,拍拍手說道:「算了,戰馬歸你。它叫黑風,望你將來縱橫馳騁,別委屈了它的血脈!」
「多謝卻禺大哥!」李旭放下酒袋,強壓著腹內翻滾的酒氣站起身。前行幾步,從侍衛拿起自己的弓囊,雙手捧給了卻禺。「我的弓不賣,卻可以贈給朋友!」
卻禺接弓在手,喜出望外,戀戀不捨地摸了又摸,卻終又將弓交還於李旭之手,正色道:「既然,既然我輸了,就,就不能壞了,懷了規矩。你蘇啜部男人是男人,我突厥男人,就是,就是孩子么?」
「好一個突厥男兒,不愧是阿史那家族的血脈!」人群外,有人大聲贊了一句。
李旭接弓在手,扭頭回望。只見蘇啜附離帶著百餘名牧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眾人身後。從牧人們臉上嘉許的笑容望去,顯然剛才自己與阿史那卻禺賭賽喝酒的情景,大家都看在眼裡了。
獵鹿(十六)
當晚,蘇啜部諸人以迎接貴客之禮款待阿史那卻禺及其隨從,舉部狂歡,篝火從中央大帳旁一直點到了營地外。席間,蘇啜附離一再要求李旭將戰馬歸還給客人,都被阿史那卻禺以願賭服輸為理由推辭了。酒酣之際,額托長老問起客人來意,阿史那卻禺也不隱瞞,把此行使命一一道出。
原來,有十幾戶索頭奚部牧人逃到了突厥王庭,向啟民可汗哭訴被蘇啜部滅族之痛。啟民可汗「心存慈悲」,不願意看到自己麾下的子民自相殘殺,所以特意派了阿史那卻禺來東方了解戰爭始末。
「什麼了解戰爭始末,分明是討要好處來了。若是想調停,去年冬天突厥人忙個什麼?」陶闊脫絲趁著倒酒的功夫,俯身在李旭耳邊說道。
「突厥人勢大,先看額托長老怎麼回答!」李旭用漢語低聲回應。二人你我情濃,說了幾句,就把話題扯到了別處。至於額托長老怎麼向突厥使者申訴被索頭奚部落襲擊掠奪之苦,十句倒有九句沒聽真切。
「若不是附離、阿思藍他們幾個機警,今年向大汗哭求的,就是我們蘇啜部了!」額托長老聲情並茂地講述完了索頭奚部侵犯草場,掠奪牛羊,殺死牧人等種種罪惡,把話題終於轉到戰爭的起因上來。
「當時附離他們只有六個人,索頭奚居然派了二十八名斥候追殺,為的就是不走漏消息,以便在當天夜裡把白天鵝的子孫一舉屠戮乾淨!」必識部長老那彌葉在一旁添油加醋。如今,月牙湖畔?族各部已經同氣連枝,漸漸有了渾同一體的趨勢。幫蘇啜部對付過眼前麻煩,將來各部合併后,念及今日功勞,自然少不得他一個長老的席位。
「是啊,是啊……個大部落長老紛紛附和,繪聲繪色地講起了六個?族少年如何力抗二十八名訓練有素的斥候,如何在冰天雪地里與對方周旋了數個時辰,終於保證了消息及時傳回了部落的英雄事迹。再提起各部如何倉促迎戰,如何為了保護自家的老弱婦孺奮不顧身,以千餘牧人打敗了對方數千騎兵……到無奈處,一個個凄然淚下。
「你是說,是附離在一百五十步外,射傷了對方的斥候頭領?」阿史那卻禺認認真真地聽完了長老們說的每一句話后,低聲發問。
所謂了解戰爭始末,本來就是走個過場。突厥王庭對於?、奚、契丹、室韋等部落向來執行羈縻政策,無論誰打垮了誰,只要勝利方保持對突厥的效忠,就不會發大軍征討。蘇啜部的崛起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阿史那家族現在需要決定的是扶植蘇啜西爾替換掉原來的?族諸部大埃斤執失拔,還是打壓蘇啜西爾,繼續維護執失拔的權威。至於幾個索頭奚人的哭訴,隨便畫一小片夠二十戶人家謀生的小草場給他們,也就可以耳根清凈了。
「是附離發箭打亂了對方部署,徐賢者定計誘惑斥候分兵。然後他們六個以少打多,幹掉了對方一半人馬……脫沙哥對兩個漢族少年異常推崇,挑著大拇指向阿史那卻禺彙報。
「當時附離剛剛開始學武,連彎刀都不會用!要不是聖狼保佑我們……那彌葉長老在一旁補充。
「好箭法,好計策,你蘇啜部有如此勇士,難怪索頭奚人要輸!」聽完沙哥長老的講述,阿史那卻禺拍案讚歎。看神情,他已經完全站到了蘇啜部一邊,再不想為索頭奚部主持公道了。
「託大汗的福,我蘇啜部少年一個比一個健壯!」蘇啜附離有心討好突厥人,笑著回應。
「怎麼,你蘇啜部還有人射技高過附離么?」阿史那卻禺繼續追問。
草原上奉行強者為尊的道理,此時在阿史那卻禺面前隱藏實力,只會給諸?聯軍帶來更大的禍患。蘇啜西爾族長點點頭,算是默認了客人問話。然後叫過自己的弟弟蘇啜附離,命他到距離篝火不遠處的空地上,去豎一溜火把。
片刻之後,蘇啜附離回來複命。西爾族長命人取來一張弓,十五支箭,起身向另一個火堆前飲酒的武士們問道,「一百步外有十三支火把,有人能用十五支箭把它們盡數射滅么?」
「何須用十五支箭!」不待其他武士答應,蘇啜附離搶先站在自己的哥哥身邊應道。伸手奪過弓來,飛身上馬。向前跑了十幾步,橫撥馬頭,「嗖!嗖!嗖!」接連數箭,每箭必有一支火把熄滅。須臾,遠處陷入一片黑暗,馬蹄聲由遠而盡,蘇啜附離跳下馬背,將剩下的兩支箭和角弓捧到了哥哥面前。
「好一個騎射之技,卻禺願與壯士共飲一碗!」阿史那卻禺端起面前銅碗,大聲稱讚。傍晚時與李旭拼酒,他已經喝得半醉。此時身體搖搖晃晃,言談舉止卻豪氣干雲。
「蘇啜附離敬貴客!」西爾族長得弟弟附離高舉著銅碗,意氣風發。
話音剛落,只聽另一堆篝火旁有人大喊,「等我一等,咱們一起喝!」。隨著喊聲,站起一個身高近九尺的壯漢,正是舍脫部的豪傑哥撒納。只見他從篝火中抽出一條燃燒的木棍,飛身上馬。轉眼之間,把熄滅的十三根火把又點了起來。然後策馬轉回,丟下木棍,彎弓搭箭,人馬快速遊走一輪,輕鬆松完成了與蘇啜附離同樣的動作。
「理當同飲,理當同飲!」阿史那卻禺心裡暗暗吃驚,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濃。不到萬人的一個小部落聯盟,居然出了三個神箭手。這支人馬的真正實力絕對不能用人數來衡量。索頭奚人在人家的草場上還敢主動挑釁,看來真是死有餘辜了。
