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約翰·克利斯朵夫10:復旦》(5)

第四十章《約翰·克利斯朵夫10:復旦》(5)

第四十章《約翰·克利斯朵夫10:復旦》(5)

潛伏在歐羅巴森林裡的火開始往上冒了。這兒給你撲滅了,它在別處又燒起來。濃煙滾滾,火星四射,從這一處跳到那一處,燃著乾枯的荊棘。在東方,前哨戰揭開了國際戰爭的序幕。整個的歐羅巴,昨天還帶著懷疑色彩而萎靡不振的,象死了的樹林一般的,今天已經被大火包圍了。每個人的心裡都有廝殺的慾望。戰爭隨時可以爆發。你把它壓下去了,它又抬頭了。最無聊的借口也能成為它的養料。大家覺得受著偶然的支配,偶然就能發動爭端。連一般最和平的人也感到事情不可避免了。那些理論家正扯著蒲魯東的旗號謳歌戰爭,認為可以發揮人類最高的德性……

西方民族的身心復活,原來歸結到這個結果!熱情的行動與信仰,竟然把民族逼上了屠殺的路!要使這個亂沖亂撞的行動有個預定的,經過選擇的目標,唯有一個拿破崙式的天才才能辦到。但歐洲無論哪裡都沒有這種行動的天才。彷彿大家特意挑了一批最庸碌的人當家。人類的聰明不在這方面。——你只有聽任那個帶著你往前沖的巨潮擺布。統治的和被統治的都是一樣。歐羅巴的局勢是普遍的緊張。

克利斯朵夫回想起那次跟皇皇不安的奧里維一同經歷的,差不多一樣緊張的情形。但那時戰爭的威脅不過象轉瞬即逝的烏雲。現在,威脅的影子可罩著整個的歐洲了。而克利斯朵夫的心情也改變了。他不能再參加這些民族的仇恨。他的心境正象一八一三年代的歌德:沒有恨,怎麼能廝殺?過了青春,又怎麼能恨?他早已走出仇恨的區域。他對於這些相持不下的民族完全一視同仁,不分軒輊。各個民族的價值,對世界的貢獻,他都認識清楚了。一個人在精神上到了相當程度,就「不再分什麼民族,而對於鄰族的禍福會感覺得象同胞的禍福一樣親切」。暴雨的烏雲已經沉到你腳底下,周圍只有天空,——「給鵬鳥飛翔的無邊無岸的天空」。

然而有時候,克利斯朵夫也覺得四周的敵意有點兒難堪。在巴黎,大家表示得那麼露骨,使他隨時感到自己屬於敵對的民族;便是他心愛的喬治也忍不住在他面前表白他對德國的心情,使他悲傷。於是他走開了,推說要看看葛拉齊亞的女兒,到羅馬去住了一晌。但那邊的環境也並不安靜。民族主義的驕傲已經象瘟疫一般的蔓延到了,改變了義大利人的性格。那些素來被克利斯朵夫認為麻木而懶散的人,現在也只想著武功,想著戰爭,想著侵略,想著羅馬的鷹隼在里比沙漠的上空飛翔;他們自以為回到了羅馬帝國時代。最了不起的是,各個對立的黨派,社會黨,教會派,保王黨,都極真誠的受著這種狂熱的感染,而並不以為反叛自己的主義。可見各個民族一旦被傳染病式的熱情掃蕩之下,所謂政治,所謂人類的理智,都會變得無足重輕。那些熱情還不屑於消滅個人的熱情,只是利用它們,使一切都集中到同一個目標。在功業彪炳的時代,情形一向是這樣的。亨利第四的軍隊,路易十四的內閣,那些建立法蘭西的豐功偉業的先民,富於理智與堅於信仰的,和追求名利與享樂的一樣的多。不論是揚山尼派還是好色之徒,是清教徒還是情慾強烈的人,在滿足他們的本能的時候,連帶也為共同的使命出了力。在將來的戰爭中,國際主義者與和平主義者一定都會參加;象他們國民議會時代的祖先一樣,各人都深信這是為了求自己民族的幸福,為了求永久的和平……

克利斯朵夫站在羅馬耶尼居峰的平台上,帶著嘲弄的笑容,眺望這個又雜亂又和諧的城市,正好象徵山峰底下的世界:古時的廢墟,巴洛克式的屋面,現代的建築,虯結在一處的杉樹與薔薇,——各個世紀,各個作風,被聰明的頭腦溶成一個堅固而連貫的整體。同樣的,人類的精神會把它本身所具備的秩序與光明,照在紛爭不已的世界上。

克利斯朵夫留在羅馬的時期很短。這個城市給他的印象太強了,他有點兒害怕。要能利用這種和諧,他必須站得遠遠的;在這兒留下去頗有被吞沒的危險,好似多少與他同種的人一樣。——他不時上德國去住一下。但雖然德法二國的衝突迫於眉睫,結果還是巴黎永遠在吸引他。那邊有他當做兒子一般的喬治。而且他不但受著感情方面的影響,思想方面的理由對他也有作用。一個思想活躍的,熱烈參預一切精神生活的藝術家,不容易再習慣德國的生活。並非那邊缺少藝術家。而是藝術家在那邊缺少空氣。他們和自己的民族隔離了;大家對他們不感興趣,都忙著別的事,或是社會方面的或是實際方面的。詩人們因為人家瞧不起他們的藝術,也就存著瞧不起人的心躲到他們的藝術中去了!他們一氣之下,乾脆把自己和群眾生活的最後一些連繫斬斷,而只為了幾個人寫作。他們都是很有天分的,精鍊的,貧弱的小貴族,本身也分化為許多敵對的小組,在狹小的天地中喘不過氣來;因為不能擴大範圍,他們便拚命的往下挖,把泥土翻來翻去,直到把裡頭的精華吸盡為止。於是他們在一片混亂的夢境中迷失了,甚至不想把夢境彼此溝通。各人站在原位上在大霧中掙扎。沒有一道共同的光明指引他們。各人只能在自己身上找光明。

反之,在萊茵河那一邊,每隔一些時候必有些集體的熱情,群眾的騷動,在藝術上面吹過。象巴黎被鐵塔威鎮著一樣,照在歐洲平原上的也有那座永遠不熄的燈塔,那個古典的傳統,靠著幾百年的辛苦與光榮培養起來而一代一代的傳到現在的。它既沒有把精神奴役,也沒有加以拘束,只是指出了幾世紀以來所遵循的大路,使整個民族都受到它的光明。德國的思想家象黑夜裡迷失的鳥一般投向遙遠的燈塔的,已經不止一個。可是把鄰國多少慷慨的心引到法蘭西來的那股聲氣相求的力量,法國有誰想得到呢?伸手乞援而與政治的罪行毫不相干的人又不知有多少!……而你們德意志的弟兄們看不見我們,沒聽見我們說著:「瞧,我們在這兒伸著手啊。不論什麼謊言與仇恨,都不能教咱們分離。為了求我們精神的偉大,民族的偉大,我們需要你們,你們也需要我們。我們是西方的一對翅膀,缺了一個就飛不起來。戰爭要來就來罷!咱們的手始終緊緊的握著,象兄弟般契合的心靈始終在一塊兒飛躍。」

克利斯朵夫這麼想著。他感覺到兩個民族是怎樣的相得益彰,也感覺到倘若彼此不相助的話,他們的精神,藝術,行動,又是怎樣的殘缺不全。他因為出身於萊茵流域,正是兩股文明合流的地方,所以從小就本能的感覺到它們需要聯合一致,而他的天才一輩子都在無意中求兩翼的平衡。他越富於日耳曼民族的夢想,便越需要拉丁民族的秩序與條理。法蘭西對他顯得那麼可貴,就為了這一點;而他在法國也更加能認識自己,控制自己,保持自己的完整。

他能對付那些與他有害的成分,也能吸收與他不同的力量。一個元氣旺盛的人健康的時候,能吞下所有的力量,連有害的在內,而且能把它們化為自己的血肉。甚至有的時間,一個人會覺得跟自己最不相象的成分倒反最有吸引力,因為其中可以找到更豐富的養料。

