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犯罪側寫師2》(4)
第四案狩獵之鷹
1
這個冬天註定不太太平。
M市公安局退休的老局長林長河看著公安部發下來的最新一期內參,發出了這樣的感慨。
A市拆遷樓里的提線人偶,C城鬼樓內的殘肢蠅蛆,L市火鍋城中的人肉火鍋……短短三個月,三起重大兇殺案,牽動著公安系統內每個人的視線,隱藏在案件背後的真相更刺激著每個人的神經。
「這幾個小傢伙兒幹得還不錯。」林長河看了一眼Z小組的合影,目光定格在杜麗略顯憔悴的臉上,又看了看站在她身旁的鄭岩,露出了一抹微笑。他摘下老花鏡,放進口袋裡,站起了身。
門邊,那條業已步入老年的金毛正帶著渴求的目光靜靜地看著他。
「好好好,老夥計,這就陪你出去走走。」他看了一眼窗外,微微皺起了眉。已經是清晨六點,可冬天的朝陽來得總是有些晚,此刻的天依舊灰濛濛的,只有路燈為這個安靜的小區帶來點點的光明。
就在這微弱的燈光里,細細的雨絲正無聲無息地飄落著,嚴寒之際,一場冬雨竟悄然降臨。一時間,他有些許的失神。
「原來冬天就要過去了啊。」林長河嘆息了一聲,「希望還能有一場雪,我可不知道還能不能熬到來年了。」
他自言自語著,穿好了衣服,打開了房門。老邁的金毛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
林長河所在的這個小區位於M市的北郊,小區里居住的大多是像他一樣退休的老人。如果是在夏季,此刻早已有人聚集在樓下談天說地,然而在這樣嚴寒的季節里,會在天還未亮的時候就出來的,就只有雷打不動每天陪著金毛下樓的林長河了。
他緊了緊衣領,阻擋著寒氣的侵襲,信步走著,金毛已經遠遠地跑了出去。他並不在意,附近的人都知道金毛叫婧婧,是林長河的愛犬,不會有人為難它。偶爾迷路,好心的人還會送它回來。
可今天的婧婧卻有些不太一樣。
它跑到小區保衛室的門口,低下頭聞了聞,就狂吠了起來,叫聲中帶著不安和焦躁,目光不時瞟向林長河。可此刻的林長河卻不知在想些什麼,並沒有注意到婧婧的異常。
婧婧圍著保衛室的門口轉了一圈,便向林長河跑了回來,它的嘴裡還叼著什麼東西。它討好似的把嘴裡的東西放到了林長河的面前,林長河下意識地想要摸摸婧婧的頭,安撫它幾句,可婧婧卻一反常態地向他伸出了前爪。
林長河的目光驟然凝固了。他有些顫抖地掏出了老花鏡戴好,看了一眼婧婧叼回來的東西,快步向保衛室走去。
保衛室里亮著燈,卻不見保安的人影。林長河的呼吸有些急促,一種不太好的預感在他的心裡瘋狂地涌動著。
金毛婧婧給他看的是帶血的爪子和一塊不知是什麼動物的肉。
「老何。」他喊了一聲值班的保安,等了片刻,卻沒能等到任何回應。
金毛婧婧跟在林長河的身邊,仰著頭叫了幾聲。林長河慢慢地抬起了頭,黑暗中,保衛室的屋頂似乎蹲踞著一個模糊的身影。
林長河有些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慢慢地後退了幾步,掏出手機,打開了手電筒。
刺目的光線下,屋頂的一切不再隱形。那是一個失去了頭顱的人,他的身上還穿著保安制服,可裸露在外的部分卻不見一絲血肉。
他的肩膀上似乎頂著什麼東西,林長河看不太清。而在他的腳下,赫然踩著一顆人頭,那是保安老何的腦袋。
血水混合著雨水正順著屋檐流淌向地面。
林長河慢慢地向後退,血水浸濕了他的鞋,他已全然顧不上。在公安幹線幹了一輩子的他知道,也許兇手就在附近看著他的反應,也許下一刻,自己就會成為下一個被害人!
更重要的是,他不能接近現場,儘管這樣的天氣也許早已將線索破壞殆盡。
一陣風突然刮過,屍體肩膀上的東西晃動了一下,掉了下來,骨碌碌地滾到了林長河的腳邊。
林長河驟然瞪大了眼睛,那是一顆貓頭鷹的腦袋。
公安部刑偵局,Z小組辦公室,杜麗正趴在桌子上打著盹兒。
鄭岩的回歸併沒有讓重組的Z小組有片刻的輕鬆。局長似乎認定了不能讓他們拿著高薪卻只干那麼點工作,將「周扒皮」的精神發揮到了極致,除了重大案件的偵破工作外,Z小組還要對各地未偵破的命案懸案進行複核,時常到地方指導工作,甚至到刑警學院進行教學工作。
大部分時間,他們都在全國各地飛來飛去。就是經受過嚴格訓練的秦玲和慕雪都有點吃不消,更別提一直坐辦公室的杜麗了。
「哐」的一聲巨響,讓杜麗驟然驚醒,她愕然地抬起頭,就看見唐賀功正收回踹門的腳,一臉的陰鬱。
「頭兒,你這是怎麼了?」她平復著劇烈的心跳,問道。
唐賀功沒有回答,目光在空蕩蕩的辦公室里掃過,除了秦玲和杜麗在堅守崗位,鄭岩和慕雪竟不知所終。
「鄭岩和慕雪呢?」他皺眉,壓抑著怒火問道。
「不知道,一早他們倆就沒來上班。」杜麗搖了搖頭。
「半個小時之內,讓他們滾到辦公室來。秦玲,訂五張機票,要最近的飛機,飛M市!」唐賀功命令道。
秦玲應了一聲,轉身打開了訂票網站。杜麗給鄭岩打了個電話,看了一眼唐賀功,此時的唐賀功正將雙腳放在桌子上,胸膛劇烈地起伏著,臉上的陰鬱之色更加濃重了。
