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盛唐煙雲》(25)
英魂(一上)
封常清回京師的路才走了一半兒,戰敗的消息已經傳回了長安。大唐天子李隆基暴怒,下旨剝奪封常清所有職位和爵位,勒令他以白衣之身,回軍中輔佐高仙芝,帶罪立功。至於封常清的所上的敵我兩方情勢分析,則被當做狡辯之言,一概忽略。
李隆基這回是真急紅了眼,再顧不上什麼顏面不顏面。直接命令兵部,不惜一切代價,傳令給安西、河西、大宛等地,所有領軍將佐,看到命令后立即回師勤王,否則,將以通敵罪論處!同時,命令郭子儀和李光弼放棄對河北的窺視,星夜兼程趕赴長安,與左右龍虎軍一道,拱衛京師。
形勢危如累卵,太子李亨和楊國忠兩個也顧不上再暗中較勁兒,立即將聖旨謄抄多份,重金招募勇士,冒著早春的嚴寒將其送往邊鎮各地。派遣的人手多了,總有能躲過暴風大雪的幸運兒。三月初,終於有個衣衫不整,精疲力竭信使,在侍衛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沖入了大宛都督府。「聖旨,安祿山、史思明二人叛亂,為禍中原。詔令大宛都督王洵,火速領麾下精銳回師勤王!」
「什麼?!」宛如沸油中掉入了一滴冰水,正在都督府中議事的眾將們立刻炸了鍋。最近一年多來,大夥盼星星、盼月亮般盼著朝廷派遣援軍,一鼓作氣將大食人趕出西域,並且為此做了充足的準備。誰料竟盼來了這樣一個結果!
「是哪個王八蛋給陛下出的主意,難道中原的兵將都死絕種了么?!」宇文至性子最為激烈,發作起來便不管不顧,第一個衝到信使面前大聲質疑。
「安祿山的實力再強,不過是區區三鎮。朝廷手中有徑源軍,有左右龍武軍。大不了,再把河西軍抽調回去平叛,也足夠了。何必千里迢迢跑大宛來傳令?即便道路通暢,我等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啊!」對於朝廷的決定,宋武也非常不理解,只是態度比宇文至稍微恭謹了些,質問的語氣一樣很強烈。
距離長安路途太遠,又因為風雪的緣故,一年當中,至少四個半月與後方聯繫斷絕,此刻大宛都督府眾將根本不清楚時局究竟崩壞的什麼地步,紛紛上前表達自己的憤怒。性子急者說著說著,便忍不住破口大罵,說朝廷中有奸賊當道,視兩代安西軍將士灑下的熱血於不顧。性子謹慎者,如沙千里和黃萬山,則互相使了個眼色,一左一右,突然上前將信使死死按住,同時厲聲喝道:「哪裡來的姦細,居然膽敢假傳軍令。你當我們都沒長著眼睛么?」
信使帶來的親衛都留在了門口,發現情況不對,想入內搶人,卻被万俟玉薤和王十三兩個三拳兩腳打翻在地,把刀刃往脖子上一按,就準備殺人滅口。那信使被嚇得魂飛天外,一邊奮力掙扎,一邊大聲叫嚷:「不是假冒,不是假冒。我真的是從長安趕過來的。我身上,我身上除了聖旨之外,還有宇文侍郎和宋中書的親筆信。還有一封信,是周嘯風周都督親筆寫的,托我捎給王都督!我在半路上遇到了他。虧得他派遣嚮導帶路,才沒葬身於暴風雪中。」
三個名字一報,身份立刻得到了證明。大食人即便再有手段,也不可能同時仿冒得了戶部侍郎宇文德、中書舍人宋昱和疏勒大都督周嘯風三人手跡。況且王洵身邊,還有宇文德和宋昱兩人的親弟弟在場。
沙千里和黃萬山卻不肯鬆手,抬起頭來,以目光徵求王洵的意見。只要後者給個稍稍明白些的暗示,立刻就讓信使及其隨從自人間蒸發。王洵現在也是心亂如麻,撫著額頭髮了好一會兒傻,才擺擺手,精疲力竭地吩咐,「別難為他。讓他先把幾封信呈上來,咱們好驗明真偽!」
「是,是,王都督明鑒!」身處虎狼之穴,信使絲毫不敢有怨言,連聲答應著,從破爛的衣衫中,摸出了三封散發著汗臭味道的信,雙手逞到了王洵眼前。
信的封口,都用火漆粘著。王洵見其中兩封信的收信人不是自己,便將其推給了宇文至和宋武,自己只打開第三封。
「這個時候了,還分什麼你我!」宇文至和宋武急得直跺腳,拆開屬於自己的那封信,直接攤開在了帥案上。「大夥都看看,裡邊也許有咱們需要的內容!」
「也好!」王洵在六神無主的情況下,最是從善如流,把屬於自己的那封也攤開,與前兩封放在了一排。「大夥都別客氣了。事情緊急,咱們顧不了太多!」
聞聽此言,眾將也顧不得避嫌,紛紛圍攏上前,舉目掃視。看筆跡,這三封信的確分別為宇文德、宋昱和周嘯風三人所寫。其中宇文德的話語最為急切,用幾近哀求的口吻,敦促自家弟弟宇文至,一定要說動王洵領兵回京,保護聖駕的安全。宋昱的信則委婉了許多,先約略說明了眼下中原地局勢。然後以「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為由頭,請宋武勸說王洵早做決斷。暫時放棄大宛,日後還有機會再奪回來。一旦中原局勢繼續糜爛下去,恐怕大宛都督府也就成了無根之萍,早晚會毀於突如其來的風暴。
第三封信,是周嘯風匆忙所寫。他坦率的告訴王洵,叛軍已經快打到了潼關之下,長安城危在旦夕。安西軍大部分兵馬都奉命東返,前去拱衛京師。如今還留在疏勒的,已經不足五千。所以王洵無論是決定奉旨班師,放棄大宛。還是準備無視朝廷的亂命,繼續與大食人周旋。都需要仔細考慮後方安危。國與國之間,沒有永遠的盟友。聞聽中原動蕩,先前對大唐唯唯諾諾的回紇人、羌人、吐蕃人,甚至王洵熟識的樓蘭人,都可能會趁火打劫。而留在疏勒的區區數千安西軍,自保尚不暇,短時間內,不可能再給予大宛方面任何支持。
換句話說,如今的大宛都督府,已經徹底成了一支孤軍。只要回紇人將蔥嶺一線的通道切斷,大夥就要四面受敵!
「怎麼會這樣?!」看完了信,眾將面面相覷。「大唐,大唐……」
大唐國運,去年分明還如日中天來著!在場人中,面色最難看的頂數麥爾祖德、阿里依和馬寶玉三個。前者整個家族的榮辱,都依附在王洵身上。而後兩者,則相當於被扣在大宛軍中的高級囚犯,如果想避免今天的消息走漏到大食那邊,王洵此刻的最佳選擇,就是殺人滅口。
然而王洵眼下卻沒時間顧及到這三個人的想法,皺著眉頭思索了好一會,突然低聲向信使詢問:「你來之前,叛軍究竟打到了什麼位置?封帥呢,按周將軍所言,他不是跟高帥合兵一處了么?怎麼還頂不住安祿山?!你仔細跟我說說,把你知道的全告訴我!」
按常理,對方奉皇命而來,既然身份確認無誤,就應該被引到上座。王洵若是想打聽消息,就得把態度放端正些,而不是以命令的口吻。可眼下,雙方誰也顧不得這些繁文縟節。特別是信使,因為不敢確定王洵會不會奉詔,聲音都嚇得變了調子,「下官,下官,下官奉命前來傳旨之前,只是龍武軍中的一個校尉。從沒,從沒上過戰場,對,對武事並不太清楚……」
「誰要你說這些。你只是說說你知道情況!」王洵被繞得心煩意亂,拍打著桌案催促。
「下官,下官不敢,不敢亂……」信使的話愈發啰嗦,身體在疲憊和恐懼的雙重打擊下搖搖晃晃。
「叫你說,你就說。」王洵皺了皺眉,不怒自威,「來人,給他搬張胡床,順便拿些葡萄酒暖暖身子。還有外邊的隨從,也每人先發一罈子葡萄酒,兩塊肉脯。你放心,我即便不奉詔,也不會把你怎麼樣!」
「是,是!」得到了王洵的承諾,信使的心終於安定了些,理了理思路,低聲陳述,「我在京師聽人議論,說安祿山起兵突然,朝廷開始根本不信他會造反,所以絲毫沒有防備。待叛軍都快過黃河了,才倉促派封矮,不,不不,封節度去河南募兵抵抗。卻又怕,怕封,怕封節度跟安祿山有交情,不肯把地方上兵馬完全交給他。另派了畢思琛去駐守洛陽,順道監視封常清。然後,封節度就敗了,畢思琛乾脆投降了安祿山,把朝廷撥付的五萬大軍,也當做了見面禮。然後,安祿山就高歌猛進,多虧了河北的顏家父子突然起兵,在背後絆了他一下,要不然,要不然……」
他此刻又累又怕,一番話說得毫無條理可言。但王洵等人,還是聽了個大概。又想讓人抵擋叛軍,又不給予完全的信任,甚至連合格的武將和士兵都不給,也難怪封帥無力回天了。只是這樣一來,局面將愈發難以收拾。兵家最忌諱的就是添油戰術,封常清,高仙芝、哥舒翰,三個人都帶領著一支兵馬,三個人誰單拿出來,都不足以擋住安祿山。朝庭不讓三人合兵一處,卻自己主動一點點把本錢往裡搭,這支兵馬打光了再上另外一支,最後只會輸得血本無歸。
稍微粗通軍略的人,都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聽完了信使的粗略介紹,大宛都督府眾將個個臉色青黑,實在不敢恭維朝廷的一系列決策。半晌之後,黃萬山皺著眉頭,低聲詢問,「顏家父子起兵之後,朝廷派援軍了么?你來之前,可曾有河北的消息!「
「派了,但是沒能趕到,顏家父子就被史思明所敗。」信使身體猛然一僵,脊背瞬間變得筆挺,「顏季明被史朝義所殺,顏杲卿被押到洛陽。據說安祿山打算勸他投降,卻被他當面痛罵。惱羞成怒,就親手割下了他的舌頭。可他還是用手沾著自己的血,在地上寫字斥責安祿山。安祿山又剁了他的雙手,他便用腳繼續寫。直到最後被亂刃分屍!」
英魂(一下)
「嘶!」眾將頓覺渾身上下凜然生寒。一半為顏杲卿的硬氣,另外一半兒卻是為了安祿山的殘暴。在眾將的潛意識裡,只有化外蠻夷,才有慢慢地將俘虜折磨致死的癖好。作為禮儀之邦的大唐,絕不會這樣干!而現在,比起安祿山來,那些喜歡將俘虜變賣為奴隸的大食人,簡直都成了謙謙君子。
這種感覺非常不好受,尤其是當著麥爾祖德、馬寶玉等「蠻夷」的面兒。「突厥胡種就是突厥胡種,即便做了大唐的官,依舊野性難改。」宇文至最愛面子,第一個點明安祿山的血統。
「就是,皇帝陛下居然一直認為,胡人心眼實誠。」有人低聲附和,發泄多年來積蓄的不滿。
「是李林甫那廝花言巧語蒙蔽的皇上。並非皇上自己偏心!」有人卻心中兀自念著臣子之禮,迫不及待地替李隆基辯解。
這話其實也不算冤枉了李林甫。在他為首輔的十數年裡,提拔重用的全是安祿山、史思明、哥舒翰等異族武將。這樣做,一則是因為安祿山等人在朝內根基比較淺,容易被他控制。二來異族武將也的確知恩圖報,得到了好處后,必會想方設法給李林甫送一份厚禮。每次交易,買賣雙方都能皆大歡喜。只是邊鎮節度尾大不掉的禍根,從那時就已經埋下,並且越長越壯。直到今天,安祿山和史思明叛軍一路勢如破竹般打到潼關之外。
這場災難,與其是說是因為楊國忠兄妹專權誤國,逼人太甚而起,不如說是楊國忠昏庸無能,未及時收拾好前任留下的爛攤子。可眼下議論這些都沒有用,特別是在當事人李林甫已經死去多年的時候。
「都安靜一下!」王洵重重敲了下帥案,以前所未有的嚴肅姿態,制止了眾將的喧囂。「給欽差大人把酒斟滿,暖暖身子。您慢慢喝,這酒比較烈,別喝得太急!」
最後半句話,是沖著信使說的。令對方握酒盞的手哆嗦了一下,差點沒灑在髒兮兮的前大襟上,「沒,沒事。我,我的確餓得狠了。多謝,多謝大都督關心!」
「我還有話需要問你!你不能喝醉了!」王洵皺了下眉頭,強壓住心中的難過強調。顏季明曾經給他有過數面之緣,彼此之間的印象都非常好。誰曾料到,世事無常,這麼快,雙方便永無再見之機,「顏杲卿父子起兵后,朝廷應該有一段緩衝時間調整部署。封帥和高帥都是知兵之人,照理應該將軍情如實上奏給陛下,然後由兵部再拿出個更合理的反擊方案來才對。怎麼居然讓叛軍再一次得了手?那一個半月,朝廷里都忙著幹什麼?」
「忙著,忙著?」欽差放下酒盞,臉色不知是因為慚愧,還是因為酒氣上涌,變得殷紅如血,「下官的職位低,對上頭的事情不太清楚。那些日子,只是見京師里張燈結綵,慶賀安祿山後路被抄。封矮,封節度好像給陛下上過一回書,陳述用兵方略。但被陛下當堂駁回了。據說是因為驃騎大將軍高力士私底下跟皇上說了些什麼話。但高驃騎具體怎麼說的,下官沒敢打聽!」
當然是不想讓封常清再立新功了!誰都知道,封常清最近兩年,跟太監們關係處得很僵。可高力士也不看看形勢已經到了什麼地步?居然還光顧著拖封常清後腿!這些太監們,莫非身體殘缺了,心也殘缺了么?!
「戰敗之後呢,朝廷如何處置封帥?!」宇文至更關心的是封常清的個人安危,走到欽差面前,急切地追問。
「朝廷奪了封,封帥的爵!」意識到這裡的人對封常清都十分尊重,信使不敢再稱呼後者的諢號,「削職為民!勒令封節度去高節度帳下戴罪立功。但末將覺得陛下只是一時憤怒,待怒氣平息之後,應該明白,封節度已經儘力了。」
「希望如此!否則,休怪我等……」宇文至輕輕撇嘴。因為當年的牢獄之災,他對大唐朝廷一直心懷不滿。對於朝中文武百官,也是鄙夷的多,佩服的少。唯獨對於將自己留在身邊,當做種子培養的封常清,既敬又畏。不容別人施以半點兒傷害。
「先別胡扯。」王洵將面孔轉向宇文至,厲聲喝止。「正是需要安西軍出力之時,朝廷應該不會拿封帥怎麼樣!高仙芝呢,朝廷吃了這次虧之後,准許他跟哥舒翰合兵了么?」
「沒。至少在卑職出發時,沒聽說過。好像,好像朝廷命令高仙芝帶領殘兵,在關外擇地紮營,與哥舒翰互為犄角。不過那已經是兩個多月前的事情了,卑職在路上趕得匆忙,沒過多打聽長安那邊的情況!」
兩個多月前的事情,如果朝廷依舊對武將們嚴加提防的話,恐怕潼關城早就被安祿山打下十七八次了!王洵心中暗暗嘆氣,卻無力改變已經發生的事實。想了想,繼續問道:「道路情況怎麼樣?我指的是翻越蔥嶺那段兒?!其他的,你不用說。」
「非常差!」欽差狠狠的喝了一大口酒,彷彿要把沿途所遭受的苦難,全用酒水溶解掉一般,「路上全是冰。稍不留神,就會掉下懸崖。我出發時帶了三十名護衛,走到疏勒,還剩了二十四個。結果等過了蔥嶺,就剩門外這幾個了!」
用手指了指在門口吃酒壓驚的侍衛,他繼續補充,「嚮導是周將軍麾下的老斥候,也都死在了半路上。虧得最後一段路是下坡,我等用腰帶互相牽著,一步步往山外蹭……」
「我知道了!」王洵沉聲打斷。蔥嶺一帶的道路他當年走過,對沿途的危險記憶猶新。當時是秋末,路上還沒結冰。如今西域卻只能算春初,連視金錢甚於生命的商販都沒敢上路。貿然帶著大軍回師,恐怕沒等到疏勒,兵馬就會折損近半!
「我們沒必要奉這種亂命。這麼遠的路,即便趕回去,也得是秋天了。該打的仗,估計早打完了!」只要封常清本人沒事兒,宇文至才懶得理睬長安城落不落在叛軍之手呢!安祿山那廝名聲雖然差,做了皇帝,卻未必比當今聖上更昏庸。至少他比後者更年青,更有進取心。
「我們的確是遠水難解近渴。況且大夥費盡心血才開闢出眼下的大好局面,一旦撤走,恐怕再也無法回來了!」見王洵有奉命回師的意思,沙千里也低聲勸諫。
「是啊,咱們不過才區區數千兵馬。趕回去了,能起到什麼作用?!」持同樣態度的還有方子陵,他也不贊成放棄腳下的大好河山。「欽差大人不是說么,叛軍有二十餘萬,朝廷那邊,幾支兵馬加在一起,也是三十餘萬。安西、河西,還有大批精銳星夜奔赴長安!」
「可萬一長安有失,你我豈能獨善其身?!」宋武急得直跺腳,大聲駁斥宇文至等人的意見。
「你我畢竟是中原人,那邊才是咱們的家!這邊,咱們只是一群客人!」朱五一意見傾向於宋武,並且考慮問題的角度更為實際。
「咱們怎麼能算過客?多少弟兄,把家都安在了這裡!」沙千里轉過頭,大聲反駁。「包括你老朱,不也在這兒娶了妻,置了地么?」
他的話同樣非常在理兒。近一年多來隨著大宛都督府連戰皆勝,將士們在當地百姓心目的地位也如日中天。為了日後的前程著想,當地名門望族,都趕著托媒人,與大宛都督府的中高級將領聯姻。而那些地位普通的商人、牧場主,則眼巴巴看著安西軍的旅率、隊正,希望自家女兒能得到對方的垂青。
很多曾經被賣做奴隸的老兵,在中原已經沒了家。重新振作起來之後,便也娶了當地女子續弦,準備開始全新的生活。可以說,眼下的大宛都督府將士,已經把根扎了下去,跟當地人血脈相連。如果王洵執意要撤走的話,不知多少人又要被逼到妻離子散的悲慘境地。
進退兩難。最近兩年時間一直意氣風發的王洵,再度成了囚籠里的困獸,望著命運的柵欄,不甘心來回盤旋。
眾人的爭論聲卻越來越大,聲聲如刀,割得他心臟淋漓滴血。
「我的家也在長安。你們能不能先靜一下?!」終於,他的忍受力到了極限,啞著嗓子祈求。聲音聽起來如同哀告,卻令聞者無不肅然。
大夥都太急於做出選擇了,誰也沒想到眼下都督大人肩頭所承受的壓力到底又多重?他畢竟才二十齣頭,骨子裡還帶著稚嫩。讓他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便做出令各方面都滿意的決定,不是太過分,太難為人了么?
「我的家,就在長安城中。你們知道不?知道不?」王洵用力踱著步,來到欽差面前,搶過酒盞,一飲而盡。「三年了,都快三年了。我一直沒回去過。我離開前答應過她們,這輩子好好保護她們,現在呢,我卻連她們的音訊都沒有。都沒有……」
欽差尷尬地站起身,不知道是否該迴避。在他心目中,能坐鎮一方的諸侯,皆是泰山崩於面前都不變色的主。誰曾料想,年青的大宛都督,居然會當眾失態?!居然會連強裝鎮定的能力都不具備?!
那悲鳴一般的聲音,令眾將領愈發感覺負疚。沙千里第一個走上前,輕輕拉住王洵的手臂,「都督,你先不要著急。沙某剛才只是想給都督提個建議。其實無論都督如何決定,沙某都唯都督馬首是瞻!」
「是啊。這座城池是你帶人打下來的。你說放棄,大夥也不會真的反對!大不了,咱們將來再把它打下一次便是!」宇文至也訕訕地上前,拉住王洵的另外一支胳膊。
他們二人的膂力,都遠不及王洵。輕扯之下,卻將後者扯了個趔趄。跌跌撞撞晃了好幾步,才勉強穩住了身體和心神。揮了揮手,王洵疲倦地吩咐,「大夥先退下去吧。黃將軍,你帶人封鎖消息,別讓更多的人知道中原的警訊!」
「諾!」黃萬山立即拱手領命。還未等轉身,卻又被王洵喊了回來,「等等!也別太難為大夥。城門不必封,該進進出出,還照舊讓人進進出出。反正也封鎖不了太久了,商路一通,消息自己就長了腿兒!」
「諾,都督放心,屬下知道如何去做!」黃萬山又拱了拱手,轉身離去。王洵單手扶住廊柱,五指關節處,不見半分血色,「沙將軍,你負責去穩定軍心。告訴弟兄們,不要著急。本都督會儘快想出一個妥善解決辦法!」
「諾!」沙千里輕輕拱手,「屬下這就去。都督大人也不必太著急。路都是人走出來的!
「嗯!」王洵輕輕揮手,示意對方離開。然後將目光轉向宋武和宇文至,「你們兩個,安排欽差大人下去休息。好生款待,去年咱們繳獲頗豐,去庫房領一些出來,給欽差大人壓驚!」
宇文至和宋武點點頭,一左一右,挾持著欽差離去。將目光環視剩下來的眾將,王洵尷尬地笑了笑,低聲道:「王某剛才失態了。大夥勿怪。都下去休息吧,明天早晨到這兒來應卯,王某自然會給大夥一個最後答覆!」
「諾!」眾將齊聲響應,紛紛抱拳,轉身。唯獨麥爾祖德、馬寶玉、阿里依三個,因為身份尷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訕訕地拖在了隊伍最後。
王洵只是微微一愣,便意識到了問題所在。搖了搖頭,趕走心中的煩亂,笑著補充,「老麥,馬將軍,阿大人,你們三個別忙著走。有幾句話,王某要跟你們三個說!」
「是,都督!」被叫到名字的三個人連忙停住腳步,忐忑不安地回過頭,等待王洵的發落。
「我們有五年之約!」王洵又笑了笑,疲憊的面孔上,重新煥發了幾分年青人特有的光彩,「馬寶玉,阿里依,你們兩個放心。無論是走是留,五年之約,王某一直記得。在此之前,你們就是王某的客人。王某隻要一口氣在,便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你們!」
「至於你,老麥。你的未來,取決於自己。不必放在任何人手上,包括王某!」將面孔迅速轉向麥爾祖德,他微笑著補充。雙目明澈,如暴雨後的晴空。
英魂(二上)
那明澈的目光,讓麥爾祖德等人心頭登時一靜。不知不覺間,惶恐的感覺就去了一大半兒。
對啊,不還是沒到最後關頭呢么?自己在這裡瞎著急什麼?王都督以前沒兵沒將,都把那麼多難關輕鬆踏過了。眼下兵精糧足,雄視葯剎水兩岸,難道還會被數千里之外的叛亂給絆倒?也大夥剛才,也忒小瞧他了吧?!
「事發突然,王洵如今心裡也有點亂。但無論如何,咱們遇到的麻煩都得著手解決。大夥只要齊心協力,相信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兒!」目光掃過三名異族下屬的面孔,王洵用極其緩慢的語氣說道。聲音不高,卻令人愈發感到值得信賴。
這才是真正的王洵王明允!因為年紀和閱歷的關係,他經常表現得很生澀,卻決不會輕易被困境擊垮。他經常為命運和前途而困惑,卻不會徹底陷入迷途。跌倒,爬起來,爬起來,跌倒,然後再爬起來。在不斷地失誤中汲取教訓,在不斷地磨礪中漸漸成長。遇到麻煩大喊幾聲,發泄一番,然後想方設法去解決麻煩。絕不向困境低頭,也絕不向命運底下高昂的頭顱。永遠都不!
