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如歌的行板·回憶之前(6)
第8章如歌的行板·回憶之前(6)
「為什麼要生氣?章遠不是她的,也不是我的。」何洛無辜地笑,「這場比賽咱們班贏定了,沒什麼懸念,我回去做題了。」
高一的男籃比賽隨後舉行,鄭輕音就是來請章遠給她們班隊做指導。她常常在放學后等在教室門口,和每一個出門的同學打招呼。趙承傑上下打量她,問:「你天天來我們班這兒,是不是喜歡你們章教練啊?」
「對呀!」鄭輕音爽快地點頭,「他打球好,又有耐心,我們大家都喜歡他。」
一群男生大笑,喊著章遠:「冬天到了,春天已經不遠,哈哈。」
「章教練,桃花開了,桃花開了。」
何洛說要準備十一月的全國英語聯賽,每天放學后就急匆匆地回家,也不和朋友們打球、逛街了。
「章遠不會真喜歡那個高一小孩兒吧,似乎也挺願意為她們班出謀劃策的。」白蓮看著何洛的背影嘆氣。
「男人,都需要被崇拜的。」田馨斬釘截鐵地說。
十一月初,天氣陰霾,晝夜溫差遽增,晚上不到五點天色就暗了下來。何洛經過操場,望見章遠和一群高一的孩子在一起。他不知道說了什麼,鄭輕音佯裝生氣地拋球去砸他,一個、兩個他大笑著側身,輕輕閃過。傍晚的風已經這樣涼,帶著凜冽的味道,章遠卻只穿了一件灰色的毛衣,他藍白相間的運動服外套被鄭輕音穿在身上,寬大得幾乎垂到膝蓋,袖子挽了幾層才露出手掌。
她記得那件毛衣,灰色高領,紋樣曾經印在男孩的臉上。那時他微笑著撿起她的手套,說:「你恩將仇報,我記你一輩子。」戲言就是戲言,只有自己這樣傻傻地寫在日記里反覆咀嚼。原來已經春去秋來。
何洛忽然覺得冬天已經這樣近,上下牙磕磕地扣出聲音來。
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下一場小雪,飄下細密的白色冰砂。何洛的睫毛上都沾著冰碴兒,每次眨眼時上下眼皮都彷彿粘在一起,撕扯得疼痛,痛得想哭。站在車站前,她扯起運動服擋在頭頂,又想起他的那件正穿在別的女孩兒身上,細密的瑣事從心底發芽,無比茁壯。
深深深呼吸,不讓淚決堤,有你的往日,一幕幕湧上心底
心碎,在擾嚷的街,我的傷悲你沒發現
心碎,下著雨的夜,整個世界都在流淚
何洛趴在床上聽范曉萱的歌。曾經認為是靡靡之音的流行歌曲,現在聽來每一首都在描述自己的心情。
我是他的白開水,他是我的熱咖啡。
她打起精神想練練聽力,但沒幾分鐘,又懨懨地想睡覺。
幾日後就是英語競賽的初賽,何洛一直無精打采,好在底子好,打了一個擦邊球,躋身決賽。
她很懊惱,向父親抱怨說:「這次沒複習好。林老師說以我的實力可以拿特等獎,我不想輸。」
「不要太計較結果。就算真輸掉決賽也沒關係,只要你儘力了。」何爸拍拍女兒的頭,「人最怕輸給自己。何洛,這次預賽真的是你全部的實力嗎?自己的方向,應該由自己來把握。如果淪落到讓別人主宰你的喜怒哀樂,就太容易失望受傷了。」
話到後來,何洛總覺得父親一語雙關。然而真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愛你,你不愛我,我就黯然落淚心如死灰,那是小說中的痴男怨女,才會為了愛情拋棄一切。