「慢來,慢來,等等我必識侯曲利!」又一個壯漢從火堆旁跳起來,策馬去點火把。轉眼間,火把再度熄滅,侯曲利丟下角弓,晃晃悠悠地走向阿史那卻禺。
黑夜中射滅跳動的火焰,遠比光天化日下射中靶子的難度大。草原上最重英雄,接連看了三次神奇射擊,宴會的氣氛一下子被推向了高潮。阿史那卻禺帶頭叫好,舉起酒碗與壯士共飲。嘴唇還沒碰到碗邊,卻又聽見有人高喊,「貴客再等一等,蘇啜阿思藍還沒獻藝呢!」
「阿思藍!阿思藍」無數少女拍手高呼。蘇啜阿思藍飛身上馬,擺了個騎兵突擊的姿勢,拎著一條著了火的木棍從黑夜中跑過。火龍在黑夜中起起伏伏,遠方立刻被點亮了十餘顆星星。
「那是十三支火把!」阿思藍策馬迴轉,帶著幾分酒意沖著眾人喊道。從馬鞍后解下箭袋,數出十二支羽箭,借著火光讓大夥看清楚了,然後把其餘的羽箭全倒在了地上。
「十二支箭,他要用十二支箭射十三支火把!」幾個少女拍著手叫道,一邊叫,一邊羨慕地看向坐在篝火旁養神的帕黛。阿思藍的妻子帕黛回以幸福的微笑,彷彿早已習慣了丈夫如此被人仰慕。
阿思藍撥轉馬頭,在戰馬起步的瞬間,把第一支箭射了出去。「嗖!」遠處一支火把應聲而滅,只剩下十二支火把在黑夜中瑟縮。
「嗖!」「嗖!」阿思藍在戰馬前沖,側轉,橫奔,斜走幾個瞬間將羽箭一一射出,無論戰馬如何動作,他的動作毫不停滯。
這已經高出眾人不止一儔了,馬上射箭,人的動作和馬的步伐要配合如一才行。常人射箭,絕對不敢在戰馬變換方向時松弦。歡呼聲一下子被壓了下去,眾人屏住呼吸,看著遠處的火把一一墜入黑暗。
「還有兩支,阿思藍手中還有一支箭!」一個少女擔心地尖叫。
剎那間萬籟俱寂,只有細碎如鼓的馬蹄聲由近而遠,突然,馬蹄聲猛地一滯,緊跟著,最遠處那根火把橫著歪了歪,熄滅。一點寒星在火把熄滅的剎那間迸射出來,直直地砸在另一隻火把的正中央。
「砰!」最後一支火把被灼熱的箭尖射了個四分五裂,幾點火花流星般跳起來,緩緩消失於黑暗中。
「吱,吱,吱!」數聲秋蟲的鳴唱從遠方傳來,特意為墜落的流星配上的一曲尾韻。
「好!」山崩地裂般的叫好聲轟然而起,主人,客人,不同民族的壯士拚命地拍打著巴掌,毫不吝嗇地將最高讚譽給予策馬歸來的獻藝者。
「為如此神射幹了這碗!」阿史那卻禺大聲提議。眾人齊聲響應,舉起酒碗,一飲而盡。喝罷,阿史那卻禺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舉到阿思藍面前,大聲說道:「壯士,今天我的屬下驚了您的妻子,我以此酒向你賠罪!」
「不敢,不敢,您是蘇啜部的貴客,再說,帕黛,帕黛她也沒受什麼傷!」阿思藍敢緊側身閃避,拒絕接受客人的道歉。
「您的屬下不知道帕黛懷有身孕,況且,那雕不已經被附離射下來了么?」蘇啜附離笑著替雙方打圓場。訓練一隻可用於行軍做戰的黑雕出來相當不易,外來的附離射死了人家的寶貝,已經大大得罪了突厥王庭。如今人家不再追究,蘇啜部應該知道感恩。若是再對黑雕驚嚇到帕黛一事念念不忘,就有些不知道好歹了。
「如此,咱們就算揭過,今後誰都不準再記得!」阿史那卻禺笑了笑,說道。
「揭過,揭過,一場誤會而已。」舍脫沙哥的眼睛轉了轉,笑著附和。在舉碗的剎那,他眼角的餘光看見了卿卿我我的李旭和陶闊脫絲,心中不由發出了一聲輕嘆,淡淡的陰雲浮現在眼角。
「您的妻子即將給你生下一個男孩,還是女孩?」阿史那卻禺飲了一口酒,信口問道。
「應該是個能挽弓上陣的,額托長老特地給看過了!」阿思藍非常開心地回答。?人推測胎兒男女,自有一種辦法。額托長老替人治病十治五死,替人相看胎兒男女,十中卻能看準八、九。這個孩子是附離聖狼來的那天受孕的,將來生出來一定能受到聖狼的幾分庇佑。
「我妻子也懷孕了,估計會給我生個女兒!」阿史那卻禺帶著幾分醉意,扳著阿思藍的肩膀說道。
「恭喜卻禺大人!」長老們一同站了起來,舉碗向客人道賀。
阿史那卻禺把酒碗向征性地兜了一個圈,笑了笑,不肯先飲。而是繼續對阿思藍說道:「如果生一個女兒,就嫁給你兒子如何?」
阿思藍手中的酒碗晃了晃,全身醉意盡消。與突厥王族聯姻,近百年來?族中還沒任何人家有如此福分。他把求助的眼神看向部落中最智慧的額托長老,卻看見額托長老的手顫抖著,半碗酒在錦袍上瀝瀝而下。
「怎麼,難道卻禺和你做不得好兄弟么?」卻禺見阿思藍半晌不答,佯裝生氣地問道。
「當然,當然做得。只是,只是,阿思藍有些,有些……思藍搜腸刮肚地尋找著合適辭彙。他在蘇啜部算得上一個上層人物,卻遠沒有西爾族長的血脈高貴。如果與阿史那卻禺聯了姻,將來……
阿史那卻禺何等老練人物,略一沉吟,已經知道了問題關鍵。拍了拍阿思藍肩膀,笑著說道:「我叫卻禺,你叫阿思藍。你是個英雄,將來兒子肯定能保護好我的女兒。我妻子是突厥族中有名的一朵花,生下來的女兒也不會辱沒你的兒子。咱們兩家聯姻,與阿史那家族和蘇啜部無關!」
「如此,多謝卻禺兄弟厚愛!」阿思藍笑著舉起酒碗,重重地碰在卻禺手中的酒碗上。
「干!」卻禺豪情萬丈地喊道,仰起脖頸,將碗中馬奶酒一飲而盡。
獵鹿(十七)
阿史那卻禺的馬隊在蘇啜部停留了兩天,部落里的狂歡也持續了兩天。這支來自突厥王庭的使團太及時了,簡直就像雪中送炭一樣送來了蘇啜部最需要的支持。有了阿史那家族這個大靠山,蘇啜西爾可以名正言順地向執失拔大埃斤提出接管?人祖先留下來的王冠,在一旁咄咄逼人的契丹人也會收斂鋒芒,看在蘇啜部與阿史那家族聯姻的分上放棄他們的不合理要求。
「是長生天和聖狼在保佑蘇啜部!」所有牧人都這麼說。一直到阿史那卻禺離開,人們心中的興奮勁兒還沒有過去。
「白天鵝不想憑自己的力量翱翔藍天,卻學烏鴉一樣跟在狼群身後揀碎骨頭吃。唉,晚晴教了西爾這麼久,難道沒教會他把眼光放長遠些么!」銅匠師父最愛和別人唱反調,一邊敲打著砧板,一邊向李旭抱怨。
「族長,族長大人也許有自己的決定吧!」李旭目光望著爐火,心不在焉地回答。
爐中跳躍的幽藍,正在舔噬著一大塊星星鐵。陶闊脫絲從月牙湖中撈出來的星星鐵為李旭打造了一把兵器后還剩下了不少。小阿思藍出世在即,李旭剛好用剩下的材料打兩把彎刀。