這樣的一個年青人,前途幾近於無限。即便背後沒有了大唐作為支撐,他亦未必不能替自己打出一片容身之所。進,則可成就一番霸業,讓手下的人都跟著封妻蔭子。退,亦足以偏安一隅,混個自在逍遙。
受到王洵的影響,三名異族將領的臉色,也漸漸恢復了正常。「屬下舉家託庇於都督,此事在方圓千里人盡皆知。所以無論今後都督去哪裡,老麥我,老麥我都是跟定了。」微微躬了下身,麥爾祖德毅然表態。話說出口,心情沒來由的便是一輕。
同時腳踏幾隻船,多頭下注,是大家族在西域這個紛爭不斷的地方,保持榮華富貴的不二法門。一旦兌現了今天的承諾,麥爾祖德及其背後的家族,命運就永遠交到了王洵一個人手上,跟著對方一條路走到黑。要麼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要麼徹底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即便當年跟著俱車鼻施混,麥爾祖德也沒像現在這般死心塌地過。但今天,他卻鬼使神差般作出了一個異同尋常的決定。並且說過之後,便不再後悔。雙眼靜靜地看著王洵,滿臉微笑。
還沒等王洵作出反應,阿里依也突然身子一矮,雙膝及地,大聲說道:「實不瞞都督,我跟馬寶玉兩個,眼下實在是有家歸不得。將來如何,也不可預知。所以無論都督決定是走是留,請都帶上我好了。別的本事不敢自誇,說到量入為出,精打細算這一塊。相信您麾下,還沒人能強過我!」
「都督剛才以性命擔保馬某安危,此等大恩,馬某豈敢辜負?!」馬寶玉反應也不慢,沒等阿里依把話說完,也跟著上前長跪俯首。「馬某這條命,就交到了大人手上。只要故國的政局一天不安定下來,馬某絕不輕言離開。即便真的有幸能返回家鄉,終此一生,馬某不敢與都督為敵!」
「阿里依也是如此!都督待我等不薄,我等又不是木頭石塊,怎能不給予報答。請帶上我等,風裡火里,絕不皺一下眉頭!」阿里依將聲音提高些,快速跟進。他身為大食地方官員混跡多年,一向懂得如何審時度勢。眼下王洵如果下定決心要返回大唐幫助其皇帝陛下平定叛亂,為了保險起見,將他和馬寶玉兩個殺掉會是最好的選擇。即便一時不忍下手,也會小心翼翼地將二人帶在身邊,以免二人跑回大食去,將大宛都督府這邊的實底兒,絲毫不落地透漏給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
與其日日提心掉膽防備著王洵改變主意,不如自己主動提出,跟著他一條路走到黑。這樣,即便自己不被王洵繼續重用,至少可以保證他不起殺心。況且眼下的情形,自己和馬寶玉在大食那邊,的確也沒有容身之地。因為王位繼承權之爭引起的內亂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廢物點心艾凱拉木依舊賴在東征軍主帥的位子上不肯離開。只要這兩個麻煩不消失,自己和馬寶玉一回到大食,肯定就會被捆綁起來,送進監獄。
「二位快快請起,快快請起!」王洵心裡沒那麼多彎彎繞,聽阿里依跟馬寶玉兩個說得坦誠,趕緊伸出胳膊,一手幾個,將二人用力扯了起來。「說什麼恩德不恩德,二位這半年多來,在王某帳下所立的功勞,大夥有目共睹。我們大唐規矩,只看中你做事盡不盡心,不會考慮你拜的是哪尊神,哪座佛。所以單憑此點,王某也會儘力保護你們兩個安全。」
「大唐的胸懷,實乃我大食國所不及!」無論是真是假,馬寶玉總算口頭上為自己的故國服了一次軟。「大人的胸襟氣度,更非我等所能企及。馬某私下裡常常想,當初被大人俘虜,其實未必不是馬某的幸運!至少讓馬某知道了,老師當年明明是被高仙芝所拋棄,一提起大唐來,為什麼依舊滿臉自豪。」
「阿里依這半年來,在大人麾下收穫也很多!」既然決定要託庇於王洵了,阿里依也不在乎說幾句奉承話。「所以情願跟著大人,多走走,多看看,多一些人生歷練!」
麥爾祖德所面臨的生存危機,不像這兩個人那麼急迫。見二人話說得言情並茂,想了想,低聲在旁邊提醒,「其實,其實大人目前所面臨的局勢,遠沒到山窮水盡地步。即便您不奉命返回大唐,憑著柘折和俱戰提兩城的地利優勢,再加上藥剎水的灌溉運輸之便,我等在此地立足,亦不是問題。那艾凱拉木是您手下敗將,短時間內,斷然沒膽子再來挑釁。等他把元氣養好了,大人亦將葯剎水沿岸各地經營成了鐵板一塊。帶領大夥在這裡以逸待勞,對付一二十萬大軍,未必會成什麼問題!」
這已經是明顯的在勸王洵拒絕東返的命令,擁兵自重了。雖然膽大了些,卻也是一條非常切實可行的出路。當年橫掃葯剎水沿岸時,大宛都督府兵將除了一個名頭之外,就沒得到過大唐的任何支援。如今已經在此地生了根,外來支援,更是可有可無。除非王洵還打著將大食人徹底驅逐出西域的念頭,否則,以鐵門關為界合起門來不問外邊風雨,絕對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
只是王洵卻不肯領情,皺了皺眉,低聲道:「我先前說過了,我的家,還在長安。況且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我知道你說這些話都是好心,但以後千萬不要再提!」
「諾,屬下知道了!」麥爾祖德碰了一鼻子灰,訕訕地退到了一邊。阿里依和馬寶玉兩個互相看了看,也迅速把試圖勸王洵自立的念頭壓了下去。
王洵心裡非常清楚,以麥爾祖德三人的身份和經歷,忠誠對象僅僅限於自己,而不是大唐。笑了笑,低聲吩咐,「既然都安心了,就先下去休息吧。注意保密,在決定去留之前,我不希望更多人知道中原那邊發生叛亂的消息!」
「是,大人儘管放心。我等知道該如何做!」三人躬身施禮,然後陸續退下。走到了門口兒,麥爾祖德先是故意把腳步拖慢了些,落在了其他兩個人的後邊。隨即四下看了看,又偷偷地跑了回來。
「老麥,你還有事么?」被麥爾祖德那鬼鬼祟祟的摸樣弄得有些心煩,王洵皺了下眉頭,低聲追問。
「大人明鑒!」麥爾祖德趕緊拱手賠禮,「老麥不是存心打擾大人。老麥只是有幾句話,不吐不快!說過之後,無論大人愛聽不愛聽,都絕不會再提。」
「坐下說吧!」王洵指了指帥案旁邊,原本給宇文至預備的胡凳,無奈地吩咐。
「第一,俱車鼻施留不得!」麥爾祖德目光一陰,咬著牙發狠,「先前大人無內憂外患,留他一條性命無所謂。如今中原有難,西域這邊免不了要人心惶惶幾天。一旦……」
「我會帶著他,一道去中原勤王!他是朝廷欽封的大宛王,我這個大宛都督,名義上還要歸他統屬。」王洵點了點頭,低聲回應。無意之間,已經透露了自己的初步決定。
「嘿嘿……」麥爾祖德咧了咧嘴,對中原王朝這種掛羊頭賣狗肉的手段非常不屑。大宛王被關在一個又小又黑的院子里,連印信都摸不到。倒是王洵這個大宛都督,隨便頓一頓腳,葯剎水兩岸十數國的地面都跟著晃動不止。
「還有呢?你不是特意回來探我口風來了吧」王洵也意識到了自己不小心說走了嘴,搖搖頭,低聲催促。
「如果大人一定要回師的話,先前跟大唐結盟的那些諸侯,必須出兵追隨。不在乎他們各自出多少兵,關鍵是一個態度!」麥爾祖德咬了下牙,又獻出一條絕戶計。「帶兵的主帥,要麼是國王本人,要麼是王國的第一順位繼承人。誰敢三心二意,大人回師之前,不妨先滅了他!」
英魂(二下)
「嗯!」王洵輕輕點頭。這個節骨眼上,他不能不防備一手。把諸侯的力量拉上自己這條船的越多,此地歸屬於大唐治下越久。「還有呢……,」
」鐵門關,必須放一個可靠的人,最好是唐人去駐守!」
「嗯!還有呢……」
「在大宛和疏勒之間,安排秘密營地,存放糧食,以備不測。當年俱車鼻施狡兔三窟,大人不妨跟他學一學。力量不足時,我們就做此地的草,讓外來力量做風。風再強都有停下來的那一天,而野草,只要根子不毀,早晚都能重新從地下探出頭來!」
「嗯!」王洵點頭表示接受。大宛和俱戰提兩國是弟兄們用性命換回來的,他壓根兒就沒打算放棄掉,但如果留守於此地的力量擋不住外敵進攻,他也不希望弟兄們為了一城一地而輕易犧牲。「還有呢,你不妨一起說出來!」
「還有就是俱戰提那邊,防禦地位應該優於柘折城。畢竟,水路比旱路容易運輸兵馬和糧草,而此地,也只有唐人最熟悉如何操船!」
「還有,北邊的白水城,跟您一直不是一條心,要對他們多加提防。還有,還有……」麥爾祖德臉上一口氣說的十幾條,幾乎每一條,都是王洵帶領主力離開之後,大宛唐軍繼續生存下去的重點。
王洵先是認真的聽著,不時在細節上追問幾句。到後來,乾脆命令屬下取了紙筆,將麥爾祖德的建議一一記錄在案。
待對方把建議全部說完了,兩大張紙也記得滿滿。王洵坐在帥案后,對著記錄陷入了沉思。麥爾祖德不愧是這裡的地頭蛇,所提建議都非常恰當得體。有些是王洵已經想到,卻沒找出合適解決方案的,有些卻是王洵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可如果派另外一個人具體執行這些建議的話,恐怕又很難做得像預先設想的一樣滴水不漏。
在大軍離開之後,必須是一個對當地情況非常熟悉的人來處理當地的事物。這樣的人選王洵手裡只有一個,然而他的心思卻……
沒聽到讓自己離開的命令,麥爾祖德暫時也不想離開。在旁邊眼巴巴地等了好一會兒,估計著王洵已經將條陳看完了。向前湊了湊,再度低聲說道,「此外,此外,屬下還有一個……」
「還有什麼,你儘管說!」王洵從沉思中回過神,笑著鼓勵。
「還有……」滔滔不絕說了半個多時辰,麥爾祖德的嘴巴也幹了。從桌案旁撿起使者剩下的酒水,狠狠地喝了幾大口。然後,鼓起全身勇氣說道:「屬下,屬下能想到的,暫,暫時就這些了。但是,但是還有,還有一個,是屬下私,私人的要求,請,請……」
「說吧,別這麼客氣!我一直沒拿你老麥當外人!」王洵笑著看了對方一眼,繼續用鼓勵的口吻回應。
「這,這……」麥爾祖德臉上的表情很猶豫,又斟酌了好半天,才試探著問道:「都督,都督如果回中原的話,能,能不能把屬下,屬下的兩,兩個女兒也帶走。她,她們如果留下來,萬,萬一我那些族人……」
萬一此地守不住,王洵的女人,肯定會被家族獻給新的征服者當做贖罪禮。對於當地的風俗越是了解,麥爾祖德越是捨不得自己的女兒。見王洵兩眼又開始發直,好像不肯輕易給自己答覆。咬了咬牙,繼續補充,「屬下知道她們兩個被慣壞了,不配留在都督大人身邊。但,但是屬下只有,只有這麼兩個女兒,大人把她們帶回中原去,是送人也好,留在身邊當做奴婢使喚也罷,總好過留在大宛,日日擔驚受怕!」
「你說什麼呢?老麥?!」王洵品味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明白了麥爾祖德的意思。原來這人是怕自己將小麥和小拙兩個丟下不管,被其家族當做犧牲品來討好大食人。「她們是我的妻子,我如果回中原,當然要帶上她們。按規矩,她們還沒拜過婆婆呢?!」
「妻子……」麥爾祖德聽得一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按照他對大唐習俗的了解,妻子和妾室的地位,幾乎是天上地下。而自家的兩個女兒,當初被家族送給王洵當紅包時,只是一份禮物。連通房丫頭的身份都算不上,更甭說作為妻子!
王洵把麥爾祖德的反應全看在了眼裡,又笑了笑,伸手抄起桌面上的一個黃色綢卷。「這份聖旨是剛才那個信使幫忙攜帶過來的。其實在年初時,就已經到了疏勒。宣旨的欽差大人路上受了寒,病死在了疏勒驛館。所以一直沒能送到我這兒。剛才你出門的時候我匆忙掃了幾眼,在聖旨里,皇上給我又升了一級。現在是安西都護府採訪使,魏郡侯。可以娶一個正妻,四個平妻。我在長安那邊只有兩個女人,再加上小麥和小拙姐妹,也不過才四個而已!」
「謝大人!」麥爾祖德心裡一熱,再度屈膝跪將下去,「她們,她們,她們姐妹……」
「她們姐妹這幾年,把我照顧得不錯!」王洵趕緊繞過帥案,雙手將麥爾祖德拉起來。「本該補辦一場婚宴的,如今恐怕沒有時間。但是岳丈大人請放心,我一定會善待她們兩個,有始有終!」
「大,大人。老麥,老麥……」兩行眼淚,不爭氣地從麥爾祖德眼眶中淌下。流過滿是皺紋的面孔,流過花白的鬍鬚。按照當地風俗,女人出嫁后便是丈夫的附屬品。即便被夫家欺負死了,娘家也只能認倒霉,根本沒資格去替女兒提什麼要求。而身為父親,他又著實捨不得兩塊心頭肉,所以這兩年多來,他拚命完成王洵交代的每一項任務,兢兢業業。就是指望對方能念在自己做事勤奮上,能多少善待兩個女兒一些。誰曾想到,年青的都督大人如此有情有義,居然讓自己的努力得到十倍的回報!平妻,平妻!平妻地位不如正妻,可也是在唐律保護範圍之內的啊!自家女兒身為異族,又曾經試圖「謀殺」過親夫,還能指望更多的什麼?
「岳丈!在處理公務時,我只能叫你的名字。兩個人相處,你便是我的長輩!岳丈在上,請受小婿一禮!」王洵攙扶住情緒激動的麥爾祖德,將其連拉帶拖,按在了帥位上,隨即,一個長揖及地。
「不敢,不敢!」麥爾祖德立刻從激動中清醒過來,火燒火燎地跳在地上,身子彎得比王洵還低。「你是大都督,這裡是議事廳。咱們,咱們翁,翁婿之間,還,還是先公后私為好。」
「就依岳丈!」王洵笑著直起腰,伸手將麥爾祖德攙扶回帥案側面的座位。「岳丈剛才說的幾條建議,小婿……」
「是屬下給都督,不,給採訪使上的條陳!這裡是議事廳!」麥爾祖德不敢以長輩的身份自居,又跳下座位,低聲乞求。「你能讓我的兩個女兒有個好歸宿,我已經感激不盡了。千萬別再一口一個岳丈,我真的承受不起。」
「那好,咱們私下裡,我再稱你岳丈!」王洵點頭答應,然後繼續說道:「那幾條建議都非常恰當,絕非一般人在短時間內所能考慮得到。而我帶領部分兵馬離開之後,也的確需要一個對葯剎水兩岸情況非常了解的人,幫我統籌全局。所以,我想把你留下,繼續擔任大宛國的宰相。全權處理各地庶務民政!」
「我!」麥爾祖德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屬下只是精通於做生意之道,根本不懂怎麼打仗。萬一……」
「打仗的事情,我另外委派他人。你只管處理民政,並且給他提供後勤補給。當然,跟沿岸各國之間的交往,也得你來負責。」
「屬下,屬下……」麥爾祖德嘴唇嚅囁著,不想辜負王洵對自己的信任,又不敢相信自己的能力。
「論如何在逆境中求存,恐怕這裡沒人能及得上你。包括我本人在內。」王洵笑著按了按麥爾祖德的肩膀,稍稍加力,「真的戰事吃緊了,而我又不能及時返回來。還指望著你,還有你的族人出面,跟敵人討價還價,為咱們的人留下一塊容身之地呢。」
「屬下,屬下的那些族人!」麥爾祖德臉一紅,有些膽怯地強調,「屬下的那些族人所作的事情,很多都是瞞著屬下的。屬下知道后,已經勒令他們停止了。如果大人不願饒恕他們,屬下這就回去清理門庭!」
「不必!你就裝著不知道,讓他們繼續保持聯繫。」王洵搖頭打斷。麥爾祖德的家族中,有人依舊信奉天方教,並且跟迦布羅那邊的傳教曼拉藕斷絲連。這些事情,王洵早就通過沙千裡布下的耳目了解得一清二楚。但他一直沒打算追究,一則礙著麥爾祖德的顏面。二來,幾乎所有當地望族,私底下都是腳踏數只船。這是大家族的生存之道,除非將所有的當地大家族殺光,否則根本杜絕不了。
「大人的意思是……?」麥爾祖德弄不清王洵的真實意圖,以請教的口吻詢問。
「萬一有什麼不測,比如守將打輸了,敵軍兵臨城下,而我又遠在千里之外。你就可以像當年一樣,主動投降,換取全城百姓的平安。過後,我即便打回來,也不會怪罪於你!」王洵收起笑容,用極其緩慢的語氣指點。
「我,我……」麥爾祖德心神大震,不知道到底該如何回答是好。向強者屈膝,在當地來說不算什麼屈辱。可他現在已經是大唐的高官,安西採訪使的岳父!怎能再做這種令人不齒的事情?!
「我知道這個要求很難。所以我才想交給你去做。估計,這項安排十有七八屬於多餘。說不定沒等大食國的內亂結束,我已經領軍返回來了。但為了那些已經把家安在此處的弟兄們打算,我卻不得不多做一手準備。」王洵用手按住情緒激動得麥爾祖德,繼續緩緩地吩咐,「萬一有什麼不測,柘折和俱戰提兩城,我都可以不要。但兩地的唐人,你卻必須想方設法給我保全。如果再出現上次怛羅斯之戰後的慘禍,待我打回來時,岳丈大人,我想你應該知道我會怎麼做!」
英魂(三上)
當年怛羅斯戰敗之後,唐軍不得不退回蔥嶺以東。為了向新的霸主表忠心,同時也因為垂涎本地唐人手中所掌握的巨額財富。以大宛、俱戰提兩國為首,各方諸侯都或多或少地參與了趁火打劫。無數唐人開的店鋪被查抄,無數唐人開墾的土地被充公,無數唐人被刮乾淨了身上最後一個銅錢,趕出城市,甚至全家淪為當地豪族的奴隸。
王洵領六百騎出使河中,先拔柘折,再破俱戰提,威震葯剎水兩岸。諸侯惶恐,又偷偷地開始想方設法給當地唐人以補償。而鑒於柘折城和俱戰提被聯軍攻破之時,已經遭受了一場屠戮。王洵也沒有再向當地人翻舊賬。僅僅以大宛都督府的名義下了一條軍令,凡行走在葯剎水沿岸的唐人,無論其身份如何,都受大宛都督府的保護。如果有人敢於為難,便是公開跟大宛都督府做對,將士們知道后,絕不輕饒。
諸侯聞聽,怕王洵找茬收拾自己,個個都嚴厲約束屬下,不准他們再像先前一樣為所欲為。卻有幾伙膽子大的馬賊不信邪,照舊勾結起來,專揀絲綢之路上的大唐「肥羊」下手。結果被王洵知曉,立刻派出沙千里和黃萬山兩個,率領三千精兵剿匪。將那幾支不信邪的馬賊從葯剎水北岸一直追殺到千里之外的大鹽湖畔,不分主犯從犯,統統砍進了湖水當中腌了鹹菜。
自那之後,大宛都督府護短的惡名迅速傳開。非但地方豪強不敢再欺負前來做生意的唐人。活躍於絲綢古道上的大小馬賊們,看見打著大唐旗號的商隊,也主動繞著走。唯恐躲得慢了,麾下有弟兄受不了發橫財誘惑,給整個隊伍帶來滅頂至災。
整個進剿馬賊的方略,麥爾祖德去年都曾經參與。知道王洵言出必踐,凜然站直了身體,拱手回應,「屬下知道。屬下將竭盡全力!」
「你明白就好!」王洵把手從麥爾祖德的肩膀上拿開,臉上重新露出一抹明亮的微笑,「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只要此地還在大唐治下一天,你麥爾祖德的家族,便是大宛國第一家族。你不負大唐,大唐也定然不會負你。」
「屬下即便戰死,亦不會辜負大都督。屬下可以對著任何神明發誓。如果屬下辜負了大都督的信任,願墜入……」麥爾祖德手按胸口,鄭重立誓。
大都督和大唐,概念上並不完全相同。王洵聽出來了,卻無法計較太多。笑了笑,輕輕揮手打斷,「你不需要發誓。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下去之後,幫忙寫幾封信,分頭送給各方諸侯。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讓他們見信之後,立刻各自派五百精銳前來,隨我去中原平叛!」
「諾!」麥爾祖德又施了個禮,領命而去。王洵目送著他的背影走遠,輕輕轉過身,沖著帥案后的屏風說道,「滾出來吧,我早發現你在了。都多大的人了,做事還鬼鬼祟祟的,沒半點兒穩重勁兒!」
「啊,唉!唉!」話音剛落,宇文至連聲答應著,從屏風后閃出身影。「二哥,你怎麼猜到我從後門溜進來的。才幾個月沒打仗,我的身手退步得這般厲害了么?」
「離著三丈遠,我都能見你身上的那股子羊糞蛋子味兒!」王洵笑著走過去,一把揪住對方的胳膊,「偷聽了多少?怎麼不光明正大的從前門進來?這般沒正形,哪像一個副都督!」
「副都督?」宇文至楞了楞,旋即看見了王洵擺在帥案上邊角的兩卷聖旨,「咱們又都陞官了?我以為朝廷只想讓咱們去平叛,卻不打算給馬兒吃半點草料呢!」
「早就升了。你小子別老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王洵拍了對方一巴掌,笑著數落,「是獎賞咱們去年鐵門關大捷的功勞。聖旨在兩個多月前就到了安西,但大雪封山,沒人能給咱們轉過來。這次,索性跟調兵的旨意,合為一波了!」
「呵!」宇文至不屑地撇嘴。「那隻能說明,朝廷早在幾個月前,就準備放棄大宛了!這幫目光短淺的傢伙,也不想想,今後哪有這麼好的西進之機。你不會真的準備奉這道亂命吧。回到了中原那邊,咱們的糧草輜重補給要處處受制於人不說。就憑咱們手頭這點兒弟兄,可能連給人家安祿山塞牙縫都不夠,除了送死之外,還能起到個什麼作用?」
「雲姨辛辛苦苦把我養大。在我稀里糊塗混日子時,荇芷和紫羅,也把自己交給了我!」王洵能猜到宇文至的真實想法,嘆了口氣,低聲解釋。
「可以派十三和万俟去,帶上十個刀客,把她們偷偷地接出長安城!」宇文至早有準備,笑著給出了一個最佳選擇。「以他們兩個和那些刀客的身手,肯定能平安護送你一家團聚!」
「又說笑話!」王洵一巴掌拍過去,將宇文至推出老遠,「你小子能不能有點兒正經。凡領兵在外的武將,家眷必留於長安。這是朝廷的老規矩,哪那麼容易打破?況且我又不是安祿山,提前三五年就悄悄做出了準備?!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京師里肯定無數雙眼睛偷偷盯著一眾武將的家眷,唯恐有人成為安祿山第二。雲姨她們不動則已,一動,保准立刻被一大堆差役攔回去。退一萬步說,即便十三他們真的能將我的家人偷出來,你哥哥呢,他可是堂堂戶部侍郎,總不能說失蹤,就玩失蹤吧!」
「我那哥哥,根本用不著我操心!」宇文至搖了搖頭,繼續撇嘴。「就接你自己的家眷即可。我大哥他,呵呵,呵呵,他是屬蟑螂的,會保命著呢。即便叛軍真的進了京師,將朝廷的官員統統綁赴刑場,斬盡殺絕。我哥哥他,哼哼,哼哼,肯定也有辦法讓安祿山留自己一命!」
「去,哪有這麼埋汰自家長兄的!」王洵橫了宇文至一眼,笑著搖頭。心中卻非常清楚,對方說的話句句都是實情。在自己認識的人中,戶部侍郎宇文德的確是一朵奇葩。想當年,楊國忠和李林甫鬥法,殃及了宇文至這條小雜魚。宇文德聞訊之後,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營救自家弟弟脫難,而是當機立斷,將宇文至逐出家門,順勢霸佔了後者名下的所有財產。
待到宇文至被無罪釋放,其兄宇文德又敏銳覺察到,有個大人物在給弟弟撐腰。於是乎,又厚著臉皮跑到王洵家,當眾痛哭流涕地請弟弟回府。前後變臉速度之快,就連長安街頭買解的江湖藝人都自嘆不如。
「我們宇文家的家訓便是如此。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面臨困境時,把最後面的那個果斷拋棄,其他人便能落個輕鬆!」宇文至聳聳肩,苦笑著嘆氣。
豈止宇文家,恐怕綿延數百年的世家大族,都有類似的家訓。而族中的每個成員,不過是維護家族利益的一塊磚頭或者石頭而已。王洵心裡清楚這些,卻不敢贊同。陪著宇文至嘆了口氣,繼續道:「雲姨把我一手拉扯大,我不能拋下她不顧。荇芷和紫蘿,我也不能辜負。在這種非常時刻,我更不敢辜負的是封帥。他是因為我才得罪的那伙太監。如果咱們不肯奉命班師,萬一太監們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
「把欽差和他那幾個隨從幹掉,然後裝作根本沒接到聖旨!」宇文至臉色一寒,咬著牙提議。
「能殺幾波?」王洵輕輕搖頭,「你以為我沒想過么?可隨著天氣越來越暖,絲綢古道就會重新變得暢通無阻。連商人都能平安從疏勒走到柘折城,總不能幾波傳令的信使,都恰巧喪命於「馬賊」之手吧?!」
「那隻能說明他們運氣差!」宇文至繼續嘴硬,卻知道自己的提議根本不具備可行性。
王洵輕輕搖頭,「別瞎琢磨了!咱們必須奉旨,即便不為了朝廷,也得想想封帥的難處。朝廷之所以讓他去抵擋安祿山,卻又處處擎肘,並且安排了先前被逐出安西軍的畢思琛去協助防守洛陽,便是要提防封帥做安祿山第二。眼下封帥已經被削職為民,軍前戴罪立功。如果咱們不肯奉召,就等同於在背後又推了他一把。幾項罪名加起來,恐怕……」
「封帥。封帥……」宇文至跺著腳打斷。他可以不在乎朝廷,不在乎自家哥哥,卻不能不在乎封常清。想當年,是封常清不顧高力士的惡評,將他留在了身邊。是封常清,將他從白馬堡一直帶到了西域,將他推上了領軍武將的位置。是封常清,像指點自家子侄一樣,教導他如何排兵布陣,訓練士卒。教導他做人的道理,官場的規則。可以說,如果問這輩子有誰是不求回報幫助他宇文至的話?恐怕封常清是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
「封帥照顧我等多年,現在,是我等有所回報的時候了!」王洵接過宇文至的話頭,鄭重提議。
「可這麼老遠,等咱們趕到了,潼關早就破了!」這回,宇文至不再說擁兵自重的話,咬著牙,兩眼幾欲冒火。
「分兩撥走。你我帶將領先行,然後讓人領著士卒跟在後邊慢慢走。眼下,高帥和封帥那邊,缺的不是咱們這點兒兵馬,而是有過戰場歷練的各級武將。」
英魂(三下)
送走了宇文至,王洵縮卷在帥案后的胡床上,一動不動。胡床其實就是當年俱車鼻施的王座,像這座宮殿中的其他陳設一樣,打造得華麗至極,也寬大至極。但王洵卻只佔據了其上面的一個邊角,平素壯碩的身軀,被襯托得無比單薄。
單薄、無助,疲憊不堪。與剛才在眾人面前那個略帶跋扈,卻進退有序的王洵截然相反。與金碧輝煌、雄偉奢華的議事廳,也是格格不入!
