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11)
你們不要舉報我,我想做你們真誠的朋友。現在從印第安那裡來了一夥恐怖分子,要在今天晚上偷走你們的黑奴。他們一直在恐嚇著你們,為的是讓你們害怕,不敢出來抵抗。我也是恐怖組織的成員,但是我受到宗教的影響,想與他們分道揚鑣,重新過上新生活做一個誠實的人。所以我把他們的陰謀告訴你們。他們準備在今天半夜,翻過北邊的圍牆進來,帶著萬能鑰匙打開關著黑奴的那間小屋的門,把他偷走。我在這次行動中負責在一邊放哨,如果有什麼危險情況我就吹響羊角號。但是我決定不這麼做,我準備在他們進到小屋之後就學羊咩咩叫。希望你們聽到羊叫后,就溜到小屋外邊將他們一網打盡。千萬要按我說的這麼辦,不然他們會懷疑的,要是那樣,他們就會鬧得天翻地覆。我只想做件好事,不想要什麼報酬。
一個陌生的朋友
湯姆在逃亡中受傷
早飯過後,我們都很高興,便駕著我的獨木舟往河裡釣魚,我們還帶著午飯,打算玩上一整天再回家。我們還看了看木筏子好好地在那裡停放著。我們釣到天很黑了才回到家中,看他們都著急得坐卧不寧的,不知怎麼辦才好。他們沒有告訴我們出了什麼事情,只是催促我們吃完飯趕快去睡覺,當然對於後來收到的那封信,他們也隻字未提。不過不提也罷,因為我們比誰都更清楚那封信。吃過晚飯我們和薩莉姨媽一起上樓去睡覺,等她稍一轉身,我們就趁機溜進地窖里,打開櫥櫃,把裡面的食物裝了滿滿的一袋子,然後才回我們的房間里,開始睡覺了。大約十一點半的時候,我們便起床了,湯姆穿上他偷來的薩莉姨媽的衣服,帶著偷來的食物正想出去。突然他說道:
「黃油在哪兒?」
「我切了一大塊,放到一片玉米麵包上了。」我說道。
「噢,你是不是忘拿了,或者是放錯地方了,麵包上根本沒有啊。」
「沒有黃油,我也有辦法。」我說。
「沒有黃油怎麼能行呀?」他說,「你這就上地窖里再去拿一些上來,然後趕緊抱著避雷針下來,一直跑過去。我去往傑姆的衣服里塞上稻草,裝作是他母親,你一到那兒,聽到『咩咩』的羊叫聲,就和我一起跑出去,那是我發出的暗號。」
然後,他就往外面走,我就往地窖走。那塊黃油像人的拳頭一樣大,它還在我剛才擱的地方,因此,我拿起那塊放黃油的麵包,吹滅蠟燭,上了樓梯,悄悄地走到地面上,一直也沒出事兒。可沒想到薩莉姨媽走了過來,她拿著蠟燭,把我看得清清楚楚的。我趕忙把那塊黃油麵包塞到帽子里,又戴到頭上。她看見我這個動作,就問道:
「你剛才去地窖了?」
「姨媽,是啊。」
「你到那下面幹什麼呢?」
「沒幹什麼。」
「沒幹什麼?」
「什麼都沒幹,姨媽。」
「那深更半夜的,是什麼鬼把你給纏住了,叫你到地窖去的?」
「沒有呀,姨媽。」
「別這樣告訴我,湯姆。我知道你在下面都做了些什麼。」
「薩莉姨媽,上帝作證,我真的什麼都沒幹呀。」
要是在平時,我這樣一說,她馬上就會放我走的,可是如今,出了這麼多離奇古怪的事情,她就提高了警惕,無論對什麼事情她都要搞清楚。因此,她十分果斷地說:
「你肯定是做了不該做的事情,你去客廳里等著我不要動,我查清楚再放你走,不然的話,我可是饒不了你的。」
說完她走了,我開門走入客廳。天哪,客廳里坐著一群人!我數了數足足有十五個,看衣著像是農民,他們每人握著一桿槍。我害怕極了,悄悄地找把椅子坐下。這些人圍坐在一起,看起來心神不寧的,但又裝得若無其事。他們輕輕地三言兩語地交談著,時而摘下帽子,時而再帶上,一會兒再互相交換座位,一會兒摸摸腦袋,摸摸衣服上的紐扣什麼的,總之竭力掩飾他們的緊張慌亂心情。我自己坐在那裡,心裡也很不踏實,如坐針氈一樣。我一會兒摸摸帽子,一會兒踢踢腳上的鞋子,就是不敢把帽子摘下來。
這時候,我是真的希望薩莉姨媽快點兒回來,就算她發現了我偷拿麵包和黃油,大不了就是揍我一頓,也比讓我坐在這裡強過百倍。我需要快點兒走出去告訴湯姆我們這次闖大禍了,把事情鬧得太大了,並且我們要立刻停止這場活動,趕快逃走,不然這些傢伙是會抓到我們的。
薩莉姨媽終於回來了,開始盤問我,可是我已經被嚇得說不出話來了,緊張得幾乎要暈倒。這夥人此刻也是煩躁不安。有的人說,過不了幾分鐘就半夜了,只等待羊叫信號就能把強盜抓住;還有的主張馬上動身,埋伏下來抓那幫強盜;還有一部分人勸他們不要慌張,要按兵不動。聽他們說到這些,我真想馬上去告訴湯姆他們趕快逃走,可是薩莉姨媽偏要不住地問來問去。我渾身顫抖著,馬上要暈過去,身上也嚇出了一身汗,感覺無力的氣溫也在升高,帽子里的黃油開始融化,在我耳朵後頭順著脖子往下流。這時候,聽見一個人說:「我現在就去,先進那個小屋裡躲好,等他們一來就抓住他們。」我嚇得差一點兒摔倒,這時一道黃油順著我的腦門流了下來,薩莉姨媽看到了,臉色立刻蒼白起來。她說:
「天哪,這孩子得了什麼病啊!腦漿都流出來啦。他得的是腦炎,沒錯!就是腦炎!」
於是大家都過來看,她一把抓掉我的帽子,麵包掉出來了,剩下的那點黃油也露出來了。她立刻把我緊緊地抓住摟在懷裡說道:「哎呀,你真把我嚇壞了!原來你沒有病啊,真是謝天謝地,因為這一段我們老走背運,怕只怕禍不單行。一看見你頭上那樣,我就想我們要失去你了,因為我看那顏色和癥狀跟你的腦漿一樣。孩子啊,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下去是為了拿麵包和黃油呢?你早說了,我是不會在乎你拿著點兒東西的,好了趕快睡覺去吧,不要再亂跑了,一覺睡到天亮啊。」
聽到這裡,我很快地就上了樓,又趕緊抱了避雷針滑下來,飛奔著向湯姆所在的斜棚跑去。我太慌張了,幾乎喘不過氣來,連話也說不出來了。不過我還是儘快告訴了湯姆,那屋裡坐滿了人,還帶著槍,我們必須得立刻就逃,一秒鐘也不能耽擱!