她從未見過一向嘻嘻哈哈的唐賀功露出過這樣的神情,讓面對變態殺人狂都能面不改色的杜麗也有些膽怯。
「頭兒,你剛剛說M市,發生了什麼事?」她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問道。
唐賀功抬眼看了一眼杜麗,沒有說話,徑直將桌子上的一份檔案袋丟給了她。
杜麗不解地打開了檔案袋,那是一份來自M市警方請求協助的報告,報告最上面的是一張照片,一具無頭的屍體蹲踞在屋頂,身邊凌亂地散落著內臟和血肉。
杜麗的臉色有些不太好看,她匆匆將照片遞給了秦玲,快速地瀏覽著報告的詳細內容,身體不自覺地輕微顫抖了起來,臉色也漸漸變得蒼白。
秀水湖是一座人工湖,是埋藏著慕雪某些記憶的湖。
從決定走上和鄭岩相同的道路時,她從未想過,有一天還會回到這裡。
但是一場冬雨喚醒了她的回憶,完全是無意識的,在換乘的時候,她鬼使神差地來到了這裡。
同行的鄭岩沒有提醒也沒有阻止她的舉動,只是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後。
「那時候,爸爸就在這裡教我釣魚。」慕雪在湖邊涼亭里的石凳上坐了下來,嘆了口氣,說道。
「那些事情,都過去了。」鄭岩站在她身邊,說,「後來發生的事情都太痛苦,你只要記得你們曾度過一段歡樂的時光就夠了。」
「是啊,都過去了。」慕雪扯出一抹微笑,「曾經有過一段快樂的時光,就夠了。你這話說得真好,有時候我也在想,我是不是太貪心了?」
「貪心?」鄭岩不解地看著她。
「是啊,太貪心了。」慕雪點了點頭,「你本來不屬於我,但是我卻一直霸佔著你,這還不夠貪心嗎?」
「我只是做了我覺得應該去做的事情。」鄭岩笑了一下。
「責任、義務。」慕雪苦笑了一下,「唯獨沒有考慮過愛情或者幸福。我們的婚姻只是一種形式,對於你來說,更是一種束縛。雖然我很捨不得,可是鄭岩,我想……」
鄭岩抬手阻止了她繼續說下去,掏出了電話,聽了幾句,臉色變得極為難看。
「M市,我們現在就得走。」鄭岩掛斷電話,說道。
2
沿著現場打開的通道,Z小組一行人跟在M市警方的身後走進了案發現場。
這個現場是鄭岩見過的保存最完好的案發現場。不知出於什麼樣的目的,M市警方沒有接觸現場內的任何物品,只是搭起了一個巨大的棚子,阻擋了群眾窺伺視線的同時,也阻止了天氣對現場的進一步破壞。
「呵,上個月我們剛處理完一個凌遲的案子,怎麼這個案子又是這樣?」當看到保衛室樓頂散落滿地的血肉和內臟,以及屍體裸露在外的只剩骨架的肢體時,鄭岩忍不住驚呼道,「那個案子,我們應該沒有對外披露過詳情才對。」
「明顯不一樣。」秦玲看著腳下的碎肉,說,「你沒看到腦袋被砍掉了嗎?內臟也被掏了出來,碎肉不像是利器砍削下來的,更像是硬撕下來的。和那個凌遲的案子完全不同。」
鄭岩戴上手套,俯下身,拿起一塊碎肉仔細看了看,皺了皺眉:「軟組織顏色暗紅,是生活反應,沒準也是活著的時候撕下來的。杜醫生,你說,什麼樣的深仇大恨能讓兇手做出這樣的舉動?」
「什麼?」杜麗愣了一下,說,「兇手大概是個嗜血的人,血腥能夠帶給他莫大的感官享受。」
聽到杜麗答非所問的回答,鄭岩搖了搖頭。從在總部準備出發開始,杜麗就明顯不在狀態,抵達M市后,這種感覺越發明顯。而到了案發現場,杜麗的這種情緒就絲毫不加掩飾了,她的心思根本沒放在案子上,目光始終盯著小區里的一棟樓,似乎在那裡有更加牽動她的東西。
「未必是什麼深仇大恨。」慕雪說,揚了揚手裡的物證袋,物證袋裡是一顆貓頭鷹頭,「據說這顆鷹頭原本是放在被害人的脖頸上,代替他原本的腦袋的,因為風太大才被吹掉。兇手的這個舉動,一定有著某種我們還不知道的秘密。」
「嗯。」鄭岩點了點頭,看了一眼唐賀功。
「現在調查進展到了什麼程度?」唐賀功向M市警方的人問道。
「收穫很大。」M市警方的現場負責人說道,臉上的神情無比的輕鬆,「外圍偵查的時候,我們在一個垃圾箱里發現了一整套沾滿血的衣服,經鑒定血跡屬於被害人,但這些衣服並不是被害人的。我們推測應該是兇手留下的,兇手可能受了傷。不過,就算找不到兇手的血跡也沒關係,衣服上有很多毛髮,足夠提取出有價值的線索。」
「那個垃圾箱在什麼地方?」鄭岩問。
「就在小區門口。」負責人答。
「這麼說的話……」鄭岩露出了沉思的神情,「兇手作完案后,就近拋棄了衣服。他隨身攜帶了另外一套換穿的衣服?」
「我們的偵查員不這麼認為。」M市警方的現場負責人搖了搖頭,「從現場的足跡來看,兇手是穿鞋離開現場,丟棄衣物后,則是光腳離開的。可惜,現場的承載客體不太理想,沒法推斷嫌疑人的身高體重這些要素。」
「那麼,兇手就是衣著不整了,甚至可能只穿著內衣。」鄭岩說,「這樣的話,應該很容易引起路人的注意。」他有些不解地看著M市警方的現場負責人,「從目前來看,這個案子的兇手留下了足夠多的線索,破案只是時間問題,為什麼要報給我們呢?」