万俟玉薤悄悄地向侍衛們使了個眼色,帶領大夥退下,順手合攏住議事廳的門,將此刻的王洵擋在沉重的木門之後。這種時刻,他幫不上什麼忙,也說不出任何寬慰人心的話語,唯一能做的,便是將王洵的衰弱形象藏起來,不給外人看見,以免影響軍心的安穩。
在成為對方的侍衛長之前,万俟玉薤曾經不止一次羨慕過王洵的好運,不止一次幻想那個威震西域的鐵鎚王就是自己。然而在近距離接觸王洵之後,他卻開始慶幸自己沒坐在那個帥案之後。那裡的榮耀不是一般人所能得到,那裡所承受的壓力,同樣也不是一般人所能擔負得起。
此刻天色已經漸漸發暗,遲去的春寒,透過糊著厚綢的窗子,一點一點滲入議事廳內。讓人冰冷的手腳,凍得愈發冰冷。王洵的身體動了動,隨即用胳膊抱住了自己的肩膀。他本可以搖一搖手邊的銅鈴,吩咐門外的侍衛將帥案附近的白銅炭爐點起來,給屋子裡邊添一點溫暖。然而,他卻始終沒有這麼做。縮在胡床角,任由寒氣一點點滲入自己的身體。
他是多麼希望寒風能把自己從噩夢中凍醒。就像初到疏勒,不適應那裡氣候時那樣。整個人被吹得通透,然後哆嗦著從床上跳起來。用羊毛輩子裹成一團,靜聽安西軍士卒半夜巡視的更鼓之聲。
那時的他,不用承擔這麼多,也不用考慮這麼多。只管拎著鐵鎚往前沖,惹出麻煩來有封帥幫忙收攤子。無論走到哪裡,背後都站著整個大唐。
他多麼希望今天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噩夢!信使沒有來,大唐也沒有內亂。封常清正帶著大唐上下舉國的期待與支持往疏勒趕,然後率領大軍昂首西進,跟自己一道攻入迦不羅,攻入多勒健,攻入波斯故都,將大食人徹底從西域驅逐。
他已經為此準備了將近兩年,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上面。然而,越來越透骨的寒意卻清晰地告訴他。今天發生的事情不是夢。他所敬重的封帥已經被朝廷削職為民了。他所依仗的大唐,那個強盛無比,也繁華無比的大唐,已經岌岌可危,正眼巴巴地等著他領兵回援!
雖然自打翻越蔥嶺那一刻起,他就已經脫離的封常清的攙扶!雖然自打翻越蔥嶺哪天起,背後的大唐,也沒給予過他一絲一毫的支持。可有封帥在,有大唐在,王洵心裡就覺得踏實無比。如今封帥不在安西了,大唐也馬上要不在了,他就好像成了無本之木,無根之萍,想象不到自己將漂到什麼方向,看不清未來的路到底在哪!
此刻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必須領軍回援,無論當初那個長安城,讓他感覺到如何壓抑。也無論千里之外的那個大唐朝廷,包藏著多掃令他無法忍受的醜惡!
他的家在那,根在那,所愛的人也在那!養虎為患,導致叛亂爆發的責任該由皇帝陛下,該由李林甫、楊國忠等人來負。可亂軍的屠刀,卻不會因為雲姨、荇芷和紫蘿的無辜,而放過她們。
想當年,王洵自己帶著堂堂正正的大唐王師,攻破柘折,還難免讓整座城市陷入滅頂之災。更何況安祿山麾下那些從不受大唐軍紀約束的虎狼?!
可他又無法確定,自己帶領麾下這點兵馬回去,到底能起到什麼作用?兩年多來,他為了實現早日掃平西域的目標,努力招兵買馬,也只是將麾下隊伍擴充到了一萬掛零。其中還有近半兒士卒是從擒獲的馬賊和戰俘中收編過來的,心中對大唐沒有任何歸屬感。而另外一半兒,由當地唐人和安西軍舊部組成的將士,卻多數又在柘折城中安了新家。自己讓他們拋棄家園和妻子,去救援千里之外的長安。命令可能無人敢公開違抗,士氣卻可想而知!
越想,王洵越覺得沮喪,越覺得疲憊無助,可窗外的風聲卻越刮越大,漸漸已經變成了呼嘯。正欲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驅逐一下寒氣。大門卻忽然被推開,万俟玉薤端著一盆紅彤彤的白炭走入,一邊往帥案附近的炭爐里填,一邊低聲詢問,「都督,宋武將軍求見!讓他進來么?」
「又來一個!」王洵心裡老大不願,卻迅速換上一幅笑臉,「讓他進來吧,你順便幫我把蠟燭都點上!」
「諾!」万俟玉薤答應一聲,蓋好炭爐口上的小銅篦子,小跑著下去分派人手。片刻之後,議事廳內重新恢復了光明,宋武也裹著滿身的雪粒,快步走到了帥案前,深加一禮,急切地說道:「都督,請千萬不要聽子達的話。他性子太偏狹,遲早會……」
「子達?關子達什麼事情?」王洵被宋武沒頭沒腦的勸諫弄得一愣,忍不住輕輕皺起了眉頭。
「屬下雖然不知道子達跟都督說了什麼?但屬下卻知道他曾經來過這裡!」宋武以為王洵在刻意敷衍,後退半步,單膝跪倒,「大唐待宋某之厚,宋某縱使粉身碎骨,也無以回報。宋某不敢勸都督捨棄弟兄們辛辛苦苦打下的大宛。但宋某卻希望大都督撥出幾千兵馬,讓宋某帶著他們回援京師。如此,你我未曾辜負陛下的信任提拔,心中無愧。倘若他日叛亂平定,都督亦不會因為今日按兵不動,而遭到朝廷的責罰!」
說著話,他將頭觸在冰冷的地面上,雙肩不斷聳動。
「起來,起來。你這是在幹什麼?」王洵趕緊走上前,雙手拉起淚流滿面的宋武。「我說過不回援了么?原本以為你沉穩,誰知你的性子竟然跟子達一樣急!我已經命令老麥,以大都督之名,請諸侯各帶五百兵卒,十日內到柘折城聚齊了。屆時,大隊兵馬就會向東開拔,你……」
「屬下,屬下誤會大都督了!」沒等王洵把話說完,宋武趕緊抽泣著道歉。「屬下還以為,大都督跟子達的交情那麼深,他的話,你會言聽計從呢!」
「胡說!」王洵笑著拍了宋武一下,「他做事不著調,你也比他強不到哪去!讓我如何放心把統領中軍的任務交個你?」
「統領中軍?」宋武吃了一驚,用手抹了把臉,大聲拒絕,「不行,請大都督收回成命。宋某願意頭前為大軍探路。這個季節,蔥嶺很難翻越。宋某既然向大都督建議回援,就理當走在最前頭!」
「你先別急,聽我把話說完!」王洵笑了笑,拒絕了宋武的主動請纓,「信使一道帶過來的,還有幾個月前,朝廷給咱們三人的獎賞。子達升了副都督,你升了兵馬使。所以你們二人,必須擔負起各自的責任來。為軍心和士氣的穩定,咱們手中這萬把人,必須留下一半兒在這裡看家。剩下一半兒,和諸侯送來的援軍,則同時開拔,去救援大唐。」
心中只有個大致的思路,所以王洵說得很亂。宋武在旁邊聽著,也是暈頭漲腦。但唯一一點可以放心的是,大宛都督府,不會像宇文至先前所建議的那樣,按兵不動,坐視京師落入叛軍之手。可把大宛交給宇文至,好像也不太妥當。這傢伙心狠手辣,睚眥必報。懂得豎威卻不懂得施恩,萬一在王洵走後,把其他諸侯逼到大食人那邊……
「子達,子達不適合留守!」情急之下,宋武也顧不得選擇言語了,直接指出王洵安排的不妥。
「我哪裡說要子達留守了?!」王洵再度皺眉,笑著解釋,「留守的事情,我準備交給老黃。他為人謹慎,也熟悉這邊的情況。」
「那都督剛才說,要我和子達各自擔負起各自的責任?」宋武訕訕笑了笑,低聲指出王洵言語上的歧義之處。
「坐下來,咱們兩個慢慢談」王洵也發現了自己言語中的問題,緩了口氣,將宋武慢慢按在帥案前的胡凳上。「子達鬼點子多,我要把他帶在身邊謀划軍務。我剛才跟子達商議,覺得此刻京師那邊,已經聚集了大批的河西軍和安西軍士卒,缺的不是兵,而是最近兩年見過血,敢於領軍沖陣的低級將領。所以,從柘折城出發之後,我準備帶著子達和子陵,魏風、老朱他們幾人先走一步,由你和老沙兩個,統率著弟兄們慢慢往上趕……」
「不行,路上太危險了。不能讓你走最前頭。否則,萬一發生什麼不測,宋某無法向弟兄們交代!」聽王洵只帶聊聊幾人便要上路,宋武又跳起來反對。
在白馬堡來的眾兄弟當中,以他的個人背景最深,卻又以他的性子最為淳厚。若是不知根知底,大夥很難相信,就這樣一個從外到內都充滿陽光的人,居然是中書舍人宋昱那個奸賊的弟弟。王洵也正是看中了他的磊落和坦誠,才敢放心大膽地將全軍託付,「你不要再爭,這是軍令。如今整個大宛都督府,以你,子達和我三人職位最高。而在咱們三個人中,我心智最笨,子達性子最急,只有你,既能準確判斷軍情,也不會被情緒左右自己的決定。所以統帥中軍的任務,我只能交託給你。況且封帥被削職后,疏勒那邊也是一片混亂。借著朝廷給我的安西都護府採訪使頭銜,我提前到了,還能狐假虎威,給大軍弄點兒糧草輜重。如果你先到了,卻難免人微言輕,做不成任何事情!」
聽王洵如此分析,宋武便不再堅持要替大軍做開路先鋒。用力站直身體,拱手施禮,「屬下不敢抗命。請大都督放心,只要屬下還有一口氣在,就會把弟兄們,完完整整交還到你的手中。如違此誓,天誅地滅!」
「你不用發誓。」王洵笑著制止,「咱們幾個一起從白馬堡走到這裡,如果連你和子達都不能相信了,我還相信誰去?」
「嗯!」宋武感動地回應了一聲,然後拱手告退。王洵微笑著送他離開,又微笑著目送他筆直的背影消失於傍晚突降的小雪當中。搖了搖頭,目光又慢慢變得黯淡。
背後沒有了封帥,沒有了朝廷。眼下,他能依仗的,也的確是這些曾經同生共死過的弟兄了。如果連弟兄們也不能依仗的話,他這個大都督,繼續做下去還剩什麼意義?!
英魂(四上)
第二天,王洵在議事廳聚將,當著信使的面兒,正式作出奉召回援京師的決定。然後宣布自己不在大宛期間,由黃萬山以大都督府長史的身份,總轄各地軍務。麥爾祖德以都督府參軍身份,兼任大宛國宰相,負責一干民政事宜。至於大宛國主俱車鼻施,則應都督府之邀,「帶領」傾國之兵東進,與其他葯剎水諸侯兵馬一道戮力王室。
話音剛落,底下已是一片喧嘩。眾將或者歡呼,或者搖頭,紛紛欲上前提出自己的諫言。王洵將手向下按了按,示意大夥稍安勿躁,然後笑著道:「大唐乃你我之根。王某從沒聽說過,根子死了,枝葉還能繼續存活的道理?此地距長安有幾千里路,我等現在領兵回援都未必來得及,哪有時間再議論來議論去?無關的話今天就不多說了,查缺補漏,也等本都督把事情都安排完了不遲!」
聞聽此言,眾將知道大都督回師的主意已定,無論同意不同意,都只好抱拳領命。王洵點點頭,將黃萬山叫到近前,鄭重吩咐,「本來王某想帶著你一起走,但這塊膏腴之地是弟兄們費盡千辛萬苦打下來的,隨隨便便丟了,王某實在是不甘心。所以只好辛苦你老兄一下,替我等看好這個家。待中原的叛亂平息,咱們再以此為落腳點,進而圖謀整個西域!」
「大都督儘管放心。只要黃某人在,這裡就肯定飄著咱們的旗號!」黃萬山素來沉穩,知道王洵是把整個後路都交給了自己,拱了拱手,大聲回應。
「即便咱們的旗號不得不向東移動,我也希望你還在。」王洵搖了搖頭,笑著矯正黃萬山話里的「疏漏」,「凡事多與老麥商量,以最大程度保住弟兄們和這裡的唐人為主。人比地重要,只要有人在,其他什麼都有機會再奪回來!」
「諾!末將記住了!」黃萬山愕然看了王洵一眼,再度深深俯首。
王洵上前拉起他,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然後轉過頭,點手招過沙千里和宇文至,鄭重吩咐,「這裡交給黃將軍,出征前的相關準備,則要由你們兩個擔負。我想此刻潼關城下,缺的是敢於沖陣的猛士,而不是只會搖旗吶喊的雜兵。所以,此番回援的弟兄不在數量多,而在身手矯健,膽子大,敢上陣跟敵軍拚命。你們兩個去把弟兄們召集起來,從中挑選身強力壯,弓馬精熟者出陣。凡年齡超過三十五歲,且在本地有家有業者,無論胡漢,一律留下來守家。年齡未超三十五歲,家中有妻兒老小確實需要看顧者,只要本人提出留守,也可以不隨大軍出征。所有挑選出來的士卒,皆一人給他們準備兩匹坐騎,每伙士卒,再配備兩匹駱駝,幫忙運送隨身行李。」
「諾!」沙千里和宇文至大步出列,躬身領命。
王洵點點頭,抓起第三支令箭,交給了宋武,「宋將軍,你帶著阿里依,馬寶玉兩個負責籌劃大軍沿途開銷。不但要把咱們自己的弟兄計算在內,葯剎水沿岸一眾諸侯,我也已經命令他們各自出兵五百。人家大老遠跑來了,咱們不能讓人家連乾糧都自己準備!」
宋武和阿里依二人也躬身領命,然後快步下去執行任務。王洵又抓起第四、第五、第六支令箭,分別交給方子陵、魏風、朱五一等人,讓他們負責做與回援相關的輔助準備。待把任務都交代的差不多了,才側過頭,笑著向信使請教,「欽差大人,您看這樣安排是否合適?」
「合,合適!再合適不過了!大都督真是運,運籌帷幄,決,決勝。千,千里。」怕王洵殺人滅口,信使昨夜嚇得一宿都沒敢入睡。此刻見塵埃落定,強睜著通紅的眼睛,大拍馬屁。
「王某這身本事,都是封帥所教。弟兄們之所以勇於在陣前拚命,也跟封帥平素的諄諄教誨脫不開干係。希望大人回京師復命之時,還是把在這裡看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彙報給上頭知曉!」王洵客氣地拱了拱手,笑著提出一個要求。
「那,那是自然,自然!」在人家的地盤上,信使哪敢說半個不字。一邊拱手還禮,一邊信誓旦旦地保證,「大,大都督儘管,儘管放心。下官,下官回到京師之後,即便拼著這身袍服不要,也會替大都督把話帶到。其實,朝廷上下,誰都知道封帥是被冤枉的。可無奈有那麼幾個小人作祟……」
「浮雲蔽日,還能堅持得了幾時?」王洵撇了撇嘴,笑容看起來有些陰冷。信使被嚇了一跳,本能地退開半步,連聲附和,「那是,那是。先前周將軍,周將軍也曾經說過,回到京師之後,會和弟兄們聯名上書,替封,封帥辯冤。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際,總,總不能因為小人的幾句讒言,便,便寒了猛,猛將之心!」
「朝廷能清楚此點最好。否則,王某可不願做第二個封帥。」王洵點點頭,咬著牙補充。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此番回援的主力,將有一半兒是他招降的馬賊,另外一半兒則是安西軍老兵。前者眼裡只有他這個大都督,士氣不會受到朝廷對封常清處置的影響。而後者,心中卻把封常清看得如自家長輩一般。倘若封帥真的有個三長兩短,即便他王洵願意繼續替朝廷賣命,恐怕這支隊伍,也要不戰自潰了!
本著未雨綢繆之計,王洵刻意把話說得聲色俱厲。那欽差哪敢反駁,只是一味地點頭唯唯而已。知道此人頂多也就能起到個學舌鸚鵡的作用,王洵也不再跟他弄什麼繁文縟節。轉回頭來,繼續給麾下的將佐布置任務。該去張貼榜文安民的去張貼榜文,該負責巡視各地的去巡視各地,一切都如計劃了多時般,布置得井井有條。
告示乍一貼出,柘折、俱戰提兩座城市中的百姓們立刻亂成了一鍋粥。有的立刻收拾行李,變賣家產,準備逃回中原或者到城外的牧場躲災。有的則本著持重的態度,四處探聽消息,聯絡親朋,以便做出最佳選擇。鬧哄哄折騰了兩天,卻發現城中官府市集在照常運轉,負責民政的官員繼續升堂問案,負責治安的兵卒也照舊扛著兵器列隊上街。就連跟大都督府恨不得穿一條褲子的程記分號,也是照舊開門營業,沒有半點準備捲起鋪蓋走人跡象。
著什麼急,天塌下還有大個子頂著呢!抱著一絲僥倖之心,百姓們繼續猶豫觀望。旋即驚詫地發現,準備追隨大都督出征的兵馬只有區區數千,還及不上去年跟大食人開仗的規模。而那些在城中娶了老婆買了宅子的兵卒,好像也沒接到出征命令。種種情況,都表明大都督府只準備象徵性地回中原去應付一下差事,真正的主力,還是留在了大宛這邊!
「原來唐人那邊沒亂到哪裡去,否則,鐵鎚王還會只帶兒這點兒人手?」有人心思轉得快,旋即從大都督府的應對措施上,得出了「正確」結論。
「估計是為了給上頭一個交代吧。這麼老遠,等他們趕回去,仗早打完了!」有人則通過大宛跟長安之間的距離,推斷出王洵的「真實」意圖。
還有聰明者,則暗自慶幸自己沒有著急跟大食人那邊重新建立聯絡。「鐵鎚王既然敢把中原發生叛亂的消息公之於眾,肯定是為了給艾凱拉木設個套子鑽。待艾凱拉木那蠢貨像去年般一頭扎進陷阱里去,說不定鐵鎚王就帶著人馬從他背後冒出來了!」
林林總總,在希望猶存的時候,人們在潛意識裡,總會把事情往對自己有利一面想。大都督府控制葯剎水這幾年來,行的是唐律,對治下百姓不像大食人那麼嚴苛。鐵鎚王本人也是個見過世面的,不像俱車鼻施當年那樣刮地三尺。再加上唐人宗教方面的包容,無論你信的是哪路神明,拜火教也好,天方教也罷,只要不干擾政務,不違背律法,不試圖謀反,就儘管放心念你的經,差役們絕不會找借口上門……。種種措施,使得當地百姓在沒有其他選擇情況下,也更願意做一個享受現實的唐人,而不是尋求什麼死後的信仰天國。
昔日無意間執行的惠民政策,在危急關頭悄悄地顯示出了其威力。當民間的騷動漸漸平息下來,葯剎水沿岸的各路諸侯,幾經權衡之後,也按王洵在信上的要求,各自帶著五百精銳前來匯合了。對於這些兵馬,王洵只是想拿來「鞏固」對諸侯們的控制,並沒指望真的用他們打仗。約略檢點了一番,便將他們交給了宋武統一調派。
東西兩個曹國的國主跟王洵關係密切,審時度勢,帶頭主動要求回中原勤王。一些去年從王洵手裡得到大筆好處的國主、城主們,也紛紛上前請纓。眾目睽睽之下,阿悉蘭達等跟大都督府關係一般的諸侯,也只好隨著大流,要求為大唐效力。王洵先是笑著聽他們把話說完,然後擺擺手,朗聲道:「諸位的盛情,王某一定會上奏給陛下知曉。但這番回援京師,充其量是走個過場。讓陛下知道我等的忠心而已。切莫說未必能趕上與敵軍的決戰,即便僥倖趕上了,幾十萬人的戰鬥,咱們這點人,還能起到什麼作用?充其量是幫忙敲敲戰鼓,收容一下俘虜而已!所以各位還是不要去了,把出頭見世面的機會,留給自家子侄。畢竟,待諸位老去之後,國事還要他們來支撐!」
「那倒也是!」聽王洵說得輕鬆,諸侯們紛紛出言附和。其中某些心思轉的飛快的,便更確信此番回援,不過是為了向大唐皇帝表達忠心,撈好處。其實只到中原去轉一圈便會折返,根本不可能打什麼仗!
