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金色琴弦(2)
金色琴弦(2)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加護病房裡慘白一片。
葉瑄很安靜地坐在床上,翻看著一本雜誌,葉平之坐著筆錄,把他偶爾說的話記錄下來。
瓊斯醫師在床邊對他說,「復健的日子會比較漫長,不過,只有百分之二十的康復機率,更多的可能是像現在這樣卧病在床,終身癱瘓。如果你想從這裡跳下去的話,我覺得是個明智的選擇。」他拉開落地窗,指著幾十米下的地面笑著說。
葉瑄神色平靜,像往常一樣自若。
瓊斯有些訕訕的,「這麼平靜?真無聊。」他甩了甩頭髮走了,「沒到快死的時候,別再叫我,忙著呢。」
葉平之把窗帘拉上,出了門。薛寧在門口候著,見到他出來問道,「他怎麼樣了?」
葉平之低頭看到她魂不守舍的表情,忽然生出無限的快意,「沒死真是慶幸。不過,也許以後都得坐在輪椅里了。」
薛寧怔住。
「喝點粥吧。」午後的陽光里,薛寧把一碗瘦肉粥一點一點餵給他。葉瑄吃一口,看著報紙。薛寧又勺了一口給他,「再吃一點吧。」
他很聽話,把剩下的半碗都吃光了,只是不和她說話。薛寧心裡空落落的,更有無限的愧疚,「你在生我的氣嗎?你該恨我的,是我把你害成這樣。其實我們本來就誰也不欠誰的了,你何必要救我呢?」
「薛寧,那你覺得我該怎麼做呢?」他望著她,目光變得靜默,抬手順了順她的頭髮。她望著他,看著他嘴角漸漸浮現出來的微笑,忽然覺得恍然。
他把她的頭按在胸口,「你覺得我變了嗎?可我覺得你一點都沒有變。」
這句話一直縈繞在他心頭,薛寧久久不能平靜。
三天以後,葉瑄就出院了,他說,不喜歡消毒水的味道,那會讓他覺得無時無刻都在接近死亡。葉家在城南有一處舊宅,葉瑾華就暫住在那裡。下車后,她推著葉瑄的輪椅,進入這座坐落在半山腰上的別墅。
餐廳里準備好了飯菜,葉瑾華和葉琛和他們一起入座,飯桌上特別安靜,安靜地沒有一點聲響。
「我吃完了。」葉琛放下筷子,起身要離座。葉瑾華夾了塊肉片給他,「再吃一點吧。」
「不用了,我飽了。」他「蹬蹬蹬」上了樓。
葉瑄讓薛寧推他離開,「我也要上樓了,母親,您慢用。」他這麼說,就乘升降電梯去了二樓。薛寧發現,他們和葉瑾華的關係似乎都不怎麼樣。
「有因有果,有的人做了太多讓人討厭的事情,大家就都不喜歡她了。」夜晚,葉瑄在落地窗前看窗外的星星。
薛寧給他披了件毛毯,「冷嗎?」
葉瑄拉住她的手,放在冰涼的唇下,熨帖著,「你鮮少這麼溫柔。不是要和我撇清關係嗎?還是就等著我好了,然後就閃人離開?如果是這樣,我寧願我一輩子一不要好。」
「別說這種話了。」薛寧把他推回床邊,幫著他趟到床上,給他蓋好被子。
「難道我說的不少事實?阿寧,你心裡在想什麼,我還不清楚嗎?」葉瑄彷彿看得通透,他直勾勾地盯著她,薛寧就難言地酸楚。
換位思考一下,其實她也很嚴重地傷害過他。
有時候,薛寧覺得自己挺可惡的。為什麼一定要變成這樣才明白?