更何況,現在的這份心情是喜歡,「愛」這個字眼還太沉重。何洛想,我不會為了感情悲悲戚戚、一蹶不振,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
她拿出日記本,和一摞《雙星記》一起,又放回到陽台的箱子里。
八、手心的太陽
你手心的太陽只輕放在我背上
委屈就能笑著落淚被釋放
你手心的太陽黑暗裡特別明亮
讓遠路好像是一種分享而不是漫長
你手心的太陽有種安定的力量
就算世界再亂我也不心慌
我手心的太陽或許只像個月亮
卻用所有愛為你投射我最暖的光芒
接連下了幾場雪,學校在運動場中心澆了冰場。
上午最後一節是體育課,趙承傑呼天搶地,「完了完了,又要被摔成八瓣了。」
「你不總是自詡體育好嗎?」何洛笑他。
「但我個子高,重心也高,不適合滑冰。」趙承傑一板一眼地說,「算了算了,你這樣的身高是理解不了我的痛苦的。」
「歪理。」何洛說,「我們從小學就開始上滑冰課,從沒聽說高個兒吃虧。」
章遠探身望了一眼她手中的速滑賽刀,「難怪你這麼專業。我以為女生都用花樣刀的。」
「小瞧女生嗎?比比啊!」何洛一揚下巴。
「我哪有這個意思?」章遠笑道,「比就比!」
他們剛剛站在冰場上,鄭輕音就跑過來,隔著護欄向章遠招手,「你還騎車呢?早上我看到你啦,刺溜一下就從我們車旁鑽過去了。」
「車技高超,是吧!」章遠滑過去,側身急停,濺起飛揚的冰屑。
「什麼啊,多危險!」鄭輕音撅嘴,「以後不許騎得那麼快。」
「不騎快些不就遲到了?」章遠轉身,「我先去老師那兒點個卯。」
鄭輕音趴在護欄上,伸手扯住他的大衣,連聲說:「答應我答應我。」
「好好,你先放手啊。」
何洛不說話,飛快地滑了兩圈。「滑得不錯嘛!」教語文的裘老師路過操場,稱讚道。
體育老師自豪地說:「那是!也不看誰帶的學生!」
「那是人家以前就會吧?你教的都是那樣的。」裘老師一指趙承傑,只見他木木地站在場中央,兩腿顫抖,漸漸地向兩側滑開,站成一個越來越大的「八」字。
何洛搖搖頭,滑過去說:「要不要我帶你?」
「怎麼,你不是要和章遠比賽嗎?哦,他又被小姑娘纏住了吧?」趙承傑在同桌的幫助下站穩,目光越過何洛的頭頂,「啊呀啊呀,快看快看,拉拉扯扯呢,一會兒是不是就要摟摟抱抱了!」
「操心那麼多幹嗎?好好學滑冰!」何洛呵斥他。
「女孩子不要這麼凶。你和田馨、李雲微她們混久了,脾氣都變壞了。」他搖頭嘆氣,「你看,那樣小鳥依人的女孩兒比較受歡迎。章遠這小子真有桃花運。」
「你廢話真多。」何洛猛地甩開他。
趙承傑站不住腳,前仰後合「哎哎哎」地大叫,「噗」一下坐在冰面上,痛得齜牙咧嘴,「吃槍葯了?說你凶你還真兇!」
章遠滑過來,拉起趙承傑,「何洛你怎麼跑到這兒噴火來了。不和我比賽了?」
「比什麼比啊。」何洛懨懨地說,「你聊天的時候我滑了這麼多圈,早沒體力了。」她一轉身盪開。
「也好,免得你說我勝之不武。」章遠追上去,「你的圍巾和帽子呢?」
「不是說比賽嗎?帶著累贅。」
「那就別滑了,耳朵都紅了,碰一下就掉了。」
「上課呢,又不是出來玩,不滑會被老師罵死的。」何洛搓搓手,捂在耳朵上。