也不怪諸侯們把事情想得簡單。兩年來,王洵等人威震西域,令諸侯們對安西軍的戰鬥力佩服得五體投地。捎帶著對整個大唐國的軍力,也錯誤地高估了幾倍!而安祿山的轄地距離葯剎水又過於遙遠,諸侯們有一大半兒先前根本沒聽說過這個人,幾個約略有點印象的,對其了解也不過是大唐某鎮節度使而已。級別好似跟王洵這個大宛都督差不多,武藝和打仗的本事么,想必也不可能再超過鐵鎚王本人去!
聯想到王洵此番帶領十數國兵馬萬里勤王,定能討得大唐皇帝陛下的歡心。待其從中原迴轉,職別想必又要再升上數級。而他現在才二十齣頭光景,已經身兼大宛都督和安西軍採訪使,照這個勢頭升下去,三五年內,徹底取代封常清,成為安西大都督,整個西域的實際掌控者也不無可能。
對於這種前程遠大,為人又甚是大方的好上司,諸侯們當然要抓緊一切機會巴結。當即,東西兩曹國主便響應號召,命令各自的嫡長子,曹康和曹厚兄弟,代父到大都督帳下效力。請求王洵一定對他們哥倆嚴加要求,多多教誨,以便二人日後能更好地為大唐盡忠。
其他諸侯也不甘落後,紛紛把自家王位第一繼承人推出來,追隨王洵去中原鍍金。個別沒將王位繼承人帶在身邊的,則紛紛以來時過於匆忙為借口,請求王大都督晚幾日帶大軍開拔,給自家子侄一個到中原增長閱歷的機會。
此舉正中王洵的下懷,他臉上卻故意裝出一副為難的模樣,猶豫了片刻,皺著眉頭回應,「大軍出征,哪有隨便改期的道理?!本都督找高人算過,三日後便是黃道吉日,倘若錯過,就要再等兩個月才能出發。不行,不行,既然錯過了,就等下一次機會吧。此次,請恕王某不能為他們幾人開方便之門!」
「大都督通融通融!」「大都督再幫忙想想辦法,我等著輩子都念您的情!」
「天可憐見。我等一輩子都沒去中原轉轉,好不容易晚輩們有了機會,卻要生生錯過。天可憐見,大都督可憐見!」
眾諸侯雖然在大食人的強迫下,表面上信過一段天方教。暗地裡的信仰卻是五花八門,各拜各的神仙。可無論信的是哪路神明,對於卜卦之辭,都是敬畏得很。不敢再求王洵改期,只求他念在往日大夥做事恭謹的份上,再給想想辦法。
盛情難卻,王洵只好做出妥協。想了又想,才低聲說道:「出發日期,無論如何是不能再改的。但念在你等一片赤誠的份上,本都督可以放慢行軍速度,給他們一個追趕隊伍的機會。但話說好了,后趕上來的的人,每個最多帶二十名親衛。再多了,本都督可沒那麼多糧草供應!」
「我們自帶乾糧,自帶乾糧!」諸侯們喜出望外,連聲答應。心中同時暗笑,你王大都督哪裡是沒有充足糧草,分明是怕我們的人去得太多了,顯得扎眼。不小心得到了中原皇帝的垂青,搶了你的風頭!放心,我會好好叮囑兒子,不讓他跟你爭頭功!但如果中原皇帝非要賞賜他個一官半職,也是他自己有福,可不是我等事先沒教導好他!
英魂(四下)
三日後,王洵果然率領大軍按期開拔。黃萬山和麥爾祖德帶領留守一眾官吏,尾隨送出十里,在城外喝過踐行酒,奏過了出征樂,才依依不捨地跟大夥惜別。
時令已經是三月中下旬,天氣明顯開始回暖,平素能吹透幾層皮襖的北風,也變得綿軟無力,懶洋洋的帶上春天的味道。這種天氣,正是跑馬放歌的大好時機。鬆開韁繩,輕輕磕打一下馬鐙,已經在馬廄里憋了一個冬天,差不多憋犄角來的坐騎肯定會一口氣躥出百八十里。把積攢下來的精力消耗殆盡方才罷休。
只是王洵卻不肯坐騎放開了撒歡。在全體將士都有兩匹戰馬輪換代步,並且另有駱駝運送隨身行李的情況下下,第一天居然只走了不到五十里便停了下來,完全不顧身邊欽差大人焦急的臉色。
第二天,大軍又是過了辰時才慢吞吞開拔,二十里一小歇,三十里一大歇,勉勉強強走了八十里,還不到下午未時,就又開始安營紮寨。
葯剎水已經開始解凍,河岸邊的青草剛剛冒出綠芽,柳樹和楊樹的枝條上,也生出了嫩黃色的葉子。幾窩野鴨受到驚嚇,逃一般跳入河水中,飛快游向對岸。一群北歸的燕子卻不知憂慮,嘰嘰喳喳掠過軍營上空,帶著幾分好奇。
有士兵閑不住,跟自家主將請了假,騎著戰馬出營去尋找野味。有部族武士則脫光了鎧甲,在營地中央拉開架勢,摔跤角力,玩得不亦樂乎。喧囂聲、喝彩聲直達中軍帳,王洵聽了,也懶得命人出面干預。
「這架勢哪裡是去當救兵啊,分明是出去踏青!」傍晚時分,木鹿州監國王子鮑爾伯,佉沙洲王子史摩克兩個抱著酒罈子坐聚在一起,搖頭苦笑。
「還不是為了等那幾個不著調的傢伙?!」東曹國王子曹安仁、西曹國王子曹開濟也閑的發慌,湊上前,撇著嘴地抱怨。「其實大都督根本不用這般照顧他們。那些傢伙,聽說有好處時,肯定腿跑得比兔子都快。我敢打賭,咱們就是按全速行軍,不等走到拔漢那,那些傢伙也肯定追上來了!」
「那是!都是些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也就咱們大都督仁厚,願意給他們一個機會。換了別人,估計早一巴掌扇回去了!」鮑爾伯完全同意曹氏兄弟的看法,笑嘻嘻地附和。
跟著鐵鎚王,肯定沒虧吃!這是幾個王子兩年來的切身體會。木鹿、佉沙、東曹、西曹四國在葯剎水沿岸眾國當中,實力原本都排不上號。可就是因為抱鐵鎚王的大腿抱得緊,領土年年擴張,兵馬年年翻倍。如今非但已經可以與拔漢那、白水這些強鄰一論短長,並且隱隱有了後來居上之勢。
作為王位的第一繼承人,曹安仁等當然知道飲水思源。可如果前來抱鐵鎚王粗腿的人太多了,分到自家頭上的好處,難免就會薄掉一些。因此,幾個人巴不得那些沒能及時加入隊伍的各國王子,永遠也別趕上來。永遠沒機會,取代自家在鐵鎚王心中的位置。
倒是白水王子賀魯索索,原本就不太得王洵賞識,所以這回也沒指望著能收穫太多。聽鮑爾伯、曹安仁等說得熱鬧,笑嘻嘻湊上前,低聲反駁:「你們哥幾個這麼說就太沒見識了!大都督這麼安排,其中自有他的道理!咱們只管跟著聽招呼好了,少給他老人家添亂。反正,每次論功行賞,肉都少不了咱們的!」
「也對。大都督的安排,豈是咱們能隨便猜得到的?我估計,他這回執意要把十六國的王子都帶齊了,是準備給中原皇帝一個驚喜。說不定中原皇帝一高興,就直接封了大都督做大宛王。省得大夥頭上還供著俱車鼻施那傢伙,整天半死不活地看著噁心人!」佉沙洲王子史摩克現早就對王洵佩服得五體投地,無論對方做了什麼,他都能分析出一堆道理來!
「那倒也是!」鮑爾伯等人紛紛笑著點頭。「十六國王子同時前來效命,多大的動靜啊!別看咱們麾下的兵馬數量,光聽國數,還真能給中原皇帝長不少威風!大唐有句話叫做什麼來著,什麼臭魚爛蝦的……?」
「濫竽充數。不是河裡的魚,是吹的竽,別光想著吃!」
「對,濫竽充數。不過咱們也能不完全算濫竽充數,咱們多少也能捧個人場是不?況且鐵鎚王他老人家的師父已經領著安西軍趕過去了,咱們想上戰場,也得有那個機會啊!」
「那倒真的可惜了。否則,跟在鐵鎚王身後,還愁沒戰功立么?」
「聽你這麼一說,我還真覺得有點兒不甘心!你說咱們在葯剎水兩岸,早已經找不到對手了。這回如果在中原,再接連打幾個勝仗,日後跟人提起來……!」
「去你的,也不照照鏡子。是鐵鎚王,王大哥在葯剎水兩岸沒對手。跟你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關係呢?怎麼沒關係呢?!去年那兩場大戰,哪回不是我負責打掃的戰場?!」
「你也就這點兒本事!」
幾個王子說說笑笑,心中早就把前去中原勤王的事情,當做了一場愜意的遠遊。甚至連歸來時為家人捎帶什麼稀罕東西,尋機會娶個中原美女做妃子的事情都計劃好了,根本不去想大唐國內如今面臨著怎樣的危局。
王洵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大宛距離中原路途遙遠,所有消息傳過來,都會耽擱數月到半年不等。他主動將中原發生叛亂,自己要揮師勤王的消息散發出去,又裝出一幅不慌不忙的模樣,便是為了給當地人造成一種先入為主的觀念,認為叛亂不過是疥癬之癢,隨時都可能被撲滅。而他本人亦隨時都可能掉頭向西,繼續前幾年對大食人的攻勢。
如此,待蔥嶺上冰雪融盡,絲綢之路重開之後,再有什麼關於中原叛亂的流言蜚語傳過來,可信度便會打很多折扣。只要黃萬山和麥爾祖德兩人遇事不亂,沉穩應對,各路諸侯和手下敗將艾凱拉木在得到確切情報之前,絕對不敢輕舉妄動。
以王洵的閱歷和能力,眼下可以做的事情,也只有這些了。他本來便不是什麼人中龍鳳,見識有限,心中的溝壑亦有限。至於什麼雄心壯志,什麼王圖霸業,更是跟他半點關係也搭不上。當初到封常清帳下效力,是為了躲災。翻越蔥嶺,聯絡葯剎水各國,也是為了逃避邊令誠等人的陷害,從絕路中尋找一條生路。至於後來的橫掃葯剎水,威震鐵門關,則完全是看到機會,順勢而為,根本沒有一點兒是事先做出的長遠謀划。
當聽聞中原叛亂,長安危急,封常清被削職為民的消息后,王洵原本就不太清晰的人生目標,便再一次模糊了起來。將士們拚死打下來的地盤,他捨不得丟。家人和朋友所面臨的危險,他亦不能坐視不理。至於到底有沒有可能兩全其美,既保住了大宛,又保護自己的家人遠離叛軍的傷害,他根本不知道!換句話說,他現在只是見招拆招,盡最大努力爭取最好的結果。根本無力,也無心求什麼長遠。
好在他本人最近運氣不錯,一直沒遇到什麼像樣的敵手。葯剎水沿岸一眾諸侯懼於大唐國的國力和鐵鎚王本人的威名,不敢做非分之想。大食人的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又是個只顧保全自家職位的庸才,心思大部分都放在其國內的派系爭鬥上,沒勇氣,也沒精力圖謀洗雪前恥。所以王洵帶領著隊伍慢吞吞前進,慢吞吞過了拔漢那、安集延。一直來到蔥嶺腳下,也沒被局外人瞧出任何破綻來!
看看各國王子都已經趕到,王洵便當眾宣布,鑒於蔥嶺上的積雪未完全化盡,路途兇險。自己要帶領少部分精銳,身先士卒。做為一軍主帥,這種捨己為人的行為,當然令弟兄們感動。於是,在大都督的感召之下,宇文至、沙千里、方子陵、馬寶玉等一幹將領都紛紛主動請纓替大軍開道。王洵推辭再三,做足了盛情難卻的戲碼,才不得不從中選了一部分人與自己同行,卻把宋武留了下來,由魏風、朱五一兩個輔佐,帶領大軍和各位王子緩緩跟上。
應麥爾祖德之請,小拙和小麥兩姐妹也換了親兵裝束隨軍出征。聽王洵準備拋下自己,臨別前,少不得四下又是一番糾纏。誰料這回王洵卻板起了臉,先是將姐妹二人一頓呵斥,隨即,又叫來宋武,當著姐妹兩個的面兒,給他下了一道將令,如果姐妹二人膽敢做什麼出格的事情,即可軍法懲處,不必考慮任何後果。
「那,那你自己可得小心!」小拙和小麥兩姐妹不敢再惹王洵發火,只好噙著淚,向他告別。
「我又不是第一遭翻越此山!」王洵笑著點點頭,豪氣瞬間寫了滿臉。
英魂(五上)
在兩個女人面前說得輕鬆,真正走起來,卻是舉步維艱。
半山腰的積雪已經開始融化,山頂的上卻依舊白茫茫一片。冰塊夾在雪水裡,轟隆隆直衝而下,將本來就不怎麼齊整的山路沖得七零八落。人和馬稍不留神,便會一腳踏空,落入山路外側的萬丈深淵,連塊屍骨都無法找見。
好在王洵和宇文至等人已經不是當年那匹伙毛頭小子。經歷了這幾年的歷練,他們無論再心智還是在體力方面,都比先前有了本質上的飛躍。相互扶持著,一步步慢慢行進,在付出了二十幾匹駿馬的代價之後,終於從蔥嶺的東側又鑽了出來。
平原之上,已經是春歸大地。放眼眼望去,四野一片翠綠。王洵等人卻沒心思觀賞這未受塵世熏染的春光,只顧著快馬加鞭往疏勒趕。不一日,來到赤水河畔,眼見著疏勒鎮已經遙遙在望了,卻又緩緩地帶住了馬韁繩。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么?」沙千里心思細,發覺王洵行止有些失常,湊上前,低聲詢問。
「有!」王洵雙眉緊鎖,臉上陰雲密布。早在剛出蔥嶺不遠處,他心裡便湧上了一股很彆扭的感覺。如今,這種彆扭的感覺已經越來越強烈,強烈到他的手本能地就想去摸腰間的刀柄。「我記得走的時候,這河道兩邊,都是上好的農田來著。怎麼眼見著就要過了芒種,地里卻沒見幾個人影?」
「是么?你不是把這裡跟大宛弄混了吧。」沙千里的記憶里,對疏勒的印象已經模糊,四下看了看,遲疑著反問。「當年我在高帥麾下效力的時候,也差不多是這個樣子。城裡住的都是兵士和商販,城外則是一片荒蕪。」
「二哥記的沒錯!」宇文至也感覺到周圍的景色與自己的記憶之間出現了差異,策馬上前,低聲補充,「當年為了爭河岸邊的好地,還有人鬧到封帥面前去過。如今怎麼都不當寶貝了!早知道這樣,不如劃歸到咱們兄弟名下!即便從中原僱人來種,好歹也能打出點糧食來。」
「你就記得吃!」王洵沒好氣地打斷。河道附近的良田被拋荒,說明疏勒城中的漢人在大幅減少。而安西鎮本來就靠退役的士兵和遷徙來的漢人在支撐,如果百姓們都撤離了,大軍也就失去了根基,生存環境只會越來越艱難。
「不為了吃穿,我等這般拚命做什麼?」宇文至本能地反駁了一句,然後迅速將馬頭撥開,「二哥你頭前慢慢走,我去周圍抓幾個人來,問問這邊最近到底發生了什麼意外的事情?!」
說著話,他策動坐騎,一溜煙跑遠。片刻后,又氣喘喘地從隊伍的側後方追了回來。一邊跑,一邊憤懣的罵,「敗家子,敗家子。真是敗家子。也不是哪個敗家子下的令,居然准許烏哈部到赤水河附近放牧來了。疏勒往西,現在到處都是突騎施人的氈包。只有城東方向,好似還有幾個田莊在!」
「敗家子!」王洵也氣得鼻孔里直冒煙。當初分在他和方子陵、魏風等人名下的田產都處於城東,估計不會受到什麼影響。然而把好不容易墾熟了的田地重新變成牧場,卻等同於將整袋子的糧食當沙子灑。畢竟在疏勒這一帶,糧草才是最稀缺的東西。牛羊、馬匹、皮革,都很難賣上好價錢。
然而此刻掌管安西的,肯定已經不是封常清。王洵縱使心中有氣,在沒弄清楚形勢之前,也不能表現得太明顯。悶著頭帶領弟兄們繼續趕路,對周圍景象裝作視而不見。轉眼來到城門口,卻又忍不住把眉頭皺了起來。
原本乾淨整齊的城門口,如今遍地都是牲畜糞便。幾個守門的老兵抱著兵器,縮著肩膀,背靠著住城門附近的拴馬樁曬太陽。一夥伙的部族武士呼嘯而過,既不下馬接受檢查,也不出示相關信物,老兵們看見了,也只是將惺忪的眼皮抬一抬,然後便又繼續打瞌睡。
封常清做大都督時,疏勒可不是這般摸樣。那時整座城市都像個大軍營,乾淨整齊,並且由內到外都洋溢著勃勃生機。商販百姓自側門出入,將士們訓練出徵才開啟正門。無論身份是軍是民,出入城門,都得下馬。而那些偶然到城中購買生活必須品的牧人,則對守門士兵滿臉尊敬。哪裡會像現在,囂張得把下巴都翹到了天上去?
「你等是誰的屬下,上司就這樣教你們執勤么?」非但王洵一個人覺得彆扭,方子陵也被守門軍士的摸樣氣得兩眼冒火。跳下坐騎,快步走到拴馬樁前,大聲喝問。
「你管老子……」守門士兵眼皮都沒抬,開口便罵。髒話說到一半兒,猛然意識到危險來臨,迅速向後退了幾步,抽刀在手,「你,你是哪個?後面那些人馬又是從哪裡來的?別,別再靠近,再靠近我吹角示警了!」
「等你吹角示警,城門早就易手了!」方子陵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停住腳步,伸手去指自己的袍服,「你沒長眼睛么?老子身上穿的是什麼?後邊那些人,身上穿的又是什麼?」
「你,你們……」守門士兵楞了楞,猛然將身體挺直。「見過將軍大人!屬下劉二狗,今天在此當值。頂頭上司是馮隊正,今天他老丈人搬家,趕去幫忙了。沒來這邊。請問,大人有什麼吩咐!」
其他幾個守門士兵也被驚動,趔趄著跑了過來,圍住方子陵,滿臉好奇。「將軍這是從哪裡來?怎麼看著好面生?!」
「馮隊正?幫老丈人搬家?」方子陵被答案弄得一頭霧水。安西軍的軍紀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散漫了?幫老丈人搬家,就可以耽誤公事?!就不怕被明法參軍知道,捉去打軍棍?!可跟這些老兵油子發火,也實在沒什麼必要。他不耐煩地瞪了眾人一眼,大聲喝道:「少廢話。老子從哪來,不關你們的事情。如今城內是誰主事,速速去給他報個信兒,就說安西採訪使,大宛都督,王洵王明允回來了!正準備登門拜訪!」
「采,採訪使?」幾個老兵油子瞪圓眼睛向不遠處的隊伍看了看,結結巴巴地重複。很快,有人想起了一個傳說,跳將起來,大聲問道:「是,是當年在健馱羅城外,一鎚子打死大食第一勇將的鐵鎚王么?啊,他老人家回來了!你們慢走,我,我這就去給屯田使張大人去送信。你們慢走,慢走……」
說著話,也不管方子陵的反應,拔腿就往城裡沖。其他老兵油子也想起了王洵當年英姿,湊上前,眼睛里依稀有淚光閃動,「真的是王,王將軍么?他從大宛回來了!這下,這下可好了,可好了,風,風……」
有人哽咽出聲,卻也有人臉色發黑,輕輕地拉了拉說話者的手,「大人別聽咱他胡言亂語。他這個,最是崇拜王都督。今天一高興,嘴巴都不好使了。大人您請,我給您帶路,們順著官道一直走,便是節度使衙門。張大人和岑大人,一般都在衙門裡頭!」
明知對方的話有問題,方子陵卻不願回來第一天就給王洵找麻煩,搖了搖頭,轉身回到隊伍。眾人強壓住心頭的失望,繼續向城內走。穿城門,過瓮城,轉眼踏上橫貫東西的青石大道。這條路兩側,當年是出了名的繁華,每天從日出到日落,買賣東西的各族百姓摩肩接踵。如今,卻變得冷冷清清。大部分店鋪都沒開張營業,少數幾個繼續做生意的,也是門可羅雀。
『看來中原有難的消息,在這裡已經傳開了!』望著已經陌生的街道,王洵無奈地想。失去了中原的支持,疏勒這邊幾乎在瞬間就破敗了下去。大宛呢,那可是距離長安更遠,周圍更是群狼環伺!
正鬱悶地想著,耳畔突然傳來一聲慘叫。一個提著空籃子的小販,跌跌撞撞地從街道旁的巷子里沖了出來,緊隨其後,則是幾個喝醉了的牧人,個個瞪著通紅的眼睛,步履踉蹌。
「小兔崽子,你站住,站住!」牧人們一邊喊,一邊追,壓根沒把正在徐徐前行的王洵等人看在眼裡。
「救命,救命!有人搶錢,有人搶錢!」小販則沖著路邊的店鋪大聲求救。回應他的,只有一陣關門落鎖聲。所有正在做生意的鋪面兒,不約而同地宣告打烊。沒有任何人肯出來制止醉漢們的胡鬧。
「救命,救命啊!」小販的聲音已經變得嘶啞,卻不向王洵等人這邊跑。彷彿對方不是自己同族一般。醉漢們也將盡在咫尺的兵馬當做了空氣,繼續追在小販身後張牙舞爪,「別跑,別跑,你個小兔兒爺。讓老子好好疼你!」
「住手!」王洵再也按耐不住。策動坐騎衝上去,擋在了醉漢和小販之間。「光天化日之下搶劫,你等沒王法了么?」
「王法?什麼王法?」醉漢神智不清,卻能說一口還過得去的唐言,「整,整個安西,都,都要割給我,我家主人了。還,還說什麼王法!他,他們都是我家主人的奴隸!你少管閑事,否則,老子我連你一起揍!」
英魂(五下)
自從安西軍主力盡數被抽調回中原之後,疏勒一帶朝廷和地方部族之間的力量對比已經嚴重失衡。新任主事的屯田使張素又是文職出身,遇事一味「穩定」優先。只求不激起「民變」,是非曲直則一概不問。數月委曲求全下來,導致附近的部族武士都以為大唐準備徹底放棄安西了,做事愈發是無忌憚。而城中的大唐百姓挨了欺負則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家底豐厚的乾脆賣了田地宅院,一走了之。那些家底單薄的,則只好打落牙齒往肚子裡面吞。
那幾個喝醉了酒的部族武士在官府的刻意縱容下,已經習慣在城中橫著走,根本沒仔細看制止自己惡行的人打著什麼旗號。本以為隨意叫罵兩聲,對方肯定像城內負責治安的差役一樣,乖乖地躲到一邊去乘涼。誰料話音剛落,數條黑亮亮的馬鞭已經迎面抽了下來!