他雙眼發亮,說道:「不會吧,真的嗎?真叫絕呀!啊,哈克貝利,如果再做一遍,我準會招來二百人!要是我們能拖到——」
「快去吧!快!」我說,「傑姆在哪兒?」
「你一伸出胳膊就可以摸著他,就在你胳膊旁邊,他已經穿戴整齊了,全準備好了。現在我們偷偷溜出去,再發個羊叫信號。」
這時候,我們已經聽到了那伙人朝門口走來的腳步聲,並且聽到他們摸門上的掛鎖的聲音。只聽到一個人在說道:
「我早就跟你們說不能性子太急,來這麼早,你們看,門還鎖著,他們還沒到。那麼現在,我把你們幾個先鎖到屋裡,你們在黑暗中埋伏好,等他們過來就殺掉他們,其餘的人做好埋伏,仔細聽著他們過來的聲音。」
然後他們進屋了,屋子裡很暗,什麼都看不見,他們差點兒就踩到我們,我們嚇得大氣也不敢出,連忙鑽到床底下,躡手躡腳地迅速地往洞里爬。按照原來安排好的順序,傑姆在前面,我在中間,湯姆在後面一一順利出了洞口。我們爬到了斜棚里,可是腳步聲還是越來越近,湯姆果斷地要求我們立即爬到門口,由他隔著門縫向外面觀望,一旦發現腳步聲遠去,他就立即用胳膊肘碰我,還按照原來安排好的順序傑姆第一個出去,我第二,湯姆最後一個。可是外面太黑了,湯姆把眼睛使勁地往門縫上貼著看,可什麼也看不清楚。於是,他又把耳朵貼到門縫上聽,聽啊聽啊,過了好久,腳步聲一直在響。又過了一段時間,湯姆終於用胳膊肘碰了碰我,於是我們便弓著腰,憋著氣,一點兒聲響也不敢發出,輕手輕腳地往外面溜出去。終於順順利利地溜到了柵欄邊,一切都平安。我和傑姆就去翻柵欄,很快就翻了過去,可沒想到湯姆的褲子被柵欄上面的一根斷了的橫木給牢牢地掛住了,這時,腳步聲離我們越來越近,湯姆著急得使勁撕扯,更沒想到的是「咔嚓」一聲,他把木頭給拽掉了。但是他跳出了柵欄,接著撒腿就往外跑,可是那群人也聽到了我們的聲音,有人大聲叫道:
「是誰?快回答!否則我就開槍啦!」
可是我們沒有答話,撒開雙腿一個勁地往前跑。馬上那群人追了上來,「呯!」「呯!」「呯!」他們開始向我們開槍,子彈在我們的身旁颼颼滑過!我們聽到他們喊叫著:
「他們在這兒!正往河邊兒跑啦!夥計們,把狗放開!追上去!」
於是,他們拚命地追了上來,我們聽得到他們靴子發出「咔!」「咔!」「咔!」的聲音,和他們的喊叫聲。因此他們的方位我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可我們沒穿靴子,也不喊叫,所以他們也搞不清楚我們到底在哪裡。我們上了通向鋸木廠的那條小道,當他們追得離我們很近時,我們閃身躲入矮樹叢,他們從我們身邊沖了過去。然後,等他們走遠了,我們又從樹叢里出來跟在他們後邊跑。他們原本把所有的狗都關起來了,為了不讓它們把強盜嚇跑,可這時候,就有人把狗放開了。狗都追了過來,汪汪亂叫,聽著彷彿有千百隻那麼多。可這些狗全是我們家的,和我們很熟悉,因此,等它們追上來時,我們就站到路上,它們一看除了我們沒有外人,不值得大驚小怪,就跟我們搖搖尾巴,向那群人的腳步聲和喊叫聲的方向衝過去了。然後我們又使足勁,跟在後面飛奔,一直穿過叢林跑到鋸木廠,到了拴獨木舟的地方,我們一腳就跳了上去,為了保住性命拚命地向大河當中劃去,同時又儘力不弄出聲響。很快,我們到了藏著木筏子的那個小島。但是還能聽到他們在岸邊跑來跑去,亂成一團,人喊狗吠的聲音。漸漸地,我們越划越遠了,聲音漸漸地越來越低,最後終於消失了。我們一跨上木筏子,我就興奮地說:
「好啦,傑姆,你自由啦。我敢保證你以後再不用做奴隸啦。」
「這一回我們幹得漂亮極了,哈克貝利。計劃得周全,幹得也巧妙。沒人能搞出這麼複雜又漂亮的計劃。」
我們倆高興極了,不過最高興的還是湯姆。可是湯姆的腿肚子上中了一顆子彈。
我和傑姆聽了這個消息,再不像剛才那麼興奮了。湯姆傷得不輕,一直在不停地流血,於是,我們把他抬進了窩棚讓他躺下來,然後把公爵的一件衣服撕了,要為他包紮,可是他說:
「把布條給我,我自己可以包。現在別在這裡停下來耽誤工夫,趕快走,繼續划起長槳,讓木筏子漂起來。夥計們,這次我們確實幹得很漂亮!如果這次我們是幫路易十六齣逃,這樣,在他的傳記里就不會寫上『聖·路易之子上升天堂』之類的文字啦!我們會帶著他逃越國境,我們就要這麼做——還要幹得巧妙。快點,划起長槳,划起長槳。」
但是,此刻我跟傑姆卻在商量事情,我認真想了一分鐘以後,我說:
「傑姆,你說吧。」
於是他說:「那好吧,我是這樣想的,哈克貝利。要是這次獲救的是湯姆少爺,我們中間有一個夥計受了傷,他會不會說:『快走,救我要緊,不能找麻煩,不必找大夫給這傢伙治傷呢?』你說湯姆是那樣的人嗎?他會那樣說嗎?我敢保證,他不會的。但是,今天救的是我傑姆,那麼,我傑姆會說那樣的話嗎?不,我也不會。現在,哈克貝利,你要是不去找醫生給湯姆少爺治療,我一步也不走了,就算讓我等上四十年我也不走了。」