克利斯朵夫喜歡的倒是那些和他對立的藝術家的作品,而不是他的摹仿者的作品;——因為他也有了摹仿者,自命為他的信徒,使他大為懊惱。那是一批老實的,用功的,品德兼備的青年,對他很恭敬的。克利斯朵夫很願意能喜歡他們的音樂,可是沒有辦法,他只覺得那些作品一無價值。倒是另外一般對他個人表示反感,在藝術上代表與他對立的傾向的音樂家,能夠使克利斯朵夫賞識他們的才具……反感,對立,那有什麼關係呢?這等人至少是活的!生命本身是最主要的德性。一個人缺乏了生機,即使他有一切其他的德性,也不能稱為有道之士,因為他不是一個完全的人。克利斯朵夫開玩笑的說過,他只承認那些攻擊他的人是他的信徒。有一回一個青年音樂家對他訴說自己的志願,把他恭維了一陣,以為能討他喜歡。克利斯朵夫問他:「我的音樂使你滿足嗎?你就是用我的方式來表白你的愛或恨嗎?」

「是的,大師。」

「那末你還是免開尊口!你根本沒有什麼可說的。」

因為痛恨那些只知道服從的人,因為需要吸收別人的思想,所以他受著和他的主張完全相反的人吸引。他所交的朋友都是把他的藝術,把他理想主義的信仰,把他的道德觀念看作已經過去的人;他們對於人生,愛情,婚姻,家庭,一切的社會關係,另有一套看法,——他們都是好人,但精神上是發展到另一個階段的;把克利斯朵夫的生命消磨了一部分的那種悲痛與苦悶,對他們簡直是不可解的。這當然更好!克利斯朵夫也不願意教他們懂得。他不要求人家和他一般思想來證實他的思想:他對自己的思想很有把握。他所求的是要有機會認識別的思想,愛別的心靈。要愛,要認識,越多越好。要看,要想法子會看。他現在不但能容忍別人抱有他從前攻擊過的思想,而且還覺得有意思,因為這樣才能使世界更豐富。因為喬治不象他那樣把人生看作悲劇,他才更喜歡喬治。倘若所有的人都道貌岸然,或者都象克利斯朵夫一般有那種英雄式的剋制功夫,那末人類也太貧弱了,太灰色了。人類需要歡樂,需要無所顧忌,需要敢於大膽的褻瀆偶像,包括最神聖的在內。但願高盧民族的詼謔精神永遠不滅!懷疑與信仰,兩者都是必需的。懷疑能把昨天的信仰摧毀,替明日的信仰開路……一個人漸漸的離開人生的時候,一切都顯得明白了,好比離開一幅美麗的畫的時候,凡是近處看來是互相衝突的色彩都化成了一片和諧。

克利斯朵夫對於物質世界的無窮的變化,也象對於精神世界一樣的看清楚了。這是他第一次義大利旅行的收穫。在巴黎,他特別和畫家雕塑家來往,覺得法國民族的精粹都在他們那方面。他們非常大膽的追逐一切動的現象,抓住那些顫動的色彩,把遮蔽人生的網扯下來,使你的心快樂得直跳。在一個真有眼力的人,一滴光明等於汲取不盡的寶藏。有了這種精神上的極樂境界,無聊的喧鬧與戰爭還算得什麼!……便是這些喧鬧與戰爭也成為世界奇觀中的一部分。應當把什麼都抓在手裡,把積極的力與消極的力,把人生所有的材料都投入我們的心中讓它們融化。結果便是在我們胸中鍛鍊出來的塑像,精神的美果;凡是能使這個美果更美的都是好的,哪怕需要我們犧牲也無妨。從事於創造的人是不足道的。只有創造出來的成績才是真實的……想要傷害我們的敵人休想接觸到我們。我們是受不到你們攻擊的了……你們只咬到一件空的衣服,我的身體早已不在那裡。

他創作的音樂,境界變得恬靜了。當年的作品象春天的雷雨,在胸中積聚,爆發,消滅的雷雨。現在的作品卻象夏日的白雲,積雪的山峰,通體放光的大鵬緩緩的翱翔,把天空填滿了……創造!就象在八月里寧靜的太陽底下成熟的莊稼……

先是模模糊糊的,元氣充沛的,迷惘的境界,象豐滿的葡萄,飽綻的麥穗,象懷孕的婦女一般有種說不出的歡暢的感覺。大風琴隆隆的響著,蜂房裡的蜜蜂唱著歌……從這片沉著響亮的音樂中間,漸漸的顯出主要的節奏,行星的軌跡分明了,開始打轉……

於是意志出現了。它抓著風馳電掣的夢境,象馴服野馬一般的把它緊緊夾著。創作的靈感,懂得帶著它飛奔的節奏自有它的規則,非服從不可;它約束那些瘋狂的力,替它們定下目標,指定行程。理智與本能開始合作了。黑洞洞的影子開朗了。前面的路上還有一團團的光明,它們也會在未來的作品中醞釀為互相關連的小天地……

畫上的稿圖已經勾勒停當。曉色朦朧中露出了它的面目。色彩的和諧,臉上的線條,都變得明確了。為了完成作品,他拿出自己所有的寶藏。記憶的倉庫也給打開,衝出一陣陣的香氣。精神解放了感官,讓它們如醉如狂;它自己可不聲不響的伏在一邊等著,預備挑選對象。

一切都已準備就緒:工人們用著從感官方面抓來的材料,把頭腦所設計的作品開始去做了。一個大建築家是需要一批技術純熟而肯賣力的工人的。大教堂便這樣的完工了。

「而上帝瞧著他的作品,覺得還不夠好。」

建築家把整個作品打量了一番,再親自修改一下,使它更和諧。

幻夢完成了。噢,我的上帝!……

夏日的白雲,通體放光的大鵬,緩緩的翱翔,整個天空被它們的巨翼掩蔽了。

然而他的生活並不限於藝術。象他這一類的人不能不有所愛;他要的不但是一視同仁的愛,為藝術家散播給一切生靈的愛:而且還需要有所偏愛;他需要把自己給一般由他親自挑選的人。這是樹木的根須。他心中所有的血都是靠這個愛更新的。

克利斯朵夫的血還沒到枯竭的時候,還受著愛的培養,——那是他最大的快樂。他的愛是雙重的:一方面是對葛拉齊亞的女兒,一方面是對奧里維的兒子。他心中已經把兩個孩子結合了,以後還要在實際上把他們結合起來。

喬治和奧洛拉是在高蘭德那兒見到的。奧洛拉住在她的表姨母家裡;每年在羅馬住幾個月,餘下的時間都待在巴黎。她十八歲,比喬治小五歲。個子很高,身子很直,姿態優美,頭不大而臉盤很寬,淡黃頭髮,皮膚給太陽曬得黑黑的,上嘴唇有些薄髭的影子,明凈的眼睛,笑盈盈的老是若有所恩,肥胖的下巴,褐色的手,又美又圓又結實的胳膊,長得很好看的脖子:她很快活,愛享受,精神非常飽滿。沒有書卷氣,也很少感傷情調,她性情象母親一樣的懶散,能一口氣睡十一小時。餘下的時間,她蕩來蕩去,嘻嘻哈哈,似乎還沒完全醒。克利斯朵夫叫她睡鄉美人,常常使他想起薩皮納。她上床也唱歌,起床也唱歌,沒來由的哈哈大笑,象兒童一樣的傻笑,格格的笑聲象打嗝。誰也說不出她把日子怎麼消磨的。高蘭德千方百計想教她一套漂亮的功架,那對一般的姑娘象油漆一樣很容易塗上去,對奧洛拉可完全沒用。她什麼都不想學,一部書可以看上幾個月,覺得作品挺有意思,但過了八天連名字題材都記不起了。她滿不在乎的寫別字,談到高深的問題常常鬧大笑話。她的年輕,她的興緻,她的沒有書卷氣,甚至她的缺點,近於麻木的糊塗,天真的自私,都使人覺得耳目一新。並且她老是那麼自然。但這個老實而懶惰的女孩子有時也會挺無邪的賣弄風情,勾引一般青年,居然到野外去寫生,或者彈彈曉邦的夜曲,拿著從來不念的詩集,說些想入非非的話,戴著同樣想入非非的帽子。