「這個……」M市警方的現場負責人撓了撓頭,「其實我們原本也沒打算上報。現在我們的調查只是暫時陷入了一些困境,比如暫時沒有人提供有關兇手的線索,周邊排查也暫時沒發現與被害人有深仇大恨的人,而且,從殘留的足跡來看,兇手丟棄衣物後行走的方向是小區內,只不過條件不好,我們沒法判斷進入小區后,他去了哪裡。但是這個案子報案人的身份有點特殊。」
「哦?」唐賀功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個現場負責人。
「報案人是我們退休的老局長林局。」負責人說,「林局當時就交代我們盡最大可能保護現場,等你們來了之後再說。他說這案子不是正常人乾的,我們掌握再多的線索最後也只能是作為甄別依據,要找到兇手,還得依靠你們。」
負責人有些憤憤不平,「其實給我們足夠的時間,這案子肯定能破。」
「是他啊。」唐賀功恍然大悟,「如果是他的話,我就知道他在擔心什麼了。這個案子不是結束,只是個開始!」
「頭兒,你能收回那句話嗎?」鄭岩懊惱地拍了拍額頭,又看了一眼M市警方的現場負責人,說,「我支持你們在小區內尋找嫌疑人的觀點。從現場的痕迹來看,雖然凌亂,但兇手並不慌張,每一步程序都完成得非常完美,說明他不怕被發現,或者說他知道自己不會被發現。兇手作案的時間很講究,對保安的活動規律和小區居民的作息規律非常了解,這可不是一個外人能夠輕易了解到的。兇手作案后曾脫下衣服丟棄,衣著不整行走卻沒有人看見,說明兇手就近隱藏了,他就住在這個小區的可能性非常大。」
「對了。」鄭岩突然想起了什麼,說道,「關於報案人,你們調查過嗎?不能因為是自己人就有什麼放鬆啊。我記得你們的資料里說,那個林局是早晨六點出來遛狗發現的案子。那個時間,天還沒亮,就出來遛狗,這可不太正常。」
「不可能是他。」沒等尷尬的M市警方負責人回答,杜麗就搶先說道。
「你怎麼這麼肯定?」鄭岩反問。
「我說不是,就肯定不是。」杜麗堅定地說道。
這樣的杜麗讓鄭岩為之一愣。
在他的印象里,杜麗不是一個不講理的人,無論在什麼時候,她都會提出充足的理由佐證自己的觀點。可今天的杜麗卻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優雅和理性,讓他有些難以接受。
「你們來看我發現了什麼?」鄭岩本想再說些什麼,卻被秦玲打斷了。
此時的秦玲已經剝開了死者的衣服,露出了被害人的骨架。她仔細檢視著被害人的身體,又看了看凌亂地丟在一邊的血肉和內臟,說:「有齒痕,應該是兇手留下的。我要是說,兇手就是在這裡,徒手撕開了被害人的胸膛,掏出了內臟,然後用牙齒撕咬掉了被害人的血肉,你們信不信?」
鄭岩和唐賀功對視了一眼,沒有說話,默默地點了點頭。在這件事情上,秦玲是不會開玩笑的。
「兇手對人體應該不是很了解。」秦玲抬起頭,想了想,說,「在扯出被害人內髒的時候,過於暴力,甚至造成了一些不應有的損傷。如果是我的話,我能完整地取出被害人的一整套內臟,法醫的這種手法並不是什麼秘密,在網上搜一搜就能找到,但是兇手顯然不知道這些。」
「或者說,他根本不在意這些。」鄭岩說。
「也有這種可能。」秦玲點了點頭,繼續說道,「初步判斷,致命傷是這個。」她指了指被害人的頸部,「兇手暴力扯斷了被害人的頭,導致頸動脈破裂,失血過多死亡。」
「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看著這個年輕的法醫,M市警方現場負責人有些不屑地說道。
「這可不一定。」秦玲笑了笑,「頭身分離也有可能是死後分屍。要判斷是致死原因還是死後分屍,主要依據一是看有沒有生活反應,二是看血跡的分佈狀態。但是在死亡較短時間內進行分屍的話,也有可能有生活反應,或流出少量血跡。剛剛鄭大哥說,兇手可能是在被害人活著的時候碎屍的,我只能說有那種可能,但並不完全同意。你們看被害人的頭,上面布滿了大量血跡,顯然是在頭被扯下的瞬間,心臟的搏動還來不及停止,從脖頸動脈噴出的血跡濺在了被害人的頭上。」
「另外,這裡不是第一案發現場。」慕雪此時也走上來說道,「兇手肯定是在被害人死後才進行碎屍的。」
「你怎麼這麼肯定?」唐賀功問。
「因為這裡沒有殺人的痕迹。」慕雪拿起了那顆人頭,仔細地看著斷茬,說,「兇手暴力扯斷被害人的頭需要藉助工具,徒手完成的可能性不大。玲兒,之後屍檢的時候要特別注意尋找這個線索。」
「兇手扯斷被害人頭顱的時候需要對被害人進行固定,他自己施力的時候也會留下明顯的蹬踏或者擦痕,這些痕迹,這種小雨是不可能銷毀的。但我在這裡沒有發現。」慕雪說。
「我給你提供一條線索。」秦玲似是愛撫一般撫摸著被害人的頭,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兇手在對被害人進行殘害前,曾對他進行控制,控制的手段就是用鈍器對他的頭部進行擊打,使被害人昏厥而短暫失去反抗能力。」
慕雪二話不說,順著梯子下了房頂,走進了保衛室。
和屋頂一樣,M市警方對這裡的一切也沒有移動,這讓慕雪得以輕鬆地尋找痕迹。
