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綿延的柔板·忘記之後(1)
第33章綿延的柔板·忘記之後(1)
一、忘記幸福
這些細節其實都無所謂
只要我們都學會
忘記一點傻一點會幸福一點
by利綺·《忘記幸福》
這是何洛出國后的第一個冬天。
春節剛過,一地鞭炮的殘骸。初四下了一場大雪,紅色的碎紙屑落在白茫茫的街道上,觸目驚心的艷麗。
李雲微將外婆從計程車里攙出來,章遠背起老人,她收好輪椅跟上,在後面張開雙臂護著。
回到家中安頓好外婆,李雲微走到客廳,歉疚地對章遠說:「好不容易過節休息兩天,還要抓你做苦力,真給你添麻煩了。」
「是挺苦的,但你自己也做不來。」章遠捶捶肩膀,笑道,「別內疚,現在我也沒有什麼過年的意識,太麻煩了。天天吃肉吃餃子,估計就上了年紀的人喜歡這個熱鬧勁兒。我不怕別的,就怕自己腳底沒跟,摔著你姥兒。」
「你敢!看我不用二踢腳扔你!」李雲微瞪了他一眼,然後笑得露出兩顆虎牙,「我外婆待遇真高,去醫院複查,出勞力的都是項目經理。」
「別取笑我了。」章遠搖頭,「兩個組幾十號人,不是項目經理,就是項目經理助理。」
「那也比我這樣還沒有轉正的人好啊。」李雲微翻來掉去地看著章遠的名片,「名片名片,小子,現在你也能明著騙了啊。還看得上大街上五塊錢一碗的牛肉麵嗎?」
「你請客,我就吃。」章遠回答得爽快。
「我請就我請!」李雲微咯咯笑著,「就你,我請客你從來不推託。」
「老同桌了,推辭什麼,多虛偽!」
「我知道,你是給我一個小小報答你的機會,怕我下次抹不開面子,不好意思找你幫忙了。」李雲微邊走邊說,「我發現,你這個人還是挺善良的。」
「才發現啊!」章遠哼了一聲,「真傷感情,還老同桌呢。」
「是是,你是有求必應的大好人。」李雲微頓了頓,「你對誰都熱心腸,唯獨」
「我對誰不好了?」章遠若無其事地笑。他走在雪深的地方,咯吱咯吱大步踩出腳印,牛仔褲的邊緣沾了細密的雪片。他轉身問:「她和你說什麼了嗎?」
「她什麼都沒說。我們都忙,又有時差,所以也很少聯絡。」
「哦。」章遠點點頭,「她也什麼都不和我說。」
「這個是正常的,我和許賀揚分開后,也沒再說過話。」李雲微聳肩,「難得去了新環境,有機會從頭開始,何必彼此打攪?」
我們和你們,是不一樣的。這句話在章遠心頭繞了兩圈,還是沒有講出口。又有何不同?人人都以為自己的感情是最真摯最濃烈的,但走到出國分手這一步,還不都是天各一方?