我知道傑姆心地善良,我也知道他會這樣說的。所以,現在事情就好辦多了。於是我就對湯姆說我要去請大夫給他治療傷,但是湯姆堅持不讓我們這樣做,他就大吵大鬧起來,可我和傑姆一定堅持找醫生,決不讓步,於是他就要爬出來,自己解開木筏子走,可是我們不允許他這樣做。所以他也沒辦法了。
他看到我把獨木舟都收拾好了,就說:
「好吧,既然你堅持要去,我來告訴你怎麼做。到了村子里找到醫生后,關上房門,蒙上他的眼睛,把他蒙嚴實了,讓他發誓保守這個秘密,決不聲張出去,然後給他塞上滿滿一包金幣,拽著他穿過偏僻的街道,在黑暗中多繞幾個圈子,再把他領到獨木舟上。我們駕著獨木舟在小島當中還得再轉幾個圈兒。把他身子搜乾淨,不要讓他留下做記號用的工具,比如粉筆之類的,不然,他就會在這個木排木筏子上做下記號,以後他就會再找到這裡,人家都是這樣乾的。」
於是我說:「可以的,我照你說的辦。」傑姆一看到醫生來,就躲到樹林裡面,等他走了再出來。說完,我就離開了。
哈克貝利又回家了
醫生是個老年人,這個老年人看起來很慈祥,也很和氣。我叫他的時候,他正在熟睡,可是他並沒有發火。我告訴他,我和弟弟昨天下午去西班牙島上釣魚,釣得天色晚了,沒有回家。夜裡我們就在木筏子上面過夜。大概正半夜的時候,我弟弟做了一個夢,在夢中不知怎麼就踢到了槍,槍走火了,打中了他的腿,我們想請他過去治療一下。但是不要把這件事情告訴別人,因為今晚我們想回家,怕家人擔心。
「你家裡人都是誰呀?」他問道。
「我家就是住在下面的斐爾普斯家。」
「噢,」他說。停了一分鐘,他又問道:「你說他是怎樣受傷的?」
「他做了個夢,」我說,「夢裡踢到了槍,就挨了一槍。」
「真是很奇怪的夢。」他說了一句。
於是,他提上燈籠,帶好藥箱,我們就上路了。可是,當他看到了我們的那個獨木舟時,就說:「怎麼這麼小啊,這上面坐一個人是可以的,坐兩個人有些不大安全吧。」
我就說:「啊,您不必擔心,先生,坐三個人也綽綽有餘。」
「哪三個,怎麼是三個?」
「啊,我的意思是指我、希德,還有——還有——還有槍。」
「哦,這樣啊。」他說道。
可是,當他把腳踩到船幫上,船晃了幾下,他搖了搖頭,說道:「還是由他在附近找一個大點的船吧,或者我也在附近轉轉找找看有沒有大船,這個獨木舟還是太小了。」不過,附近的船都是上了鎖的,所以他也就只好回來坐在了我們的獨木舟里。他告訴我,最好我還是先回家,讓家裡人有個思想準備。但是我說我不回去。我告訴了他怎樣才能找到我們的木筏子,然後他動身走了。
他走後,我突然想到如果不像他說的那樣很快治好湯姆的腿怎麼辦?如果他要花上三四天呢?我們該怎麼辦?難道我們就躺在那裡等他走漏風聲嗎?不,不能這樣傻等,我知道我該怎麼做了,我得等他回來。如果他還要說回家,我就跟著去,蹚水去也得去。然後我們就把他捆住,讓木筏子順水漂到下游去,一直等他把湯姆的傷治好,我們再把他放回來,只要他把湯姆的傷治好,我們會重重地感謝他,把我們身上全部的錢給他都行。
想到這裡,我趕緊爬到一個木頭堆里去睡一會兒補個覺,等醒來一看,太陽已經過頭頂了!我立刻往那個醫生家跑去,他家人說他半夜裡不知啥時候出診了,到現在還沒回來。我就想,這樣看來湯姆的傷勢還真是挺重的,我必須立刻趕回島上。於是我轉身就跑,想快點兒看到湯姆到底怎樣了,沒想到剛跑到一個拐角處,就一頭撞到賽拉斯姨夫的肚子。他說:
「湯姆,你這個小壞蛋,你上哪兒去了?」
「我哪兒也沒去啊,我和希德一起追趕那個逃跑的黑奴了。」我說道。
「嘿,你們究竟上哪兒去了?」他說,「你姨媽一直擔心得不得了,怎麼也看不到你們兩個。」
「她不用擔心我們,」我說,「我們沒事兒,我們跟在人群和狗後面跑,可是他們跑得太快了,我們倆追不上。後來,我們兩個聽著好像是河上發出的聲音,我們就找了只獨木舟在後面追,可是都快劃到河對岸去了,也沒見到他們。後來劃得累了,划不動了,就把獨木舟系好,想睡覺。一個小時前才睡醒,然後又劃到這邊來聽消息。希德去郵局打探消息去了,我呢四處轉轉,買點兒吃的東西,然後就回家。」
賽拉斯姨夫聽我說完,就和我一起去郵局找希德。順便姨夫去郵局取了一封信,結果正在我的意料之中,希德並不在郵局。我們又等了一會兒,希德還沒來,賽拉斯姨夫就說:「我們不要再等了,希德一定是在哪裡瘋玩,等他玩夠了,就讓他步行回家,或者坐獨木舟回家吧。你現在和我一起坐馬車回家。我堅持要賽拉斯姨夫先走,我留下來等希德,可是他怎麼都不同意,執意要帶我回去,說是好叫薩莉姨媽看到我放心。
我們剛回到家,薩莉姨媽看見我,一把就摟住我,高興得又哭又笑,然後照我屁股打了幾下,說這是對我亂跑的懲罰,她說等希德回來,也會來這麼懲罰他。
我看到屋子裡擠滿了農夫和他們的妻子,他們喋喋不休、嘮嘮叨叨地說個不停,簡直就是沒完沒了,吃飯還堵不住他們的嘴。我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場面,特別是一個叫霍奇基斯的老太太,整個屋子裡就屬她的聲音最大,她說道:
「哎,斐爾普斯妹子,我把那間小屋翻了個底朝天,裡面亂七八糟的什麼髒東西都有。我覺得那個黑奴肯定是瘋了,大家都看看吧,不瘋的人是不會做出這麼不正常的事情的。你們看看草叢扔的那些盤子,上面都刻了些什麼,刻著什麼他是路易十六的私生子,在這裡已經熬了三十七年,心都破碎了,真是瘋話啊。瘋得和巴比倫王尼布甲尼撒一個樣,失去理智了。」
「霍奇基斯大姐,你來看看還有個用破布條做的繩梯呢,鬼才知道他想用這個做什麼。」一個叫頓勒爾的老太太說道。
「我和厄特巴克大姐剛才還在說這事呢,只有那個黑奴本人才知道這個繩梯是做什麼用的,是不是霍奇基斯大姐?」
「還有這磨刀石,磨刀石是怎麼弄進去的?還有床下面的這個洞,又是誰挖的洞?天哪!」
「我剛才正在和頓拉普大姐說這個磨刀石和地洞的事情,我覺得肯定是有人幫忙,不然那個黑奴自己怎麼有辦法搞這些東西呢,把那杯果汁遞給我,本洛特大哥,我說得口都幹了,我得喝點兒果汁解解渴。這事情看起來很奇怪,但是仔細想想就知道了,準是很多人幫忙乾的,估計至少有十幾個人一起乾的,我得查一下到底是誰幹的,我要是抓住那些人,非把帶頭的那個黑奴的皮剝掉不可!」
「十幾個人?你說十幾個人乾的?依我看四十個也幹不了那麼多的事情,你看看那些鋸子是什麼做的,是小刀啊,用小刀做成鋸子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做起來很麻煩的,再看看那個床腿吧,是怎麼鋸掉的?估計需要六個人花費一周的時間才能鋸斷。還有那床上躺的假黑奴,用稻草做的,一般人的腦袋能想出這主意嗎?不知道這幫黑奴想了多久呢?」
「你說得對,海托華大哥,我也是這樣猜想的,剛才我和斐爾普斯大哥也這麼說呢。霍奇基斯大姐,你怎麼想的?斐爾普斯大哥,你覺得呢,大家都說說自己是怎麼看的。我和頓拉貝大姐說的一樣,床腿肯定不會無緣無故斷的,是有人故意鋸斷的,如果誰能有更好的想法都來說說吧。」
「真是見鬼了,這麼多的活,一件件一樁樁,得需要多少黑奴不停的幹才能幹完?斐爾普斯大姐,我覺得有一木筏子的黑奴擠滿這個小屋,用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每晚連續地幹才能幹完,還有這件寫滿了血書的襯衣吧,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寫的什麼神秘的密碼一樣的字母,有人能看得懂嗎?誰要把這些血書給讀出來講講寫的是什麼意思,我獎勵他兩塊大洋。要是能抓住這批做壞事的黑奴,我要狠狠地扇他們的耳光。」
「麻普魯大哥!你看,你來看,肯定是有不少人幫忙一起乾的,這麼多的東西,我們每天都在家看著呢,我,還有兩個孩子希德和湯姆,還有我的先生賽拉斯我們時時刻刻都在提防著,可這些黑奴竟然在我們的眼皮底下偷走了那麼多的東西,估計有上千種吧,你們看這些麵粉啊、蠟燭啊,還有燭台啊、調羹啊,甚至還有舊的暖爐啊等,對了還有院子里晾衣繩上的襯衣、床單,寫滿血書的襯衣和做繩梯用的床單,以及我的花布衣服,那還是我從來沒穿過的新衣服呢。偷了這麼多的東西,我們竟然沒有發現,甚至是什麼人偷走的都不知道,他們長什麼模樣?說話是什麼嗓音?走路是什麼姿勢?我們都不知道,而且他們竟然在我們眼皮底下把那個黑奴給劫走了,我們動用了十六個人、二十二條狗都沒追到,甚至連一根頭髮都沒抓到。這些狗是多麼靈敏的動物啊,竟然也沒嗅出他們的蹤跡,印第安領地的強盜也不會做得這麼高明、這麼天衣無縫吧!難道是一群妖魔鬼怪在施展法術,在捉弄我們?你們誰能解釋一下啊?誰能解釋?」
「不知道啊,這是怎麼回事?這可是難倒我們了——」
「上帝啊!我從來沒見過——」
「天啊!我也不——」
「強盜!黑奴——」
「上帝啊,我住在這裡感到害怕——」
「是啊,我也感到害怕,我坐卧不安啊,睡覺不行,不睡還不行,總之是害怕,里奇薇大嫂!他們還會再來偷東西的,昨天晚上,你們都不知道我被嚇成了什麼樣子,你們肯定想不出來,我已經被嚇得迷迷糊糊了,幾乎要暈倒了。他們可是什麼都偷啊!這種情況,即使在白天我也感到害怕啊!昨天晚上,我被嚇傻了,就悄悄地上樓,我的兩個孩子在樓上的房間睡覺,我慌慌張張地把他們鎖在了房間里。這要是換作正常人,誰也不會這樣做吧。可是昨晚我的腦子給嚇暈了,就做出了這樣的傻事。後來,我清醒了一下,就想如果我是男孩子,一個人在那裡睡覺,門沒有鎖,我——」突然地,她不說話了,臉上的表情有點兒恍惚,她稍微地斜過頭來看著我——
我從凳子上站起來,說我要出去轉轉。我心裡想,要是我能走出去溜達一圈,好好地動動腦筋,我就能想出個理由解釋明白我們今天早上為什麼沒在房間里。於是,我就在附近轉了轉,也不敢走遠,怕薩莉姨媽找我。