夜晚,窗外的天空中只有零星的星星。
薛寧躺在他身邊,每過一會兒幫他蓋一下被子。兩米多的寬,兩床被子也不嫌窄。她摸了摸他的手,「怎麼這樣涼?」
「因為一個人睡。」葉瑄笑著說,「你和我一起睡就不冷了。」
「不要亂說了。」話是這麼說,她還是鑽進他的被子里,握著他的手搓了搓,「這樣呢,有沒有好一點?」
「嗯。」葉瑄說,「我覺得我應該感謝這場車禍了。」
薛寧,「……」
他的手摸著她散開的頭髮,像綢緞一樣鋪在他身上,柔軟順滑,讓人愛不釋手。年少時,他有沒有摸過她的頭髮?葉瑄想著想著,掬起一束放在唇下親了親,像親吻玫瑰花的花瓣。薛寧顫了顫,閉上眼睛裝睡。葉瑄吻了吻她的額頭,她的眼角滲出了一點淚。
他伸出雙臂抱住了她,她仍然不敢張開眼睛。
很快到了夏末,秋天是回憶的時節。聽說每一片楓葉都承載了四季的回憶——午後,葉瑄在庭院里的涼傘下笑著對她說。
薛寧蹲在他身邊,給他捏著腿,講著故事,「……最後,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童話始終是童話。就算王子還惦記著公主,公主也有她自己的執拗。這世上,不是什麼東西都停留在原地,也不是什麼東西都可以兩全的。」不知道為什麼,他有了這樣的感慨。
「你想說什麼?」薛寧遞給他一杯紅茶。
葉瑄搖搖頭,沒有去接。
「我只是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過去遇到什麼就逃避,到頭來,兜兜轉轉還是回到原地。」葉瑄對她招招手,臉上露出點神秘。薛寧把耳邊貼過去,聽他的小秘密。葉瑄壓低聲音說,「你去過糖果屋嗎?滿屋子都是糖果,我現在還是不吃肉,心裡覺得苦的時候就吃糖果。糖果屋是由很多五顏六色的糖果做成的,以後,我想和阿寧一起去玩。等我們玩到七天,屋子就從裡到外吃穿了。」
「世上有這種屋子嗎?」
「當然有了。」
「好啊,那以後我們一起去吧。」薛寧看著他喝完紅茶,端著空杯子離開。走廊里靜悄悄的,楓葉在她腳下飄落。薛寧走了幾步停下來,葉琛在遠處的廊柱下站在,彷彿已經等了很久。薛寧停下來,和他相隔著幾米的距離。
「你覺得他很可憐嗎?」他的臉色不喜不悲,也沒有質問。
薛寧道,「我應該照顧他。」
「不是你想照顧他嗎?薛寧,你還喜歡他吧?」
薛寧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原本我已經忘記了,可是現在又想起來。在我十六歲那年,和合發生過一場大地震。我和葉瑄被壓在下面,那個時候,我以為我快要死了,他一直和我講故事。後來,我們得救了。他為了保護我被鋼條扎穿了腿。然後,我就在醫院裡照顧他,那是我第一次學**湯。葉琛,你明白了嗎?」
他變得莫名沉默。
「就是這樣的意思。我也不清楚,時間可以沖淡很多事情,但是現在我發現,其實我一直都沒有忘記。再無情無義的人,總也得記得一玷溫暖的事情吧。你們是兄弟,不管再怎麼仇視對方,也不能一輩子都翻著臉吧?」
「我沒想過和他爭什麼,是他一直針對我。」葉琛冷笑了一聲,直接勾起她的下巴,他的眼神在楓樹的陰影里晦暗,暗藏洶湧,「而且,你知道他做過什麼嗎?你以為他還是你熟識的那個人嗎?當年我養父和你養父本來可以相安無事的,但是局勢為什麼又變成那樣,你想過嗎?他那個人,外表清清冷冷,對什麼都不在乎,狠毒起來比誰都狠毒。你離他這麼近,小心玩火**。」
「你有證據嗎?」
「證據?你可以自己去問他啊。你以為他是什麼人?他就是一隻毒蠍子,只在你面前裝。當年你舅舅和你媽媽死了,誰說不是意外?沒準就是他動的手,這次的車禍也是。他對自己都那麼狠,更不要說對別人了。」
葉琛轉身就走,不帶走一點雲彩。
他向來都這麼直接,但是,薛寧卻不願意相信。雖然她不願意相信,卻仍然半信半疑。吃晚飯的時候,她還魂不守舍的,不小心燙到了嘴唇。
她擱了湯勺,用帕子擦了擦嘴角。
「怎麼了?」葉瑄問她。
「沒事,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和我有關嗎?」他笑了笑。
薛寧看了他一眼,嘴唇翕動,欲言又止,終究是沒有問出口。這個疑問就像一顆種子,在她心裡慢慢發芽,但是,她仍然沒有辦法問出口。葉琛直來直往,誰又能保證他沒有判斷失誤呢?他和葉瑄早有齟齬。如果她貿然問他,難道不會傷害到葉瑄?
薛寧覺得自己還是什麼都不說地好。
葉瑄和以前一樣,他不吃肉,只吃素菜。用他的話說,在過去的十幾年裡,他是出家人,在過去的五年裡,他是一位調香師,為了保持嗅覺的靈敏度,他從來不吃葷菜。久而久之,就養成了這樣的習慣,哪怕他現在不吃這些了。
薛寧學習做各種素菜,不過,味道還是不怎麼樣。葉瑄每次都眉頭都不皺一下地吃下去,總讓她覺得怪不好意思的。
等這座城市的八棱海棠再一次盛開的時,她推著他的輪椅下了山,走到了就近的公園裡。公園的廣場上有座大型的噴水池,他們在噴水池邊合影,葉平之和從巴黎回來的葉錦之給他們拍照。
這對兄妹非常相像,脾性卻南轅北轍。
葉錦之是個活潑的女孩,她跳來跳去,和遠處的孩子們一起喂鴿子,放綵球。她教他們在一個個五顏六色的綵球上畫上笑臉,最後放向湛藍的天空。
薛寧在碧藍色的天空下張開雙臂轉了幾個圈,掬起池裡的水潑開。
水柱里折射出一道道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