克利斯朵夫留神看著她,暗中好笑。他對奧洛拉的感情近於父親的慈愛,寬容的,帶點兒打趣的意味;同時也有一種虔敬的心理,因為這個預備接受另外一個人的愛的女孩子,便是他當年的愛人的化身。誰也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情愛深到什麼程度。唯一能猜到的是奧洛拉。她從小看見克利斯朵夫差不多老是在她身邊,簡直把他當做家族中的一分子了。以前不象兄弟那樣受寵愛而感到痛苦的時期,她不知不覺的跟克利斯朵夫親近,猜到他有同樣的苦惱,而他也看到她的悲傷;兩人並不明言,卻把彼此的苦悶放在一起。後來她一發見母親和克利斯朵夫之間的感情,便自以為參與了他們的秘密,雖則他們從來沒告訴她什麼。葛拉齊亞臨死付託給她的使命,和此刻戴在克利斯朵夫手上的戒指,她都懂得其中的意義。所以她暗中和克利斯朵夫不知有多少的聯繫,用不著了解清楚就能感覺到它們的複雜。她很真心的喜歡那個老朋友,雖則從來不能花點兒精神把他的作品彈一遍或看一遍。她頗有音樂天分,可是連把題獻給她的樂譜裁開來的好奇心都沒有,只喜歡跟他不拘禮數的聊天。而自從知道在他那兒可以碰到喬治·耶南以後,她來的次數更多了。

在喬治那方面,也從來沒覺得和克利斯朵夫在一塊竟會這樣有趣。

可是兩個年輕人直過了好久才體會到自己真正的感情。他們先用著譏諷的眼光相看。兩人沒有一點相象的地方。一個是流動不已的水銀,一個是沉沉酣睡的死水。但沒有多少時間,水銀變得平靜了些,而酣睡的死水也似乎清醒了些。喬治指摘奧洛拉的裝束,指摘她的義大利口味,——不大懂得細膩的層次,喜歡對比的顏色。奧洛拉卻挖苦喬治,學他那種老氣橫秋而有些裝腔作勢的談吐。儘管互相揶揄,兩人依舊很高興——可不知為什麼高興,是為了能互相譏諷呢,還是為了能藉此搭訕?他們甚至把克利斯朵夫也拉進去了,他也俏皮的替他們傳遞冷箭。他們假裝不在意;其實正是相反,他們對冷嘲熱諷的話太注意了,而且絕對隱藏不了心裡的怨恨,尤其是喬治,所以一見面就免不了鬥嘴。那些口角並不怎樣劇烈,因為大家怕傷害對方,覺得打在自己身上的手非常可愛,所以挨打也比打人更有意思。他們非常好奇的互相觀察,睜著眼睛搜尋對方的缺陷,不料結果反而更加著迷。他們決不承認這一點。跟克利斯朵夫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各人都說那一個討厭極了。但只要克利斯朵夫給他們一個碰面的機會,他們都不肯輕易放過。

有一天,奧洛拉在老朋友家裡,說星期日上午再來看他。過了一會,喬治照例象一陣風似的卷進來,對克利斯朵夫說他星期日下午再來。星期日早上,克利斯朵夫空等了一場奧洛拉。趕到喬治約定的時間,她卻出現了,道歉說她有事相阻,不能早來,接著又編了一個小故事。克利斯朵夫覺得她這種無邪的手段挺好玩,便說:「可惜。你本來可以遇到喬治;他來過了,我們一塊兒吃了中飯;下午他沒空,不能待在這兒。」

奧洛拉大失所望,不再聽克利斯朵夫的話了。他卻高高興興的和她談著。她心不在焉的對答,差不多要恨他了。忽然有人打鈴。原來是喬治。奧洛拉不由得大為驚愕。克利斯朵夫笑著,望著她。她這才懂得他是耍弄她,便紅著臉笑了。他又俏皮的用手指作著威嚇的姿勢。突然她感情衝動之下,跑去擁抱他。他在她耳畔輕輕用義大利文說著:「小頑皮,小壞蛋,小奸刁……」

她把手堵著他的嘴,喬治看著他們又是笑又是擁抱,覺得莫名其妙。而他的詫異的,甚至有點兒著惱的神色,愈加使他們倆樂開了。

克利斯朵夫便是這樣的暗中使兩個孩子接近。等到成功了,他又差不多埋怨自己。他不分高低的愛著他們,但把喬治批判得更嚴,因為他看出他的缺點;而另一方面他把奧洛拉看得非常理想,自認為對奧洛拉的幸福比對喬治的負有更大的責任:因為喬治近乎他的兒子,可以說代表自己的一部分。所以他不敢決定,把天真無邪的奧洛拉交給一個並不怎麼天真無邪的同伴是不是罪過。

他們倆訂婚之後不久,有一天在樹蔭底下談話,碰巧克利斯朵夫在後面走過,聽見奧洛拉一邊說笑一邊向喬治問起他以前的一樁私情,克利斯朵夫不禁嚇了一跳,喬治卻很痛快的說了出來。此外,他們倆還坦然說些別的話,表示奧洛拉對於喬治的道德觀念並沒象克利斯朵夫那麼重視。兩人雖則非常相愛,卻並不把彼此看做是永遠分不開的。在愛情與婚姻問題上,他們那種洒脫的精神固然也有它的美,但和舊制度的白頭偕老,「至死勿渝」的結合是大不相同了。克利斯朵夫望著他們,不免有點兒惆悵……他們和他離得很遠了!載著我們兒女的船駛得多快!……可是耐著點罷,早晚大家都會在彼岸相遇的。

目前,那條船並不怎麼考慮它的航路,只是隨風飄蕩。——使當時的風俗慢慢改變的自由精神,在思想與行動的別的方面照理也應當有所表現。可是並不,人類的天性是不在乎矛盾的。一方面風俗變得更自由了,一方面思想倒反變得不自由了,居然要求宗教替它戴上枷鎖。而這兩種各走極端的情形儘管極不合理,竟會在同一批心靈中出現。復興舊教的潮流正在使一部分上流人物和知識分子著迷,把喬治和奧洛拉也迷住了。最有意思的是看到這個天生好辯的喬治,從來不信宗教,從來不理會什麼上帝與魔鬼的,——對一切都冷嘲熱諷的真正的小高盧人,——會突然之間說出真理就在基督舊教中間的話。他的確需要有一個真理,而這一個真理正好和他的需要行動,和他的法國布爾喬亞的間歇遺傳,和他對於自由的厭倦相配合。小馬遊盪得夠了;他走回來,自動的把自己縛在民族的犁上。只要看到幾個朋友的榜樣就夠了:對於思想界的氣壓特別敏感的喬治立刻成為第一批的俘虜。奧洛拉跟著他,——無論他到哪兒,她都會跟著走的。他們一下子就非常的自信,瞧不起一切不和他們一般思想的人。噢,那真是大大的諷刺!這兩個輕佻的孩子居然變了真誠的信徒;而葛拉齊亞與奧里維,憑著他們的純潔,嚴肅,努力,和那樣的苦心孤詣,倒反從來沒得到信仰。

克利斯朵夫很好奇的觀察著這些心靈的演變,可不象愛麥虞限那樣想對抗;因為愛麥虞限抱著自由的理想主義,看到從前的敵人重新得勢非常氣惱。但我們不能對抗吹過的風,只能等它過去。人的理智太疲勞了。它才作了一次巨人般的努力,昏昏欲睡,象一個熬了一天的疲倦不堪的兒童。在睡覺之前作著祈禱。夢鄉的門又給打開了:除了宗教,還有那些通神的,神秘的,玄妙的理論,跑到西方人的頭腦里來。連哲學也有些動搖了。被奉為思想上的神明,如柏格森,如威廉·詹姆斯,都踉踉蹌蹌的步履不穩了。甚至在科學裡面也表現出理智的睏乏。這種時間是會過去的。讓他們喘一口氣吧!明天,精神會清醒過來,變得更敏銳,更自由……辛辛苦苦的工作以後,睡眠是甜蜜的。難得有時間歇一下的克利斯朵夫,很高興看到他的孩子們能代他享受這個清福,心定神安,自以為信仰堅固,相信著他們韻美夢。他不願意,也不能夠和他們易地而處。他心裡想,葛拉齊亞的哀傷和奧里維的煩悶在兒女身上居然解脫了,也是很好的事。

「我們所有的痛苦,我,我的朋友們,多少在我們以前的人所受的痛苦,不過是使這兩個孩子能夠得到快樂……這快樂,安多納德,你是應該享受而被剝奪了的!啊!一般不幸的人對於他們的犧牲所能產生的幸福,倘若能預先體會到的話,那可多麼好!」

為什麼要反對這種幸福呢?我們不應該要人家依著我們的方式幸福,他們應該依著他們的方式幸福。充其量,克利斯朵夫不過很溫和的要求喬治和奧洛拉,別太輕視象他一樣不和他們一般信仰的人。