等到天黑了我才回家,到了家裡,客人們全走了。我對姨媽說當時槍聲和吵鬧聲把我和希德吵醒了,我們想出去看看是怎麼回事,可是門被鎖上了,於是我們就順避雷針滑下來了,我們倆都受了點兒傷,不過不礙事的。我保證以後絕不會那樣做了。接著我把對賽拉斯姨父說過的話又給她講了一遍。她說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男孩子嘛都是調皮鬼,只要一切平安,沒有受到傷害她就很高興了,她是可以原諒我們的。她摸了摸我的頭,親了親我的臉蛋,又自己想起了心事。過了一會兒她大叫起來,說:
「天哪,希德還沒回來?天都要黑了,這孩子到底去哪裡了?」
我一看時機到了,就蹦起來說:
「我去鎮上看看吧,把他找回來。」
「不,你不能去,」她說,「要是到吃晚飯的時候他還沒回來,讓你姨夫去找,你在家待著別動,丟一個就夠叫人著急了,不能再丟一個了。」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希德還是沒回來,所以吃完飯,賽拉斯姨父就立刻出去找他了。姨夫回來的時候大約有十點鐘了,神色黯然,顯然是沒有找到湯姆,薩莉姨媽就緊張起來。可是賽拉斯姨父說男孩子嘛,就是野性一點兒,貪玩一點兒,放心吧!明天早上一起床就會看到希德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活蹦亂跳著回來。於是薩莉姨媽只好說,她不睡覺,她要坐著等他一陣,還要點著燈,以免天黑希德回來看不到。
後來我上樓去房間睡覺時,薩莉姨媽陪著我,像媽媽一樣幫我鋪好床。我鑽進被窩后,她又幫我蓋好被子。我不敢去看姨媽的臉,她對我太好了,我的心裡一陣陣地慌亂起來。她在我的床邊坐下,和我說了很長時間的話,說到我,說到希德,她好像有說不完的話,她不停地問我,說希德是不是出事了?受傷了?迷路了?掉水裡淹死了?說不定這陣子正在什麼地方躺著受罪或死了,可是她卻不能在他身邊照顧他,說著說著她的眼淚便流下來了。我就對她說希德不會出事的,放心吧,一定會好好的,明天早上一起床就回來了。於是,她就一遍又一遍讓我說這些話語,因為她說聽到我說的這些話她心裡就好受些,痛苦也會少了許多。她拉著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目光中充滿了慈愛與溫柔,她說:「孩子,門就不上鎖了,窗戶也不關了,你不會順著避雷針再跑吧?看在我的分兒上你要乖乖地睡覺,好嗎?」
上帝知道我是多麼想出去,多麼想見到湯姆啊,想知道湯姆現在到底怎樣了。可是想到薩莉姨媽的神情,我是再也不能出去了。不為別的,只為讓姨媽不再擔心吧。
我心裡想著薩莉姨媽為我們擔驚受怕,想著湯姆的傷現在怎麼樣了,怎麼也睡不著,夜裡我兩次順避雷針滑下去,悄悄繞到前面姨媽的房間,順著窗戶看見她坐在那裡,桌子上放著一根燃燒著的蠟燭,兩眼含著淚水望著窗外的大路。此刻,我真想為她做點兒什麼事兒能不讓她難過,可我又什麼都不能為她做,我在心裡發誓,以後再也不做讓她傷心的事兒了。當我第三次醒來時,天已經快亮了,我悄悄地下樓去看她,她還守在那兒,蠟燭快燃燒完了,她用手托著頭睡著了。她那白色的頭髮在燭光里一閃一閃的,看起來白得是那麼的耀眼,那麼的蒼白。
原來傑姆早就是自由人
賽拉斯姨父沒吃早飯就又去了鎮子上,但是還是沒找到湯姆。他和薩莉姨媽兩個人心事重重地坐在餐桌前,神色憂傷,什麼話也不說。咖啡都涼了,他們也沒吃下一口東西。沉默了一段時間之後,賽拉斯姨父開口說:
「那封信我給你了嗎?」
「哪封信?」
「我昨天在郵局取回來的信呀。」
「沒有,你沒給過我信。」
「唉,看我這腦子,一定是我忘了。」
於是他就仔細地翻了翻身上的衣袋,沒有找到。然後,他去平時放信的地方找了找,拿著信走回來遞給了她,她拿著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說:
「是姐姐的信,從聖彼得堡寄來的。」
我覺得我還是出去溜達一會兒比較好,免得麻煩找上頭,想不出對策。可是我已經不能再動了。這時候,她還沒來得及把信撕開,就扔下它往外跑起來,因為她看到外面有很多人走來。我也看見了,是一大幫子人抬著一個床墊進到了院子里,湯姆·索亞就躺在上面。那個老醫生和傑姆在後面跟著,傑姆的雙手被綁到了身後,還穿著薩莉姨媽的那身花衣裳。我順手把那封信藏起,也慌忙跑了過去。薩莉姨媽向湯姆身上撲過去,哭喊著:
「上帝啊,他死了,他死啦,我知道他死啦!」
湯姆微微扭動著頭,嘴裡發出輕微的聲音不知道在說什麼,一聽就知道他現在神志不清。然後她舉起雙手說:
「啊,他還活著,感謝上帝,他還活著,這下好了!」她在湯姆的臉上吻了一下,跑著向屋子裡邊去準備床鋪。一路上不停地叫這個的名字,叫那個的名字,吩咐著黑奴和其他人去幫她做些什麼。
我跟在大夥後面,想看看他們準備怎麼處理傑姆。老醫生和賽拉斯姨父跟在湯姆後邊進了屋。那些人全都憤怒不已,有的人說要把傑姆絞死,好殺一儆百,讓這一帶其他的黑奴都看看,讓他們以後不敢再像傑姆那樣逃跑,還惹出這麼多麻煩,這麼多天了把一大家子都搞得人心惶惶的;也有人說不能這麼做,這麼做沒有道理,因為他不是我們的黑奴,他的主人一定會出面叫我們賠償他的損失。這麼一來,大家都不再說什麼了,因為那些最急於要絞死犯錯黑奴的人,也總是不願再拿那些黑奴出氣解恨以後出錢賠償的人。
雖然這樣了,他們還是不肯放過傑姆,他們用惡毒的語言罵著他,還有人時不時地打他一下,踹他一腳。傑姆始終不吭一聲,也裝著不認識我的樣子。他們推搡著傑姆,又把他押回了那個小木屋,扒下了他身上的那套女人衣服,套上了他自己的衣服;並且又給他帶上了更加沉重的腳鐐,把他的雙手也戴上了鐵鏈,把他拴在了牆角那個大木頭上,釘上了幾個大大的粗鐵釘,而不再拴到床腿上。他們還說,以後就只給他吃黑麵包和涼水,不再給肉和水果之類的其他東西了;還說每天晚上都要派幾個人帶著狗在小屋附近守著,白天也要拴一條狗在門口,如果等到一定的期限他的原主人還不來把他領回去的話就把他賣掉。最後他們把我們當初挖的那個洞結結實實地填上了。他們把這裡的一切都安排好之後,正準備罵上傑姆幾句,走出來的時候,那個老醫生來了,他向屋子裡邊看了看說:
「不要對他那麼凶嘛,因為他是一個善良的黑奴。我找到那孩子之後,看看他的傷勢,我感覺如果沒有一個人幫忙的話,我就取不出那顆子彈。可是我又不能離開他,到別處去叫來一個人幫忙。他的情況越來越壞,時間一長,他就迷糊起來,還不讓我靠近他身邊,說如果我在他木筏子上畫粉筆印兒做記號,他就會殺了我,盡說些傻拉吧唧的胡話,我簡直對他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我就對自己說,無論如何我都要找一人幫忙。我這話剛說出口,這個黑奴就不知道從哪兒爬了出來,說他可以幫忙,他就這麼幫了我,並且幹得還不賴。當然啦,我知道他一定是個逃跑的黑奴。當時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得一直守在那兒,守了整整一個白天,還有一整夜。我告訴你們吧,那時候我真的是左右為難呀!我還有兩個病人正在發燒,我當然想回去到鎮上去給他們看病。可我又不敢走,我怕這個黑奴會逃走,那樣我就會受責怪。可是附近又沒有什麼船隻,遠一點兒的船又不能聽到我的呼叫。這樣,我就只好在那兒盯著,一直到今天早上天亮。我可沒見過有哪一個黑奴像他這樣心腸好,又那麼忠心耿耿的。他這樣做是冒著失去自由的危險,並且他早已經身心疲憊了。我看得很清楚,最近一段時間,他一定非常辛苦,幹了不少重活兒。因為這些,我喜歡這個黑奴。聽我說,先生們,像這樣的黑奴值一千塊錢,並且值得好好地善待他。我叫他做的所有事情他都做到了,而且做得還很好,他把這孩子照料得跟在家裡一樣好,也許比在家還要好一些,因為那裡很清靜。不過我得守著兩個人,並且我必須待在那兒。一直等到今天天亮,有幾個人坐船經過附近,運氣還算不錯,這個黑奴當時把頭垂在腿當中坐在草鋪邊上睡熟了,我就悄悄給他們打招呼,他們輕輕地上來,就撲到他身上抓住他,在他還迷惑的時候把他捆了起來。我們抓他的時候一點勁兒都沒費。那個孩子正昏昏沉沉地睡著,我們拿東西裹住船槳,又在小船後面拴上木筏子,靜悄悄地把它拖過河來,這個黑奴從一開始就沒嚷一聲,也沒說一句話。先生們,他真是個好黑奴,我對他就是這樣的看法。」
有人說:「聽你說的他是個好人,醫生,我也這麼看。」
其他人態度也有些緩和了,那個醫生說了傑姆這麼多好話,我十分感激他,我當初沒看錯傑姆,這令我也非常高興。因為我第一次看見他,就覺得他是個好人,有一副好心腸。後來,大家都認為傑姆做了一件好事,大家應該記得他的所作所為,值得褒獎。大家一個個的都真心誠意地表態,以後不再打他罵他了。
然後他們把傑姆鎖在小屋裡,都出來了。我本來希望他們會說去掉傑姆身上的一兩根鐵鏈,給他減輕點重量,或者再給他送飯時,給他送點兒肉和青菜,不要只給麵包和水。可他們都沒有想到這些事,我想我最好還是不插嘴為好,不過我決定,等我渡過眼前這個難關,我要想辦法把醫生說的這些話講給薩莉姨媽聽一聽。我是說,我向她解釋一下我和希德在那個嚇人的晚上划船去追這個逃跑的黑奴時,怎麼會忘了提他中槍的這件事。
不過,我有的是時間來想出一套合理的理由。因為薩莉姨媽整日整夜守在病房裡,沒空來盤問我。每次碰到賽拉斯姨父精神不振地走過來,我就趕快躲開。