保衛室靠窗的位置放著一張桌子,桌子后是一把椅子,平時,保安應該就是坐在這裡觀察著進出小區的每一個人的。然而此刻,那把椅子卻倒在地上,椅子邊是半塊帶著血的磚。
慕雪露出了一抹微笑,仔細地觀察著地面,幾滴血漬赫然在目,只是此時已經乾涸。血漬延伸向門邊,只是不知道兇手將被害人帶到了什麼地方進行了殘忍的殺害。
那場小雨足以將這樣微弱的痕迹徹底抹殺。
3
「兇手和被害人熟悉,至少相識。」聽完了慕雪對現場痕迹的勘驗說明,鄭岩站在保衛室的門前,看著狹窄的房間說道,「這讓他可以進入保衛室而不會引起被害人的警覺。」
「兇手應該是激情殺人,作案前並沒有明確的計劃。」一直沉默不語的杜麗此時收起了手機。她臉上的神情告訴鄭岩,她的狀態似乎回來了,「選擇的作案工具是半塊磚頭,應該是隨手撿來的。很有可能是,兇手和被害人在案發之前就在一起,因為某種矛盾,兇手離開,隨手撿了塊磚頭回來報復被害人。從案發現場來看,兇手的舉動異常凌亂、殘忍,不能排除發泄的心理。我現在無法理解的是,兇手為什麼要用貓頭鷹的腦袋代替被害人的腦袋。」
「我也無法理解。」鄭岩笑了一下,「但是你說的發泄,這一點我無法認同,要發泄,在這間屋子裡進行就可以了,關了燈,隨便虐屍,還不容易被發現。可兇手卻冒著被發現的風險,襲擊了被害人之後,將他帶離保衛室,帶到另一個地方進行殺害,然後又不辭辛勞地帶回來,放到屋頂上。這裡面一定是有著某種特殊的含義的。」
「別管那個,我們還是先找到殺人的第一現場吧。」唐賀功說,「沒準那地方還有更多的線索等著我們。」
「就在這個小區里。」鄭岩說,「杜醫生說了,兇手是隨手撿來的磚頭,說明兇手殺人是完全沒有計劃的。他在控制被害人之後,應該是帶著被害人在小區里遊走,找到合適的地點合適的工具后,就地殺害。」
「提醒你們一下,殺人的工具是鋼絲繩。」秦玲手裡拿著一個物證袋,裡面是一根細細的金屬,「這東西是鋼絲繩的一部分,刺進了被害人的皮膚,保存了下來。」
「另外,我建議你們搜查小區內所有的垃圾箱。」慕雪說,「兇手有就近丟棄沾滿血的衣物的舉動,那他也有可能就近丟棄了作案工具。」
這大概是Z小組接手的所有案件中進展最快的一個。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線索已經接二連三地出現,警方與兇手之間的距離迅速拉近著。
M市警方在小區內的另一個垃圾桶里找到了一根帶著血漬的鋼絲繩,而就在這個垃圾桶旁邊,停著一輛農用三輪車,三輪車的旁邊則是一堆沙子和一棵小樹。
沙堆似乎在不久前被翻動過,離沙堆不遠的地方還殘留著之前堆放過的痕迹。三輪車的后保險杠上和小樹上殘留著新鮮的划痕,尤其是那棵樹上,還有點點的血漬。
偵查員借來鐵鍬,翻開了沙堆,露出了裡面暗紅色的血跡。
「不會錯了。」看著這些痕迹,慕雪點了點頭,篤定地說道,「兇手在控制了被害人後,將他帶到了這裡,用鋼絲繩將死者的腳固定在三輪車的后保險杠,另一根鋼絲繩繞過被害人的脖頸,藉助這棵樹形成了一個定滑輪。然後他就這樣……」
她半蹲著,做出拉拽的姿勢,一隻腳蹬在那棵樹上用力,「就這樣硬生生地扯下了被害人的腦袋。」
「等等,這是什麼?」慕雪俯身湊到樹前,小心翼翼地將一枚白色的碎片放進了物證袋,「白色、膠皮,這應該是兇手鞋上的東西。什麼鞋是白色膠皮的呢?」
「雨靴!」秦玲想了想,說,「別忘了,昨天晚上下雨,兇手可能穿著雨靴。」
「不知道能不能發現是什麼樣的雨靴。先留著。」慕雪收起了物證袋。
「這案子,離偵破不遠了。」M市警方現場負責人說,「我已經安排人去查這輛車的車主了。兇手也是個笨蛋,估計是第一次作案,這麼明顯的線索都會留下來,要是我們碰到的都是這樣的犯罪嫌疑人,那該有多好。」
「要是沒有案子,那才叫真的好。」唐賀功微微一笑,說。
「那可不行,那我們這些人不就失業了嘛。」負責人哈哈大笑。
「失業好啊,失業說明我們的社會治安好,國民素質高。」唐賀功說,「我倒是寧願因為沒有案子失業。」
看著這兩個年紀相仿的男人有說有笑,鄭岩和慕雪卻對視了一眼,兩個人的眼中滿含著無法掩飾的擔憂。
「玲子,準備對被害人進行進一步的屍檢吧。」鄭岩說。
秦玲點了點頭,沒有反對。
「你好像並不認為這個案子已經破了。」杜麗看著鄭岩,問道。
「難道你認為這個案子已經破了嗎?」鄭岩反問,「這案子里太多的謎題我們還沒有解開,而且,屍檢之後,會有更多的未解之謎等著我們的。」
「和頭兒相比,我更討厭你這張嘴。」杜麗厭惡地看了一眼鄭岩,「他是烏鴉嘴,而你,多多少少帶著些對嫌疑人的感知才會做出這樣的判斷。」
僅僅一個小時之後,鄭岩的第一個預言就被證實了。M市警方通過詢問小區居民,很快鎖定了農用三輪車的車主,當偵查員來到這戶人家時,發現房門緊鎖,敲門無人應答。立功心切的偵查員使用了一些技術手段進入房間,卻發現屋內無人,昨晚就沒人居住過。
但房間內非常整齊,又不像是兇手畏罪潛逃。
進一步的調查發現,車主幾天前闌尾炎發作,已經在醫院躺了一個星期。而他的家人昨夜也一直在病房陪護。這一點已經得到了同病房病人的證實。