他們卻是連跟他討論都有所不屑,神氣之間彷彿說;「他是不會了解的……」

在他們眼中,克利斯朵夫是個過去的人。而他們並不重視過去!他們中間常常很天真的談著他們將來要做的事,等克利斯朵夫「不在」的時候……但他們的確很愛他……真是兩個目空一切的孩子!他們在你身旁象蔓藤一般的生長。這股自然界的力把你推著,趕著……

「去罷!去罷!你走開呀!現在輪到我了!……」

克利斯朵夫聽到他們這種沒有說出來的話,很想對他們說:「別這麼急!我在這兒覺得很好呢。別把我當做死人看!」

他覺得他們天真的專橫的脾氣很好玩。有一天他們對他表示輕蔑,他就滿不在乎的告訴他們:「你們痛快說出來罷,說我是個老糊塗罷。」

「不,老朋友,」奧洛拉哈哈大笑的回答。「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好人:可是有些事你不知道。」

「而你又知道些什麼,姑娘?你算是大賢大哲了嗎?」

「別嘲笑我,我知道的事固然很少,可是他,喬治,他知道呢。」

克利斯朵夫笑了:「是的,孩子,你說得不錯。愛人永遠是無所不知的。」

要克利斯朵夫承認他們思想上比他高明還不難,要忍受他們的音樂可不容易。他們盡量磨他的耐性。只要他們一到,鋼琴就不得休息了。彷彿小鳥似的,他們唱歌的興緻被愛情鼓動了,但不象小鳥那樣會唱。奧洛拉對自己的音樂天分並不自負,可是對未婚夫的才具,看法就不同了;她不覺得喬治的演奏和克利斯朵夫的有什麼高低,或許她還更喜歡喬治的呢。而喬治雖則很聰明,很會自嘲自諷,也差點兒被愛人的信心說服了。克利斯朵夫不和他們爭,反而賣弄狡獪,跟奧洛拉說著一樣的話。有些時候他厭煩死了,只能走出房間,把門關得特別響一些。他又懇切又憐憫的微微笑著,聽喬治在琴上彈《德利斯當》。那小子拿出全副精神,把這個壯烈的曲子表現得象少女一般溫柔口克和斯朵夫不由得哈哈大笑,可不願意說出他好笑的緣故,只擁抱著喬治。他就是喜歡他這樣,說不定更喜歡他了……可憐的孩子!……噢,有了愛,藝術也無足重輕了。

他時常和愛麥虞限談起他的孩子們,——(他是這樣稱呼他們的。)很喜歡喬治的愛麥虞限,開玩笑似的說克利斯朵夫已經有了奧洛拉,應該把喬治讓給他,克利斯朵夫壟斷一切太不公平了。

雖是兩人很少和外界往來,他們的友誼在巴黎社會中差不多已經成為美談。愛麥虞限對克利斯朵夫抱著熱情,只為了驕傲而不表示出來;為了要遮掉這點兒感情,他還故意喜怒無常,有時對克利斯朵夫很粗暴。但這也瞞不過克利斯朵夫。他知道這顆心現在對他多麼忠誠,也知道這忠誠是多麼可貴。沒有一個星期他們不是見兩三次面。逢著身體不好,不能出門的時候,他們便寫信,都是一些好象來自遠方的信。世事的變化,遠不及思想在科學與藝術方面所表現的進步使他們感到興趣。他們老是在自己的思想中過活,對著他們的藝術苦思默想,或者在渾沌的事實中間辨別出一些無人發見的,可是在人類的思想史上留下痕迹的微光。

更多的時候是克利斯朵夫上愛麥虞限那兒去。雖然從最近一次病後,他的身體也不見得比朋友的強,但他們早已認為愛麥虞限的健康需要更多的將養。要克利斯朵夫輕而易舉的爬上愛麥虞限住的六層樓也不可能了,走到的時候要歇好一會才能喘過氣來。他們倆都一樣的不知保重。儘管兩人的支氣管有病,時常會氣塞,卻都是煙癮很大。克利斯朵夫寧願自己上愛麥虞限家,這也是原因之一:因為奧洛拉往往為他抽煙的嗜好和他鬧,使他不得不躲開。兩個朋友在談話中間時常會劇烈的咳嗆,停下來相視而笑,好比兩個做了錯事的小學生。有時,一個會教訓另外一個正在咳嗆的人:但只消一口氣平了下去,受教訓的一個就堅決抗議,說咳嗽與抽煙無關。

愛麥虞限堆滿紙張的書桌上有個空的地位,蹲著一隻灰色的貓,一本正經瞅著兩個抽煙的人,帶著責備的神氣。克利斯朵夫說它是代表他們的良心;因為不要跟良心照面,他便把帽子蓋在它身上。那隻貓非常虛弱,也不是什麼貴種,當時愛麥虞限在街上把它在半死狀態中撿來的;它受了那次磨難從來沒復原,吃得很少,難得玩兒,沒有一點兒聲響,性情極溫和,睜著聰明的眼睛釘著主人,他不在家的時候顯得挺可憐,他在家的時候便心滿意足的呆在他身邊,不是沉思默想,便是幾小時的對著可望而不可即的籠中的鳥出神。只要你對它表示一點兒關切,它就很有禮的打鼾。愛麥虞限興之所至的摩它幾下,克利斯朵夫下手很重的摩它幾下,都耐著性子接受,永遠留著神不抓人,不咬人。它身體嬌弱,一隻眼睛老在淌眼淚,常常咳嗆;倘若它能說話,一定不會象兩個朋友那樣厚著臉說「抽煙與咳嗽無關」;但他們的行為,它一律忍受,彷彿心裡在想:「他們是人,他們不知道他們所做的事。」

愛麥虞限很疼它,覺得這個可憐的動物的命運和他的有些相象。克利斯朵夫還認為他們連眼睛的表情都是相同的。

「那也不足為奇,」愛麥虞限說。

動物往往反映它們的環境,相貌會跟著主人而變的。一個糊塗人養的貓,目光決不跟一個有思想的人養的貓相同。家畜的和善或兇惡,坦白或陰險,聰明或愚蠢,不但依著主人給它的教訓,還跟著主人的行為而定。甚至也用不著人的影響,單是環境就可以改變動物的長相:山明水秀的風景可能使它的眼睛特別有神彩。——愛麥虞限的灰色貓,是和沒有空氣的頂樓,主人的殘廢,以及巴黎的天色調和的。

愛麥虞限變得和氣多了,跟最初認識克利斯朵夫的時期大不相同。一樁平凡的悲劇給了他很深的刺激。有一回他脾氣來了,很露骨的向他的女朋友表示受不了她的感情。於是她突然失蹤了。他找了一夜,急得不得了,終於在一個警察分局裡把她找到。原來她想跳在塞納河裡,正在跨過橋欄的時候被人扯住了衣角;她不肯說出姓名住址,還想去尋死。看到這個情形,愛麥虞限大吃一驚:自己受過了磨難以後再去磨難別人,那是他絕對受不了的。他把絕望的女子帶回家,竭力安慰,要她相信她所要求的感情,他一定給她。他把她的氣平下去了,無可奈何的接受了她的愛,拿自己生命中僅存的一部分交給了她。這樣以後,所有他天性中的精華又在心中湧起來了。主張行動的使徒此刻竟相信只有一樁行動是好的;就是勿加害於人。他的使命已經完成。掀起人間的巨潮的那些力,只拿他當作觸發行動的工具。一旦完成了任務,他就一無所用:行動繼續在那裡進行,可不需要他了。他眼看著它向前,對於加在他個人身上的侮辱差不多已經不以為意,但對於詆毀他信仰的行為還不能完全無動於衷。因為他這個自由思想者雖則自命為擺脫了一切宗教,還取笑克利斯朵夫是個偽裝的教士,但象所有強毅的思想家一樣,他究竟有他的祭壇,把夢想作為神明一般的供奉著,不惜拿自己作祭禮。現在這祭壇沒人去禮拜了,愛麥虞限為之很痛苦。那些神聖的思想,大家千辛萬苦才把它們捧上台的,一百年來最優秀的人為之受盡磨折的,現在卻被後來的入踩在腳下:怎麼能不傷心呢!所有這個法蘭西理想主義的輝煌的遺產,——對於自由的信念,為了它有過多少聖徒,多少英雄、多少殉道者的,還有對於人類的愛,對於天下為一家,四海皆兄弟的境界的渴望,——都被現代的青年們閉著眼睛糟蹋完了!他們中了什麼風魔,竟會追念那些被我們打敗的妖怪,竟會重新套上被我們砸得粉碎的枷鎖,大聲疾呼的要求武力的統治,在我的法蘭西心中重新燃起仇恨與戰爭的瘋狂?