一把給小阿思藍防身,另一把么?李旭痴痴地笑著,被幸福的夢想所陶醉。
「笨蛋,你以為阿史那家族的女人是那麼好娶的么?」銅匠伸出手來,在弟子腦門上來了一個爆鑿。以這個弟子目前的資質,最適合找個沒人的山野去隱居。可老天偏偏將他推入了一個漩渦中,而他本人眼看踏入了漩渦的中心,卻毫意識不到任何危險。
「卻禺大哥說了,他與阿思藍兩人聯姻,不牽扯雙方的家族!」李旭把燒紅的鐵塊用火鉗夾出來,用力敲了幾錘后,擦著臉上的油汗回答。
阿史那卻禺的親和力無以倫比,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來的熱情和大度已經博取了整個蘇啜部的好感。李旭不想讓沒根據的猜疑掃了全部落的興,雖然他和銅匠師父一樣,也隱隱約約地覺察到這過度的熱情背後可能包含了一個巨大的陰謀。可陰謀到底是什麼,他又像霧裡看花一樣無法看清楚。
「如果徐兄在,肯定能猜出阿史那卻禺的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麼葯。可惜徐兄還在新開河畔,領著人馬防備契丹人的偷襲!」李旭搖了搖頭,儘力把心頭紛亂的想法甩在了腦後。打造兵器需要心神專一,他可不希望即將誕生的兩把彎刀中出現任何一件次品。
「你這孩子,終究還是心善!」銅匠嘆了口氣,不再說話。該來的終歸還是要來的,不經歷風雨的翅膀永遠長不大,有些道理只有吃了虧后才能明白。他愛憐地看著將大鎚掄得呼呼生風得李旭,彷彿又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大鎚小錘嘈嘈切切,奏響一曲牧歌。牧歌聲中,時間漸漸被淡忘。第一把黑藍色,線條柔和順滑的刀坯漸漸成型,金色的火焰在刀刃間流動,時而爆發出耀眼的光芒。
師徒二人都不說話了,鍛造工作已經到了最關鍵時刻。銅匠深厚的經驗和李旭悠長的體力讓完工速度大大加快,待刀刃和刀身過度部分打平后,一件精品又要誕生。
「你居然還有心思在這裡打鐵!」作坊門被人一腳踢開,冷風包裹著一個人影,怒氣沖沖地闖了進來。
「娥茹!當!」李旭一分神,大鎚偏離了目標,將刀面砸得向下凹了一塊。星星鐵鍛打后形成的天然花紋被打碎了,整個刀身看上去不再渾然天成。他懊惱地放下了鐵鎚,把目光看向了娥茹。
「快走,跟我去中央大帳!」娥茹紅著眼睛,瘋了一般拉起李旭的衣服角向外扯。眼前這個傻瓜太沒腦子,老婆都要被人搶了,居然還顧得上幫別人打刀。
「怎,怎麼回事!」李旭有些不高興地拉住娥茹,低聲詢問。今天所有功夫都因為娥茹的魯莽而功虧一簣,要想恢復刀面上的花紋,整把刀坯都得重新回爐。
「打,我打死你!」向來溫柔體貼的娥茹瞪著淚眼嚷嚷,「他們要把陶闊脫絲嫁到突厥去,你居然,居然還有心思在這裡打鐵!」
「什麼?」李旭愣愣地,一時沒有做出反應來。陶闊脫絲要嫁到突厥去,不是說突厥人的女兒要嫁給阿思藍么?怎麼剛過了幾日,所有安排都變了?
「去吧,儘力為之!」銅匠在李旭肩膀后推了他一把,低聲勸道。
「噢!」李旭答應一聲,跌跌撞撞地跟著娥茹跑出了作坊。秋風一吹,他的腦子立刻清醒了過來。陶闊脫絲要嫁入突厥,可陶闊脫絲分明已經與自己有了白首之約啊?西爾族長認可了這件事!額托長老祝福過這件事!整個蘇啜部,整個草原都曾經為自己和陶闊脫絲祝福過!
他跳上馬背,瘋狂地沖向中央大帳。怪不得自己總覺得卻禺酒醉后的笑容那樣神秘,此人那天根本沒喝醉,卻把整個蘇啜部都灌醉了!
『阿思藍只是一個部落貴胄,他的兒子娶阿史那卻禺的女兒,必然打破蘇啜部內部的權力平衡!』疾馳中,李旭感覺到自己變成了徐大眼,雙目瞬間穿破了那團漆黑的迷霧。『為了維持西爾家族在蘇啜部的權威,族長家中必須有人跟阿史那家族中地位更高的人聯姻。』
草原人性格耿直,卻不代表草原人不懂得交易。李旭知道自己真的很傻,傻到那麼輕易地相信了阿史那卻禺的大度。傻到相信身邊所有人都像九叔一般真誠和善良,傻到把自己當成了蘇啜部的一分子……
從卻禺手中贏來的黑風不愧為一匹寶馬良駒,幾個竄越,它就衝到了部落議事的中央大帳后。李旭跳下馬,握著彎刀沖向中央大帳的前門,就在身體擦過渾圓的帳壁瞬間,他聽到一個哽咽的聲音……
「附離不是逞能,不是,附離是為了部落的榮耀才與卻禺賭酒。狼騎那麼凶,他不願意咱們的牧人失掉銳氣!」
「是陶闊脫絲,她在為我說話!」李旭的腳步一滯,心中立刻被幸福和酸楚交織的滋味添滿,整個身體都跟著顫抖起來。
「她在為我說話,她沒有背棄我!」顫抖著,少年人的脊背挺得筆直。他整頓衣衫,緩步向大帳前門走去。無論前方有多少風雨在等著,他必須用理智而不是莽撞去化解。
「西爾族長,難道諸部長老會議,可以讓女人隨便說話么?」一個陰惻惻聲音打斷了陶闊脫絲的哭訴。是那彌葉長老,李旭知道對這個聲音太熟悉了。就是這個無恥的老傢伙在面臨強敵時猶豫退縮,如今他卻又打起了犧牲陶闊脫絲換取突厥人青睞的鬼主意。
「這是我自己的婚事,我自己當然可以說話!」陶闊脫絲淚眼看向眾人,回答聲裡帶著幾分絕決。這些人都發瘋了,他們沒有良心。附離為部落做了這麼多事情,他們居然毫不客氣地就選擇了背叛。
「這不是你自己的婚事,這是關係到幾萬人生死的大事!」額托長老站了起來,聲音不帶任何感情,「突厥人為啟民可汗的侄子提親,咱們沒有力量拒絕。」
「白天鵝的子孫何時依靠過別人?」杜爾的老父親嘎布勒站起來說道。諸位長老中,他向來以吝嗇和寡言少語聞名。今天,為了一個外族小子,他居然當面反駁起了威望最重的額托長老。
幾個平素不愛管事的蘇啜部長老在下面交頭接耳,把帳內吵成了一鍋粥。今天的事情的確非常棘手,西爾家的女兒嫁給啟民可汗的侄兒,這簡直是長生天賜予蘇啜部的恩典。幾百年來,?族還沒和這麼強大的盟友聯姻過。但是,附離是聖狼的侍衛,他來部落後付出的一切,有眼睛的人都不應該選擇忘記!