對於發生在自家小區的案件,這一家人絲毫不知。
四個小時后,秦玲親手證實了鄭岩的第二個預言。
「關於死因和兇手的殺人手法,我就不贅述了,和你們的推斷沒什麼出入。」秦玲站在那具骨架前,手中的鑷子指了指被害人的脖頸,「重點在這裡,我發現了一些不屬於被害人的殘留物,這裡粘貼過什麼東西。」
「粘貼?」鄭岩有些疑惑。
「對。」秦玲點了點頭,「就是那種透明膠布。兇手應該是用透明膠布把鷹頭和骨架粘貼在了一起,起到一個固定的作用。但是因為下雨,雨水稀釋了黏合劑,所以,最後鷹頭還是掉了。」
「兇手這個舉動意味著什麼?」唐賀功看著鄭岩,問。
鄭岩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不僅僅是這些。」秦玲接著說,「在這個傷口的部位,我還發現了一些奇怪的殘留物,我讓小雪拿去M市公安局的物證鑒定科了,現在應該有結果了。」
「是一些很有意思的東西。」秦玲的話音剛落,慕雪就推開了解剖室的門,「M市公安局物證鑒定科的人對那些殘留物進行了化驗,是一些藥物,功效包括止痛、止血和促進傷口癒合。」
鄭岩看了一眼杜麗,杜麗也正看著他。對於這份鑒定,他們當然不會懷疑,但是兇手這樣做的舉動卻讓他們大惑不解。
他用極其殘暴的手段殺害了被害人,撕咬下了他全身的血肉,又用一顆鷹頭代替了被害人原本的頭。這些舉動已經讓人難以理解,然而他又在傷口上撒上了止痛止血促進傷口癒合的藥物,這就更讓人疑惑了。
「這些葯,我總覺得,不是給被害人用的。」杜麗思考著措辭,慢慢地說道,「被害人已經失去了血肉,藥物對他沒有任何作用。」
「但是鷹頭不一樣。」鄭岩點了點頭,「雖然只是一顆頭,但它有血有肉。」
「難不成,他想讓貓頭鷹借這個人的身體復活?」慕雪說道,隨即忍不住笑了出來,「是個正常人都知道,這根本不可能。」
「是啊。」秦玲也點了點頭,「而且被害人也只剩一副骨架,根本不能提供任何養分吧?」
「可是,如果兇手不是正常人呢?」杜麗幽幽地說道。
「不是正常人?」唐賀功皺了皺眉。
「是。」杜麗點了點頭,「一直以來,我們都認為這是一個正常人做的案子,用一個正常人的思維來思考,這些古怪的舉動我們當然無法理解。可如果兇手是個精神病呢?」
「你們看。」杜麗說,「首先,通過兇手遺留下的衣物,我們可以排除是兒童作案。一個成年兇手作案前完全沒有計劃,作案過程中的行為也異常凌亂,根本沒有任何明確的目的性。可以說兇手在作案的時候是不計後果的,很多舉動都沒有實際意義。兇手作案后藏匿和抹去相關痕迹的舉動可以用幼稚來形容,衣物和作案工具隨意丟棄,留下了非常明顯的線索。一個正常的成年人,就算再不具備反偵察能力,也知道應該把那些東西丟到更遠的地方,或者焚燒。這些特徵都符合精神病人作案的特徵,所以,做下這個案子的,只能是個精神病患者。」
「可是兇手撕光了被害人全身的血肉,用鷹頭替代人頭,究竟意味著什麼呢?」鄭岩皺著眉。
「既然是精神病患者作案,也許,這些舉動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杜麗說。
「不。」鄭岩搖了搖頭,「我有一種強烈的直覺,他就算是個精神病,這些舉動也不是毫無意義的。」
他說著,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唐賀功等人下意識地安靜了下來,甚至屏住了呼吸,靜靜地等待著他共情的結果,側寫出兇手的身份。
然而,漫長的五分鐘之後,就在秦玲忍不住大口呼吸的時候,鄭岩卻一言不發地睜開了眼睛,一臉的失落。
「線索很多,但是很多東西我想不明白。」他苦笑了一下,「我始終放不下對鷹的思考。」
「這可不太像你。」唐賀功打破了尷尬,「線索夠多了,兇手的行為也基本得到了復原,這時候,你不是應該能夠模擬出兇手的思維了嗎?」
「我……」鄭岩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話卻卡在了喉嚨里,始終無法說出口。
「唉!」慕雪輕輕嘆了口氣,「他已經不再是他了。」
「什麼意思?」唐賀功、秦玲、杜麗的目光同時投向了慕雪。
「你們都知道,他之所以能夠模擬出嫌疑人的思維和行為源於他腦部鏡像神經元過量。」慕雪看了一眼鄭岩,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才繼續說道,「這是一把雙刃劍,讓他成為一個優秀的犯罪行為側寫師的同時,也讓他深陷痛苦,分不清自我和兇手。因為這個原因,他一直很抗拒出現場。但是這次回來,你們難道沒有發現,他對出現場不再抗拒,而且也沒有任何迷失的跡象了嗎?」
杜麗怔了一下,慢慢地將目光轉向了鄭岩。
慕雪說得沒錯,鄭岩不再抗拒對嫌疑人進行側寫,也沒有任何迷失的跡象。然而,這個異常卻沒能引起Z小組任何一個人的注意。
「究竟發生了什麼?」她問。