万俟玉薤帶頭,王十三緊隨其後,帶領著一干衛士,將鬧事的部族武士抽得抱頭鼠竄。「万俟,給他們個教訓算了,別下死手!」王洵此刻也恨得牙根都痒痒,然而卻顧念著地方主事官員的顏面,不打算將事情鬧得太離譜。誰料一番好意卻被當做了驢肝肺,万俟玉薤等人的鞭子一緩,幾個部族武士立刻滾到路邊,每人從懷中掏出一個牛角號,奮力吹了起來。
「嗚嗚嗚嗚嗚——」暴戾的旋律在疏勒城上空炸響,驚得家家戶戶趕緊關門。霎那間,巷子里,酒館中,還有早已被主人拋棄的空院子內,手持各色兵器的部族武士、牧人們蜂擁而出。趕到了事發當場,不問青紅皂白,立刻向王洵等人發起了反撲。登時,羽箭亂飛,寒光滾滾,根本沒人考慮臨近的百姓會不會受到遭受池魚之殃。
事態發展到如此地步,王洵即便讓做退讓,也不可能了。更何況他已經忍無可忍。揮動馬鞭,將射向自己的一支羽箭撥歪。然後棄鞭,抽錘,雙腿用力一磕馬鐙,「跟我來,殺光這群不知死活的傢伙!」
「殺光這群不知死活的傢伙!」眾親衛即便對著大食鐵騎,也沒畏縮過,更何況對著一群烏合之眾。個個催馬緊隨王洵身後,橫刀四下揮舞,頃刻間,便將暴徒們的隊伍沖了個透心涼。
一條完全由斷肢和屍體組成的通道,從西向東,綿延半里。本想仗著人多勢眾佔便宜的部族武士們沒想到對方居然還敢反擊,一時間競楞在當場。進不得,退亦不得,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驚愕。
「宇文至,帶幾個人迂迴過去,給我用弓箭封鎖住沿街的大小路口!」
「沙千里,你一隊人掉頭回沖,堵住他們的退路!万俟、十三,你們跟我來!下馬,結陣,咱們慢慢平推!」王洵迅速撥轉馬頭,一邊調整隊形,一邊發號施令。「一個都別放過,全給我砍了!」
「諾!」眾將士齊聲答應,分頭展開行動。轉眼間,再度將暴徒們的隊伍沖了個百孔千瘡。到了此時,鬧事的部族武士和牧人才注意到,今天的唐人將士好像與平素見到自己繞著走的那些傢伙在氣質上大不相同,想要逃命,哪還來得及!被王洵帶著万俟玉薤等人趕羊一般從街道東口趕回西口,又被早已衝到此處布置好陣型的沙千里迎面一頂,登時成了一團案板上的肥肉!
有人見勢不妙,丟下兵器就準備往小巷子里鑽。宇文至帶領若干神射手張弓搭箭,將他們從背後追上,一一射翻在地。有個別膽子極大者則揮刀反撲,試圖將王洵拿下,給同夥搏一條生路。他們這些所謂的好手哪能跟戰場上打出來的王洵比,被後者一錘一個,轉眼間便全送去了陰曹地府。
「他是鐵鎚王!」付出了十幾條人命為代價之後,終於有個眼尖的鬧事者從兵器上猜出了王洵的身份,扯開嗓子,大聲示警。幾個本來還打算上前再賭一賭運氣的部族武士聞聽,心中猛然想起一個傳說,登時手腳發軟,「噹啷」「噹啷」將兵器全掉在了地上。
他們這邊被嚇得手足無措,王洵卻沒功夫表示憐憫。帶著万俟玉薤等人繼續前壓,將距離自己最近的部族武士一層層砍翻在地。
幾十顆人頭落地,再膽子大的部族武士也站不穩腳跟,紛紛丟下兵器,大聲求饒:「饒命,投降,鐵鎚王大人饒命!」
「我等知道錯了,請鐵鎚王大人給條活路。我等願意做牛做馬,伺候大人!」凡能進城裡惹事生非的,大都會說幾句唐言。一個個俯首於地,苦苦哀求。
「活路?!」王洵鼻孔里發出一聲冷笑,「這個時候請求憐憫,剛才你等追殺賣果子小販之時,可曾想過給他一條活路?!剛才你等向王某射箭時,可曾想過給王某一條活路?!都給我殺了,一個不留!」
「諾!」万俟玉薤等人答應一聲,再度舉刀前推。就在此時,大夥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銅鑼聲,「鐺鐺鐺鐺,鐺鐺鐺鐺!」
不用猜,王洵都知道是地方差役來了。和在長安時一樣,總是混亂的場面結束之後,差役們才會「及時」地出現。皺了下眉頭,繼續命令,「十三,帶人舉起我的旗號,堵住大路,別讓他們過來。万俟,繼續前推,下手利索點兒!」
「諾!」王十三和万俟玉薤齊聲答應,分頭執行命令。眼看著眾部族武士和牧人們就要身首異處,長街盡頭,終於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明允,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屯田使,屯田使張大人在此!」
「屯天使張大人在此。王將軍請刀下留人!請刀下留人!」眾差役不敢衝撞王洵的儀仗,站在王十三馬前,一齊扯開嗓子提醒。唯恐喊得慢了,街道上就剩下一地屍體。
在糧草輜重供應方面,王洵還有求於地方官員。屯田使的面子,他自然不能不給。猶豫了一下,眉頭上挑,「万俟,先留他們一會兒。全給我綁起來聽候發落!如果有人膽敢反抗,就地處斬!」
「不敢,不敢。我們自己綁,自己綁!」一眾部族武士和牧人從鬼門關前打了個轉,再也不敢囂張。紛紛將胳膊背到身後,等待唐人老爺俘虜。万俟玉薤看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搖著頭帶人上前,抽出俘虜們束腰的皮繩,將他們一個個捆成粽子。
正忙碌間,岑參已經陪著一名五十歲上下的文官趕到。遠遠地下了馬,快步上前,長揖及地,「下官司倉參軍岑參,見過採訪使大人!」
「下官屯田使張素,參見採訪使大人!」
雖然官職與對方平級,但屯田使張素卻沒有封爵,因此緊隨岑參之後,向王洵行下屬之禮。王洵跟岑參原本就有些交情,不敢託大。跳下坐騎,先側身避開半步,然後以平禮相還,「不敢,不敢,兩位大人都是王某的前輩。照禮,當王某先上面拜見才對。只是路上遇到些麻煩,所以……」
說著話,他的目光便有意無意往身後瞟。臉上的斑駁血跡被頭頂的日光一照,顯得分外猙獰。屯田使張素心中暗暗叫苦,猜出王洵不肯輕易收手。趕緊又做了個揖,低聲祈求道:「他們衝撞採訪使大人的車駕,的確罪該萬死。可念在他們這些年來一直恭順的份上,還請採訪使大人能網開一面!否則……」
「恭順?!」沒等張素把話說完,王洵的眉毛已經又豎了起來。「當街向王某行刺,還算恭順。敢問張大人,不恭順時,他們還想怎樣?」
「行刺?!」張素被王洵問得一愣,遲疑著探過頭去向俘虜們打量。一看之下,心中更是叫苦不迭。被捆成待宰羔羊的俘虜身邊,橫七豎八丟著一堆兵器,彎刀、直刀、角弓、長矛,應有盡有。王洵指責這些人試圖行刺,已經是客氣。如果認真追究起來,硬栽部族武士們一個聚眾謀反的罪名,也絕對不算不過分!
問題是,王洵可以將天戳個窟窿,然後轉身便走。他張素卻要留在這裡,收拾對方留下的爛攤子。為了穩住西線,朝廷已經將整個北庭都護府「饋贈」給了回紇人做牧場。如果當地部族受了委屈,跑過去找回紇人出頭的話,後者正好有了借口,將整個安西一口吞下。
整個安西丟了其實也不要緊,朝廷那邊,據說早有棄土之意。但在正式聖旨到達之前,張素卻不想背上一個維護地方不利的罪名。然而他又不敢得罪王洵,畢竟這個綽號叫做鐵鎚王的年青人是封常清的得意弟子,手裡握著的又是現今西域隸屬於大唐的,最完整的一支武裝力量。萬一惹得他發了火,自己恐怕連囫圇屍體都留不下。
「這個,這個……」兩頭都得罪不起,屯田使張素的嘴巴開始搗起蒜。站在他旁邊的岑參看得臉紅,心中暗自嘆了口氣,上前半步,輕輕向王洵拱手:「明允老弟,你遠道而來,可能有所不知。眼下西域形勢非常微妙,可謂牽一髮而動全身。張大人他也是為了持重起見,才對這些部族武士一忍再忍。老弟就看在岑某的面子上,暫且先將今天的事情放過,如何??待將來機會合適,老哥我一定陪你出了這口氣!」
英魂(六上)
「連公然行刺一鎮採訪使,都可以平安無事!這疏勒城,還算是大唐的地界么?」沒等王洵回話,宇文至已經策馬衝上前來,冷笑著質問。「這種事情,怎能隨便活稀泥?!屯田使大人如果覺得我等做事莽撞,乾脆將我等都拿下算了,也省得日後見了這些傢伙的主子,沒法給人一個交代!」
「是啊!這些傢伙,向來是欺善怕惡。咱們今天放過他們,明天說不定,他們就敢直接攻打節度使衙門!」方子陵也對張素和岑參兩人的處事態度很不滿意,聳了聳肩,在旁邊大聲給宇文至幫腔。
「對啊!如果在大唐境內,還要受這些傢伙欺負,我等拼死拼活,又圖的是什麼?」
其他一眾侍衛,緊隨方子陵身後,七嘴八舌地發泄心中的不滿。也難怪眾人目無尊長,。當年封常清為安西節度使時,疏勒等地的部族武士和牧人,向來是規規矩矩。出入城門時懂得下馬,在店鋪買東西時懂得按價付錢,見到安西軍將士時,也懂得畢恭畢敬閃在路邊,滿臉羨慕。哪曾像現在這般高高在上,完全不把大唐的軍民百姓當做同類看?!
「這個,這個……」
「諸位弟兄們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張大人也很為難。真的很為難!」張素和岑參兩個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做秀才遇到兵,擦著通紅的額頭,喃喃回應。
「別這個那個的。你不敢出頭,我等自己擔責任便是。大不了老子不穿這身鎧甲,回家種地去!」
「岑大人到底是做大唐的官,還是做胡人的官?」
「張大人乾脆直接把城池獻出去算了!反正這些胡人在你眼裡,比大唐百姓重要萬分!」
「都給我住口!」聽大夥說得越來越尖刻,王洵趕緊大聲喝止:「行了,兩位大人這麼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少說兩句話,沒人把你們當啞巴!」隨即,他又拱手向張素和岑參賠禮,「兩位大人別跟他們一般見識。都是王某御下無方,平素把他們嬌慣壞了。等抽出功夫來,王某便狠狠收拾他們,絕對給兩位一個說法!」
「使不得,使不得!」岑參和張素兩個臉色紅得如同熟透了的蝦,卻連連擺手勸阻,「弟兄們性子爽直,當然是有什麼說什麼。算不得衝撞!算不得衝撞!」
「是張某處事失當,不怪弟兄們心裡有氣。只是,只是張某和岑大人都是文職,不懂得如何打仗。眼下中原形勢緊急,也實在不敢再讓地方上生出事端。所以,所以還,還請採訪使大人高抬貴手。賣張某一個顏面,免得,免得大人走後,張某,張某進退失據!」
「大人言重了!既然大人不想讓他們死,王某從命便是。」王洵本來就跟岑參有些私交,不忍讓對方繼續難堪。又見張素說得可憐,猶豫了一下,笑著做出回應。「來人,將鬧事者的大拇指都割了,放他們滾蛋!」
「諾!」万俟玉薤等人大聲答應著,揮刀去收割拇指。登時間,街道上慘叫又起,聲聲撕心裂肺。幾伙聞訊跑來支援卻因為距離遠了些,沒趕上血戰的部族武士們聽見了,個個把眼睛瞪得血紅。卻沒有衝上前去與鐵鎚王交手的勇氣,只要咬緊的牙關,將怒火往肚子裡邊吞。沿街店鋪裡邊的大唐商販聽見了,則個個拍手稱快,「這下好了,老天開眼,讓封帥的弟子回到疏勒了。看那些買了東西不付錢,搶男霸女惡棍們還能蹦躂幾天!」
大拇指雖然不似其他四指靈活,卻是人手的關鍵支撐點,沒有了大拇指,則開不了弓,提不動刀,這輩子註定只能跟放羊的鞭子為伍了。張素雖然來西域的時間不長,卻也知道其中關竅,心中覺得好生不忍。然而他卻沒有任何無顏面繼續給鬧事者求情,只得把頭側開,盡量不去看眼前的血腥場景。同時,則在肚子里暗暗腹誹,「好一個楞頭青!難怪是封矮子調教出來的得意弟子。且先讓你霸道幾天,張某不跟你爭這一時意氣。待回到京師,有的是人出面收拾你!早晚讓你跟你那死鬼師父一樣下場。」
岑參在一旁也覺得心裡頭老大沒趣,耐著性子等王洵把鬧事者發落完畢,再度湊上前強笑著說道:「岑某早就跟張大人說過,以王兄弟對陛下的耿耿忠心,只要能接到聖旨,肯定會想盡一切辦法往回趕。所以張大人就提前命岑某將城東的甲字型大小兵營整理了出來,靜待大宛都督府的弟兄們入駐。敢問王兄弟這回帶了多少兵勤王?距離疏勒城還遠么?要不要派人去接一下?!」
「有勞岑大人了!」王洵很不習慣岑參現在的樣子,皺了皺眉,很客氣地回應,「事發突然,王某也是措手不及。所以臨時拼湊了一萬多弟兄回師勤王。路上嫌大軍走得慢,就自己先趕了過來。岑大人不必派人去接,負責帶隊的大宛兵馬使宋武當年也曾經在封帥麾下效力,對這邊的道路熟悉得很,定然不會中途走丟了去!」
「是宋中書的胞弟么?岑某當年,還曾跟他搭過伙!」提起宋武,岑參原本死氣沉沉的目光終於變得靈動了些,搖搖頭,笑著回憶。「他當年可是生澀得狠,沒想到,轉眼之間,已經能獨當一面了!」
「是啊。當年我等可是沒少麻煩你岑判官!」王洵也笑了笑,順嘴叫出對方昔日的官稱。
他本意是想拉近一下彼此之間的關係,誰料岑參卻被嚇了一跳。本能地向後退了半步,滿臉尷尬,「岑某,岑某當年也是書生意氣。根本不懂得如何做事。虧得諸位同僚照應,也虧得王大人和弟兄們多多支持。」
一番話說得極其見外,讓王洵臉上剛剛浮現的真誠頃刻間又凍結成冰。岑參也意識到了自己的態度僵硬,趕緊設法補救,「嗨,看我這記性。光顧著跟你敘舊了,都忘了向你做介紹。這位是屯田使張素張去疾,出身於清河張氏,曾任寧州刺史多年,政績卓越。朝廷特地派來主持安西事務,以確保弟兄們奉旨勤王期間無後顧之憂!張大人,這位就是我跟你常常提起的王明允,當年錘震健馱羅的名將。在安西,他的名字可止小兒夜啼!」
英魂(六下)
「久仰,久仰!當初聞聽王將軍大名,老夫可是如雷貫耳!」張素其實看著王洵渾身上下沒一處順眼,卻不得不上前重新見禮。
「久仰,久仰。王某當年路過寧州,見到民間一片安樂,心中對當地父母官好生佩服。可是真沒想到,能在這裡能見到張大人!」王洵心裡也如同吃了一百隻蒼蠅般難受,念在弟兄們的糧草補給份上,勉強笑著還禮。
二人彼此都看著對方不順眼,氣氛自然親切不起來。幾句客套話說完,也就再度冷了場。岑參在旁邊看得著急,趕緊又湊上前,笑著提議:「年初怕途中出事,沒敢托欽差大人將採訪使印信給明允帶過去。如今既然明允途經疏勒,正好,先把印接了。然後大夥順道再去節度使衙門後堂,張大人命人在那邊準備了酒宴,給諸位將軍接風洗塵!」
「是啊,是啊。王大人還是先接了印信才是正經!」張素偷偷瞟了岑參一眼,笑著附和。
沒有印信在握,王洵這個安西採訪使便是空頭銜,根本沒權調用疏勒城中的一兵一卒,一草一木。已經對大唐官場套路了如指掌的他當然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感激地向岑參點了點頭,然後笑著答應,「說實話,吃了小半個月乾糧,還真的讓人嘴都淡出鳥來了。既然兩位大人早有安排,王某就卻之不恭了!」
「應該的,應該的!弟兄們遠來辛苦,張某既然身為屯田使,豈能不有所表示?!」終於有機會能遠離這血腥之地,張素趕緊就坡下驢,「王大人請!」
「張大人請!」
「兩位大人一起請。弟兄們儘管都交給岑某招呼!保證讓大夥都滿意!」
「有勞岑兄了!」
「自家兄弟,何必客氣!」
說完了沒味道的場面話,差役們敲響銅鑼,頭前開路。王洵與張素並肩而行,互道傾慕之意。宇文至、沙千里等一干驍將尾隨於后,左顧右盼。司倉參軍岑參則跟在最後,一邊跟老熟人王十三閑聊,一邊安排人手,將王洵帶在身邊的兩百多名親信,接到節度使衙門附近的館驛里去盛情款待。
「有封帥的消息么?朝廷可曾賜還了他的官職!」對於老上司封常清,王十三心中一直非常牽挂。得到機會,馬上向岑參探聽消息。
「這事兒,十三你可是問錯人了!」司倉參軍岑參皺著眉,滿臉無奈,「自從去年叛軍迫近潼關,朝廷下發到安西鎮的邸報就時有時無。關於封帥被奪職的消息,我也是從前往大宛搬兵的欽差口中才聽說的。自從他走了以後,就又像以前一樣,變成了聾子瞎子,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聽不到。即便偶爾有些市井流言傳過來,也都荒誕得很,根本無法相信!「
「邸報完全斷了?!形勢這麼危急?!」王十三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雙目中充滿了驚詫,「大唐這麼大,這麼強,怎麼,怎麼會被,被一個地方諸侯逼得如此狼狽?!那潼關守住了么?難道有關戰事的通報你這裡也看不到?!」
「疏勒這邊,跟大宛那邊,看上去隔得挺遠,實際上差別只有一道蔥嶺。到了冬天,一樣是大雪封路。我這邊能得到的消息,你們那邊肯定也能得到。你們那邊沒有來自長安戰報,我這邊同樣是兩眼一抹黑!」
「這……」同樣是被封常清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王十三相信岑參不會刻意欺騙自己。可眼下分明已經春暖花開了,長安那邊所面臨的形勢即便再危急,按道理也該知會各地邊鎮一聲啊?!否則,任由地方上人心惶惶,局勢豈不是完全亂了套?
正想再向岑參打聽打聽到底有哪些荒誕的謠傳,卻聽後者以極低的聲音問道:「剛才明允說他帶了一萬大軍回援,那大宛還守得住么?宋武將軍他們距離這裡還有幾天的路程,我提前估算一下,也好替弟兄們安排食宿!」
彼此都是老熟人,岑參的級別還在自己之上,因此王十三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想了想,低聲回應,「按道理,這話老岑你不該來問我!不過跟你透個實底兒也無妨!大都督前年曾經解救出一批安西軍老兵,其中有一小部分退役,剩下的都加入了大都督帳下。有他們以老帶新,兩年來倒也訓練出了不少精銳。再加上去年沙將軍收服的幾伙馬賊和主動前來投效的部族武士,眼下大宛都督府在兵力上還算比較充裕。此番揮師,只不過帶了一半兒精銳出來,另外一半兒,剛好留在那邊震懾大食人!」
「哦!」岑參輕輕點頭,「怪不得明允說話如此有底氣,原來手中的本錢足夠厚!宋武將軍呢,你估計大隊人馬眼下到了哪裡?!」
「應該已經出了蔥嶺了吧。全是騎兵,如果不吝嗇馬力的話,兩天之內,便能趕到疏勒!大人有事需要差遣他們么?如果有,跟王都督說一聲。只要他下一道令,弟兄們即便跑死,也會拼著命趕過來!」万俟玉薤一直帶著二十幾名侍衛以備不時之需,聽眼前的官員問得急切,心中警覺大生。搶在王十三開口之前,笑著反問。
「沒,沒有!這位將軍說笑了!」岑參被問得臉色驟變,趕緊訕笑著擺手。「您有所不知,岑某跟十三,當年都曾經在封帥身邊效力。他是親兵隊正,岑某則先當了半年記事參軍,然後又做了一陣子節度府判官!」
「噢,請恕万俟眼拙,沒認出岑大人來!」万俟玉薤笑了笑,拱手賠禮。
看在王洵的面子上,岑參倒也不願意跟他計較,笑了笑,拱手還禮,「不妨事,不妨事!万俟將軍畢竟跟岑某沒有打過交道,不知道岑某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記事參軍和節度府判官,都屬於主官私聘的幕僚,職別不高,但權力卻非常之大。有時候甚至能代替節度使,對一些突發事件做出應急處置。然而這兩個官職最大的問題便是不在朝廷正式編製之內。一旦節度使本人去職,記事參軍和判官也就成了無樹之藤,要麼重新攀上個高枝,要麼就主動捲鋪蓋離開。
很顯然,眼下岑參的地位,並沒受到封常清被奪職的影響!由判官轉為司倉參軍,權力比原先小了些,官職卻由虛轉實!意識到此節,岑參的官袍顏色,在王十三看起來就有點兒扎眼了。想了想,他笑著補充:「老岑你這回可有的辛苦了。為了能及時趕到長安,大都督刻意給每名弟兄都配了雙馬。隨軍前行的,還有大批的駱駝。我估摸著也就這一兩日光景就會趕到,不可能再慢了。到時候,人吃馬嚼,足夠讓你肉疼一陣子的!」
「看你說的,就跟我是個守財奴般。都是慷國家之慨,我肉疼什麼?!」岑參笑著啐了王十三一口,低聲數落。
「那可不好說!人總會變的。你當年不是,現在可說不定!」王十三笑著跳開半步,然後繼續調侃。「不過……」他四下看了看,又快速湊近岑參的耳朵,故意將聲音壓得很低,「跟你交個實底兒,咱們自己的弟兄,你安排得差不多就行。不必操太多的心,也沒人會挑剔什麼。可那些諸侯國的盟友,你就要多擔待著點兒。甭看他們打著戮力王室的旗號,實際上完全是看大都督一個人的面子。對其他任何人都不買賬。一旦出現個閃失,五六千人同時鬧將起來,恐怕不太容易安撫下去!」
「這個,岑某自然曉得,自然曉得!」聞聽此言,岑參心中更是忐忑,強裝出一幅感激的神態,笑著回應,「多謝十三兄弟提醒。要不然,岑某還真可能誤了朝廷的大事!」
「萬一有什麼意外,你就直接跟弟兄們說,你是跟咱們鐵鎚王一個頭磕在地上的好兄弟!」十三心眼實在,人卻是不笨,否則當年也不會被遣唐使下道朝臣招做伴當同往長安,「那些傢伙眼裡,只有鐵鎚王。除了鐵鎚王本人的號令之外,別的什麼都不好使!」
「岑某記下了。多謝十三兄弟提醒,多謝!」料峭的春風當中,司倉參軍岑參的髮根處,卻悄悄地滲出了一層汗水。『一萬鐵騎,近半為安西軍老卒,另外一半為葯剎水沿岸各國的精銳。這王明允,怎麼如此捨得花血本?!眼下安西鎮滿打滿算,也就剩下了五千多弟兄,其中還多是拿來充數的老弱病殘。萬一那個消息不甚傳到王明允和宇文至兩個耳朵里,以他們二位的火爆性情,還不把天給戳出個窟窿來!』
想到這兒,岑參心中暗暗發狠,『不行。無論如何,要避免此事發生!安西的局勢已經夠危險了,絕對經受不起一次兵變!封帥臨走時,曾經親口交代岑某,要想方設法為朝廷保住安西。岑某不能辜負封帥,不能辜負朝廷!岑某絕對要避免禍事的發生!哪怕是付出任何代價,也在所不惜!任何代價!」
英魂(七上)
發覺岑參臉色越來越灰敗,王十三心中也漸生警惕。笑著捶了對方一拳,低聲道:「怎麼老岑你看起來像心裡有事一般。怎麼了,最近日子不好過?!不好過就別熬了,乾脆跟著我家都督走,憑著這幾年的交情,你還愁沒個參軍做么?」
「哈!」岑參本能地向外躲了了躲,連聲苦笑,「老毛病了,每年春天我都不太舒服。比不得你們,練武練出來的身體!」
「你們這些讀書人,就是身子骨差勁!」見岑參不肯接自己的後半句話頭,王十三又笑著補充了一句,「不過我們大宛那邊,氣候其實比疏勒還強些。雖然春天來的稍晚,風卻小得很多。雨水也比這邊足!你要去了,日子肯定過得比這邊舒坦。」
他本意是想替王洵拉個文職幕僚,充實一下隊伍。畢竟岑參曾經在封常清帳下做過判官,能力有目共睹。誰料此話聽在岑參耳朵里,卻完全變成了另外一番味道。『身子骨差,是說岑某文人無骨么?封帥去后,若不是岑某在這裡竭力周旋,安西鎮說不定早就分崩離析了!你等在大宛哪會過得這般輕鬆,此番回援,又到哪去尋找沿途補給……?』
心中委屈萬分,岑某卻無法出言自辯。只好又笑了笑,苦著臉道:「我倒是想去。可現在哪裡脫得開身?說實話,岑某還真羨慕你們,幾百人出蔥嶺,轉眼之間便打出了一片廣闊的天地來!若是當年岑某也狠狠心跟了去,也不至於到現在還是一身綠袍了!,唉,不說這些!後悔葯向來無處可買。你們最初那幾場仗,到底是怎麼打的?岑某在這邊只見到過戰報,知道的不詳細。每次用米籌重新推演,都覺得你們幾乎都是絕處逢生,贏得驚險到極點,也漂亮到了極點……」
「還不是被逼出來的!」提到當初奪取大宛的那一系列戰鬥,王十三立刻眉飛色舞。「當時我們只有六百多人,周圍情況兩眼一抹黑。大夥除了把命都豁出去外,根本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好在咱們王都督……」
主動亮出旗幟,借安西軍兵威震懾葯剎水諸侯;正面硬撼三千馬賊,收殘匪為己用。以疑兵之計迷惑俱車鼻施,巧奪大宛城;重整安西軍舊部,奇襲俱戰提。幾件事,大夥做得一件比一件漂亮,一件比一件過癮。也難怪王十三一提起來,就忘乎所以。
岑參在旁邊聽得也是心潮翻湧,當真有些後悔自己沒有一道跟了過去。以當時封帥對自己的信任,只要自己提出與王洵一道出征,在隊伍中的地位必然不在宇文至和宋武兩個之下。幾場打仗挺過來,未必能積攢起封侯之資,至少能搏個大宛都督府長史來做。總好過在疏勒這邊,處處看別人的臉色!