「如果拒絕了阿史那家族的提議,咱們根本沒有力量抵擋突厥王庭的憤怒。咱們只有幾千武士,突厥人卻有二十萬狼騎!」蘇啜附離站起來,盡量讓自己的語調聽上去平緩。他終於等到了這個機會,那個奪走了他的名字和榮譽的人如果不除,白天鵝的王冠不知道將來會落在誰的頭上。
大帳外,李旭的腳步越走越慢,明明只要一轉身,他就可以繞過大帳側面,闖到帳門口。可身體卻沉重如鉛,讓他無法邁出那關鍵的一步。蘇啜附離說得一點兒也沒錯,自己能為蘇啜部提供的,已經全部提供了,而突厥王庭卻擁有二十萬狼騎!
二十萬狼騎,想想當日攻破索頭奚部時的屠戮,李旭眼前就只剩下一片血光。
「附離可以和咱們並肩做戰,抵抗外辱!」陶闊脫絲聲嘶力竭地喊。在蘇啜附離說話時,她看見很多長老頻頻點頭。就連對自己和附離最好的舍脫沙哥長老,也愛莫能拄地垂下了頭去。一股絕望的感覺籠罩了她的全身,但她不能接受這個命運,絕不!
「那個漢人不會和咱們並肩做戰,他是個逃兵!」蘇啜附離冷笑著,把目光轉向在座所有人,「我私下找過幾個商販,問過那個漢家小子的來歷。大隋皇帝要攻打高麗,那幾個漢人小子不敢去,所以才借著經商的由頭逃到咱們部落來。你們想想,一個不願意為自己的族人而戰的懦夫,會為別人的部落而流血么?」
「附離不是懦夫,附離不是……闊脫絲絕望地大哭起來。她想為心上人辯解,但她無法否認叔叔說得是事實。李旭對她無所隱瞞,為什麼來?部,為什麼不著急回家的原因,她清清楚楚。
「一個不願意為自己的族人而戰的懦夫,會為別人的部落而流血么?」李旭呆立在了氈帳旁,臉色蒼白,身體瑟縮成了風中枯草。娥茹已經追了上來,拉著他的手向氈帳門前走,卻怎麼也扯他不動。
絕望中,他看見陶闊脫絲哭著從氈帳里沖了出來。他看見娥茹哭著向陶闊脫絲追去,他看見氈帳門前的蘇啜武士瞪著自己,目光中充滿鄙夷。
獵鹿(十八)
「那個漢家小子告訴他的屬下對敵人要仁慈,勸大夥放下刀劍,和仇人做朋友。這樣的懦夫,憑什麼要我部族勇士……蕩蕩的大帳里,蘇啜附離的聲音往來縈繞。
各部長老們靜默無言,所有人心裡都明白蘇啜附離的話未必屬實。無論那個漢家小子因何而來,他半年來在蘇啜部的所作所為卻與「懦弱」二字扯不上半點關係。但為了一個異族小子去得罪西爾族長的弟弟,這個頭實在沒必要出。況且,除了犧牲掉那個漢家小子外,眼下諸?聯軍根本沒有第二條路可供選擇。
聯姻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有了突厥人這個大靠山,西爾族長可以名正言順地從執失拔大埃斤手中接過祖先留下的王冠,重新將所有白天鵝的子孫整合成一隊。周圍數不清的小部族,將一個個陸續臣服在?人的馬蹄下。大漠東部,弱洛水到栗末水(松花江)之間千里草原上將無人再敢於?族爭雄,重現祖先輝煌的時刻指日可待。
比聯姻的好處更顯而易見的是拒絕阿史那家族的善意后那可怕的結果。一個擁有數百萬人口,二十萬狼騎的部族絕不是只有幾千人馬的諸?聯軍所能抗衡的。即便聖狼的力量再強大,徐賢者的智慧再深,狼騎到來之時,就是草原被血染紅之日。即便突厥人不因為蘇啜部的拒婚而發兵征討,只要阿史那家族旗幟鮮明地對執史拔大埃斤表示支持,那些處在觀望狀態的小部族,肯定立刻投身到執失拔帳下。留給蘇啜部的,依舊是一場滅頂之災。
退一萬步來考慮,即便阿史那家族大度到將拒婚之辱一笑了之,有阿思藍家和卻禺家的婚約在,強者為尊的草原上,西爾族長的位置將放於何處?