「一個手術。」鄭岩笑了笑,笑容中是前所未有的輕鬆,似乎這個秘密對於他來說一直也是一個負擔,「簡單來說,就是打薄了我大腦內的某一個部分,減少了鏡像神經元的數量,讓我不再能輕易感受到兇手的想法。」
「某種程度上,這給我破案增加了難度。」鄭岩深吸了一口氣,「但別忘了,我有豐富的經驗,所以,無論是還原案發現場,還是對犯罪嫌疑人進行側寫,只要線索足夠,我依然能夠完成。」
「這對於你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唐賀功想了想,才說。
杜麗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鄭岩,他說得無比輕鬆,可從事醫療工作的杜麗卻很清楚。他那樣的狀態,進行那種手術,要承擔多大的風險,以及,誰也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手術後遺症。
如果,連手術台都沒能走下來呢?她有點兒明白,為什麼在讓「廚師長」伏法后,他會不告而別了。
沒有告別,便不會有離別時的戀戀不捨。沒有了再見的約定,便不會有再也不能見時的痛徹心扉。
4
M市警方儘力了。
他們派出了所有能動用的警員,對案發小區的居民進行摸排工作,然而除了嫌疑人可能是一名精神病患者外,Z小組並未能夠提供更多的線索。慕雪通過嫌疑人丟棄的衣物推斷的嫌疑人身高體重等參數區間過於寬泛,不具備參考價值。秦玲對嫌疑人的DNA進行了逆向解析,試圖找出被害人的某些特徵,然而,這項技術目前並不成熟,秦玲也沒有足夠的把握,只是從基因層面佐證了杜麗關於嫌疑人是精神病患者的推斷。
所以,儘管掌握了嫌疑人的指紋和DNA證據,但對所有可能的人進行取證就是一項浩大的工程。
一整夜的奮戰讓所有人精疲力竭,另一樁兇殺案卻悄然發生。
這次的案發地點位於城南。
森林動物園派出所整體搬遷工作已經進行到了尾聲,只剩下檔案室還沒有完成搬遷工作,管理檔案的一名老警員負責留守。
這天早上,所長需要調取一份檔案,撥打老警察的電話卻始終無人接聽。他安排人過來查看,便看到了令人心悸的一幕。
院子里撒滿了碎肉和內臟,三層辦公樓的樓頂,蹲踞著一個穿著警服的人。然而他似乎沒有頭,警帽直接扣在了肩膀上。
被派過來的警察試圖沿著通道上樓查看,一路走下來,卻發現一條血帶直通樓頂,於是報警。
所長抵達現場后,明智地沒有上樓查看,直接將此事上報到了市局。
「你很聰明。」唐賀功拍了拍所長的肩膀。
他手裡拿著秦玲從遠處拍攝的照片,照片里,樓頂的人顯然已經死去多時,和北郊的案子如出一轍的是,他裸露在外的肢體部分也是血肉全無。
「老師,我認為可以併案調查了。」秦玲站在樓頂,向站在院子里的唐賀功喊道。此時,她已經摘下了死者的帽子,和北郊的案子相同,死者頭部的位置被一顆貓頭鷹頭取代。而死者自己的頭則被踩在了腳下。
經該所的警員辨認,此人正是留守在這裡的那名老警察。
「作案手法雷同,作案工具雷同,現場形態也雷同。」秦玲說,「串併案依據充足。」
唐賀功點了點頭。
「現場承載客體理想。」慕雪蹲在地上,說道,「嫌疑人所穿鞋碼應該是45碼,身高大概180厘米,體重80千克左右。上下誤差不會超過兩厘米、兩千克。」
「這是什麼?」慕雪沿著血跡來到了值班室的窗邊,用鑷子在牆上取下了一塊白色的碎片,放到眼前仔細觀察著,「白色、膠皮材質,此處有蹬踏痕迹。」
「兇手鞋上留下來的東西,看來這裡是第一案發現場。」鄭岩肯定地說道。
「你不說我們也知道。」杜麗說,「這裡有明顯噴濺狀的血跡,幾乎糊滿了整扇窗子。兇手應該就是在這裡,用繩索套住被害人的脖頸,用窗子卡住了被害人的肩部后,藉助蹬踏牆壁的力量,扯斷了被害人的頭。」
慕雪點了點頭,同意了杜麗的推斷,但目光卻並沒有離開手中的那枚殘片,「這應該也是雨靴上的東西,可是,昨天晚上到現在,好像並沒有下雨吧?」
「我們都忽略了一個重要的線索。」鄭岩突然苦笑了一下,說,「這個地方誰會想到冬天會下雨?會一直穿著雨靴?這枚殘片,絕對可以清晰地指明嫌疑人的身份。」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杜麗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兇手是因為某種職業習慣才一直穿著雨靴。什麼人會一直穿著靴子工作,即便是在冬天?」
鄭岩沒有說話,目光看向了派出所舊址對面的一個廣場,穿過廣場就是M市森林動物園的大門。
「我大概知道是什麼人了。」鄭岩說。
「唐組長,」M市公安局的現場負責人突然說道,「之前我們推測,兇手就在北郊的那個小區,但是現在案子卻在城南發生,我們是不是需要調整一下調查方向?」
唐賀功知道,這是M市警方在用一種很委婉的措辭表達著對Z小組判斷的質疑。他沒有回答,只是看了一眼鄭岩。
「不必。」鄭岩想了想,說,「兇手可能居住在北郊的那個小區,但是卻在這裡的某個地方工作。」