可如今,想這些還有什麼用呢?機會已經錯過,安西也已經不是原來的安西!只能暫且走一步算一步,平平安安熬過這場磨難罷了!
「你家王都督,本事真是沒的挑!」聽王十三說得熱鬧,幾名陪同岑參一起前來迎接王洵的底層小吏,也悄悄地湊上前,挑起大拇指。「在疏勒,每次聽說大宛那邊又打了勝仗,弟兄們都會到外邊小酌一番。雖然自己沒份去撈那份功名,但心裡想想,也覺得好生過癮!」
「是封帥教得好!」万俟玉薤順勢接過話頭,再度提起封常清的名字。「當年是他硬把王都督塞進了白馬堡大營,又力排眾議提拔了宇文副都督!我等這兩年之所以在大宛敢於如此折騰,就是因為相信,封帥就站在我等背後,絕不會任我等陷入絕境而置之不理!」
「啊,是,是,是這樣啊,是,是這樣的啊!!」就同被万俟玉薤的高大身軀嚇到了一般,幾個小吏慌不及待地往旁邊躲,「幾位大人忙,我去看看館驛那邊整理乾淨沒有!「
「我也去!」「我也去!」
頃刻間,眾人就逃了個乾乾淨淨。万俟玉薤氣得火冒三丈,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吐沫,低聲罵道:「什麼玩意兒!莫非封帥落了難,就不能提他的名字了?!這疏勒城中的一草一木,哪個能跟封帥他老人家脫了干係。即便你朝廷不提,老百姓心裡也會記得!況且眼下封帥只是奪職,又不是發配嶺南,永不敘用?!說不定,哪天他老人家還能否極泰來,重新回到安西。到那時,看這幫傢伙的臉往哪擱!」
「唉,幾個末流小吏知道些什麼?!万俟將軍別跟他們一般見識!」岑參抱了抱拳,代替屬下向万俟玉薤賠禮,「他們只是怕給自己招惹麻煩而已。其實,在這邊,誰都知道封帥是被冤枉的。只是人微言輕,沒本事替封帥辯解罷了!」
「哼!」万俟玉薤撇了撇嘴,余怒難消。「沒能力做,和沒心思做,肯定不一樣。委曲求全,和見風使舵,也是兩碼子事情!我就不信,整個安西,找不出一個能替封帥喊冤的人來!」
「慚愧,慚愧!」岑參抱在一起的雙拳放也不是,繼續舉著也不是,臉色好生尷尬。念在當年曾經同僚的份上,王十三主動替他解圍,「你別理這傻大個兒!他就這臭脾氣。整個大宛都督府里,沒人不不知道。也就是我家都督大度,念在他忠心耿耿的份上,不願處置他。若是換了別人,早奪了官職,亂棍打出軍營了!」
「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只要有心去做,哪怕朝中再有奸臣使壞,也肯定能把封帥的冤屈直達天聽。否則,皇宮前的登聞鼓用來做什麼的?」
「你又不在疏勒,怎知道這邊的難處?!不準再多嘴,否則,休怪我對你不客氣!」王十三吹鬍子瞪眼,開始以官威壓人。喝住了万俟玉薤,轉頭又去安撫岑參,「你別跟他計較!他這人,最喜歡胡攪蠻纏!」
「万俟將軍是快人快語。岑某怎會真的跟他計較!」岑參被擠兌得難受萬分,恨不得自己能立刻病死掉,省得受這番侮辱。
好在疏勒城不大,說話間,節度使衙門也就到了。早有人打開了正門,吹響了鼓樂。紅氈子從門口一直鋪到了大街上。留守官員分作兩列,按照品級高低順序,肅立於紅氈旁恭迎採訪使大人到任。
王洵雖然是少年得志,卻不敢過分託大。趕緊快走幾步,搶先拱手跟大夥見禮。眾官吏連忙側身閃避,口稱不敢,然後又一個長揖還了過來。等鬧哄哄把整個過場走完了,雙腿也就邁進了府衙之內。屯田使張素又主動上前,逐一向王洵介紹一眾同僚。
「這位是宣威將軍馮治,當年曾經追隨哥舒翰大將軍左右。半年前從河西調過來充任身演渡州都督,聞聽採訪使大人蒞臨,特意從任上趕了回來!馮將軍,這位就是威震西域的王將軍,鐵鎚王!」
「見過採訪使大人!」有個臉色焦黃,身穿正四品武將常服的官員,上前向王洵作揖。
「見過馮將軍!王某亦早聞將軍之名!」雖然王洵官職和爵位都高出對方甚多,他還是側身避了避,然後以平級之禮相還。
「這位是忠武將軍吳賢,曾經是北庭都督府程大人的臂膀。也是半年前調過來的。吳將軍,你不是總恨無緣跟採訪使大人碰面么,哈哈,這回可是心滿意足了吧!「
「見過採訪使大人!」被屯田使張素第二個點到的是個絡腮鬍子,說話時中氣十足,一聽就是戰場上打過滾的老手。
「這位是疏勒城鎮守使蘇壽,老夫的副手。精於墾殖,每到一地,百姓都多受其惠。老夫奉命調任安西的時候,就把他也給帶了過來。蘇大人,這位就是……」
……
「來來來,這位是……」
……
一圈介紹下來,王洵頭大如斗。都是些陌生面孔,他原本所熟悉李元欽、段秀實、、周嘯風等人都不在。就連平素跟他沒什麼往來的李嗣業、田珍、白孝德等,也全不見了蹤影。這使得他感覺很彆扭,彷彿置身於一個完全陌生的場所,而不是自己所熟悉的安西軍。一時間,竟然下意識繃緊了手臂,彷彿隨時都可以拔刀出鞘。
眾文武心裡也非常不舒服。無論資歷還是年齡,他們都遠遠高於眼前這個後起之秀。可此人卻爬到了大夥頭頂上,不由得大夥不對他畢恭畢敬!要是此人真的有什麼不得了的背景也罷,沖著其後台的面子,大夥也對他高看一眼。偏偏此人的後台又早倒掉了,根本不可能再為其提供任何有力支持!你今天跟他套了交情,明天說不定,他也就丟官罷職。非但撈不到半分好處,平白還要吃一番掛落!何苦來,何苦來哉!
英魂(七下)
關鍵時刻,又是岑參及時趕到。先打上兩個噴嚏,再抱怨幾聲天氣,登時將眾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這邊。「啊,啊—嚏!啊,啊—嚏!這該死老天,都快立夏了,居然還這麼冷。趕緊,大夥趕緊先放採訪使大人進去接印吧。再繼續外邊站一會兒,岑某可就要凍僵了!」
「是啊,是啊。正事兒要緊。諸位有什麼話,稍後再跟採訪使大人細聊!」感覺到眾人對王洵的排斥,屯田使張素心中非常高興,嘴巴上卻越發客氣有加。
「屯田使大人有命,我等豈敢不從!」眾人非常整齊地答應了一聲,然後簇擁著王洵走向節度使衙門正堂。
比起當年封常清在位時的「簡陋寒磣」,如今的節度使衙門被收拾得整齊了許多。甬道兩邊挪來了垂柳,演武場中央挖出了荷塘。一干與殺伐之氣相染的設施,如兵器架、石墩、石鎖、箭靶之類,全都消失不見,代之的是各種花草、樹木、湖石、假山。再配上幾株用暖房精心培育出來的,含苞待放的牡丹,著實稱得起富麗堂皇。
只是,武夫王洵走在府衙裡邊,就愈發顯得形單影隻了。他最近兩年一直忙於整軍備戰,轄地又是遠離長安的「蠻荒」所在,沒時間,也沒機會去學如何邁儒家的四方步。更沒閑暇從別人走路的節奏和說話的先後次序中,去分辯彼此之間的親疏遠近。他只是憑著戰場上鍛鍊出來的本能,感受著周圍的各種氣息。然後大步向前,用雙腳踏平所有蓄謀已久,或者突然發生的異常情況。
轉眼來到正堂,張素命人擺開香案。鄭重取出一直封存在衙門中的採訪使印綬,雙手捧給了王洵。
王洵上前接過印綬,將其交給自己的貼身侍衛王十三。旋即雙手抱拳,沖著長安方向肅立長揖,行武將禮。三拜之後,禮成。張素帶領一干留守官員將王洵圍攏在中間,齊聲道賀。王洵團團做了個羅圈揖,向大夥致謝。待整個過場走得差不多了,屯田使張素命人將香案撤掉,上前拉著王洵的手,大步走向節度使處理公務專用的帥案,「老夫受陛下之命,臨時頂了安西屯田使的職位,終日忐忑,唯恐稍有疏忽,辜負了陛下的賞識提拔之恩。如今好了,採訪使大人從大宛載譽歸來。這為國守土的千斤重擔,老夫終於可以交出去了。請採訪使大人千萬不要推辭,老夫……」
「張大人這是哪裡的話?!」王洵即便再自信,也知道帥案之後的位置自己今天坐不得,雙腿稍微加了點勁兒,整個人立刻如在青石地面上生了根一般,任張素無論怎樣拉扯,都難挪動分毫,「誰都知道,這採訪使的頭銜,不過是朝廷為了讓王某有個由頭去統領葯剎水諸侯而已!根本沒要求王某插手疏勒這邊的大小事務!即便朝廷有過這方面的考慮,王某自己還不知道自己的斤兩么,豈敢在諸位前輩面前指手畫腳?!」
連扯了幾下沒扯動,張素只好改用軟刀子慢慢磨,「採訪使大人休要推脫。放眼安西,如今還有哪個職位比你更高,戰功比你更為顯赫。如果你都不肯出面統領大夥,誰還敢再往那裡就坐?」
「是啊,是啊。我等日盼夜盼,就是盼著有個主心骨回來,指點我等如何應對眼前艱難時局!!」
「採訪使大人威名赫赫,坐在這裡,定然能使所有宵小望風遠遁!」
「是啊,節度使職位空缺,理應由採訪使統領整個安西的兵馬。這是從高宗時代就立下的規矩,我等豈敢不尊!」
一干跟屯田使張素已經抱成團的文武官員也湊上前,齊心把王洵往火堆上架。王洵笑了笑,輕輕搖頭,「諸位不要再逼王某。再逼,就耽誤了朝廷的大事了!王某此番奉命回援京師,根本無暇在疏勒耽擱。日後即便凱旋歸來,也肯定要去大宛那邊跟大食人繼續糾纏,無法顧及安西。張大人,咱們兩個別客氣了。煩勞您老立刻就坐,抓緊時間幫忙給安排一下糧草補給。此番回援,王某著實走得太急,軍糧、軍械、鎧甲、旌旗,全都沒時間準備齊整。您老畢竟已經在這裡主了近半年的事,若是讓王某一樣樣從頭再來,恐怕等所有東西都準備好了,中原那邊的仗早就打完了!」
「這個……」張素裝作滿臉為難的模樣,斜著眼睛望向大夥。「老夫,老夫畢竟只是個屯田使,如此僭越行事,恐怕……」
「事急從權!」王洵單手一拉張素胳膊,不由分說將其推進了帥案后,「請大人以國事為重,不要在乎幾句閑言碎語!」
「請大人以國事為重!」宣威將軍馮治、忠武將軍吳賢、疏勒城鎮守使蘇壽等人立刻改了口風,紛紛「勸說」張素順從王洵的請求。
「也罷!王將軍能不辭辛勞,萬里奔波去回援京師。老夫又何惜身外虛名!」在眾人的「苦苦」勸說之下,張素終於決定不再退讓,繼續負責主持安西鎮全局。「咱們就以國事為重。傾安西鎮所有,供應勤王大軍。請問採訪使大人,您此番回援,總計帶了多少兵馬?到這裡還有幾日路程?」
聽到對方將先前問過的話再度重複,王洵知道自己和張素之間的交易已經達成了,拱了拱手,大聲回應,「一萬弟兄,兩萬三千多匹馬,還一千三百多匹駱駝。張大人需要為我提供三個月的軍糧。此外,每名弟兄至少還需要再配一把橫刀,四十支羽箭。還有盾牌、陌刀、伏波弩之類的征戰利器,安西鎮這邊有多少存貨,煩勞張大人都盡量都給我勻一些!」
「兩萬多匹戰馬?難道全是騎兵不成?!」張素沒想到王洵竟然如此獅子大開口,一時間,驚詫得根本做不出正確反應。
「全是騎兵,一人雙騎。救兵如救火!王某不敢耽誤戰機。」王洵笑了笑,淡然點明了一個事實。
「嘶!」聽到王洵所部的兵力規模,眾留守將領忍不住暗中倒吸一口冷氣。自從主力被抽調回中原勤王之後,整個安西的總兵馬加在一起,也只剩下了四千出頭,並且除了老弱病殘,就是沒上過戰場的新兵蛋子,根本打不了硬仗。王明允這廝,居然一下就帶回了上萬騎兵!好在大夥沒打算聽某些人的要求,圖謀他的兵權。否則雙方真的翻了臉,恐怕到了最後,大夥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嘶!」坐在帥案后的張素,也是暗中倒吸冷氣。先前他聽王洵說援軍是臨時拼湊而成,還以為對方是強行拉了很多民壯充數呢。哪裡想到來的全是可以坐在馬背上,千里奔襲的騎兵?這尊大佛,還是按照岑參的建議,早送走早利索為好。誰想圖謀他的兵馬誰自己伸手去,張某可沒膽子替人火中取栗!
正慶幸間,又聽王洵笑著追問:「怎麼?安西軍的府庫已經空了么?王某分明記得,當年封帥一直在積蓄力量,準備遠征西域來著?不會被李嗣業將軍他們都帶回中原了吧,那得強征多少民壯同行?!」
聲音不大,卻讓張素心裡猛地一哆嗦。趕緊在帥案后坐直了身體,擺出幅慷慨激昂的模樣回答道:「安西軍府庫,當然還是滿的!只是張某一時間沒算清楚,一萬鐵騎,到底需要多少糧秣而已。不過採訪使大人請放心,即便砸鍋賣鐵,張某也會將弟兄們需要的糧草器械湊齊。讓弟兄們精神抖擻地前去中原勤王,絕不會在半路上就餓了肚子!」
「多謝張大人!有張大人這回話,王某就放心了不少!」王洵立刻拱手稱謝,敲磚釘角。「不過還有一件事,令王某非常擔憂,還請張大人幫忙解決!」
「採訪使大人請講。只要老夫力所能及,絕對不敢推辭!」張素明白王洵毫不吝嗇地將主宰安西軍的大權交給自己,肯定不會滿足於大軍糧草器械這一項回報。點點頭,信誓旦旦地保證。
「王某自己名下,在疏勒城東的河岸邊,有幾百頃地。宇文副都督,宋兵馬使,還有其他將軍和弟兄們,當年也在城外的疏勒河邊,分到了不少田產。但王某在歸來途中,看這疏勒城西面,基本上已經重新變成了各部牧民的草場。這令王某心裡很不痛快。王某總不能跟弟兄們說,你等只管陣前跟叛軍拚命,家裡的田產、老婆、孩子都不用想了!早就歸了別人了吧?!!!」
「這……」不僅是張素一個,其他留守文武的臉色登時也如同被人抽了無數個大耳光般,又黑又紫。想要發作,心中卻忌憚王洵麾下的那一萬大軍,只要強壓住心中的屈辱與惱怒,盯著地面拚命喘粗氣。
「怎麼,老大人莫非有什麼難言之苦么?」王洵偏偏卻不依不饒,繼續甩開巴掌狂抽。
「老夫,老夫……」屯田使張素此刻連跟王洵同歸於盡的心思都有,咬了半晌牙,才斷斷續續地回應,「朝廷已經將整個北庭都護府,都割讓給回紇人了。此事採訪使大人應該知道吧?!如今臨近疏勒的一眾部落,都見風使舵,拜入了回紇人門下。老夫若是,老夫若是不委曲求全的話,恐怕旦夕之間,回紇人的大軍便會殺到疏勒城下。那樣的話,非但是幾千頃良田,整個西域,恐怕都不復為大唐所有!」
英魂(八上)
「委曲求全?!」王洵抬頭看了張素一眼,滿臉迷惑不解,「委曲求全,就能保證回紇人不南下了么?請大人恕王某見識淺,來西域這些年裡,還真沒見哪塊地盤,是我大唐將士忍辱負重求下來的!」
「這個,這個……」屯田使張素結結巴巴,一邊伸出衣袖擦額頭上的汗,一邊以目光向周圍求援。只可惜他著力拉攏的那幾個心腹也多為武將出身,早就被王洵的話羞得無地自容了,哪還敢出頭為上司分憂解難!
「王某是個武夫,說話不會繞彎子,卻句句出自肺腑!」感覺到對方的尷尬,王洵想張素拱了拱手,以示賠罪。「王某私下以為,大人越是忍讓,恐怕周邊部落越會得寸進尺。回紇人乃鐵勒別部,同鐵勒一樣尊狼為神明。對付狼群,唯一的辦法就是拔出刀子來將其砍翻在地。你越是害怕,它越看出你的底虛,早晚會衝上來,將你撕個粉碎!」
「那是!那是!採訪使大人說得有道理,有道理!」張素得不到同黨的支持,只好硬著頭皮回應。「然而,然而眼下安西,安西兵力實在太單薄了些。還要分頭駐守這麼大的地盤。自保已屬不易,更甭提與周邊部落開戰了!不信,不信你可以去問岑參軍,他對此比老夫更清楚!」
「的確如此!」不小心被張素點了將,岑參猶豫了一下,低聲替對方辯解,「咱們安西軍距離中原太遠,糧草器械供應不易。所以一直走的是精兵路線,人馬數量從來沒超過五萬。而朝廷自去年冬天起,幾度從安西軍調兵拱衛京師。三番五次下來,已經將安西軍抽成了一個空架子。不瞞採訪使大人,眼下整個疏勒城周圍,即便把演渡、遍城和蔚頭三地的駐軍也算上,也只有四千兵馬,並且多數是老弱病殘!」
「是啊,採訪使大人遠道而來,不知道我等的難處!很多事並非老夫不為,而是力不能及啊!」有了岑參的解釋作為鋪墊,屯田使張素終於緩過一口氣,拱拱手,微笑著補充。
他以為就此就能將王洵應付過去,誰料後者常年領兵在外,屢經磨礪,已經遠非當初那個初出茅廬的小菜鳥,略一沉吟,便再度直戳眾人的要害,「回紇人已經正式宣布叛離大唐了么?疏勒周圍哪個部落的兵馬超過了四千?」
「沒有。當然沒有!回紇人剛剛從我大唐手中接收了北庭,豈敢這麼快就忘恩負義!」不僅是張素,岑參也被問得老臉發紅,搖搖頭,低聲強辯,「不過,採訪使大人應該知曉,各部落向來是人人皆兵。縱使老嫗、老翁,也能上得了戰馬!即便回紇人不自己出馬,有他們在暗中支持,周邊部落也變得非常難以應付。」
「他們人人皆兵。此地忠於我大唐的百姓,難道都是缺胳膊少腿不成?屯田使大人打開倉庫,分發兵器,教百姓們持械自保。難道各部落還敢像眼下這般囂張?!」
「這個,這個……」屯田使張素再度語塞。有關分發兵器給百姓,讓各地民壯結寨自守,與官府共同應對危機的主意,岑參也向他提起過。但此舉利弊互現,讓人很難痛下決心。首先,庫存的兵器屬於軍資,未經朝廷許可就下發於民間的話,主事官員要冒很大風險。其次。中原人素來鄉土情重,凡在西域紮下根的,要麼是退役老卒,要麼是在原籍犯過事的兇橫之輩。一旦手中有了兵器,說不定會生出什麼禍端來!
再次,若是放任安西鎮被回紇人一步步蠶食掉,考慮到中原動蕩,朝廷無力西顧的大前提,張素這個節度使未必有罪。可萬一哪個漢家兒郎在安西豎起了反旗,無論叛亂規模是大是小,他張素可就都難逃治政無方之責了!
最後一條乃重中之重,屬於為官之秘決,只可意會,不堪宣之於口。若是一個久在官場沉浮的老吏,肯定會一眼看穿此節,不再讓張素為難。然而王洵偏偏沒有足夠的宦海經驗,行事也素來不受規矩所限。見張素遲遲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笑了笑,郎聲道:「大人莫非也認為,胡人比漢人對大唐更忠誠?他們拿著兵器殺人放火依舊是忠心耿耿,萬一漢人手中有了刀槍,肯定就會揭竿而起了?!」
若是放在十年之前,張素說不定真敢借著台階往下溜。畢竟李林甫就是以同樣的理由,大肆提拔了安祿山、哥舒翰、高仙芝等異族武將,同時施重手將王嗣業等漢家男兒壓得無法抬頭。可如今李林甫的墳墓都讓皇帝陛下派人給掘了,素有忠誠之名的安祿山也打到了潼關之外。再敢尋同樣的借口,可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了。
「不會,不會!」他用力揉著鬢角,搜腸刮肚找理由。王洵卻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聳聳肩,繼續緊逼,「那大人是準備告訴王某,庫房裡突然又沒了兵器。王某剛才可是記得,大人信誓旦旦地保證,存放兵器的倉庫都是滿的!」
「不會,不會!」張素被擠兌得根本來不及轉身,一邊揉著額角,一邊訕笑著回答,「採訪使大人說笑了。按道理,整個安西的軍械糧草,大人都有處置之權。張某不該在旁置喙才是。可此舉乃最近數十年未有,一旦開了先河,恐怕……」
「不妨。事急從權,張大人剛才還說過類似的話。」王洵笑著搖頭,「發下去,順便傳令各地來自中原的百姓結寨自保。若是朝廷追究下來,王某自己承擔這個責任,與諸位無關!」
『你擔得起么?你自己還前途未卜呢?!』眾文武心中暗罵,紛紛上前,勸阻王洵不要一意孤行,「大人三思。那可是數萬大人軍的兵器。弩弓、長槊、破甲錐等,皆民間嚴禁持有之物!」
「是啊。一旦落入宵小之手,後果不堪設想!」
「不堪設想。還有什麼比丟了安西,讓我等蒙受喪師辱國之恥,更不堪設想的後果?!」王洵忽然動了氣,眉頭一豎,質問的話脫口而出,「這安西,乃幾代大唐將士拼了性命打下來的,你我有什麼資格將其送與外人?這疏勒,乃我大唐軍鎮重地,憑什麼自家百姓被人欺負了,官府沒膽子替他們做主,反而要強迫他們忍辱負重?如果連自家百姓都保護不得,朝廷養你我這些官員做什麼?乾脆直接把此地也送給回紇人算了,也省得你我日日被百姓戳脊梁骨!」
他本來就生得魁梧,一怒之下,更是像座冒著煙的火山。宣威將軍馮治、忠武將軍吳賢等武將們心中有愧,沒臉跟他對視。張素、蘇壽等文官心中害怕,沒勇氣跟他對視。整個議事廳登時變得一片死寂,過了好半晌,才由岑參出面,笑著勸解,「明允不要這麼急!張大人他只是小心謹慎而已。畢竟日後你返回大宛之時,這些兵器,也許還要派上大用場。」
「如果疏勒丟了,我從哪往大宛返?!」對於岑參,王洵多少還會給些面子,將聲音放低了些,笑著反問。「莫非我能從天上飛過去么?莫非回紇人會封了兵器庫,等王某回來取么?」
「明允說笑了!」岑參被問得直喘粗氣,退開半步,繼續強辯,「局勢還沒糜爛到那種地步!真的到了那一步,不用你說,張大人也會令百姓結寨自保!」
「王某不勉強你等!」王洵冷笑著看了岑參一眼,輕輕搖頭,「後路不安,王某絕對不敢帶弟兄們上戰場。等宋兵馬使到來后,讓他帶五千弟兄留在疏勒,協助諸位防禦回紇人好了。反正中原那邊兵多將廣,未必就缺王某手中這一星半點兒!」
「這個……」聞聽此言,屯田使張素等人立刻著了急。他們之所以對王洵一再退讓,就是因為手中沒有足夠的兵力,腰杆子也跟著硬不起來。萬一對方真的發了蠻,將大宛兵馬使宋武留在了疏勒。屆時安西之事,該由誰來做主?!對方可是帶著整整五千虎狼!級別再低,說出的話來,也比手中沒兵沒將的人有分量!