那種牽扯糾結的複雜情感再次襲來。在這樣熟悉的故鄉雪夜,他沒有辦法用忙碌的工作來沖淡種種思緒,忍不住給何洛發了張電子賀卡,留下兩句話:「今天這邊下雪了,路邊很多小孩子在堆雪人。加州呢?晴天還是下雨?你多多保重。注意,是保重,不是保護體重。」
還想說些輕鬆的話,但千言萬語凝滯在指尖,不知從何說起。
美國的學制和中國不同,一月就開始新學期。春節到來時何洛已經忙於功課,手邊攢了若干學術文獻要讀。她算準國內的除夕夜,給家裡打電話,聽筒中震天動地的爆竹聲傳來,聽到父母一句「我們煮餃子呢,你吃了嗎」,眼淚忽然湧出,怕路過的同學看到,急忙用衣袖抹著。
「說話,能聽到嗎?」何媽一聲聲喊著,抱怨說,「肯定好多中國學生打電話回來,線路太忙啦,都聽不清楚。」
「喂,喂」何洛索性裝作聽不清楚,斷斷續續喊了兩句,不敢說話,怕一開口,嗚咽聲就破壞了地球那邊樂融融的節日氣息。
這是第一個離家的春節,唐人街新年的濃郁味道只會讓人更加思鄉。
何洛連續幾日心情低落。周末打開信箱,看到章遠的卡片,她的心又被揪住,某個角落隱隱痛了一下。這是半年來兩人之間的第一封信,隨意的幾個字,輕描淡寫。
當我們彼此看不清對方的生活時,能夠輕鬆談起的,只有天氣吧。和所有半生不熟的點頭之交一樣,在擦肩而過時微笑致意,互相問一句「今天天氣不錯」。在這幾個字之間,說了你好,也說了再見。
也許,他還是關心自己的,也在打探自己的消息。何洛拍拍自己的臉,清醒一些吧,偶爾的關心又如何?這一切都是你自己浪漫想象的延續吧。
她想著要不要回信,對著空白的回信欄痴痴發獃,關上,再打開,再關上。滑鼠在屏幕上的幾個固定位置間反反覆復游移著。
刺鼻的焦煳味兒從廚房傳來,何洛一驚,想起了廚房的熱水壺。水已經燒乾了,壺表面紅色的漆皮融化,粘在電爐上。她用力搖晃了兩下才把水壺拔下來,底座已經熏黑了,爐子上帶著紅漆。她低嘆一聲,把壺丟在水池裡,挽起袖子用鋼絲球賣力地擦著。
鑰匙在鎖孔里轉了兩圈,舒歌大呼小叫的聲音傳來,「啊,好大的煳味兒!何洛同學呀,你又要把廚房燒了!」
「上次要燒廚房的是你」何洛嘆氣,「誰煎雞蛋煎了一半就去煲電話粥,也不關火?」
「哎,我是不願意煙熏火燎的,所以躲一下下。誰想到,我的『一下下』那麼久。」舒歌嘻嘻地笑著。
「煎雞蛋才多少煙啊?」
「那也不成!黃臉婆就是熏出來的!」舒歌大喊。
「看你的臉,就和廣告里的剝殼雞蛋一樣。」何洛點點她的臉頰,「你離黃臉婆還有十萬八千里呢。」她又問,「上次你把煙霧報警器的電池拆下來了吧,放在哪兒了?」
「不要不要,炒菜稍微油煙大點兒,它就響個不停!」舒歌搖頭,「人家好不容易才研究明白的,別安了。」
「它響了,你就把這個舉起來拚命地扇,」何洛把抹布遞給舒歌,「報警器附近的煙淡了,自然就不響了。還是有個東西提醒好,我怕咱們再發生今天這樣的事情,非把房子燒了不可。」她點點自己的額頭,「最近這兒也不怎麼記事了,我懷疑自己有成績越來越好的趨勢。」
舒歌好奇道:「怎麼這麼說?」
「我們本科寢室成績最好的,就是最迷糊的,幾次回來開了門,就把鑰匙留在門上不拔,回頭四處找鑰匙。」
舒歌哈地大笑一聲,道:「這麼說來,我的成績一直很好呢!」
何洛踩在凳子上,高度有些不夠,要踮著腳才能把天花板上的報警器卸下來。舒歌盤腿坐在客廳的地毯上,看著一屋子的紙殼箱子哀聲連連,「我們為什麼要搬家為什麼要搬家,為什麼為什麼」