「可是,你們說過,他是個精神病,精神病人怎麼可能工作?」M市警方現場負責人不解地說道。
「可我們並沒有明確說過他是一個什麼樣的精神病人。」杜麗微微一笑,說,「兇手完全有可能是一名間歇性精神病人,在受到某種刺激病發之前,他的表現和正常人並沒有什麼不同。隱瞞病情之後,找到一份工作也不是什麼讓人吃驚的事。」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M市警方現場負責人想了想,說,「兇手平時表現得和正常人一樣,但是因為受到了某種刺激,才做下了這兩起案子。難怪,我們在那邊詢問小區內是否有精神病人的時候會一無所獲。」
「現在的問題是,有沒有什麼新的線索能幫助我們儘快鎖定嫌疑人。」他看著Z小組的眾人,說道。
「還差一點點。」鄭岩神秘地一笑,抬頭向屋頂忙碌的秦玲喊道,「玲子,有沒有新發現?」
「有。」秦玲說,「你們最好上來看看。」
鄭岩、杜麗、慕雪和唐賀功相互對視了一眼,一言不發地走上了樓頂。
秦玲已經剪開了被害人的制服,被害人空蕩蕩的胸膛里赫然插著一隻貓頭鷹,而貓頭鷹的頭就從被害人的脖頸處伸出,從姿態上看,它正努力從那個狹窄的出口鑽出去。
「你明白了嗎?」杜麗看著鄭岩,問道。
鄭岩深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走到了被害人的身後,順著貓頭鷹的目光看向了遠方,「那裡,應該是棚戶區吧?」
該派出所的所長看了一眼遠處低矮的平房,點了點頭:「說是髒亂差的棚戶區更確切一些,裡面住著的都是流浪漢、拾荒者,還有小偷。不怕你們笑話,那裡的治安太差了,連我們所都被偷過,所以我才執意要求搬遷。」
鄭岩再次點了點頭,慢慢地閉起了眼睛。
他有這樣的想法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和這個念頭抗爭。
這並不意味著他認為自己的想法是錯誤的,只是因為,他需要在這個社會生存,就不能破壞這個社會的規則。
但是在那個雨夜,當他孤身一人回到小區的時候,保安整齊的制服,鷹一般銳利的目光徹底刺激了他潛伏的慾望。
他毫不猶豫地對他進行了改造。沒錯,對於他來說,這並不是殺戮,而是一次謀劃了許久的改造。
謀殺並沒有任何計劃,他只能拾取手邊的工具進行。悲傷的是,兩名被害人都曾和他有過接觸,對於他的突然出現,沒有任何戒備,讓他輕易得手。
徒手撕裂胸膛、摘除內臟、撕咬下他們的血肉……他不在乎自己的手段是否過於兇殘,在他看來,這是生活在叢林中的生物應有的手段。
他自認為有鷹一樣鋒利的爪子。
衣物隨意丟棄,作案工具隨意丟棄,痕迹也無須抹除,他不懼怕被人發現,他有把握在被發現前就先行隱藏起來,他自認為有鷹一樣銳利的目光。
更直白一點兒說,他就是一頭鷹,一頭進化到了食物鏈頂層的鷹。
他需要更多的同伴,人類社會中誰是和他最接近的?保安、警察!他們的職責就是守護,他們需要時刻戒備和狩獵,他們應該也有銳利的目光和鋒利的爪牙。
那麼,來和我做伴吧。他一定是這樣想的,我要讓你們成為優秀的獵鷹,貓頭鷹是最佳的選擇。它有碩大的眼睛,但是眼珠卻不會轉動,所以要通過轉動頭部來觀察周圍的動靜,但由於它的頭可以轉動270度,這樣就用不著移動身體來觀察周圍的情況,這非常有利於它在夜裡保持安靜,避免驚動附近的獵物。
這樣的生理結構更符合你們的身份。
我要剃掉你們的肉,拋棄一切身為人的束縛,我將賦予你們蛻化和重生!
他一定是這樣想的。
「在完成第一個案子后,他或許有過一段短暫的清醒時間。所以,有部分隱藏痕迹的舉動,但是……」鄭岩睜開眼睛,說道,「殺人這種事,對於一個精神病患者而言,就像嚼了炫邁,根本停不下來!這就有了第二個案子,相信只要我們不去抓捕他,很快就會有第三起第四起案子,而被害人,無疑都會是保安、警察這些人。而且,被害人的範圍會慢慢從他熟悉的人擴展到完全沒有接觸過的人。」
「杜醫生!」他看向杜麗,「有沒有一種精神疾病,會讓人誤以為自己是動物?」
「當然有,身份識別障礙。」杜麗肯定地說道。
「身份識別障礙,不應該是鄭岩那種嗎?」唐賀功不解地問。
「不,完全不同,確切點說,嫌疑人患有的應該叫作物種識別障礙。」杜麗搖了搖頭,說:「人猿泰山、狼孩,這些都可以認為是物種識別障礙的一種,當然這兩個例子不太確切,這和他們的生活環境有關。嫌疑人這種是另外一種,他大腦內的映像與現實無法切合,使他不認為自己是人,而是某種動物,就目前的情況來看,他認為自己是貓頭鷹。他大概認為相對於人類,貓頭鷹具有某些人類所沒有的優勢,貓頭鷹這個物種比人類要優秀,他幻想自己就是貓頭鷹,並朝這個方向努力。」
「所以?」唐賀功看了看杜麗,又看了看鄭岩,等著他們的結論。
「所以,兇手認為自己是貓頭鷹,那他一定具備了貓頭鷹的生活習性,比如喜歡夜裡出動,獨居,住所位於高處,可能是頂層,視線良好。」鄭岩說,「甚至有可能飲食習慣都和貓頭鷹類似。」
「初步判斷,兩名被害人被害的時間都是在凌晨三點到五點之間。」秦玲說,「符合鄭大哥的推斷,那時候正是貓頭鷹狩獵的時間。」