「這不但在法國,整個世界都變得這樣了,」克利斯朵夫笑容可掬的說。「從西班牙到中國,都受到同樣的暴風吹打。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你避風了!連我的瑞士也在高唱民族主義,不是滑稽嗎?」

「你看了這個情形覺得放心嗎?」

「有什麼不放心的?我們在這兒看到的潮流不是少數人的可笑的情慾激發起來的,而是操之於一個支配宇宙的看不見的神明。在這個神明之前,我知道低頭了。倘若我不懂得,那是我的過失,不是他的過失。你得想法去了解他。可是你們之中誰肯操心這個問題?你們得過且過,只看見近邊的界石,以為那就是路程的終點,你們只看見鼓動你們的浪,看不見汪洋大海!今日的浪潮,是昨天的浪潮、我們的浪潮推動起來的口而今日的浪還得替明日的浪開路,使明日的浪忘記今日的浪,正如今日的浪忘記昨天的浪。我對於眼前的民族主義既不稱賞,也不害怕。它會跟時間一同過去的,它正在過去,已經過去了。它是梯子上的一級。咱們爬到頂上去罷!輸送給養的軍曹自會來的。聽呀,他已經在打鼓吹笛了!」

(克利斯朵夫拿手指在桌上打起鼓來,把貓嚇了一跳。)

「……現在每個民族都有迫切的需要,要集中自己的力量,立一張清單。因為一百年來各個民族都改變了,而這改變是由於相互的影響,由於世界上一切聰明才智之士作了巨大的投資,建立了新的道德,新的科學,新的信仰。每個民族和其餘的民族一同踏進新世紀之前,的確需要把自己考察一番,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的面目和財產。一個新時代來了。人類要和人生訂一張新的契約。社會將根據新的規則而再生。明天是星期日。各人都在那裡結算一星期的賬目,掃除房屋,希望把它整理得有條有理,爾後站在共同的上帝面前和別人聯合起來,跟上帝訂一分新的同盟公約。」

愛麥虞限眼睛里反映著過去的夢境,望著克利斯朵夫。他等克利斯朵夫說完了,停了一會,才說:「你是幸福的,克利斯朵夫!你看不見黑夜。」

「我能在黑夜裡看到東西,」克利斯朵夫回答。「在黑夜裡日子過得久了,我變了一頭貓頭鷹了。」

那個時期,他的朋友們發覺他的舉動態度有了改變。他往往心不在焉,人家說的話也不留神聽。他笑容可掬,若有所思。人家一提醒他這種漫不經心的態度,他就忙著道歉。有時他用第三人稱代表自己:

「克拉夫脫會替你把這件事辦了的……」

或者是:

「克利斯朵夫才不在乎呢……」

一般不深知他的人說,那是他的自溺狂。

其實正是相反。他是站在旁人的地位上,從外面來看自己。他已經到了一個時間,對於為了美的奮鬥也不在乎了,因為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相信別人也會完成他們的任務;而且歸根結蒂,象羅丹所說的,「美永遠會得勝的」。社會的惡意與不公平也不能再使他反抗。——他笑著說反抗是不自然的,而且生命已經漸漸的離開他了。

的確他沒有從前那麼壯健了。一點兒體力的勞動,走了一段長路,或是跑得快一些,都使他感到疲乏,立刻會喘不過氣來,心跳得厲害。有時他想起老朋友蘇茲。他這些感覺從來不跟別人提,提了有什麼用呢?只能教人擔憂,同時你的健康又不會有起色。何況他對這些不愉快的事也並不當真。他不怕害病,倒是怕別人強迫他保重。

由於一種神秘的預感,他想再見一見故鄉。這是他一年一年拖下來的計劃。他老是想,等下年再說罷……這一回他可不再延期了。

他對誰也不通知,偷偷的走了。在故鄉逗留的時期很短。克利斯朵夫要去找的景象都沒有能找到。上次他回來看到城裡剛開始有點兒變動,現在大功告成,小城一變而為大工業城市了。古老的屋子不見了,公墓也不見了原來是薩皮納的農莊,此刻蓋了一所煙突高聳的工廠。河水把克利斯朵夫童時玩耍的那片草原給沖完了。一條全是古怪的建築物的街道題著克利斯朵夫的名字。過去的一切都完了,……好罷!生命還是在繼續下去,或許在這條題著他名字的街上,破屋子裡有別的小克利斯朵夫在出神,在痛苦,在奮鬥。——規模宏大的市政廳中,人家奏著他的一件作品,意義完全給顛倒了,他簡直認不出來……好罷!音樂受到了誤解,也許會把新的力量刺激起來。我們已經播了種子。你們愛把它怎辦就怎辦罷,把我們去作你們的養料罷!——黑夜將臨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在城市四周的田野中漫步,大霧在田上飄浮,他想著快要罩著他的生命的大霧,想著那些他心愛的,離開了世界的,躲在他心坎里的人,為將臨的黑夜快要把他們和他一齊蓋住的人……好罷!好罷!黑夜,我不怕你,你是孵育陽光的!一顆星熄了,無數的星會亮起來。好似一杯沸騰的牛乳,空間的窟窿里都洋溢著光明。你不能把我熄滅的。死神的氣息會使我的生命重新冒起火焰……

從德國回來,克利斯朵夫想在當初遇到阿娜的城中耽擱一下。自從離開她以後,他完全不知道她的消息。他不敢寫信去問:多少年來,一想到她的名字就會發抖……現在他安靜了,什麼都不怕了。可是晚上在靠著萊茵河的旅館里,聽到熟悉的鐘聲預告下一天的節日,過去的印象又復活了。河上傳來當年那股危險的氣息,他此刻已經不大了解。他整夜回想著那件故事,覺得自己躲過了可怕的主宰,不由得悲喜交集。他不知道下一天究竟怎麼辦,一忽兒又想——(「過去」不是離得那麼遠了嗎!)——去拜訪勃羅姆夫婦。但到了第二天,勇氣沒有了;他甚至不敢向旅館打聽一下醫生和他的太太還在不在。他決意動身了……

正要動身的時候,有股不可抵抗的力量逼著他走到阿娜從前去做禮拜的教堂,掩在一根柱子背後,——那兒可以望見她以前常來下跪的凳子。他等著,相信要是她來的話,一定還是坐在這個位置上。

果然有一個女人來了;他可認不得。她和別的婦女完全一樣:胖胖的身材,飽滿的臉,滾圓的下巴,淡漠與冷酷的表情。她穿著黑衣服,坐在凳上一動不動:既不象在祈禱,又不象在聽,只向前望著。在這個女人身上,絲毫沒有教克利斯朵夫想起他所等待的那個女人的影子。只有兩三次,有一個古怪的姿勢,好似要抹平膝上的衣褶。從前她是有這個姿勢的……出去的時候,她在他身邊慢慢的走過,雙手抱著放在胸前,捧著一本聖經。陰沉而煩悶的眼睛對克利斯朵夫瞅了一一下,閃出一點兒微光。他們彼此都沒認出來。她挺著身子,直僵僵的走過了,頭也不回。直到一忽兒以後,他才心中一亮,在那冰冷的笑容底下,在嘴唇的某些皺紋中間,認出那張他曾經親吻過的嘴……他的氣塞住了,腿也軟下來了,心裡想:

「主啊,這就是我曾經愛過的人嗎?她在哪兒呢?她在哪兒呢?而我自己又在哪兒?愛她的人在哪兒?我們的身體,吞噬我們的殘酷的愛情,現在留下些什麼?——不過是一堆灰燼。那末火在哪裡?」

他的上帝回答道:「在我身上。」

於是他抬起眼睛,看著她擠在人堆里,走出大門,走到了太陽底下。

回到巴黎以後不久,他跟多年的敵人雷維一葛講和了。雷維一葛是憑著詭計多端的本領和惡毒的用意,老是攻擊他的,後來雷維一葛功成名就,心滿意足了,倒還有那點兒聰明,暗中承認克利斯朵夫了不起,想法去接近他。可是攻擊也罷,殷勤也罷,克利斯朵夫只裝不看見。雷維一葛終於灰心了。他們住在一個區里,常常在街上遇到,都裝作不相識的神氣。克利斯朵夫走過的時候可以若無其事的對雷維一葛瞧一眼,彷彿根本沒看見他這個人。這個目中無人的態度把對方氣壞了。