大夥根本不需要選擇,在突厥使者提出由啟民可汗的侄兒阿史那骨托魯和蘇啜部聯姻這個建議時,結局就早已寫定。阿史那家族背後有一個國家,而附離大人除了他自己外,什麼都沒有。
「那個漢家小子試圖教狼吃草,表面上的善良和虛偽已經迷惑了很多牧人……啜附離大聲曆數著李旭的「罪狀」,為部落的最後決斷尋找理由。從長老們的表情上,他知道自己贏定了。白天鵝王冠是屬於蘇啜部的,無論哪個外來人威脅到自己,都要在其苗頭尚未露出前將其徹底剷除。
突然,蘇啜附離的話塞在了嗓子眼兒。他看見站在門口的兩個侍衛被人撞倒在地上。緊接著,他看見一頭憤怒的豹子緩緩向自己逼來。
「蘇啜附離大人,如果你想巴結阿史那家族,請不要侮辱我,也不要侮辱你自己!」李旭手按著刀柄,一步步走到了大帳中央。幾個負責大帳安全的部族武士試圖衝過來攔阻,被他的目光一逼,帶著些愧意停住了腳步。
「附離,你要幹什麼?」蘇啜部的長老們大叫道。按照附離目前的身份,他絕對有權力參與部族的決議。但聖狼侍衛大人天性懶散,很少到中央大帳來,所以長老們議事時也習慣不忽視他的存在。
今天,沒有人請,他卻突然來了。一進來,身上就充滿了殺氣,彷彿在座所有人都是他的仇人,彷彿隨時準備拔出刀來血洗大帳。
李旭冷笑著,憤怒的目光在長老們臉上一一掃過。在進入大帳之前,他心中還充滿了自卑與自憐的話,此刻,所有自卑與自憐早已被桀驁所取代。他看清楚了隱藏和善背後的虛偽,看清楚了需要他一個「懦夫」為之奮戰的部族。每個目光與他相遇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將頭偏了開去。是白天鵝的子孫辜負了自己的朋友,無論背叛的理由多充分,大夥都無法理直氣壯地面對聖狼侍衛的眼睛。
「按草原規矩,如果一個人受了侮辱,可以用造謠者的血來為自己雪恥。蘇啜附離大人,一炷香時間后,我在帳外空地上領教您的箭術!」李旭收回自己的目光,穩穩地站在大帳的中央說道。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無比。學了近一年突厥話,每個辭彙他都能用得恰如其分。狼群之中沒有那麼多法律,相互之間所有爭執都可以用牙齒來解決。如果今天蘇啜附離不接受他的挑戰,從此之後將永遠無法在部落中立足。
大帳內登時亂成了一團,誰也沒想到平素善良老實到有些迂腐的附離居然採用如此極端的方式來解決爭端。有人驚詫,有人喝斥,還有人在心裡暗暗為李旭魯莽的行為暗自搖頭。蘇啜附離是部落中有名的勇士,無論是平時打獵還是兩軍交鋒,他從沒遇到過敵手。
大夥正慌亂間,耳邊又響起了李旭異常平靜地聲音:「附離大人地位尊崇,不至於找別人替自己來接受一個漢家小子的挑戰吧!」
漢家小子四個字,李旭咬得很重,還故意帶上了蘇啜附離說話時那輕蔑的語調。
「你」蘇啜附離被李旭身上的殺氣逼得心裡發慌,本來想毫不猶豫地將挑戰答應下來,不知怎地,話到嘴邊突然變成了另一種說辭:「你是族中晚輩,按規矩不能挑戰長者!」
「你們,在座每個人,今天曾經把我當作是自己的族人么?」李旭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帳篷里回蕩,剎那間,他感到自己的頭腦分外清醒。
凌厲的目光再度在每位長老的臉上掃過,依舊沒有人敢抬頭和他對視。我是個漢家小子,他們根本沒把我當作自家人。李旭的臉上慢慢浮現了几絲冷笑,微笑著,他向所有人說道:「我不是蘇啜部的戰士,挑戰族長之弟不算不尊重長者。此後,我也不會在留在此地,明天早上,我會在日出之後離開!」
「那聖狼怎麼辦?」
「你把聖狼如何安排?」亂鬨哄的追問脫口而出。問完了,說話的人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問得愚蠢,嘴巴里像被卡了個雞蛋般,張得開,閉不攏。
「西爾族長,你會允許我帶著甘羅離開么?」李旭沒有回答眾人的話,將目光轉向高坐在鐵椅子之上,一直沒有說話的蘇啜西爾。明澈的目光凜冽如電,代表著族長權威,曾經高不可攀的鐵椅子在他眼中瞬間矮了下去。
半年多來,只要在部落營地內,甘羅就跟陶闊脫絲形影不離。而方才陶闊脫絲奔出帳篷時,身邊卻不見了甘羅的身影。
蘇啜部早已做好了最壞準備,李旭知道,今天無論自己做什麼,甘羅都無法跟自己走。聖狼只有一個,而聖狼侍衛卻可以經常換。
狼對自己的種群愛護有加,對族群外的生物卻從不吝嗇露出自己的牙齒。
局勢的發展已經完全脫離了西爾的控制,這絕不是他希望見到的結果。他還有一個最小的女兒叫雅倫,只需要再等三年時間就可以選擇別人的帳篷。和部族中所有懷春少女一樣,雅倫提起聖狼侍衛時滿臉崇拜。
只需要三年,而附離今年只有十五歲。這是一個多麼完美的安排,沒想到居然突然卡在了半路上。在李旭刀一樣的目光中,西爾族長緩緩地站起了身,臉色像做賊被人抓住了手腕般,紅得幾乎滴出血來。張開嘴巴,他聽見一個不似自己的聲音在喃喃地解釋道:「我,我也是不得已。雅倫,雅倫只有十歲。娥茹,娥茹已經不是,不是完美的寶玉。阿史那家族世代與中原通婚,風俗和漢人一樣,萬一惹怒了他們,部族,部族……
「西爾族長,這個理由是你自己想到的么?」李旭感覺到自己像剛才月牙湖中爬出來,全身的血液都已經凝結。冷冷的秋風從窗口吹進,吹散他眼前所有迷霧。
這不是西爾自己想出來的辦法,?人的頭腦和突厥的辭彙里,根本沒有『完璧之身』這個概念。『阿史那家族世代與中原通婚,風俗和漢人一樣』這句話,也不應該出自西爾族長之口。整個蘇啜部,除了徐大眼之外如果還有另一個人對阿史那家族的歷史和習慣如此清楚,這個人的身份已經用不著去猜。
只有她,才如此迫切地需要突厥人的力量。二十多年過去了,在她心內,對大隋的仇恨她一點兒都沒減少。
「我,當然是我。我是一族之長,不能拿族人的安危做賭注!」蘇啜西爾大聲吼道,唯恐有人聽不見他的回答。他感覺到了自己的憤怒,但滿腔的怒火在附離明澈的目光前,卻如遇到了雪山一樣快速崩潰。
是蘇啜部對不起附離,舍脫部的沙哥長老輕輕搖頭。但是,他不打算站起來說一句公道話。西爾族長的回答有道理,大夥不能拿族人的安危做賭注。所謂公平,本來就是有限度的。此事過去后,各部願意奉獻最美麗的少女給附離作為補償。但是現在,陶闊脫絲必須履行族長女兒的責任。這份責任與她與生俱來,無法逃避。
蘇啜附離感覺到了哥哥的內心的尷尬,挺直身體,擋在了李旭和西爾族長的中間。儘管內心深處依然負疚,儘管面對附離的目光依然感到了巨大的威壓,他卻義無反顧地展示了自己的勇氣。
「我接受你的挑戰,一炷香后,讓長生天見證你的勇敢!」蘇啜附離冷冷地回答,說完,轉身走出了帳篷。
「打擾族長大人和諸位長老!」李旭雙拳前抱,躬身向四下行了一個漢禮。「請諸位記住,你們身上流的是白天鵝的血,不是跟在狼群身後揀碎骨頭的烏鴉!」
說罷,他亦轉身走出了大帳。長老們如何決定,他無法干涉。但無論最終決定的結果如何,他都會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李旭突然想起了銅匠師父,二十多年守著一個承諾,他真的無怨無悔么?他所守候的人,真的值得他為之付出那麼多麼?