第二天早上,我聽他們說湯姆的病情好轉多了,還聽說薩莉姨媽已經出去了,要稍睡一會兒。於是我悄悄走入病房,我想要是正好他醒著,我們就能編出一個不讓他們懷疑的故事哄過這一家人。可他正在睡覺,還睡得非常香。他面色發白,不像剛抬回來時那樣臉燒得通紅。我就坐在他旁邊等著他醒來。大概等了半個小時,薩莉姨媽輕腳慢步地走了進來。這一次我被困住了,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可她擺擺手示意我別出聲,她坐到我旁邊小聲說起話來。她說現在全家人都可高興了,因為看起來湯姆的各種狀況都很好,他睡了這麼長時間,氣色越來越好,看來病情漸漸在好轉,他醒來時十有八九腦子會好過來。
我們坐在那兒守著他,過了不長一段時間,他稍稍動了一下,很自然地睜開眼睛,看了看說:
「嗨,我是在家裡嗎?怎麼會這樣呀?木筏子在哪兒呢?」
「很好,都很好。」我說。
「傑姆呢?」
「也好好的。」我說,不過我說得含混不清的。可他沒有在意,他說:
「好極啦!這樣我們就平安無事啦!你給薩莉姨媽說過了?」
我剛想說是的,薩莉姨媽卻插進話說:
「你在說什麼?希德。」
「說這件事的過程呀。」
「什麼過程?」
「就是這件事的過程呀,是我和湯姆怎麼幫一個逃跑的黑奴恢復自由的。」
「上帝啊!那……這孩子,又在講什麼胡話呀!寶貝兒,怎麼腦子又亂啦!」
「不,我腦子沒亂,我現在說的話都清清楚楚的,我和湯姆真的幫那個黑奴恢復自由了。我們是早有計劃的,並且現在已經做成功了,做得非常棒。」他的話一說開頭,她也就不再打斷他,就只坐在那兒瞪大了眼睛看著他,聽他呱唧呱唧地往下說。我知道我已經攔不住他了,插嘴也沒用。「姨媽,它可費了我們不少工夫,用了好幾個星期的時間呀。在你們都睡著的時候,我們就一夜接一夜、一個小時接一個小時地干。而且我們還得偷好多好多的東西,像偷蠟燭、床單、襯衣、衣服、湯勺、鐵盤子、餐刀、取暖盆、滾磨石、麵粉等之類的東西,我們那麼辛苦地幹了許多活。你根本想象不到,做的鋸子、磨的筆還有那些題字等等,都花費了好大的氣力,這其中的樂趣你都難以想象到它的一半。我們還得畫棺材和別的之類的畫兒,要寫強盜的匿名信,沿著避雷針上樓下樓,還要挖那個小屋裡的洞,還把繩梯烙進餡餅里給送進去,還要把湯勺以及其他東西放在你的圍裙口袋裡讓你給帶去。」
「上帝啊!」
「還在小屋裡放入老鼠、蜘蛛等等,作為傑姆的玩伴;還有你拖住湯姆的時間太長了,他的帽子里藏的那塊黃油差點化了,幾乎把這件事情攪壞。因為我們還沒離開那間小屋,那些人就進去了,我們只得趕快跑出去,他們聽見響聲就緊追我們,我才挨了這一槍。我們讓開小路讓他們過去,那些狗跑了過來,可對我們不感興趣,只知道跑著湊熱鬧。我們就跳上獨木舟,划著找到木筏子,終於安全了,傑姆也成了自由人。這些事都是我們自己乾的,你說是不是很棒呀,姨媽?」
「好啊,我活了幾十年頭一次聽說這事。原來就是你們,是你們這兩個小渾蛋,惹出來這麼多麻煩,弄得大家緊張兮兮的,嚇得我們大家差點兒沒命。我真恨不得現在立刻就狠狠揍你們一頓。想想看,我在這兒熬了一個通宵又一個通宵。等你完全恢復了,你這個小渾蛋,我非得用棍子把你們這兩個渾蛋揍得皮開肉綻不可!」
可湯姆,他簡直是得意揚揚,興緻勃勃,嘴巴像裝了彈簧一樣呱唧呱唧說個不停。薩莉姨媽火氣衝天,也是不停插話,兩個人你一句他一句,好像野貓在打架。她說:
「好啦,你是快活夠了,我現在警告你,如果我抓住你們再管他的閑事……」
「管誰的閑事?」湯姆說,他的臉上沒了笑容,神情十分驚訝。
「還能有誰,就是那個逃跑的黑奴啦。你以為是誰?」
湯姆一臉嚴肅地盯著我說:
「湯姆,你剛才不是告訴我他還好好的嗎?他沒有逃掉嗎?」
「他呀,」薩莉姨媽說,「是那個逃跑的黑奴嗎?你以為他能逃得掉嗎?他們已經把他活生生地抓回來了。他又被關進那間小屋裡了,只讓他吃麵包喝白水,又加重了腳鐐手銬,一直等到他的主人來領走,或者被賣掉!」
湯姆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瞪大雙眼,鼻孔出著粗氣,對我大聲喊起來:
「你趕快去,一刻也不要停,快把他放了,他已經不是奴隸了,他們沒有權利再關押他了。他和所有用腿走路的人一樣自由。」
「這孩子又在說胡話了吧?」
「我不是在說胡話,薩莉姨媽,要是沒人去,我就去。我對他一生的事情全都明白,湯姆也明白。老華珍小姐兩個月前死了。她非常後悔曾經打算把他賣到下游去,親口清清楚楚地這麼講了,在遺囑里她還宣布他自由了。」
「上帝啊,你早就知道他是自由的人了,為什麼還要放他逃跑?」
「啊,這就是問題的關鍵,我知道,所有的女人都不會懂的。我就是想通過這件事完成我冒險的願望呀,哪怕是在埋過脖子深的血泊里走……哎呀,是波莉姨媽!」
真是波莉姨媽,她正站在門口,一副心滿意足、安詳甜美的模樣,看上去就像個快樂的天使。她的出現真叫人想不到!