兩害相權取其輕。嚴酷的現實面前,張素迅速作出了選擇,「採訪使大人切莫折殺我等。疏勒城再重要,又怎能跟京師相比?大人儘管放心去勤王,安西這邊,就按大人的提議處置便是!」
「多謝張大人成全!」目的達到,王洵立刻換了幅笑臉,客氣地向張素拱手致謝。
「不客氣,不客氣。讓大人後顧無憂,是張某份內之事!採訪使大人還有什麼要求?!張某隻要能做,一定竭盡全力!」屯田使張素打落牙齒吞進肚,笑著拱手相還。
「有!疏勒城乃節度使行轅所在,豈能被弄得如此烏煙瘴氣?!」王洵好像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分寸,立刻大聲補充,「既然準備給百姓分發兵器,讓他們持械自保。官府也別再忍著了。從即日起,整飭城內治安,凡有蓄意鬧事者,一律當場拿下,按律治罪!」
「此事,理當依從大人所言!」屯田使張素被弄得徹底沒了脾氣,拱拱手,笑著答應,「不過那些牧人也未必都是故意惹事。化外蠻夷么,舉止自然粗魯一些。將他們趕出城去算了,沒必要過於嚴苛!」
英魂(八下)
「是極,是極,張大人所說乃老成持重之見。西域諸胡生性粗鄙,不宜待之過於嚴苛。給他們留一絲情面,以忠恕之道慢慢教化,假以時日,其必能自省其過.,而後,而後……!」疏勒城鎮守使蘇壽是張素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信,剛才怕受到王洵的遷怒,一直沒敢插嘴。此刻,終於瞅准機會,搖頭晃腦地說道。
在中原各地,很多『老成持重』的官員,都習慣於地方豪強互相勾結。藉助後者的力量,威懾治下百姓。雖然這樣做對百姓們很不公平,但在上頭看來,該名官吏的治下卻是非常「穩定」。年末考評之時,難免要給個中上之選。同樣的經驗照搬到西域,自然是善待容易鬧事的部落武士和牧人,嚴格約束其他百姓。反正後者受了委屈也很少鬧事,頂多選擇悄悄地離開,不會給官員們的政績帶來任何實質上的損害。
這種經過幾代人總結出來的為官之道,本應放之四海皆準。偏偏今天蘇壽倒霉碰到的是鐵鎚王!只是輕輕豎起眼睛,王洵便將便他剩下的話給瞪回了肚子里,「王某卻不敢這樣認為。他各部牧人既然還是我大唐百姓,就少不得要遵守我大唐律法。若是在外邊吃了虧,就以唐人自居,跑回來要大唐替其出頭。行走在大唐國土上,卻又尋找諸多借口,不受大唐律法約束。他還算哪門子唐人?!天底下哪有這般便宜的好事?!既然越能胡鬧官府越要包庇,大夥一起胡鬧好了!反正鎮守使大人到頭來只會懲罰吃虧的那個!」
「這,這……」疏勒城鎮守使蘇壽鬧了個大紅臉,喃喃了半天,才顫抖著向王洵施禮,「採訪使大人說的是!蘇某受教了!」
「不敢!」王洵向旁邊避了避,不接受對方的致謝,「我不是教訓你,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想當初,王某隻帶著六百餘弟兄翻越蔥嶺,不到三年,卻替大唐收服了近千里國土。治下軍民增加到了三十餘萬,憑得便是『一視同仁』四個字!」
即便對王洵再不服氣,這份戰績卻是明擺著的,誰也無法否定!一時間,眾人紛紛抬頭,恭聽他介紹經驗。目光掃視四周,王洵頓了頓,繼續說道:「大宛那邊,十里一城,百里一國。大小部落不知凡幾。若是王某對任何部落,都要區別對待,就不用再整軍與大食人爭鋒了。光是累,也得累吐了血。王某沒那份耐心,也沒那份本事。所以只給了所有人一句話,願意遵守我大唐法度,繳納我大唐賦稅者,便是唐人。王某必以唐人待之!否則,趁早滾遠遠的,別在王某面前礙眼!」
「好!好一個「願意遵守我大唐法度,繳納我大唐賦稅者,便是唐人。」」話音未落,幾名武將已經撫掌喝起了彩,根本不在乎張素黑紫的臉色。
也不怪武將們忘了原本的立場,數十年來,大夥向來在西域橫著走,幾曾像現在這般,都被人騎到頭上拉屎了,還要處處忍讓?!說實話,不是大夥不給你張素麵子,實在是人家採訪使大人做得更痛快,更得人心。
屯田使張素此刻真是有苦說不出。論官場爭鬥的經驗和手段,他比王洵高出不止一個檔次。奈何對方就是個愣頭青,天不怕地不怕,無論你如何出招,他只是一鎚子砸過去,橫衝直撞。這讓文官出身的他,又如何應對得過來?!
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是王洵對手,張素只好找人幫忙。轉過頭以眼角的餘光暗示岑參,希望他站出來說句公道話。誰料一向軟弱聽命的岑參卻在關鍵時刻溜了號,雙眼望向了王洵,臉上寫滿了讚賞。
「老子不管你原本來自突厥、突騎施、鐵勒還是大食,生活於我大唐的土地上,便得遵守我大唐律法。願意遵守我大唐律法,定時繳納賦稅,在老子眼裡他便是唐人!」王洵伸出一根手指,再度大聲強調。「你在外邊受了馬賊劫掠,我大唐軍隊替你出頭。你在當地受了豪強欺凌,我大唐官府替你主持公道。至於你在家裡念什麼經,供哪路神仙,悉聽尊便。王某懶得管,也沒功夫管。可是如果你連我大唐法度都不願意遵從,就別在老子面前說什麼部落風俗,什麼教派信仰。給老子滾遠遠的去,願意去哪去哪裡。老子治下,還真不稀罕你這幾根爛蔥!」
「善,此言甚善!」非但老行伍們拍掌叫好,幾個城府稍潛的文職幕僚,也忍不住替王洵大聲喝彩。太解氣了,安西鎮早就該這麼辦。在我大唐土地上生活,就得遵守我大唐律法。否則,願意去哪去哪,老子不稀罕你們這幾根爛蔥!
屯田使張素見此,知道人心已經完全不屬於自己這一邊。趕緊以手拍案,對王洵的說法表示支持。「採訪使大人之言,真的讓老夫耳目一新。若是採訪使大人年前便已經回來就好了,也省得老夫被這些牧人弄得焦頭爛額。受教,受教。老夫這就下令,整肅疏勒,不,整肅安西各地治安。凡在我大唐國土上討生活,就給老夫遵守大唐律法。否則,休怪老夫對他們不客氣!」
「大人虛懷若谷,王某亦好生佩服!」見對方徹底讓步,王洵也不為己甚,拱拱手,以示自己讚賞之意。
到了此刻,屯田使張素索性也豁了出去,反正鐵鎚王已經把局勢搗成一團漿糊了,不在乎讓他多搗幾錘,「大人還有什麼指教,儘管一併說出來,老夫立刻安排人去執行!」
「指教倒是不敢。幾點淺見而已!」王洵笑著接過話頭,將自己另外幾處看不慣的地方一一道出。
一個窟窿也是補,兩個窟窿也是漏,張素乾脆讓步到底,凡王洵所說,一切都表示遵從。兩個人配合默契,很快便將所有表面能見到的問題處理完畢。看看時候已經不早,疏勒鎮撫使蘇壽笑著上前,提醒酒席已經準備妥當。隨即,由岑參頭前領路,大夥緊隨其後,簇擁著屯田使張素和採訪使王洵,浩浩蕩蕩殺向了節度使衙門後院。
後院有處大廳,原為封常清給凱旋將士慶功所用。此刻,倒還沒來得及被重新定位,依舊保持著原先的格局,只是內部裝潢變得華麗了許多,也儒雅了許多。
在這種充滿書卷氣的地方吃酒,身邊又坐得全是陌生人,王洵當然不可能放開胸懷。張素等人也提不起太高興頭,只是不願缺了禮數,惹客人怨恨而已。倒是宣威將軍馮治、忠武將軍吳賢等一干武將,因為王洵先前那幾句擲地有聲的話,心中對他大增好感。頻頻舉起酒盞,上前請求對飲。
王洵心裡擔憂封常清,草草喝了幾杯,便找了個由頭,詢問起後者的下落。誰料不提封常清的名字還好,一說道封常清的名字,屯天使張素立刻開始大聲叫苦,「封老將軍被撤職之事,的確冤枉。全天下哪個不知道?!就這疏勒城中的軍民士庶,聞訊之後也是個個義憤填膺。可長安距離此地有上千里路,什麼消息傳過來,事情都已經成了定局。我等即便想要替封老將軍說幾句公道話,也無法及時上達天聽!」
「諸位大人能有這個心思,想必封帥知道后,也會非常感激。」王洵站起身,四下團團拱手,「該說的話,王某一定會替封帥說。但眼下最要緊的是,封帥的情況怎樣了。被奪職之後,朝廷還有沒有繼續為難他?!」
「這個……」張素苦著臉,連連搖頭,「我們哪裡知道啊。朝廷的最近一份邸報還是四個月之前的,之後便音訊皆無。弄得眼下整個安西人心惶惶,說什麼的都有。可仔細一深究,又全是捕風捉影。不信你問岑大人,他一直盯著此事,他心裡最清楚!」
「的確如此!」岑參點點頭,低聲補充。「上一批邸報,還是去大宛傳旨的那位欽差帶過來的。從那之後,便再沒有任何邸報發下來。」
見岑參與張素二人的話語基本一致,王洵便知道自己不可能從對方口中得到什麼有價值消息了。皺了皺眉,將目光轉向剛才向自己敬酒的馮治,「將軍從河西來,那邊可有什麼確切消息?」
「嗨,甭提了!」馮治咧開嘴巴,露出半口焦黃的牙齒,「也是謠言滿天飛,正式消息一個沒有。包括長安,謠傳中都不知道被叛軍攻破多少回了!」
「我們北庭那邊,更是如此。」沒等王洵將頭轉向自己,忠武將軍吳賢便主動彙報,「都護府最早被裁撤掉,把弟兄們多年的心血,都拱手送給了回紇人。說是為了確保其不趁機作亂,可那回紇人的肚子,是輕易能填飽的么?」
原來全都是又聾又瞎。王洵心中暗自腹誹!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退而求其次,「那長安的情況到底如何了?潼關呢,此刻還掌控在朝廷手中么?」
「應該還在吧!」搶在所有人之前,岑參非常積極地回答。「沒有正式邸報,商隊也沒過來。但紛紛民間謠傳,郭子儀又攻入了河北,史思明招架不住。安祿山擔心老巢有失,不得不再度從前線抽調精銳回援史家父子!至於這傳言有幾分是真,岑某也不敢保證!」
這是王洵唯一聽到的好消息,雖然很可能是捕風捉影。「河西那邊呢,有沒有聽說什麼消息。哥舒翰將軍不也駐防在潼關么?他還兼任著河西節度使之職,以安穩軍心民心計,也應該往治所送點什麼回來吧?」
「嗨,說來話長!」從河西調過來的宣威將軍馮治又是報以一聲無可奈何的長嘆。「河西軍的幾個管事的都督,都被分散到各地去了。就連高書記這種投筆從戎的書生,都被按了個團練使的頭銜,發往了淮南訓練民壯去了。好像唯恐我等勾結起來,趁機作亂一般!弄得整個河西鎮變成了個空架子,光留下了個名。即便哥舒大將軍又信送過來,事實上也沒人能接收……」
「我們北庭還不一樣?!」沒等馮治把話說完,吳賢搶著開口抱怨,「都護府裁撤之後,程都督本人被調到河東,跟郭子儀搭夥去了。麾下的眾將們,卻是東一個,西一個分散派遣,誰也不讓挨著誰!」
「還不是受了安祿山那廝的牽連!」有人拍著矮几,大聲抱怨。
「都是安祿山那廝給害的!」有人大聲附和。
「可不是么,朝廷原來對姓安的那麼信任,他都膽敢造反!也難怪陛下,嗯,嗯,嗚嗚,……」有人喝高了,借酒壯膽,把矛頭直接指向大唐天子李隆基。話說到一半,立刻被朋友用肉塊將嘴巴堵住,噎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的話雖然沒說完整,在座者卻心裡都明白。長安城中那位皇帝陛下,是因為安祿山的叛亂傷了心,所以對所有節鎮都開始疑神疑鬼。眼下受到波及的不止是河西、安西和北庭,連嶺南、廣南這些與河北根本不搭界的南方節鎮,都被朝廷找借口分拆得支離破碎。
如此一來,倒是徹底杜絕了各鎮節度使當中,有人試圖步安祿山的後塵。只是各路勤王兵馬,卻愈發變成了沒頭的蒼蠅。各路大軍表面上兵強馬壯,實際上卻是兵不知將,將不知兵,能在短時間內扭轉戰局,撲滅叛亂,才怪!
王洵心裡對局勢的糜爛程度早有準備,卻也沒預料到情況居然嚴峻到了如此地步。如果安祿山能被及時擊退還好,念在駐守安西多年,勞苦功高份上,封常清也許還有機會東山再起。如果仗越打越窩囊,以朝中那些官員和皇帝陛下的個性,少不得又要推一個人出來遮蓋中樞無能的事實。
最好的替罪羊,莫過於封常清。想到這兒,他心裡忍不住悄悄地打了個冷戰。屯天使張素等人不會把一些消息掩蓋住,故意不讓我知曉吧?岑參呢,以他的為人,不應該……
英魂(九上)
無論答案是哪個,很顯然,在此時此地,他不可能獲得與封常清相關的任何準確消息!屯田使張素這廝或許沒本事對付回紇人以及疏勒附近的各大部落,卻憑著豐富的官場經驗,將留守安西的文武官員,都拉攏到一起,揉捏成了鐵板一塊。王洵若是想在鐵板上打開一個缺口,至少得花費數月到半年時間。除非王洵真的動用武力。
直接動用手中兵馬,接管疏勒城,強迫張素等人交代真實情況。那和造反,還有什麼區別?而除了武力之外,王洵現在最缺的,恰恰就是時間。雲姨、白荇芷和紫蘿都在長安城中,他在路上每多耽擱一天,幾個女人就要多承受一分被叛軍掠走的風險。包括朝廷封常清的處置,大宛都督府的軍隊抵達長安的時間越遲,對結果的影響肯定也就越小。
想到此節,王洵只好無奈地笑了笑,沖大夥舉起酒盞,「真沒想到,局勢竟然到了這種地步!王某眼下,恨不得肋下長了翅膀,立刻飛到潼關去!這樣吧,王某明天休息一日,後天一早就啟程出發。等宋兵馬到了,讓他繼續使帶著大軍在後邊慢慢趕。有關沿途補給的事情,就拜託給諸位。王某先走一步,哪怕是單槍匹馬到了潼關,也能早殺幾個賊人,回報陛下的知遇之恩!」
「理應如此!」屯田使張素巴不得王洵立刻就滾蛋,立刻舉起酒盞大聲回應,「採訪使大人儘管放心趕路。大軍的糧草補給,老夫保證不會出任何問題!」
「眼下潼關那邊,局面應該是兵多將少。正缺明允這種智勇雙全的宿將!」岑參也不希望王洵留下來趟安西軍這潭子渾水,笑了笑,低聲許諾,「你儘管放心走,後面的事,岑某以性命擔保,決不會出任何問題!」
「那就拜託岑兄!」難得岑參表現出幾分擔當,王洵沖他舉了舉酒盞,將盞中的酒水一飲而盡。
岑參臉上的表情也忽然鄭重了起來。緩緩站起身,雙手將酒盞捧到唇邊,「不敢說有勞。岑某盡自己應盡之責而已!屆時若是做不到,當自領軍法,決不會讓明允找到頭上來!」
說罷,也將酒盞中的酒水干盡了。沖著大夥亮了亮盞底,直挺挺跪坐回原位。
「爽快!」宣威將軍馮治、忠武將軍吳賢等武將轟然叫好,紛紛舉盞,向王洵保證,「若是採訪使大人有用得著在下出力之處,儘管說句話。在下定然竭盡全力!」
「對,採訪使大人儘管放心去殺賊。後路交給我們這些老傢伙!」
「我們這些老胳膊老腿,跟叛軍拚命是不成了。幫你湊湊軍糧,安排一下補給,總也能幹得來。你放心走,疏勒這邊有我們!」
轉眼之間,酒席中原本僵硬的氣氛,便陡然濃烈了起來。王洵見此,少不得又要跟大夥再干幾盞。然後眾人互敬,互捧,花花轎子人抬人,一輪輪喝過去,賓主之間最後倒也落得個盡歡而散。
待回到張素為大夥安排的臨時住處,時間已經到了深夜。王洵不顧滿身疲憊,命親衛將心腹將領們召集到一起,低聲說道:「形勢恐怕比咱們預先估計的還要危急。有些事情,大夥最好提前有個準備。子陵,你連夜派人去給宋將軍傳令,讓他全速跟上來。到疏勒城后,立刻找屯田使張素兌現補給。糧草、輜重盡量帶足,能帶走多少就帶走多少。必要時,可以採取非常手段。我估計,過了這次,安西都護府這邊咱們就再也指望不上了。」
「沙將軍,你立刻派人回大宛給黃將軍送信,就說今後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不要對安西這邊寄任何希望。所有麻煩都需要他們自己解決,如果實在支撐不下去,就放棄柘折城,把兵馬全帶到俱戰提。利用俱戰提臨近葯剎水的地利優勢,力爭替大唐保留一個砸蔥嶺之外的落腳點!齊橫,你帶一些禮物,私下去安西軍大營,看看裡邊還有沒有咱們白馬堡的老弟兄,如果有的話……」
「諾!」「諾!」眾將在白天時,已經感覺到周圍的情況不太對勁。紛紛抱拳領命,滿臉鄭重地回應。
「万俟,你今夜去找程記在疏勒的分號,通過他們探聽有關中原和封帥的所有消息,無論傳言是真是假,都給我一併匯總過來。」給幾個心腹將領都安排下了任務,王洵又將目光轉向万俟玉薤和幾個刀客出身侍衛。「老儲,你去看看老齊的家人。順便找找當年一道走鏢的兄弟,他們活動範圍廣,耳目也最為靈光!」
「諾!」「諾!」万俟玉薤和儲獨眼也拱手領命,轉身出門去執行任務。目送著眾人的背影離開,王洵轉過頭,將最後的注意力放在了一直默不作聲宇文至臉上。「說吧,我知道你有話要跟我說。別憋著了,再憋,煙就從腦門上冒出來了!」
「二哥!」宇文至未開口,眼睛先紅了起來,「不可能。他們不可能一點兒跟封帥有關的消息都不知道。張素那廝顯然在撒謊。岑參那廝也在幫忙一道糊弄你!那廝八成是被人收買了過去,否則不可能所有跟咱們熟悉的人都恰巧不在,整個安西軍偏偏只留下他一個!」
「這我知道。我已經發現岑參像換了個人般。他以前說話沒這麼瞻前顧後。」王洵知道在宇文至心目中,封常清無疑相當於另外一個父親,點點頭,盡量用緩和的語氣來化解宇文至心中的焦慮。「你也別太著急。張素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換光。當年從白馬堡跟著封帥前來安西的,可不止咱們幾個。再說了,程老掌柜他們生意直通長安,手中也不可能沒任何咱們有用的情報。還有刀客們,他們三教九流都有交往,耳目最為靈光。咱們把幾方的消息綜合起來,總能找到些蛛絲馬跡!」
「找到后又能怎樣?」宇文至急得搓手跺腳,恨不能立刻找個人痛打一頓以發泄心中的焦灼,「萬一朝廷已經把封帥給殺了呢?你還能造反不成?萬一潼關已經被攻破了呢,咱們這萬把人,你是帶著去送死,還是返回大宛去?」
「胡說!不要盡說些沒邊際的話!」王洵心裡一緊,說話的語氣隨即變重,「你都是副都督了,怎麼嘴上還是沒把門的?!朝廷怎可能殺掉封帥?封帥的老上司高仙芝還在,周老虎、李元欽、段秀實他們也在,朝廷怎麼著也得顧及一下他們的態度!況且眼下咱們安西軍是抵擋安祿山的兩大主力之一,這節骨眼兒上殺了封帥,朝廷就不怕弟兄們撂挑子么?傻瓜才會做這種自掘墳墓的事情!」
「這……」宇文至被問住了,揉了揉眼睛,垂首無語,。
王洵的幾句話都問在了點子上,不由得他不服。封常清雖然正式主管安西軍的時間不長,卻甚得將士們的擁戴。在軍中威望絲毫不亞於前任主帥高仙芝。而封常清本人,又跟高仙芝有著過命的交情。朝廷因為戰事不利遷怒於他,剝奪的官職和爵位可以,算是『有理有據』,大夥無法替封常清開脫。但想要封常清的命,恐怕就得先問問安西軍眾位弟兄們答應不答應。
「你太關心封帥的安危了。關心則亂,所以把一切都往最壞處想!」看到宇文至可憐巴巴的模樣,王洵忍不住又出言安慰。「我今晚沒給你安排差事,就是想讓你靜一靜。下去睡吧,別再疑神疑鬼的了。這裡距離長安還有好大一段路,即便咱們想替封帥鳴不平,也不是在這裡。啊!」
「嗯!」宇文至點點頭,順從地轉身往外走。一隻腳出了門口,卻又突然將身體轉了回來,在半空中扭得宛若一棵風中的胡楊樹,「二哥,你還沒回答我的話呢?」
「哪句?」王洵心臟又是一抽,笑著反問。
「如果,如果朝廷真的謀害了封帥,你會怎樣?」宇文至的臉瞬間暗了暗,又瞬間開始發紅。「你會給封帥報仇么?二哥!」
「廢話!」王洵抬起腿,狠狠給了宇文至一腳,「這不是廢話么?如果真的有人害了封帥,我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得殺了他給封帥殉葬。滾去睡覺,少胡思亂想。要不要我發誓給你,好吧,蒼天在上,我,王洵王明允對天立誓……」
「那倒不用!」宇文至立刻眉開眼笑,一邊揉著屁股,一邊阻止,「二哥你不用發誓,我相信你能做到。我走了,你也早點睡!若是万俟玉薤他們打聽到什麼回來,甭管多晚,都別忘了派人去叫醒我!」
「滾!」王洵又罵了一句,笑著掩住房門,把宇文至和幾個當值的親衛,都關在了門外。對著金碧輝煌的寢帳,他忽然覺得一陣頭暈目眩。身體一軟,後背貼著房門,緩緩地蹲了下去。
「如果,如果朝廷真的謀害了封帥,你會怎樣?」宇文至的話回蕩空曠的屋子內,宛若野獸在咆哮。「你會給封帥報仇么,二哥?」「會么……,會么……,會么……」
英魂(九下)
同樣的深夜,屯田使張素的屋子內,也是燈火闌珊。
幾個嫡系屬下白天的表現很不盡人意,特別是在氣勢上,幾乎一直被王洵壓得無法抬頭。這讓老張素感覺非常失望。但眼下他又不能隨便發作,以免動搖自己本來就不堅固的根基。故而鐵青著臉,手指不停地在桌案上叩打。「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
「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枯燥的敲擊聲中,燭火上下跳動,照得馮治、吳賢、蘇壽等人的臉忽明忽暗。想到屯田使大人平素相待之厚,眾人心裡也覺得好生對他不起。然而白天時,那冒失小子的一言一行,的確讓人非常解氣,非常過癮。讓人在不知不覺間就想忘記心底的陰暗,跟他一道站在西域的陽光下,乾乾淨淨,顧盼俾睨。
那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活法。在年青之時,馮治、吳賢也曾試圖那樣活過。雖然大夥如今已經被歲月磨平了稜角,被塵埃遮住了眼睛。但年少時的夢,卻依舊如同火炭般藏在心中某個不起眼的角落,稍稍遭遇一點兒新鮮冷風,便又跳起明亮的鮮紅。
那是截然不同的一種活法,就像明媚的陽光和新鮮的空氣一樣,幾乎讓人無法抵擋其誘惑。「如果王大人留下來主持安西鎮軍政也不錯!」白天時,不止一個人曾經做如是想。雖然大夥心裡頭都明白,那幾乎沒有絲毫可能。老奸巨猾的屯田使張素不會交出好不容易撈到手的實權,朝廷里那幾位,更不會容忍一個潛在的威脅越長越茁壯。
「其實,其實,大人明鑒!」被周圍壓抑的氣氛憋得實在喘不過氣來,馮治看了看張素的臉色,試探著替自己辯解,「其實王都督的幾條建議,對我等並無什麼害處。照著執行下去,有效果,功勞要記在我等頭上。若是惹出了麻煩,也可以推到他身上,說是我等被逼無奈,左右……」
「左右便宜都被咱們佔了!對不對?」張素狠狠瞪了他一眼,皺著眉頭反問。「你等還有誰這麼以為?不妨一道給老夫站出來!呸!豎子,一群既沒見識又沒膽略豎子!讓人幾句大話就蒙住了,也不看看我等如今站在什麼位置?!」
『什麼位置?春風不度玉門關,此地距離玉門關還有三千里!還能算什麼位置?!』馮治和吳賢互相看了看,輕輕聳肩。
二人年齡都已經超過了五十,這輩子的官運基本上也就到此為止了。除非抱上什麼巨大的粗腿,或者在某場戰役中建立不世之功,否則很難再更進一步。而真的有那份斬將奪旗的本事,他們也早被朝廷召回去勤王了,又怎可能躲在幾千里之外逍遙自在?!