將兩匹馬拉開三百步的距離,額托長老奮力甩響了手中的皮鞭。這個解決辦法也不錯,漢家小子如果輸了,蘇啜部再也不必背負什麼。十五歲的初生牛犢挑戰一頭成年公狼,勝負的結局幾乎沒有懸念。
蘇啜附離用力一夾馬肚子,向不遠處那個侮辱自己的野小子衝去。整個部落里,除了阿思藍,沒有人可能勝過自己手中的彎弓。他調整著馬速,盡量讓身體與戰馬起伏的節奏協調,二百五十步,二百步,一百五十步,蘇啜附離取弓,搭箭,看到了勝利在向自己微笑。
角弓傳來溫潤的感覺讓李旭心裡一片空明,被欺騙被愚弄后的憤怒,被辜負被出賣后的絕望,全部被那一瞬間的沉靜所消融。他沒有策動戰馬,急奔而射不是他的強項。他需要靜靜地等,等屬於自己的機會送上門來。
「那漢家小子沒動!」蘇啜附離愣了一下,旋即心裡湧起一陣輕鬆。一百步左右射靜靶,從十七歲以後他就沒有失過準頭。「這是你自己找死!」蘇啜附離咬著牙,配合著馬蹄的韻律拉開了弓弦。
「嗖!」一道急掠而過的電光扼住所有人的呼吸。
一百三十步外,蘇啜附離的戰馬高高跳起,悲嘶一聲,將主人甩了出去。「嗖!」失去準頭的羽箭從蘇啜附離的弓弦上脫出,直衝雲霄。
李旭收弓,策馬,抽刀,旋風般向跌落在塵埃中的蘇啜附離捲去。中原角弓最大的優點在於它的力道,當初射斥候頭目,徐大眼就曾經指點過他這一手。為了保證準頭,今天他選擇了對方戰馬的脖頸。「射人先射馬!」九叔傳授的歌訣中,清晰地寫明了無數中原戰士用生命換回來的經驗。
額托長老緊緊地閉上了眼睛,蘇啜附離完了,被摔了個暈頭轉向的他沒有任何機會逃脫對手的彎刀。除非有人不顧一切衝上前攔住李旭的戰馬,但那個破壞草原規矩的人,隨後將被綁在馬背後活活拖死。
預料中的血腥味道和慘叫聲並沒有傳過來,代之的是一陣紛亂嘈雜。額托長老艱難地睜開雙眼,看見李旭站在地面上,彎刀死死壓住了蘇啜附離的脖頸。擒而不殺,這是對決鬥失敗者更大的侮辱。從此之後,蘇啜附離的身份就是戰勝者的奴隸,按草原規則,除非主人開恩允許其家人以財物贖回,否則他將永遠無法擺脫奴隸身份。
「我不是懦夫!你才是!」李旭把彎刀架在蘇啜附離的脖頸上,靜靜地說道。蘇啜附離雙目緊閉,整個人被羞辱折磨成了血紅色,卻鼓不起勇氣用自己的脖頸去撞彎刀的鋒刃。
「額托長老,我可以不可以用自己的奴隸向貴部換一個人?」李旭收起彎刀,沖著老額託大聲喊。這是草原規則,他知道額托長老無法拒絕。
「陶闊脫絲是族長的女兒,不是奴隸。」老狐狸額托答非所問。
「這關陶闊脫絲什麼事?」一些不明白事情緣由的牧人小聲打聽。以李旭的身份和蘇啜附離決鬥,這顯然是違反部族規矩的行為。但為什麼額托長老不制止他?西爾族長為什麼躲在大帳里不肯出來?負責維持部落秩序的武士們呢,為什麼他們看向李旭的目光充滿了同情?
「是阿史那家族向西爾族長家提親!」一個多少知道些底細的人壓低了嗓子回答。今天的事情恐怕不好收場,族長的弟弟遭受了羞辱,如果對方不是聖狼侍衛,這會兒估計已經有半個部族的武士挺身捍衛族長家的尊嚴。
晚風涼涼的,吹透人背後的冷汗。
獵鹿(十九)
「我要用蘇啜附離換阿芸,額托長老,這筆交易可否做得!」李旭冷笑著問。他感覺到了一絲報復的快意,儘管這快意如刀子般捅得他遍體鱗傷。
「阿芸是你自己的奴隸,你想放了她隨時……托長老萬萬沒想到李旭費了這麼大周章,豁出性命不要只是為了一名女奴,一時沒反應過來,脫口答道。
「他只是為了一個女奴和蘇啜附離決鬥!」牧人們低聲議論著,臉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神色。
「為了一個女奴連命都不想要了!」有人輕輕捶打著胸口說道,他心裡還在後怕,如果方才不是蘇啜附離大意,此時那個異族少年早就身首異處。草原戰士的彎刀揮下來可不像少年人那麼慈悲,他們習慣於不給對方留下任何報復的機會。
「從今天起,阿芸不再是任何人的奴隸。她想在部落中住多久,都是你們的客人。想離開,你們不能攔阻!」李旭用力推了蘇啜附離一把,後者如失去了魂魄般晃了晃,跌跌撞撞向前衝去。
「成交!」額托長老一把扶住蘇啜附離,帶著幾分惱怒回答道。
「額托長老且慢,我忘了問,你是代替整個蘇啜部回答我,還是僅僅代表你自己?」李旭手按刀柄向前踏了一步,笑著追問。徐大眼曾經說過,如果你想算計別人,就千萬別讓人猜到你的下一步。既然已經和額托長老等人將面子撕破,他不介意把雙方關係弄得更僵一些。
這小子太過分了,自己的部落雖然對眼前這個小子有所虧欠,但此人也不應該一而再,再而三地懷疑蘇啜部的信譽!額托長老惱羞成怒,欲以長老身份給李旭一些教訓。他以探詢的目光向周圍掃去,卻看到舍脫部的哥撒那,必識部的侯曲利等人紛紛將頭轉向了別處。
「長生天聽見了蘇啜部長老額托的回答,阿芸不再是任何人的奴隸,她是蘇啜部的客人。」額托長老鐵青著臉,重複了一遍自己的承諾。說完,攙扶著失魂落魄的蘇啜附離,慢慢走向中央大帳。一瞬間,他和蘇啜附離都好像蒼老了許多,背影佝僂著,腳步看上去也有些跌跌撞撞。
「李旭感謝額托長老的慷慨!明天一早,我會向大夥告別!」少年人沖著額托的背影拱了拱手,轉身走向了自己的戰馬。
「主人!」女婢阿芸的哭聲在人群中響了起來。剛才那一幕,她完完全全看到了眼裡。夢寐以求的幸福突然從天而降,讓她徹底迷失了自我。
「除了你自己,沒有人是你的主人!」李旭帶住馬韁繩,俯身向阿芸伸出了右手。
阿芸羞羞地笑了笑,擦了把淚,將手放在了面前那隻溫暖的手掌中。李旭用力一拉,將阿芸扯上馬背。黑風「稀溜溜」發出一聲長嘯,撒開四蹄向前衝去。