薩莉姨媽跳上前去,把她抱得緊緊的,幾乎讓她感覺呼吸困難,我趕緊鑽進了床底下找了個地方躲了起來,因為我覺得我們的處境正越來越尷尬。我悄悄地往外看,過了一會兒,湯姆的波莉姨媽自己從懷裡掙開,站在那兒透過眼鏡盯著湯姆看——那眼神簡直要把他盯到地縫兒里去。後來她說:
「你最好把頭扭到一邊,湯姆,我要是你就會的。」
「哎呀,」薩莉姨媽說,「他變得這樣快嗎?怎麼了,這可不是湯姆是希德,是湯姆的……湯姆在哪兒?他剛剛還在這裡呢。」
「你說的一定是哈克貝利·費恩,你說的一定是他!我把湯姆這個小渾蛋養這麼多年,不至於見了面還認不出來吧。那就是我太糊塗了。哈克貝利·費恩,快從床下面爬出來!」
我只好爬了出來,可我覺得臉上直發燒。
薩莉姨媽那種神魂顛倒、迷迷惑惑的表情,我還是打娘胎里出來頭一次見,還有賽拉斯姨父也是這樣的。他進來后,她們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告訴了他,他就也神魂顛倒了。後來那一整天,他都是暈暈乎乎的,像喝了迷魂酒。到了晚上他做了一次佈道會,可算是名聲在外了,因為他講的連世界上見識最多的百年老人也聽不懂。後來湯姆的波莉姨媽給他們講清楚了我的身世。我對他們說了我當時的處境有多困難,並且承認當初斐爾普斯太太把我錯認成湯姆·索亞時我有多緊張。她插嘴道:「算了,算了,還叫我薩莉姨媽吧,我已經習慣了,你不用改口了。」我又說,剛開始薩莉姨媽把我錯認成湯姆·索亞時,我只能將錯就錯,沒別的辦法。而且我知道湯姆不會介意,因為他向來就喜歡這種神秘周折的事情,他可以用這件事情導演出一場歷險的鬧劇,玩個心滿意足。結果也果然是這樣,他裝作是希德,盡量讓我過得順順利利的。
波莉姨媽把老華森小姐在她遺囑里宣布給傑姆自由的事也說了,她說湯姆的話是對的。原來是這樣,湯姆·索亞費盡周折、吃盡苦頭在為一個已經自由的黑奴爭取自由!過去我不理解,像他這種有教養的人,怎麼可能幫助一個黑奴逃跑,聽了波莉姨媽的話,我才明白了。
波莉姨媽說,當薩莉姨媽寫信告訴她湯姆還有希德都已經安全到達了,她心裡就想:
「現在可麻煩了!我本來就應該想到,讓他一個人出門肯定會惹禍的。可是我寫信向你們問情況,你們又沒有給我回信,我只好親自坐船趕了一千一百英里水路過來,弄清楚這個小傢伙兒究竟在幹些什麼了。」
「我從來就沒收到過你的來信呀!」薩莉姨媽說。
「這就奇怪了,我明明給你們寄了兩封信,想問清楚你在給我的回信上說的希德也在你這裡是怎麼一回事。」
「啊,我怎麼一封也沒收到呀?姐姐。」
波莉姨媽慢慢轉向了湯姆,嚴厲地說:
「湯姆!」
「嗯,怎麼了?」他有點兒慌亂了。
「別問怎麼了,你這小渾蛋,快把那些信拿出來。」
「哪些信呀?」
「就是我寫的那兩封信。你如果非要我抓住你的話,那我……」
「信在箱子里,行了吧。是我從郵局取出來的,現在還和原來一樣原封未動。我沒打開看,我也沒碰。只是我知道你的信會給我帶來麻煩,我想要是你不著急……」
「好啊,你準是皮子痒痒了,全讓我猜對了。我還寫了一封信,對你們說我要來,我想他……」
「不,那封信是昨天到的,我還沒來得及看。這封信是好好的,我拿到了。」薩莉姨媽說。
我想和她打一場賭,兩塊錢的賭注,說她沒收到,不過我想了想認為還是不說為好。因此,我沒說什麼。
尾聲湯姆康復了
我抓住和湯姆·索亞單獨相處的機會,就問他這次逃亡時他是怎麼想的?他為一個早已自由的黑人再次爭取到了自由,他究竟是想幹什麼?如果他的逃亡計劃成功,那麼他是什麼用意呢?湯姆說,他的計劃就是,如果我們幫傑姆安全逃出,我們就讓他坐上木筏子順著大河向下漂去,經過一路的歷險,漂到大河入海口,然後告訴他早已獲得了自由,再光明正大、風風光光地坐上輪船帶他回家,還要提前寫封信,叫全部黑人都找來迎接他,大家排成火炬長隊,再組織一個樂隊吹著樂器敲著鑼鼓,前呼後擁抬著傑姆回到鎮上,那時他就是鎮上的英雄人物了,我們兩個也是英雄人物了。不過現在這樣的結果,我覺得也不錯。
波莉姨媽、賽拉斯姨父和薩莉姨媽知道了傑姆幫助大夫給湯姆治療傷口,還把湯姆照料得很好,他們趕緊和我一起解開傑姆身上的鐐銬,並且誇獎了他一番,讓他穿漂亮的衣服,吃好吃的飯菜,痛痛快快、高高興興地和我們一起玩,不必幹活。我把他帶到湯姆的病房,我們三個熱熱鬧鬧聊了一會兒,湯姆還給了傑姆四十塊錢,作為他給我們當囚犯當得那麼有耐心和吃那麼多苦,做事情做得那麼出色的獎勵。傑姆開心極了,大聲笑著說:「哈克貝利,我以前是怎麼跟你說的——那時候我們在傑克遜島上,我對你說什麼來著?我對你說,我胸上長有毛就是好命,命中注定我是會交好運的,你看,這不是好運來了嗎?我以前發過一次財,以後還會再發財的,你記住,命運就是命運,這不是都應驗了嗎?我現在站在這裡明白得很呢。」
接下來,湯姆一直高談闊論地說個不停,他說,最近我們三個人從這裡偷偷地跑出去,帶上我們的行李物品,到印第安人的領地去歷險,在那裡待上一二十天。我說:「好啊,我也很願意這麼做,只是我沒有錢買行李物品,我家也沒有錢,我爸爸可能早就回去把撒切爾法官那裡的錢要過去買酒喝完了。」
湯姆說:「不,他沒有,你爸爸沒有回去要錢,錢還都在撒切爾法官那裡——六千多塊錢一分沒少。你爸爸走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去過。至少我來薩莉姨媽家以前,他是沒有回去的。」
傑姆神色凝重地說道:
「哈克貝利,你爸爸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說:「為什麼呢,傑姆?你知道什麼呢?」
「哈克貝利,你別再問為什麼啦,你爸爸他肯定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一直在緊追不捨地問,傑姆終於說道:
「你還記得那次我們在大河上看到的那個漂下來的屋子嗎?屋子裡有個人全身裹著布,記得嗎?我進去揭開布看了,但是我怕你害怕,沒讓你看,知道嗎?那人就是你爸爸,所以你的錢沒人去拿,還在撒切爾法官那裡。」
我聽了這話,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湯姆的身體很快就康復了,他把腿上取出的那顆子彈用鏈子拴著,掛在脖子上,當做表用,一會兒拿出來看看,一會兒拿出來看看,看看是幾點了。看得出,他對這件事情的滿意度還是很高的。
現在我的故事已經寫完了,我特別的高興,以前不知道寫書是這麼的累人,想著當作家是很好玩的事情,早知道這麼累那時候就不寫了,不過以後我是再也不寫了。這會兒我要先走了,要到印第安人的領地去逍遙自在一段時間,因為薩莉姨媽要認領我做兒子,要我學規矩、講文明,還要讓我去上學,還是在道格拉斯寡婦家的那一套。這些我都受不了,我以前在道格拉斯寡婦家已經經歷過一回啦。
結束啦!
你們真誠的朋友哈克貝利·費恩
1884,18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