「這兒距離主校區近,面積更大,性價比更高。我們最初申請校內宿舍的時候,這兒住滿了,你好幾天不開心;現在人家給調了,你又抱怨。小丫頭真難伺候。」何洛笑著嗔道。她努力旋著報警器的螺口,細密的粉塵落在臉上,迷了眼睛,側頭用手背揉揉,「我真恨自己矮了三五公分!」
「姐姐別刺激我了。」舒歌哀哀地說,「那我豈不是矮了更多?」她跑去伸手扯扯何洛的褲腳,「喂,找個男生吧!」
「別動,你要把我拽下去啊!」何洛低頭瞪她一眼,「放心,夠得著。那天不就是我幫你拿下來的?」
「但是我們還要搬傢具、裝網線、大採購,沒有個勞力怎麼行啊!」舒歌尖叫,「我要瘋啦!希望這次馬桶不要漏水,浴缸不要堵,天天收拾這些,哪兒是淑女過的日子啊!」
「嗯,小淑女,那你去找個君子呀?」何洛眨眨眼。
「你怎麼不去?」舒歌撅嘴。
「我沒這個心情。」何洛終於把報警器卸下來,從凳子上跳下,拂去頭頂的灰塵,「老闆說暑假要我通過博士生資格考試,三天十門課程,還有四門我要自修,死人了!」
「如果男朋友可以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就好了。」舒歌仰面躺在地毯上,「你不想理他的時候他就隱身,需要幫助的時候隨叫隨到。」
「應召男友」何洛哧哧地笑,「聽起來這麼怪。」
「看你一本正經的,其實一肚子花花腸子。」舒歌笑著拍地板,「應召虧你想得出來。不過這麼聽話的男朋友,比召喚獸還乖,世界上存在嗎?」
「也許有但是絕種了。」
「恐龍啊!等我攢夠錢,就回老家相親去。」
兩個女生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話。何洛心中酸澀,召之即來的戀人,得不到幾分重視。「不要再這樣了,不要再自憐自艾。」她心底大喊,「沒有人好好愛你,總要好好愛自己。」
北加州的雨季將要過去,接連幾日水汽充沛,下了兩場雨。學校後山一夜之間綠遍,綠意一直蔓延到窗下的草坪,每一株嫩莖都迎風伸展,在月光下毛茸茸一層。
何洛的心情也明朗起來,她的生日就在周末,在舊金山的堂弟何天緯嚷著來祝壽,於是她順便約了三五個同年來美國的朋友吃晚飯。推開窗,烹調的煙氣散出去,北美紅雀的鳴聲飄進來。她嘗了嘗剛蒸好的扒羊肉條,總覺得沒有母親做的香氣濃郁。國內正是中午,打了個電話回家,一邊歪著頭夾著聽筒和母親聊天,絮絮地問做菜的細節,一邊焯了翠綠的西芹,放在淡藍色的薄瓷盤裡。
朋友們陸陸續續進門。天緯來的時候帶了一束鮮花,見到何洛就大力擁抱,然後吸著鼻子問:「姐你做了什麼?好香!」他五六歲的時候便來了美國,英語比中文更流利。堂叔為此還再三提醒何洛,和天緯聊天的時候一定要用中文,他還想暑假的時候送兒子回國遊歷。
「你知道的,我哪兒都不想去。」天緯研究著電飯煲里的粉蒸排骨,「Angela要走了,我沒心情去玩。」他迷戀的姑娘是漂亮的混血兒。那女孩子的美國老爸一心想要女兒傳承衣缽,說大學一定要去美國東部的常青藤聯盟,而天緯卻想留在溫暖的加州。
「小子,你不要反反覆復掀開蓋子檢查啦!」舒歌在準備碗筷,「上次你姐姐還告誡我,說這樣米飯會夾生的。」
「不過確實很香,你要不要聞?」何天緯笑得開心。
「到底是小孩子。」何洛的朋友們笑,「前面還愁眉苦臉地說著Angela,這麼快就多雲轉晴。」
「也沒什麼關係,我可以去看她,幾個小時的飛機么。我一定努力打工,把機票賺出來!」天緯雄心勃勃。
眾人嘖嘖,「到底是小孩子,有衝勁。」