「這混小子!」阿思藍等人搖著頭,讓出一條通道。這樣的結局也好,雙方都不至於受傷太重。作為身負保護部落職責的武士,他們也不必太過為難。
少女阿芸如乘雲駕霧般坐在李旭胸前,濃烈的男子漢氣息從身後傳來,熏得她透不過氣。這是一種幸福窒息,但是,阿芸不敢奢求它能持續太久。
身後的少年人是一頭離群的狼王,總有一天他回找到自己的群落。有幸運的人會陪著他看日出雪落,但那個人絕對不應該是自己。鼻翼間深深地呼吸了幾下,阿芸滿足地想。他有很長的路要走,一個好女人不應該成為他的負累。
她慢慢地抬起了黑寶石般的大眼睛,看了看李旭那稚嫩的,剛剛長出少許絡腮軟須的面孔,笑了笑,低聲說道:「陶闊脫絲要你今晚在帳篷里等她!」
「陶闊脫絲!」李旭夢囈般重複,已經麻木的心臟些許回復了一點兒溫暖。「我知道她不會辜負我」,少年微笑著,兩行清淚終於衝破眼眶,順著腮邊緩緩流了下來。
陡然發生了這麼大變故,有間貨棧早已閉門謝客。張季、王可望兩個心急火燎地盼到了李旭返回,怯生生上前詢問今後的去留。
「你們儘管放心,蘇啜部指望著用貨棧吸引周邊部落,所以沒人會找你們的麻煩!貨棧請阿芸做掌柜,你們兩個做夥計。賺了錢大家分,我那一份交給商隊帶回易縣老家去。」李旭的頭腦清楚,條理清晰地安排道。
當起身衝進中央大帳的剎那,李旭已經不是原來那個懵懂少年。楊夫子、徐大眼、孫九、銅匠,眾人的教導從那時起慢慢開始融入他的血脈。
貨棧帶來的好處顯而易見,蘇啜西爾和額托等人再憤怒,也不會自己去砍自己的腳後跟。所以張季和王可望可以平平安安躲在部落里逃兵役,沒有必要為將來擔心。眼下唯一可供蘇啜附離等人發泄憤怒的就是阿芸,她無依無靠,又和自己的關係非常近。但今天自己已經逼得額托長老當眾承認阿芸為部落的客人,出於維護部落尊嚴的目的,長老們也不會讓阿芸受到什麼威脅。
李旭冷靜地思考著,一步步安排好自己和貨棧的未來。去年賺到的錢已經有一部分託付張三叔帶回了中原,剩下一些屬於徐大眼和他兩人的貴重之物,剛好可以揀出幾件來路上應急。屬於自己名下的牛羊、馬匹等牲畜一直混在部落的公產中由牧奴放養,自己走後,這些牲畜應該能為阿芸、張季、王可望提供充足的飲食……
在少年曾經的夢中,有一天將趕著成群的牛羊、馬匹,帶著自己的妻子衣錦還鄉。李旭沖著自己漸漸飄散的背影笑了笑,緩緩合上了賬本。
帳篷外,響起了一連串的腳步聲。隨著阿芸熱情的招呼,杜爾、阿思藍、侯曲利、哥撒那等人陸續走了進來。
「去舍脫部吧,我的幾個妹妹隨你挑!」哥撒那的性子最為直率,扯著嗓子大叫道。中央大帳內發生的一切已經通過武士們的口傳到了他的耳朵,哥撒那對於長老們的選擇也不滿到了極點。
「嗨,那彌葉這老傢伙……識部的侯曲利不斷搖頭。「突厥人有數十萬大軍,但白天鵝的子孫未必沒自保能力。草原這麼大,難道那二十萬狼騎就閑著沒事,天天追著咱們的馬蹄跑么?」
大夥紛紛表達著自己的憤慨,卻都拿不出什麼好辦法。他們都是各部落中數得著的勇士,但能給予李旭的支持卻極為有限。?族自古以長老會為尊,即便是族長本人,也沒權否定長老們的公議。
發泄了一會兒,杜爾低聲建議道:「附離,要不你等徐賢者回來。他智慧過人,說不定能拿出什麼好辦法!」
「你沒發現,最近幾次都是蘇啜附離一個人回來,茂功兄總是被留在軍中么?」李旭搖搖頭,低聲回答。他本來一直以為徐大眼在外邊遲遲不歸,是因為想逃避和娥茹的感情。現在細想起來,這種安排未必沒有防止自己和徐大眼的勢力坐大,進而威脅到部落安全的考慮。
一天之內從眾人矚目的高峰跌到人生的低谷,讓他對部落中所有的一切本能地感到懷疑。杜爾等人知道他心情不好,所以也不久坐。說了些今後再見的話,各自留下了一份禮物后,紛紛起身告辭。
「等將來你心情好了,別忘了到月牙湖邊來看看大家!」哥撒那用力抱了抱李旭,低聲叮囑。第一次見到李旭時,對方比他矮了兩頭。如今,這個漢家少年已經頂到了他的鼻子間上。就憑這副骨頭架子,此人將來也是個了不起的豪傑。為了幾根碎骨頭趕走一頭豹子,哥撒那相信,蘇啜部的長老們總有一天會後悔他們今天所做出的選擇。
「我家牧奴多,牛羊、馬匹可以拿過來一塊放。每年的羊肉、牛奶還有春天的小崽子,少不了你們的!」杜爾揮了揮空蕩蕩的衣袖,沖著張季和王可望兩人叮囑。李旭托他照顧貨棧中留下的三人,憑藉家族的實力,杜爾相信自己能完成朋友的囑託。
「你今天那箭夠準的。下次與人交手時千萬記住了,箭離手后立刻俯身馬側,這樣,萬一射不中對手,你還有機會射下一次!」侯曲利拍了拍李旭的肩膀,低聲叮囑。雙方交情雖然不深,他卻非常佩服李旭磊落的性格。
阿思藍走在眾人最後,臨出帳門前,從髮辮間解下一串銀鈴,放在了李旭手裡:「咱們營地的柵欄年久失修,前天巴熱阿家的公牛發了瘋,居然把西南角上撞塌了一大片。我今晚還得帶人巡夜,就不陪你喝酒了。你們中原人喜歡銀子,這個鈴鐺送你。哪天想起來,別忘了你在草原上的兄弟!」
「這可不行!」李旭大聲推辭。剛要替阿思藍將銀鈴掛回頭上去,卻猛然從對方的目光中看到了幾分狡猾的味道。
「謝謝阿思藍大哥!」阿芸搶上前,替李旭回答。巴熱阿家的公牛發瘋,原本不關附離大人的事。但今天晚上,卻不得不說那頭公牛發瘋發得及時。
李旭的心暖暖的,握著阿思藍的銀鈴坐回了火堆旁。善解人意的阿芸送上羊肉、點心和奶茶后,就拉著張、王兩兄弟退了出去。此刻帳篷里就剩下了他一個人,跳動的火焰里,大半年來發生的一切又慢慢回到了眼前。