「他顧不過來。」章遠一抬手,「喏,一個老趙摔下去,又有千千萬萬站起來。」何洛一看,幾個初學者摔得此起彼伏,體育老師走東奔西講解動作,累得氣喘吁吁。
章遠探下身,小聲說:「生氣了?烤地瓜,好吧?」
剛出爐的紅薯有些燙手,剝開微焦的外皮,露出深黃的內瓤,香甜的氣息和熱騰騰的白霧一起升騰,鑽進鼻子里。
「再要一個。我來付錢。」何洛對小販說。
「這麼能吃!」章遠說,「我還特意把大的給你,都不夠?」
「給我同桌,剛才害他摔跤。」
「你為什麼沖趙承傑發脾氣?」
「我發脾氣了嗎?」
「沒有嗎?你一向不這樣急躁的。」章遠咬一大口,燙得直跳腳。
「我本來就是這樣的。」
「越說你越犟了。」
「就這麼犟。」
沉默,兩個人低頭吃著烤紅薯。章遠不駝背,但是和女生說話的時候總會微微彎腰,而不是居高臨下的俯視。他對誰都是這樣體貼禮貌,何洛想,只是一種習慣,並不是對我格外優渥。
紅薯依舊很燙,章遠噝噝倒抽冷氣,嗚嗚嚕嚕說了句含混不清的話。
「你說什麼?」
「野蠻丫頭。」他埋頭繼續吃。
「再說一遍!」
「野、蠻、丫、頭!」章遠一字一頓。
何洛轉著烤紅薯,低下頭,忍不住微笑。「呆瓜小賊。」她說。
「野蠻丫頭。」
「呆瓜小賊。」
彼時,《仙劍》囊括了各大電腦雜誌遊戲榜的冠軍,何洛和章遠都打過三四次通關,熟知遊戲地圖中的每個角落。「呆瓜小賊」和「野蠻丫頭」,是李逍遙與林月如初初相見、惡言相向時對彼此的稱呼。
「我最喜歡的不是靈兒,是月如。」某日說起遊戲中的女主人公,章遠道,「有血有肉,更真實可親。」
何洛的笑意更濃。
章遠說:「這麼快你就陰轉晴了,食物的力量是無窮的。」
「從明天開始,給我佔座兒吧?」他說。
「什麼座兒?」在圖書館自習?有那麼用功嗎?
「2路車啊,你不是從終點站上車么,我在第三站。」
「你不騎車了?小妹妹的話還真有用。」自己都覺得酸,何洛不小心咬到舌頭上。
「路這麼滑,你想我每天骨碌到學校嗎?」章遠說,「萬一缺胳膊少腿的,你負責嗎?」
「肉聯廠負責。」專門生產俄式紅腸的。
章遠揚揚拳頭,「不會虧待你的,晚上我幫你往車上擠。」
「嗯?」
「放學后呀,以後我們每天都一起走了啊。」沒有徵求何洛的意見,章遠自作主張。
真希望這個冰雪覆蓋的冬天長些,再長些。
高一學生上滑冰課的時候,鄭輕音跌倒了,後腦勺重重地摔在冰場上,做CT檢查,發現有一小片淤血。醫生說不會有後遺症,可以正常上學,但短期內不能做劇烈的體育運動。
「我本來想學你那樣急停的。」她很委屈地對章遠說。
「不要搞盲目崇拜。」章遠笑著,「這是幾?」他伸出兩個指頭晃了晃,又說,「來,去託兒所學套腦體操,開發嬰幼兒智力的。」
鄭輕音擺出踢他的架勢,咯咯地笑,「你再氣我我就瘋了!快快請我吃蛋糕賠罪。」
「啊,會有蛀牙的。頭殼壞掉了,牙可不能壞。」
「擦個黑板都這麼慢,不回家了呀。」田馨問,「看什麼呢?」
何洛擦著黑板,目光不時飄到教室門外。她一努嘴,「自己看吧。」
「我看她不是瘋了,是摔傻了。」田馨說,「要不要我拿個棒子衝過去?」低頭瞥見地上的拖布,「要不,把這個扔過去?」見何洛還不說話,她怯怯地問,「喂,你不是受打擊了吧?」