他有一個女兒,大概在十八至二十歲之間,長得好看,細氣,大方,側影象小綿羊,一頭金黃的蜷發,一雙極有風情的眼睛,笑容象義大利畫家呂尼筆下的人物。父女兩人時常一同散步;克利斯朵夫在盧森堡公園的走道上碰見他們,神氣很親密,女兒挺可愛的靠在父親臂上。克利斯朵夫為了消遣,對優美的臉素來是注意的,而看到這一個尤其覺得喜歡。他想到雷維一葛,對自己說著:「這混蛋運氣倒不壞!」

但一轉念他又得意起來:「可是我也有一個女兒呢。」

於是他把她們倆作比較。當然他存著偏心,認為所有的長處都在奧洛拉方面。但這個比較終於使他把兩個並不相識的女孩子假定為一對朋友,並且他精神上也不知不覺的跟雷維一葛接近了。

從德國回來,聽說「小綿羊」死了,他那種為父的自私心理馬上想到:「要是我的一個倒了楣,那還了得!」

這一下他對雷維一葛非常同情,當時就想寫信給他,起了兩次稿都不滿意,而且還覺得不好意思,沒有把信寄出。過了幾天,他又遇到雷維一葛,一看對方那副痛苦的神氣,可忍不住了,徑自走過去伸出手來。雷維一葛也不假思索的握了他的手。克利斯朵夫說:「你那個孩子多可惜!」

雷維一葛被他激動的口吻深深的打動了,覺得說不出的感激……兩人胡亂說了幾句傷心的話。等到分手的時候,他們之間的隔膜完全沒有了。他們是打過架的:沒有問題,那是命中注定的;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使命,非完成不可!但悲喜劇演到了終場。各人都把在台上當做面具用的情慾丟開了,——以本來面目相見之下,便發覺誰也不比誰高明;所以演過了自己的角色應當互相握手。

喬治和奧洛拉的婚期定在春初。克利斯朵夫的健康很快的往下坡路上走。他注意到孩子們很焦急的把他打量著。有一回他聽見他們低聲的談話。

喬治說:「他臉色多不好!很可能病倒的。」

奧洛拉回答:「但願他別耽誤了我們的婚期!」

他記著這幾句,暗中答應他們的願望。可憐的孩子們,放心罷!他決不妨礙他們的幸福的!

可是他的確不知保重。婚期前兩天,——(最近他緊張得有點兒可笑,好象他自己要結婚似的,)——他竟糊裡糊塗的讓舊病複發了,遠在《節場》時代發作的那個肺炎似乎又回來了。他罵自己不小心,決意要撐到婚禮結束的時候。他一方面回想起臨死的葛拉齊亞,在他舉行音樂會的前夕不願意把病倒的消息通知他,免得妨礙他的正事與快樂,;一方面又想到現在要把她從前對他做的事還給她的女兒,不禁非常快慰。所以他把自己的病瞞著人;但要硬撐下去的確不容易。幸而看著兩個孩子的幸福,他歡喜極了,居然把長時期的教堂儀式挨了過去。從教堂回來,一到高蘭德那裡,他就精力不濟,趕緊躲在一間屋裡。過了一會,有個僕人發覺他暈倒了。克利斯朵夫醒來之後,不許人家跟當晚要出發去旅行的新夫婦提起。而他們也太注意自己了,根本沒留神旁的事。他們快快活活的和他告別,答應寫信給他,不是明天準是後天……

他們一走,克利斯朵夫立刻躺在床上。熱度又來了,再也不退下去。他孤零零的沒有人陪。愛麥虞限也鬧著病,不能來。克利斯朵夫不看醫生,並不認為自己的病勢嚴重,同時也沒有僕人可以去請醫生。打雜的女人只有早上來兩個鐘點,根本不關心他;而他還更進一步,完全不要她服侍。她收拾屋子的時候,他囑咐過幾十次,別移動他的紙張。她卻頑固得厲害,這一回他上了床,她認為機會到了,可以照自己的意思大大的清除一下。克利斯朵夫從衣櫃的鏡子里望見她在隔壁屋裡把什麼都攪亂了,不由得勃然大怒,——(真的,老人的脾氣依舊沒改!)——立刻從被窩中跳出來,從她手裡搶下了一捲紙,把她推出大門。他這一怒,馬上發了一場高熱;而那個老媽子氣惱之下,從此不來了,也沒通知一聲「這個老瘋子」(她是那樣稱呼他的)。於是他害著病,沒人侍候。早上他起來拿門外的牛奶瓶,再瞧瞧看門女人有沒有把那對愛人答應他的信塞在門下。結果是沒有。他們快樂得把他忘了。他不怪怨他們,想到自己處在他們的地位也是一樣的。他想著他們那種無愁無慮的快樂,又想到那是他給他們的。

等到奧洛拉的信終於來到的時候。他病已經好了一些,開始起床了。喬治只在信尾簽了一個名。奧洛拉很少問起克利斯朵夫的近狀,報告的消息也不多;但另外倒托他辦一件事,要求把她忘在高蘭德家的一條圍巾寄給她。雖然這不是一件要事,——(還是奧洛拉沒話找話,臨時想起的,)——克利斯朵夫卻因為還能幫他們忙而很高興,趕著出去了。外面下著驟雨,又來了個寒潮,下過了雪,刮著冰冷的風。街上連車輛都沒有。克利斯朵夫在寄包裹的地方等著。職員又無禮又故意把手續辦得很慢,使他生氣,可是生氣也解決不了問題。他早已心神安定,照理不會讓自己動火的,近來的脾氣一部分是由於疾病所致,他的身體根本上已經動搖了,好似快要倒下來的橡樹,挨了一斧,不由得發出一陣最後的顫抖。他哆哆嗦嗦的回家。看門女人在樓下遞給他一段從雜誌上剪下來的文字。他瞧了一眼,原來是一篇把他痛罵一頓的文章。這些東西現在是難得有的了。打一個不覺得挨打的人是沒勁的!便是一些最頑強的敵人,儘管討厭他,也不由自主的對他有了敬意,唯其如此,他們心裡很氣。俾斯麥曾經說過,似乎帶著點遺憾的意味:「人家以為愛是最不由自主的。其實敬重更不由自主……」

但那篇文章的作者是一個比俾斯麥更強的強者,愛和敬都沾染不到他。他對克利斯朵夫信口謾罵,預告下半個月還要發表幾篇攻擊他的文字。克利斯朵夫看著笑了,一邊上床一邊對自己說:「哼,他要大吃一驚呢!那時他找不到我了。」

人家勸他雇一個看護,他執意不肯。他說他一向過著孤獨的生活,這個時候請看護不是剝奪了他的清福嗎?

他並不覺得無聊。近年來,他老是跟自己談著話,彷彿一個人有了兩個靈魂。而最近幾個月,他心中的同伴愈加多了;他的靈魂不但有了兩個,而且有了十個。它們互相交談,但唱歌的時候更多。他有時參與他們的談話,有時不聲不響的昕著它們。床上,桌上,就在隨手抓得到的地方,他老放著空白的五線譜,可以把那些心靈和他自己的談話記下來,一邊聽著針鋒相對的議論發笑。他已經養成一個不假思索的習慣,「想」和「寫」這兩個動作差不多是同時的了;對於他,寫下來等於想得更明白些。凡是打擾他和這些靈魂談話的,都惹他厭煩和生氣。有的時候,連他最心愛的朋友也不免使他有這個感覺。他竭力不對他們表示;但這種強制功夫使他非常疲倦。等到事後又能跟自己單獨相對的時候,他高興極了:因為他剛才是迷失了,人間的絮語把內心的聲音蓋掉了。他的靜默是通神的靜默!