借著這個話題,說起身邊一些分分合合的故事,誰的女朋友在國內被別人撬走,誰又寒假回國二十天相親十三次,誰和誰來美國后暗度陳倉,離棄了等在國內的戀人,誰認識了網友打算暑假回去見面。
大老李的女友在國內,他感慨道:「我還是暑假回去把她帶來好了。前陣子回去,兩個人見面的頭幾天,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道說什麼好,總這樣下去,還有什麼共同語言?」
於是有人半開玩笑地對何天緯說:「不如就這麼算了,再找個新的吧。上大學前斷了,總比拖拖拉拉的到了半截的時候再分手好,起碼彼此留個好印象。」
「你們別口無遮攔,帶壞我弟弟。」何洛拿起蒸鍋中的碟子,「不許偷吃哦。家裡沒有香油了,等我兩分鐘,我去隔壁借。」
她走到門外,深呼吸調整心情。拖拖拉拉的感情是一把橫在心頭的鈍刀,曾經勇敢莽撞的自己,恐怕再也沒有力氣去持續這樣的拉鋸戰。那些悲歡離合的故事,她沒有力氣評論,也不想聽。
穿過草坪,微涼的水汽打濕褲腳,何洛將牛仔褲筒挽起一截,草葉刺得腳踝痒痒的。她以為是小飛蟲,俯身啪地打過去,低頭間,身邊灌木叢里明明暗暗的微弱綠光閃過。
螢火蟲。
季節還這麼早,就看到了螢火蟲。
記憶中見到這小小的蟲兒,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情了。何洛一怔,可不,真的是上個世紀了。那時,那個孩子揚著頭,才幾歲啊,就學大人的樣子,故作憂鬱故弄玄虛地說「和你在一起,我真的很開心。」又說,「因為你總帶很多好吃的。」怎麼當初就原諒他的遮遮掩掩了?
那時候我們才幾歲?比天緯現在還要小吧。當年怎麼會喜歡這樣張牙舞爪的小孩兒?何洛想起最近有人在校友錄上上傳了高中旅行的合影,那時候的他比記憶中單薄許多,怎麼看怎麼是竹竿一樣高瘦的孩子,所謂的陽光男孩兒有一張青澀的娃娃臉,在人群中吐著舌頭笑。那些定格的少年時光,是青春單程車票的起點,漸漸遠離,遠到已經像別人的故事,想起來都不傷心,連懷念都無從說起。
只要忘記後面的紛爭,最初的開始,完全是美好的童話故事。
Fairytalesnevercometrue.
至於那些蔓延糾結的往事,何洛努力不去想,任由腦海中的記憶像存儲室里的雜物一樣堆積起來,有一些整理好了堆在角落,覆上蛛網也好,落上重鎖也好,總之不會主動觸碰。然而還有一些舊物凌亂地堆砌在一起,偶爾某個碎片就彈出來,在心上劃一道痕,不會滲出血,只會讓何洛捂住胸口,低頭蹙眉。
站在馮蕭家的門廊外,昏黃的燈光從男生背後投過來。何洛的目光與窗欞平行逡巡,直到掠過他的下巴。
「我家根本沒有香油。」馮蕭笑笑,「我是土人,從不用這麼複雜的調料,頂多放個醬油味精什麼的。」
「早該知道,沒幾個男生家預備這個。」何洛走了一圈,無功而返。
「你著急用嗎?」馮蕭問,「我開車帶你去中國店買吧。」
「不用了,大家等我開飯呢。」
「又做了什麼好吃的?」馮蕭努力吸吸鼻子,「真後悔,我今天怎麼吃得這麼早。」
「那再去吃點兒,歡迎啊。」何洛笑笑,「真不好意思,沒有邀請你,因為都是些和我同年來的同學,怕你們不熟。」
「真是傷感情啊!」馮蕭聳肩,「算了,你肯定就做了一口貓食兒,我就不去搶了。」
何洛走出去,聽見馮蕭在她身後笑著喊:「下次請客提前通知我,聽到沒,小麵包?」
「不許叫我小麵包!」她哭笑不得,轉身喊回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