「沒什麼可打擊的,一個大孩子在逗一個小孩子玩。」何洛說。剛剛章遠出門時塞給她一張紙條,囑咐說:「馬上回來,等我一起走啊。」展開,兩隻背著書包的小豬在拚命擠公共汽車,下面寫著:「猜猜看結果如何,它們會變成:A.豬排;B.豬肉鬆;C.火腿腸。」寥寥幾筆,看得出是上課時匆匆塗就。
何洛笑著,發現冬天的夕陽原來是那樣溫暖。
冬日的車窗玻璃上結著厚厚的白霜。何洛握拳,拳的外廓在窗上按一個印,加上四點。「看,小腳丫!」她對章遠說。
「你的爪子不怕冷嗎?」章遠用指尖在窗上畫了一個加菲貓的頭像,「像你吧。」他就在她側旁,兩個人肩並肩,這樣近,反而不知說什麼好,東一句西一句。說話的內容不重要,聽到他的聲音,何洛已經很快樂了。
「那個小姑娘沒摔壞吧?」她問。
「沒有,她還擔心自己失憶來著。」章遠說。
「如果哪天她失憶了,你捧著籃球在她面前晃悠兩圈臭顯,她就能想起來了。」
「啊,她自己也這麼說的。」章遠拍手,「你還真是個算命的半仙。」
「真是個直率的小孩子,想到什麼,都有勇氣說出來。」
「那你想到什麼,沒有膽量說出來?」章遠忽然問。
「我」我想到你啊,想和你在一起。何洛翕動嘴唇,微微一笑,「那你呢?你想到的都敢說出來嗎?」
「不是。」
「那你在想什麼呢?」何洛繼續問。
章遠清了清嗓子,悠悠地說:「和你想的一樣。」
「啊」何洛的臉一下熱了,車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紛至沓來,映在面頰上,「要是,我說我們想的不一樣呢?」她喃喃道。
「那一定是你想錯了。」乾脆的回答。
「我,總怕是自己一廂情願的。」何洛輕聲道。
「我就說你想錯了。」章遠笑。公共汽車一站站行過去,乘客上上下下,嘈雜推擠著,把她的手推進他的手心裡。
兩個人都帶了手套,十指交握,依然可以交換綿綿的熱度。何洛眩暈著,雙腿都開始輕輕顫抖,顧不得心跳,顧不得呼吸,所有的神思都凝結在和他交錯的掌心裡。
章遠單手支住車壁,為何洛構架起一個相對穩固的小空間。所有的喧囂也被隔絕了,呼吸之間,何洛只聽到鬢髮摩擦著他深藍色的羽絨服。冰涼順滑的料子上,細小的絨發「沙」的一聲掠過。仰頭,章遠正略有窘色地看著窗外,嘴角卻彎成漂亮的弧度。無法言述地令她迷醉。
倏、倏路燈一盞盞撲過來,又一盞盞後退,他的側臉在閃爍的昏黃光影中明明滅滅。每一次明滅,都將稜角分明的曲線印在何洛心底,蠟染一樣,斑駁、簡樸,深入到布紋深處的色彩,是滲透在一根根經緯之間,無法磨滅的色彩。
公交車掠過夢一樣的北國冬夜。零下二十度的空氣幾乎凝滯,車燈刺破暗路,光柱中是隱約的白煙,彷彿可以這樣顛簸著,一生一世地開下去。也並不需要張口說些什麼。
此刻是幸福的。
章遠也按下一雙小小的腳印,一大一小的兩雙小小腳印迤邐在車窗的白色霜花上。
你可見過凝結在玻璃上厚厚的霜花?渾然天成的精緻,一切現代科技都無法模擬的精巧細膩,一大朵一大朵綻放在冬夜裡,首尾相連蔓延著。於是玻璃窗上蜿蜒出一條開滿凌霄花的小路,通向未知的童話國度。他們小小的腳印鐫刻在未知旅程的起點,靠得那樣緊密,向著同一個方向。
似乎全世界的幸福都可以被預期。
似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