他只允許看門女人或是她的隨便哪個孩子,每天來兩三次看看他有什麼事沒有。他也托他們送字條,因為直到最後幾天還跟愛麥虞限有書信來往。兩位朋友差不多病得一樣重,對自己的情形也看得很清楚。克利斯朵夫的有信仰的自由的心靈,和愛麥虞限的無信仰的自由的心靈,殊途同歸,都到了物我不分的清明恬靜的境界。筆畫顫抖的字跡越來越不容易認了,但他們從來不提到自己的病狀,只談著那些永遠談不完的題目:他們的藝術,他們的思想的前途。

直到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用著顫危危的手,寫出瑞典王在戰場上臨死時的一句話;

「我目的達到了,兄弟,你自個兒想辦法罷!」

好似對著一座重重疊疊的樓閣,他把自己的一生整個兒看到了……青年時期拚命的努力,為的要控制自己;頑強的奮鬥,為的要跟別人爭取自己生存的權利,為的要在種族的妖魔手裡救出他的個性。便是勝利以後,還得夙夜警惕,守護他的戰利品,同時還不能讓勝利沖昏了頭腦。友誼的快樂與考驗,使孤獨的心和全人類有了溝通。然後是藝術的成功,生命的高峰。他不勝驕傲的以為把自己的精神征服了,以為能夠主宰自己的命運了。不料峰迴路轉,突然遇到了神秘的騎士,遇到了喪事,情慾,羞恥,——上帝的先鋒隊。他倒下去了,被馬蹄踐踏著,鮮血淋漓的爬著,爬到了山頂上:鍛煉靈魂的野火在雲中吐著火焰。他劈面遇到了上帝,他跟他肉搏,象雅各跟天神的戰鬥一樣。戰鬥完了,筋疲力盡。於是他珍惜他的失敗,明白了他的界限,努力在主替我們指定的範圍內完成主的意志。為的是等到播種,收穫,把那些艱苦而美妙的勞作做完以後,能有權利躺在山腳下休息,對陽光普照的山峰說:

「祝福你們!我不欣賞你們的光明。但你們的陰影對我是甜美的……」

這時候,愛人出現了,握著他的手;死神摧毀了她肉體的障礙,把她的靈魂灌輸到了他的靈魂裡面。他們一同走出了時間的洪流,到了極樂的高峰,——在那兒,過去,現在,將來,手挽著手圍成一個圓周;平靜的心同時看到了悲哀與歡樂的生長,發榮,與枯萎,——在那兒,一切都是和諧……

他太急了一些,自以為已經到了彼岸。可是胸口的劇痛,腦子裡亂鬨哄的人影,使他明白還有最後而最不容易走的一程路……好,向前罷!……

他一動不動的躺在床上。一個蠢女人在上一層樓上幾小時的彈著琴。她只會彈一個曲子,翻來覆去的彈著些同樣的樂句,覺得其樂無窮。這些句子對於她是代表一種歡樂,代表千變萬化的情緒。克利斯朵夫懂得她這種快樂的意義,可是聽得厭煩之極,幾乎要哭出來。要是她不彈得這麼響倒還罷了。克利斯朵夫恨吵鬧,象恨一個人的惡習一樣……終於他也忍耐了,要能夠聽而不聞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也不見得象他想象中的那麼難。他已經慢慢的離開他的肉體,離開這個又病又猥瑣的肉體……在裡頭關了多少年也夠受了!他看著它漸漸的壞掉,心裡想:

「好罷,它把我關也關不多久了。」

他又想看看人究竟自私到什麼程度,便間自己:「你究竟更喜歡哪一樣?是克利斯朵夫的姓名永久流傳而讓他的作品消滅呢,還是作品永久存在而讓他的姓名消滅?」

他毫不遲疑的回答道:「讓我的作品永生而我自己消滅罷!在這種情形之下,我留存的只有我的最真實的,唯一真實的部分。讓克利斯朵夫去死滅罷!……」

但過了一會,他覺得作品跟自己一樣的沒有意思。相信他的藝術會永生,未免太可笑了!他不但明白看到自己的作品的命運,並且還見到一切現代音樂的命運。音樂的語言比什麼都消耗得更快;一百年之後,它只有少數的專家才懂得。現在能有幾人了解蒙德凡第與呂利的?蘚苔已經在侵蝕古典森林中的橡樹了。那些音響的建築,我們在裡頭唱出我們的熱情,可是將來都得成為空虛的廟堂,結果只剩下一片瓦礫……克利斯朵夫很奇怪,怎麼自己能瞧著這些廢墟而無動於衷。

「難道我並不怎樣的愛生命嗎?」他不勝驚訝的問自己。

但他立刻懂得,這正是表示他更愛生命……對著藝術的廢墟痛哭嗎?那是犯不上的。藝術是人類反映在自然界中的影子。讓它們一齊消滅罷,被陽光吞沒罷!它們使我看不見陽光……自然界無窮的寶藏都在我們手指中間漏過,人類的智慧想在一個網的眼子里掏取流水。我們的音樂只是幻象。象我們的音階是憑空虛構的東西,跟任何活的聲音沒有關連。這是人的智慧在許多實在的聲音中勉強找出來的折衷辦法,拿韻律去應用在「無窮」上面。人需要用這個謊言去了解那個不可解;因為他要相信這個謊言,所以他就相信了。但它究竟不是真的,不是活的。精神從自己創造的音樂上所得到的快感,其實是把對於現實的直覺加以顛倒混亂的後果。不時有個天才,偶爾和大地接觸了一剎那,居然看到了真正的流水;那是超乎藝術之外的。於是堤岸崩潰了。現實從一個隙縫裡透了進來。但這裂痕不久就被填補了。人的理智必需有那個堤做保障。要是理智遇到了耶和華的目光,它就完了。所以它要把自己的牢房再塗上一陣水泥,使外邊的東西一進來就給它消化掉。這個辦法對於一般不願意睜開眼睛的人也許是美的……可是我,我是願意看到耶和華的面目的。即使我會消滅,我還是要聽你打雷似的聲音。藝術的聲音使我感到局促。精神別出聲罷,人類別出聲罷!……

但這段高論才說過了幾分鐘,他又到散在被單上的紙堆里去摸索,還想寫下幾個音符。一發覺自己的矛盾,他就微笑著說:

「噢,我的老朋友,我的音樂,你真好。我是個忘恩負義的人,我把你趕走,可是你,你絕對不離開我,儘管我使性,你卻並不灰心。原諒我罷,你很明白,這不過是些廢話。我從來沒欺騙你,你也從來沒欺騙我。我們彼此都是很信任的。朋友,咱們一起走罷。有始有終,留在我身邊罷。」

然後咱們一同解脫……

他長時期的昏迷了一陣,發著高熱,做著亂夢。等到他醒過來,奇奇怪怪的夢境還印在心頭。他瞧著自己,摸著自己的身子,找自己,可是找不到了。他似乎變了「另外一個人」了。另外一個,比他更可寶貴的一個……誰啊?……彷彿夢中另外有個人化身在他身上了。是奧里維嗎?葛拉齊亞嗎?……心臟和頭腦都那麼衰弱,他在所愛的人中分不出是哪一個了。而且分辨出來有什麼用?他對他們都是一樣愛的。

他精神酣暢,渾身酥軟。他也不願意動彈。他知道痛苦潛伏在一邊,象貓等著耗子一樣。他便裝死。怎麼!已經死了嗎?……屋裡沒有一個人,樓上的琴聲緘默了。孤獨。靜默。克利斯朵夫嘆了口氣。

「到了生命的終點而能夠說就在最孤獨的時候也從來沒有孤獨,那才教人安慰呢!我一路上遇到的靈魂,在某一個時期幫助過我的弟兄們,在我思想中的神秘的精靈,死的與活的,——全是活的,——噢!我所愛的一切,我創造的一切,你們都這樣熱烈的抱著我,守著我,我聽到你們美妙的聲音。因為我能得到你們,我要祝福我的命運。我是富有的,富有的……我的心都給裝滿了!……」

他望著窗子……沒有太陽,但天氣極好,象一個美麗的瞎子姑娘……克利斯朵夫望著掠在窗上的一根樹枝出神。樹枝膨脹起來,滋潤的嫩芽爆發了,小小的白花開滿了。這個花叢,這些葉子,這些復活的生命,顯得一切都把自己交給了甦生的力。這境界使克利斯朵夫不再覺得呼吸艱難,不再感到垂死的肉體,而在樹枝上面再生了。那生意有個柔和的光輪罩著他,好似給他一個親吻。在他彌留的時間,那株美麗的樹對他微微的笑著;而他那顆抱著一腔熱愛的心,也灌注在那株樹上去了。他想到,就在這一剎那,世界上有無數的生靈在相愛。為他是臨終受難的時間,為別人是消魂盪魄的良辰;而且永遠是這樣的,生命的強烈的歡樂從來不會枯涸。他一邊氣急,一邊大聲哼著一闋頌讚生命的歌,——聲音已經不聽他的思想指揮,也許喉嚨里根本沒發出聲音,但自己不覺得。

他忽然聽到一個樂隊把他的頌歌奏起來了,不由得心裡奇怪:

「他們怎麼會知道的呢?我們又沒練習過。希望他們把曲子奏完,別弄錯了才好!」

他掙扎著坐在床上,要教整個樂隊都能看到他,舞動著粗大的手臂打拍子。但樂隊奏來一點不錯,很有把握。多神妙的音樂!啊!他們竟自動替他奏出下文來了!克利斯朵夫覺得很有趣:

「等一等,好傢夥!我一定追上你。」

於是他把棍子一揮,逞著興緻痛快把船駛了出去,向左,向右,穿過危險的水道。

「這一句,你們能接下去嗎?……還有那一句,趕快啊!……這裡又是一句新的了……」

他們老是把路摸得很清楚;你給他們一些大膽的樂句,他們的答句卻是更大膽。

「他們還會攪出些什麼來呢?這些壞東西!……」

克利斯朵夫高聲叫好,縱聲大笑。

「該死!要跟上他們倒不容易了!難道我要給他們打敗嗎?……你們知道,這個玩藝兒是不能作準的!今天我累了……沒關係!誰勝誰負還不一定呢……」

但樂隊所奏的想入非非的東西,層出不窮,而且都是那麼新奇;結果他只能張著嘴聽他們,聽得連氣都喘不過來……克利斯朵夫覺得自己可憐極了。

「畜!」他對自己說,「你完了。住嘴罷!你的本領不過如此。這個身體已經完了!需要換一個的了。」

可是身體跟他反抗。劇烈的咳嗆使他聽不見樂隊。

「你還不安靜下來嗎!」

他掐著喉嚨,用拳頭捶著胸部,好似對付一個非打倒不可的敵人。他看到自己在那兒混戰。一大堆的群眾在那兒吶喊。一個人使勁把他抱著。他們倆一齊滾在地下。那人壓在他身上。他窒息了。

「你鬆手啊,我要聽!……我要聽!要不然我就殺了你!」

他把那人的腦袋撞在牆上,但他始終不放……

「那究竟是誰啊?我跟誰扭做一團的打架啊?我抓著的這個火辣辣的身體是什麼呢?」

昏迷狂亂。一片渾沌的熱情。狂怒,淫慾,池塘里的污泥最後一次的泛了起來……

「啊!難道還不馬上完嗎?黏在我皮肉上的水蛭,難道拉不下來嗎?……好,你這個臭皮囊,跟水蛭同歸於盡罷!」

克利斯朵夫挺著腰,撐著肩,突著膝蓋,把那看不見的敵人推開……行了,他掙脫了!……那邊,音樂老是在演奏,慢慢的遠去。克利斯朵夫渾身淌著汗,向它伸著手臂:

「等等我呀!等等我呀!」

他跑上去追它,搖搖晃晃,碰到什麼都得撞一下……跑得太急了,沒法呼吸了。心跳得厲害,血在耳朵里響:一列火車在隧道中駛過……

「天哪!這不是胡鬧嗎?」

他無可奈何的對著樂隊揮手,要他們別把他丟下來……終於出了隧道……一切都靜下來了。他又聽到了。

「多美!多美!再來一次!弟兄們,放大膽子……這是誰的?……你們說是約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作的?得了罷!別胡說!那我可能認得的。這樣的東西,他從來寫不了十節……誰又來咳嗽了?靜下來行不行!這個是什麼和弦?……還有那一個呢?……別這麼快,等等我呀……」

克利斯朵夫發出一些不成音的叫喊,用手抓著被單,做著寫字的姿勢;而他睏乏的頭腦還不由自主的推敲這些和弦是怎麼配合的,下面又應該是什麼和弦。無論如何想不起來:心裡一急,他不得不放手……又接著再來……啊!這一回,那可太……

「停下來,停下來,我跟不上了……」

他的意志完全渙散了。克利斯朵夫闔上眼睛。緊閉的眼皮內淌著幸福的眼淚。門房的小姑娘瞧著他,很虔誠的替他抹著眼淚,他可沒覺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他都感覺不到了。樂隊的聲音沒有了,他耳朵里昏昏沉沉的只留下一片和聲。謎始終沒解決。固執的頭腦還在那裡反覆的想:

「這個是什麼和弦呢?怎麼接下去呢?我很想找出個答案來,趁我還沒死以前……」

那時有許多聲音響起來了。有一個熱烈的聲音。阿娜那雙凄慘的眼睛……但一忽兒又不是阿娜了。又是一雙那麼仁慈的眼睛了……

「啊,葛拉齊亞,是你嗎?……究竟是你們中間的哪一個呢?哪一個呢?我再也看不清你們了……為什麼太陽這樣的姍姍來遲?」

三座鐘恬靜的奏鳴著。麻雀在窗前鼓噪,提醒他是給它們吃東西的時候了……克利斯朵夫在夢中又見到了童年的卧房……鐘聲復起,天已黎明!美妙的音浪在輕快的空中迴旋一它們是從遠方來的,從那邊的村子里……江聲浩蕩,自屋後上升……克利斯朵夫看到自己肘子靠在樓梯旁邊的窗檻上。他整個的生涯象萊茵河一般在眼前流著。整個的生涯,所有的生靈,魯意莎,高脫弗烈特,奧里維,薩皮納……

「母親,愛人,朋友……他們叫什麼名字呢?……愛人,你們在哪兒?我的許多靈魂,你們都在哪兒?我知道你們在這裡,可是抓不到你們。」

「我們和你在一起。你安息罷,最親愛的人!」

「我再也不願意跟你們相失了。我找你們找得好苦呀!」

「別煩惱了。我們不會再離開你了。」

「唉!我身不由主的給河流捲走……」

「捲走你的河流,把我們跟你一起捲走了。」

「咱們到哪兒去呢?」

「到咱們相聚的地方。」

「快到了嗎?」

「你瞧!」

克利斯朵夫拚命撐著,抬起頭來,——(天哪,頭多重!)——看見盈溢的河水淹沒了田野,莊嚴的流著,緩緩的,差不多靜止了。而在遙遠的天邊,象一道鋼鐵的閃光,有一股銀色的巨流在陽光底下鱗鱗波動,向他直衝過來。他又聽到海洋的聲音……他的快要停止的心問道:「是他嗎?」他那些心愛的人回答說:「是他。」逐漸死去的頭腦想著;「門開了……我要找的和弦找到了!……難道這還不完嗎?怎麼又是一個海闊天空的新世界了?……好,咱們明天再往前走罷。」

「噢,歡樂,眼看自己在上帝的至高的和平中化掉,眼看自己為上帝效勞,竭忠儘力的幹了一輩子:這才是真正的歡樂!……」

「主啊,你對於你的僕人不至於太不滿意吧?我只做了一點兒事,沒有能做得更多。我曾經奮鬥,曾經痛苦,曾經流浪,曾經創造。讓我在你為父的臂抱中歇一歇罷。有一天,我將為了新的戰鬥而再生。」

於是,潺潺的河水,洶湧的海洋,和他一齊唱著:

「你將來會再生的。現在暫且休息吧!所有的心只是一顆心。日與夜交融為一,堆著微笑。和諧是愛與恨結合起來的莊嚴的配偶,我將謳歌那個掌管愛與恨的神明。頌讚生命!頌讚死亡!」

當你見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

是你將死而不死於惡死之日。

(古教堂門前聖者克利斯朵夫像下之拉丁文銘文)

聖者克利斯朵夫渡過了河。他在逆流中走了整整的一夜。現在他結實的身體象一塊岩石一般矗立在水面上,左肩上扛著一個嬌弱而沉重的孩子。聖者克利斯朵夫倚在一株拔起的松樹上;松樹屈曲了,他的脊骨也屈曲了。那些看著他出發的人都說他渡不過的。他們長時間的嘲弄他,笑他。隨後,黑夜來了。他們厭倦了。此刻克利斯朵夫已經走得那麼遠,再也聽不見留在岸上的人的叫喊。在激流澎湃中,他只聽見孩子的平靜的聲音,——他用小手抓著巨人額上的一綹頭髮,嘴裡老喊著:「走罷!」——他便走著,傴著背,眼睛向著前面,老望著黑洞洞的對岸,削壁慢慢的顯出白色來了。

早禱的鐘聲突然響了,無數的鐘聲一下子都驚醒了。天又黎明!黑沉沉的危崖後面,看不見的太陽在金色的天空升起。快要倒下來的克利斯朵夫終於到了彼岸。於是他對孩子說:

「咱們到了!唉,你多重啊!孩子,你究竟是誰呢?」

孩子回答說:

「我是即將來到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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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克里斯朵夫(全10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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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約翰·克利斯朵夫10:復旦》(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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