牧歌一般的寧靜日子,酣暢淋漓的豪飲,危難之中的彼此照顧,還有血腥的殺戮,生死友誼,一切一切,就像夢一般從眼前飄散。
冷靜下來后,李旭知道自己並不恨牧人們的無情。老實地講,在蘇啜部的數個月來,他受到的照顧頗多。大多時候,他在心裡已經把此地當作了自己的另一個家。如果不是今天發生了陶闊脫絲這件事,他甚至希望把父母接來,永遠在這裡住下去。
這裡沒有貪官,沒有稅吏,牧人們的行為雖然粗魯,但對自己的族人心腸卻不壞。幾個朋友各自有各自的性格,每個人不同,但彼此之間相處得很投緣。特別是杜爾和阿思藍兩個,他們可以說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李旭握了握手中銀鈴,感受到蘊藏在其間的溫暖與真誠。
銀鈴中有一個紙條,已經被他用刀尖挑出來,放在炭火上燒成了灰燼。那拙劣的筆跡肯定出自杜爾之手,『豁、平安!』,為數不多了幾個漢字還是夏天時李旭親手所教。杜爾在紙上清楚地畫出了被公牛撞壞的柵欄所在位置,柵欄另一側,畫了幾個離開的武士。豁口外,一匹馬馱著兩個小人奔向遠方。
遠方,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城牆,這是杜爾心內對中原的全部概念。
「居然沒騙過你們!」李旭翻檢著朋友們送的臨別禮物,臉上露出了幾分笑容。杜爾和阿思藍送的另一份禮物裡邊塞滿了肉乾和乳酪,足夠兩個人路上消耗。作為蘇啜部的武士,他們無力推翻長老們的決定。作為好朋友,他們卻希望李旭能夠獲得屬於他自己的幸福。
秋風從帳篷的縫隙中吹來,炭盆里的火焰跳暗了暗,緊跟著冒出一股幽藍。李旭的心猛然一緊,快速把頭轉向了門邊。他知道誰來了,他壓抑著自己的劇烈的心跳站了起來。只有陶闊脫絲的腳步是這樣悄無聲息,帳篷被鑽了無數次,只有這次李旭心中充滿了期待。
陶闊脫絲的身影輕輕地飄了進來,撲進李旭的懷中。李旭感覺到了胸口的濕潤,感覺到了少女肩膀的抽動,他的手臂再度用力緊了緊,彷彿抱著的是無價珍寶。
這就是他的無價珍寶,無人能奪走,漫天神佛也不能。鬆開雙臂,他用大手輕輕擦去陶闊脫絲臉上的眼淚,低聲說道:「別哭,我們馬上就走。跟我一起回中原去,做我的妻子。」
陶闊脫絲輕輕抬起了頭,紅腫的雙眼中剎那間寫滿了笑意。她知道附離會帶自己走,知道這個漢人伢子不會忘記對自己的承諾。慢慢後退了幾步,她笑著解開了自己頭上的銀飾,瀑布般的長發瞬間飄落下來,映著身邊的火光,再一次耀花李旭的雙眼。
「我會保護你一輩子,我攢了一些錢,還有一張好弓,一把好刀!」李旭看著少女在自己面前輕輕轉身,裙發飛揚。「柵欄的西南角有個豁口,我們從那裡走,誰也不會驚動!」
突然,他的聲音停住了,呼吸剎那間變得極其粗重。火光中,精靈一般舞動著的陶闊脫絲解開了絲絛。
火光中,陶闊脫絲的身體就像雲中仙子一樣聖潔。李旭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幾步,心中里除了少女外,所有理智都飛到了天外。他感到心頭有一把火在燒,感到濕熱的脈搏中洶湧澎湃的衝動。他的手指本能地伸向前……
陶闊脫絲微笑著,拉住李旭的手。這一刻,她已經等了好久,好久。兩個年輕人的身體都顫慄了起來,幸福的熏眩潮水般吞沒了整個帳篷。
李旭低下頭去,貪婪地吻向那張無數次走進他睡夢中的面孔。什麼聖人教誨,什麼良家門風,他統統不再想管。如果自己早就放棄心中的固執與陶闊脫絲比翼雙飛,長老們今天根本不可能將陶闊脫絲獻出去。
幸福伸手可得,他不想再讓自己後悔。
「我們走,回,回中原!」李旭一邊瘋狂吻著陶闊脫絲的面頰,喃喃道。嘴唇處的幸福溫潤,此外,還附帶著一絲微微咸。
是眼淚,理智慢慢地順著鹹味傳遍全身,李旭的身體也慢慢開始僵硬。他愣住了,不解地張開了雙眼,看見陶闊脫絲晶瑩的淚水,一滴,一滴,從紅腫的眼皮下慢慢滾落。
「附離!」陶闊脫絲雙手死死攬住李旭的脖頸,吹氣如火。
「我們走,馬上走!」李旭用力打了自己一巴掌,大聲說道。不能在帳篷里耽誤太多時間,走得越遲,被長老們發覺的風險越大。
「附離,我是西爾族長的女兒。」陶闊脫絲吊在李旭的胸前,聲音低不可聞,卻字字猶如驚雷。
「我把自己給你,但我,我畢竟是族長的女兒!突厥人,突厥人有二十萬大軍」抽泣聲聲如刀,刀刀切割著李旭的心臟。心中最後一點火焰被眼淚澆熄,李旭放開了手,感覺到了秋夜徹骨地寒。
「附離,抱我!」陶闊脫絲流著淚,低聲祈求。
李旭抱起陶闊脫絲,緩緩走向了帳角的氈塌。臂彎間的身體軟軟地貼在他的胸口上,彷彿整個人都已經融化。他輕輕地將少女放在氈塌上,貪婪的目光再度掠過。突然,他笑了笑,用繡花毛毯裹住了陶闊脫絲的全身。
「附離!」陶闊脫絲的身體猛然僵硬,哽咽著哭出了聲音。
「阿史那家族世代與中原聯姻,如果你跟了我,就不能嫁入突厥王族。否則,只會給你的族人帶來災難!」李旭像一頭受傷的野獸般喘息著說道,萬般艱難地站直了身軀。
盡量不看陶闊脫絲那如花容顏,他從帳壁上取下刀,掛在了自己腰間。拎起藏滿財物和吃食的包裹,搭在了自己肩頭。「我有刀,有弓,可以保護你一輩子。如果你決定跟我走……旭回頭,俯身,再度吻上了陶闊脫絲的前額。「我在帳篷外邊等你,阿芸已經為咱們備好了馬!」
說完,他微笑著挺直腰身,邁動雙腿,把炭火和少女的抽泣聲留在了身後。
氈帳外,夜已經深了,水一般的星光從頭上照下來,照亮整個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