猜到眾人沒把自己的威脅當回事兒,屯田使張素拍了下桌案,繼續低聲咆哮:「你等也不看看,如今是什麼世道。凡是得罪了內廷的人,哪個能落得好下場?當年京兆尹王鉷何等的威風,連楊國忠都得避其鋒芒。驃騎大將軍只是動了動手指,便令其身死族滅!內廷那邊交代到咱們頭上的事情,咱們不盡心能行么?真的一個罪名栽下來,距離長安這麼遠。等喊冤的摺子送進宮去,你我屍骨都早爛沒了!」
越說,他的語氣越沉重,到最後,乾脆雙手按在了桌案邊緣,佝僂下腰,彷彿無法承受來自黑暗中的壓力。馮治、吳賢等人開始還是敷衍般聽著,過了片刻,臉上的表情就變得僵硬了起來,眉頭也跟著慢慢皺做了一團疙瘩。
的確如屯田使張素所說,放眼整個大唐,除了已經叛亂的安祿山之外,沒人得罪得起內廷。早在數年之前,皇帝陛下就親口宣布,高力士有權將「四方奏請皆先省後進,小事即專決」,即地方上報的書信、文件、奏章,高力士閱后揀重要的讓天子過目就行了,而一般的政事可以自行決定如何處理,不必報知;邊令誠、魚朝恩等輩,雖然不像高力士那般受寵,權力卻同樣大得沒邊兒。出則監軍節鎮,入則參與中樞決策。連皇親國戚們見到這些人,都要客客氣氣地執晚輩之禮,更甭說尋常文武官員了。
可憑著幾個太監隨便傳下來的一句話,就叫大夥出手對付一個手握重兵的正三品大將軍,又的確有些強人所難。且不說大夥對此人心懷好感,單單是任務完成後該如何收場的問題,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慄。
沒有任何來自中樞的命令,隨隨便便就將一任採訪使弄沒了。往小了說,這是一場有蓄謀的兵變,往大了說,罪名已經可以向謀反方面靠攏。雖然眼下朝廷的注意力都在潼關附近,有邊令誠等人從中運作,未必會對此事深究。可紙裡邊終究包不住火,萬一哪天叛亂結束,朝廷又把注意力轉向了西域,問起當年曾經橫掃葯剎水的懷化大將軍王明允在奉旨入衛的途中,如何『暴斃而亡』的細節來,誰主動去當那頭替罪的羊?
恐怕,屯田使張素自己也不肯。雖然眼下他說得人五人六。想到此節,吳賢等人也不願繼續受人擺弄,互相看了看,陸續笑著開口:「既然是內廷安排下來的,我等豈敢推三阻四?可做事情總得量力而行吧!咱們且不說馬上就開到疏勒城外的那一萬鐵騎。就憑眼下王洵帶在身邊那兩百多侍衛,也不是那麼容易就對付得了的。一旦鬧出個什麼動靜來……」
「是啊,屬下派人偷偷去查探過了。他們對採訪使大人,可是忠心得很!即便住在驛館中,也沒忘了安排人手在採訪使大人的住處附近巡視……」
「哪個叫你們在城裡動手了?!」沒等吳賢等人把難處擺完,張素已經不耐煩地打斷。安西這麼大,在路上隨便找個地方,就不能解決了他么?過後往吐蕃人,不,往回紇人那邊一推。反正他今天的幾道命令,已經把回紇人得罪狠了!「
「哎呀我的老大人啊!」宣威將軍馮治咧著嘴巴叫苦,「您老不知道,這行軍打仗的事情,可是不比下棋。只要謀劃得好,黑子白子都能往上擺。那鐵鎚王的名號,在整個西域就沒有人不知曉。尋常士卒,根本沒勇氣跟他放對。而其隨身帶著的那二百多名親衛,又都是在戰場上滾出來的老兵,身手個個以一當十。扮作馬賊去對付他,得多少馬賊才能把此事做乾淨啊?!」
「那又怎麼樣?就算他的親兵個個都能以一當十,難道你等麾下,連兩千人都湊不出么?前幾天是誰跟我說過,只要軍餉軍糧給夠,隨便一拉,就能扯出五千人的隊伍。」屯田使張素根本不想聽眾人的借口,撇了撇嘴,咆哮著反問。
「嗨,就這麼跟您說吧!」聽張素的話越來越不客氣,宣威將軍馮治也不再繞圈子,「我們手下的兵,都是朝廷抽剩下的,這點兒想必您老心裡也清楚。帶著這些老弱病殘去對付王採訪使,少了根本不夠用。而人帶得多了,就無法保證上下都是一條心。萬一屆時被王洵察覺出了破綻,以封常清弟子的身份等高一呼。屆時,弟兄們到底站在哪一方,還真不一定呢!」
「是啊,是啊!他們師徒,在弟兄們心中,可都如同神仙一般的人物!」忠武將軍吳賢也走上前,站在馮治身邊幫腔。
這下,張素可徹底沒脾氣了。太監們的實力固然可畏,畢竟相距還遠。底層士兵們倒戈一擊,所造成的威脅卻是近在咫尺。早知這事如此難辦,自己當初又何必貪圖太監們許下的那些好處?唉,都怪王明允這愣頭青,你得罪誰不好,偏偏去礙高力士、邊令誠的眼?!
「也不知道這王洵王明允,到底怎麼惹了內廷那伙?按道理,以大將軍的身份地位,應該看不上他這頭小雜魚才對?!」因為頭緒太亂的緣故,一不小心,張素就把心裡想的東西給順嘴說了出來。這下,可是冷水落進了熱油鍋。屋子裡原本沉悶的氣氛,登時變得熱烈了起來。
「是啊,也不知道他怎麼得罪了高大將軍。按說,以他當年一個小小的校尉,根本不值得高大將軍出一回手!」
「是啊。倘若知道他當初惹了什麼禍,我等也好決定如何行事。也許內廷那邊,只是想給他一個教訓呢!」
「岑參軍應該知道吧。岑參軍,你當年在長安時,不就認識王名允了么?」
「對啊,岑參軍呢。岑參軍,趕緊給大夥說說,這他娘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啊個,趕緊說說!別躲,你別躲!」
「此事說來話長!」被眾人逼問不過,一直縮在陰影里岑參只好硬著頭皮做出回應,「並且有些話,可能涉及……,可能涉及到,那個,那個隱私。岑某不能確定真偽,所以不知道該講不該講!」
「說說,說說,反正這裡沒外人!」「你就說說吧,何必吊大夥胃口!」
登時間,眾人心中獵奇之火熊熊燃燒。不顧張素鐵青的臉色,紛紛出言催促。
「真的很複雜,很複雜!」偷偷看了一眼張素,岑參猶豫著說道。「此事牽扯甚多,大夥還是不要知道得好!」
「你就別啰嗦了!」「快說,快說!」
「好了,岑參軍,你撿緊要的說說吧!大夥聽完,也方便做最後的決定。」張素心裡其實也痒痒得很,耐著身上官威,不便出言催促。只好裝作順從眾意的模樣,板著臉下令。
「那,岑某可就說了。大夥聽過就算,出了此門后,最好立刻忘掉。千萬別當真!」既然頂頭上司發了話,岑參也無法再推辭。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道:「其實,此事完全屬於一筆糊塗賬。白馬堡大營剛剛設立之時,高驃騎重點關照的幾個人當中,就有王明允和宇文子達。他老人家調動飛龍禁衛對付王氏父子時,王名允和宇文子達也從中出了大力。過後還被賜了金魚袋……」
提起這些陳年往事,岑參心中好生感慨。都是造化弄人,誰能想到,當年的鬥雞小兒,如今會成為威震一方的悍將。誰又能想到,岑某人磊落了大半輩子,此刻卻跟別人一起商量如何對付自己的朋友。
「既然表現出色,連陛下都知道了他的名字么,立功露臉的機會肯定就會越來越多。被派下的任務越多,越免不了跟京師里的大人物們打交道。誰料一來二去,巡視曲江池一帶的任務就落在了他王明允頭上。而那邊住的都是什麼人,大夥想必也知道。王明允常在那邊走動,難免就看到了些不該看到的東西。如果他看到了那些東西后,立刻向驃騎大將軍表明心跡,發誓絕不泄露出去也好。以驃騎大將軍他老人家的擔當,想必不會難為犯了無心之失的一個年青人。可王明允偏偏在這當口,又鬧著要離開京師。於是,為了維護,維護那個,那個皇家臉面,也為了照顧楊國忠的面子,高驃騎不得不忍痛做出決定……」
他已經儘力說得委婉,眾人依舊聽得心驚膽戰。什麼不小心看了不該看的東西,什麼無心之失,分明是禍從天降才對!在天子腳下邊當差,怎可能不盡心儘力。可越是盡心儘力,接觸大人物隱私的機會也就越多,被當做棄子滅口的機會,也就接踵而來!
這都是他娘的什麼事兒!不賣力幹活,什麼問題沒有。賣力幹活了,反而要身首異處。高驃騎會替一個小小的校尉擔當什麼?狗屁,他分明沒將一個小校尉當人看。分明一開始,就存了殺人滅口的心思。分明一開始,就準備將對方連同其看到眼裡的秘密,徹底從這世間抹除掉。
英魂(九下下)
至於王洵當年到底看到了什麼,大夥誰也沒心思再問了。岑參說得對,今晚的話,牽扯實在甚多,大夥還是不知道詳情最好。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楊國忠那邊,開始也想除掉王明允!」非常體貼大夥的心情,岑參將王洵所看到的隱私部分,含混而過。「可後來不知道因為什麼,又主動放棄了。而邊令誠那廝,邊監軍,可能沒有接到高驃騎有關收手的命令,還在繼續跟王明允為難。想必當初是因為距離太遠,命令沒傳過來吧!反正一來二去,雙方就成了死對頭。王明允這邊官升得越快,邊監軍越容不下他。而偏偏楊國忠兄妹專權,又跟驃騎大將軍起了衝突;偏偏宇文子達和宋武兩個的哥哥,又都是楊國忠的嫡系!」
所以王明允就更要被內廷那幫人視為眼中釘了。雙方本有舊仇,又要提防他跟楊國忠勾結起來,「狼狽為奸」。怪不得邊令誠身在潼關,隔著幾千里地,卻不惜辛苦地專程派人前來,授意張素採取一切可能的手段,解決安西鎮不安定的「隱患」。怪不得朝廷花費重金設立的驛站,連日來向安西傳遞的不是潼關方面的軍情,而是一封封措辭越來越急切,關鍵之處卻偏偏又含糊不清的私人命令,上邊沒有任何相關衙門的印章。
於情於理,從頭到尾,整個事情的錯處,都不在王洵這邊。還說什麼是一筆糊塗賬,嘿嘿,其實這賬清楚得很。以高力士為首的太監們根本就不在乎犧牲別人的性命,王洵總不可能伸長脖子等著挨宰。而滅口未遂之後,太監們又怕王洵日後得了勢,反過頭來找自己算賬。所以更迫切地想至其於死地。
眾人自問沒本事替王洵主持公道,心中卻愈發不願給太監們做幫凶。這幫身體殘缺的傢伙,心思根本不可以常理來度之。你今天幫他們出力對付了王洵,誰敢保證,自己就不會是下一個被殺人滅口的目標?!
「屬下以為,如今這事兒,恐怕需要從長計較!」疏勒城鎮守使蘇壽是屯田使張素一手提拔起來的嫡系,謀事當然以對方的利益為先。看看眾人的臉色,快步上前建議,「按岑參軍的說法,那王明允是非死不可。不光是以前的那些積怨,單憑他跟封常清的關係,邊監軍那邊也絕對不敢讓他活著走到長安去!所以么,咱們動不動手,其實後果沒什麼差別。反正邊監軍可以在沿途調用的人手,也不止咱們這一路!」
他的話,立刻得到了熱烈的響應。「是啊,咱們何必做這惡人。袖手旁觀最好!」
「對極,咱們最好兩不相幫。那王明允能帶著六百侍衛橫掃葯剎水,想必也沒那麼容易被人殺死。」
「這功勞,還是讓別人來立吧!我等福薄,當真消受不起!」
「是啊!安西這邊,人心本來就已經非常不安穩。如果王明允在咱們地頭上出了事情。非但他麾下那些驕兵悍將不好控制,一些剛剛消停下去的老兵,恐怕也要趁機鼓噪作亂!再加上那些一直於暗中虎視眈眈的回紇人,朝夕之間,我等就要陷入萬劫不復!」參軍岑參悄悄捏了下濕漉漉的手心,抬起頭,設身處地的替張素謀划。
屯田使張素也是個聰明人,否則也不會在官場上如此吃得開。聽完了大夥的忠告,心裡也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不該替太監們火中取栗。雖然對方許諾下來的好處令人非常難以拒絕。「若不是邊,姓邊的太監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人來催促,老夫又何必跟採訪使大人為難?有他在,至少能讓周圍的各大部落消停一點兒。若是沒有他,老夫,老夫就要趕鴨子上架,自己來當這衝鋒陷陣的勇將了!嘶,你們說,這讓老夫如何是好。老夫真的不想做這個惡人,但老夫總得給高驃騎和邊監軍他們一個交代吧!」
「就乾脆實話實說,告訴邊老太監,邊監軍,咱們手中的實力不夠看。王洵從大宛帶回了逾萬精銳,身邊還有數百護衛寸步不離?!」宣威將軍馮治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大聲回應。
「是啊。明知道打他不過,當然不能動手。否則,一旦打草驚蛇,豈不耽誤了高驃騎和邊監軍的大事?!」忠武將軍吳賢今天下定決心要跟馮治穿一條腿的褲子,咬咬牙,氣哼哼地補充。
這倒也是個矇混過關的好辦法。反正太監們最初派人來傳令時,根本沒想到王洵能帶著上萬大軍東返。至於數百護衛和二百護衛之間的差別,只是文字上的勾當,誰最後還能認真去查?
「那就依諸位之見。老夫幾天就豁出去,跟邊令誠對著干一回!」屯田使張素拍了拍桌案,終於做出了最後決定。「不過,眼下咱們自己也得加倍小心。別好心放了人家一馬,反而被人家不識好歹地狠咬一口。特別是王採訪使在疏勒城中這兩天,無論如何,不能讓他知道朝廷對封常清的處置!」
「大人儘管放心!」疏勒鎮守使蘇壽拱了拱手,低聲回應,「卑職和岑參軍早就做了安排。軍營那邊,凡是可能接觸到邸報的,都提前打發到了外地去。剩下的人即便聽說過些什麼,憑著幾句東鱗西爪的流言,王採訪使他們也不可能立刻舉旗造反!」
「憑今天白天他說過的那些話,老夫倒是相信,他是個忠義之輩!」屯田使張素嘆了口氣,搖著頭補充,「但有備無患,總是好些。岑參軍,城裡其他可能走漏消息的地方,你都叮囑過了么?」
「回大人的話!」岑參肅立長揖,畢恭畢敬,「都提前打過招呼了。刀客們還要在大人治下混飯,自然不敢亂嚼舌頭根子。其他當地零散商販,根本沒機會接觸邸報,能說的,也就是幾句流言。無憑無據,很難被核實真偽。至於程記,他們是京師里的老字號,最懂得明哲保身。疏勒城中原本與王明允交好的幾個夥計、掌柜,早在兩個月之前就被總店召回去了。新來的管事是個謹慎人,絕不敢給其東家惹麻煩!」
「嗯!有勞你了!」屯田使張素點點頭,對岑參的回答很是滿意。「驛館那邊呢,派人去盯了么。還有採訪使大人的住處那邊,千萬別出什麼疏漏!你跟那王明允、宇文至都是熟人,想必知道他們是什麼脾氣!」
「屬下已經派人去盯了。整個採訪使大人的住所,從廚子到花匠,都選了可靠的人手。」岑參又做了個揖,強忍住心中屈辱回應。
「好,好!」張素笑著誇讚,「老夫早就知道,你是個仔細人。所以才把這麼重要的事情都交代給你去做。過幾天宋兵馬使領軍到來,也主要由你出面接待。記得讓他們越早離開越好,最好連疏勒城都不進,免得夜長夢多!」
「屬下儘力!」岑參一個長揖及地,趁機抹去嘴角的血沫。
「沿途中的幾個城市,也要早做安排。只要把他們送出了安西,其他,一概可以不考慮。」屯田使張素揮了揮手,終於把目標對準了其他人。「馮將軍,你對軍中事務熟。一切都由你負責安排。文長,你下去后立刻替我給邊監軍寫一封信,把咱們遇到困難如實彙報給他。請他也及時調整相關部署!一萬多鐵騎呢,總歸是個麻煩!」
「諾!」
「是,大人放心!」宣威將軍馮治和疏勒城鎮守使蘇壽先後上前,躬身領命。
「還有……」屯田使張素一邊打著哈欠,一邊繼續做細節性的補充。直到確信把一切都安排得滴水不漏了,才揮揮手,命令眾人各自退下休息。
參軍岑參跟在大夥身後,慢慢地從議事廳正門走了出來。一隻腳剛剛邁過門檻,卻猛然又被張素叫住,「岑參軍,你暫且等一等。老夫還有一件事問你?!」
「大人請問!」岑參的身體猛然一僵,然後緩緩轉過頭。強笑著說道:「屬下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個,這個……」從來不知道什麼叫臉紅的張素,忽然變得有些扭捏了起來。支吾了好一陣兒,才吞吞吐吐地說道:「本官聽人說,聽人說,封常清去洛陽之前,曾經寫過一本領軍打仗的心得,託人送回疏勒,叫你轉交給王明允。是不是這樣?到底有沒有那本冊子?眼下那冊子是不是在你手上?!如果有的話,能否借給老夫一觀?老夫會儘快看,看完了就還給你!」
「哪有的事情。大人聽誰說的謠言?!」岑參笑了笑,不住搖頭。「莫說封帥沒時間寫這冊子,即便寫了,也不會交給岑某或者他王明允。當年安西軍中,被視為封帥衣缽傳人者甚多,排在最前面的,當屬周嘯風和李元欽,王明允根本排不上號。至於屬下,只是個文官,更沒資格做封帥的傳人!」
「哦?!是這樣?!」屯田使張素將信將疑。對他來說,能不能得到封常清的心血結晶無所謂,關鍵是,不能讓此書落在他人之手。「你還去見王明允么?也是多年的老交情了,該去儘管去,老夫不會因此而猜疑你!」
「恐怕王明允現在,已經不屑再與岑某相交了!」岑參咧了下嘴,苦笑著自嘲。
「這種粗人,你別跟他一般見識!」想起岑參白天時的表現,張素也覺得王洵不會再看得起這種首鼠兩端的小人,「早點下去休息吧。明天還有一大堆事情呢。老夫這邊,真的一刻也離你不得!」
「屬下告退!」岑參感動地躬下身子,再度向張素施禮。然後倒退著挪了幾步,慢慢出了節度使衙門。
王洵的臨時居所就在節度使衙門的同一條街上,彼此之間相距不遠,幾步路便能走到。可岑參卻沒勇氣走過去,去面對那些熟悉的笑容。他甚至連多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跳上坐騎,逃也般離開了長街。逃也般將自己的身影融入慢慢長夜,任西域的春寒,透過單薄的官袍,將自己的全身上下,吹成一塊冰坨。
唯一還殘存著几絲溫暖的,便是他的胸口。在緊貼裡衣的位置,縫著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那是封常清臨危受命去構築黃河防線時,匆匆寫下的手札。裡邊記錄著他若干年來在西域的作戰心得,以及安西軍治下各部落實力強弱,風俗習慣和彼此之間的恩怨糾纏。還有這兩年多來,安西軍為驅逐大食人所作出的那些準備,以及大軍西出蔥嶺之後,需要注意的諸多事項。
封常清好像預料到,自己短時間內無法再回到安西。所以希望藉助這個手札,給繼任者一些啟迪。他好像還預料到了,朝廷在危難之際,會不顧後果從安西抽調精銳回援。所以在手札中,還詳細建議了,如果安西軍被大批抽走後,如何繼續經營治下各地;如何遏制回紇人的野心;如何利用吐蕃人的貪婪;以及如何周旋於各部落之間,讓他們互相牽制,無法對大唐的西域構成威脅。
他甚至預料到了,有人會主張放棄大宛。所以在手札當中,一再叮囑王洵,要想方設法替大唐在蔥嶺之外,保留下一個落腳點。以免大唐的內亂結束之後,沒理由再染指葯剎水。
在老將軍眼中,大食與大唐,堪稱並世兩雄。近兩年大食國的內亂,是大唐經營西域的最佳時機。一旦錯過,便很難再遏制對方向東擴張的腳步。葯剎水一帶,將永遠不再為大唐所有。
他幾乎預料到了眼下發生的一切,唯獨沒有預料到的是,朝廷因為太監們的幾句讒言,便令其身首異處。並且在被處死之後,連屍體都不準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