「補充一點,」杜麗說,「他有可能接受過心理治療,這幫助他壓制了自己關於貓頭鷹的本能。」
「我也補充一點,」慕雪微微一笑,說,「之前我們並不認為貓頭鷹在這個案子里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因此並沒有給予太多的關注。現在鄭岩既然說兇手認為自己是貓頭鷹,那我猜,和與人待在一起相比,他更喜歡和貓頭鷹一起生活。加上這個,」她揚了揚手裡的那枚白色碎片,說,「我認為兇手在動物園工作,貓頭鷹飼養員,這也讓他能夠得到改造這些人所需要的貓頭鷹身體。」
「頭兒,一組人去動物園,控制住所有貓頭鷹飼養員,重點是夜班飼養員。杜醫生,發動你的人脈,全市範圍內尋找因為這種疾病求助過心理醫生的人。再來一組人,我們回第一案發現場。」鄭岩果斷地說道。
「回第一案發現場?」M市警方的負責人疑惑地看著鄭岩,「那裡的工作不是已經結束了嗎?剩下的摸排工作讓我的人來做就好了。」
「那裡會有更多的線索。」鄭岩笑了一下,說,「那是他第一次作案,身為一隻警覺的貓頭鷹,他首先要做的是保護好自己的巢,第一個被他改造的人,用途就是守護他的領土。玲子、小雪跟我走。頭兒,你和杜醫生一起。」
「你是頭兒還是我是頭兒?」唐賀功不滿地嘟囔了一句,「還有,我不想和女漢子一組!」
「你說誰是女漢子?」杜麗斜了一眼唐賀功,冷笑了一聲,「玲子的槍法你比我清楚,小雪也受過格鬥訓練,這裡面,最弱的應該是我才對吧?」
「但你是最沒女人味兒的一個。」唐賀功毫不客氣地說道,卻轉身就跑進了警車的後座,「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5
「我記得,他當時就這樣蹲在這裡。」鄭岩、慕雪和秦玲帶著一隊警員回到了M市北郊的那個小區。一下車,他就爬上了保衛室的屋頂,在被害人蹲踞的位置蹲了下來。
「貓頭鷹的頭可以旋轉270度,這主要用於狩獵和防範可能來自背後的威脅。」鄭岩想了想,說,「但是如果他的工作是守護,就絕不會把背後送給敵人,那麼,背後才是他要守護的東西。」
鄭岩慢慢轉過身,面向一棟七層高的居民樓。
「如果是我,一定會把重要的東西完全護在身後,那就是正對著我後背的那個。」他抬起一隻手放到了眼前,慢慢向前伸直,隨後又慢慢地揚起,最終,他的手指定格在了頂樓的一戶人家。
那是一戶帶閣樓的人家。
「視野良好,更重要的是在閣樓里可以完美地隱藏自己,透過狹小的窗戶對外窺伺,很難被人發現。」鄭岩笑了一下,「現在快中午了,窗帘還拉著,要麼還沒起床,要麼就是刻意在隱藏什麼。那家,你們調查過了嗎?」他問M市的警察。
「還沒有。」M市的警員答道,「我們昨天去了兩次,都沒人回應,家裡好像沒人。不過那家好像養了什麼動物,我們在外面都能聞到味道,還有動物活動的聲音。」
「不用再想了,破門。」鄭岩果斷地說道。
M市警方調來了破門槌,大門打開的那一刻,一道黑影從空中俯衝而下。眼疾手快的秦玲一把搶過M市一名警員的配槍,槍聲過後,那道黑影墜落到了地上,一對翅膀兀自不甘心地扇動著。
那是一隻貓頭鷹。
而在這戶人家裡,關在籠子里的貓頭鷹還有十幾隻。
然而兇手此時並不在這裡。M市警方樓上樓下搜尋了一圈后,有些失望地說出了這個消息。
「指紋匹配。」慕雪從門邊開關上提取了一枚新鮮的指紋印記后,說道,又走進了衛生間,片刻后便走了出來,手中多了幾個物證袋,裡面是一些毛髮,甚至還有一把剃鬚刀。「找到了幾根有毛囊的毛髮,剃鬚刀上還有血,足夠做DNA鑒定了。另外,洗衣機里還有幾件帶血的衣服,可能是兩名被害人中某一個人的。」
「足夠了。」鄭岩說道。
「啊——」另一邊的秦玲突然發出了一聲尖叫,引起了一陣不小的慌亂,然而當眾人看到秦玲發現的東西時,卻忍不住陣陣反胃。
她剛剛打開了廚房裡的冰箱,映入眼帘的並不是蔬菜蛋類,而是一隻只未經任何處理的老鼠和一條條盤踞著的蛇的屍體。
一隻老鼠只剩一半,從血淋淋的傷痕判斷,那是某個人用牙齒撕咬造成的。
對這兩種生物的恐懼似乎是女人的天性,就算秦玲也不能例外。她倒退著跑出了廚房,差點兒摔倒在地。
鄭岩臉上的笑意卻更濃了。
「看看我找到了什麼。」慕雪從嫌疑人的卧室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張身份證,身份證上是一個有著一張圓臉的年輕人,他有一雙讓人膽寒的眼睛。
身份信息顯示,這個人叫戚小雙,今年32歲。
「通知在動物園的那組,可以抓人了。」鄭岩說。
然而反饋回來的信息卻讓他驚訝不已,十分鐘前,抓捕組已經將此人緝捕歸案。
「他主動投案了?」鄭岩猶豫著問道。在他的側寫中,此人絕不會主動歸案,甚至在抓捕時都可能會發生危險。
他並不屬於人類社會,只是在這個社會安身而已,當自身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怎麼還會在意這個社會的法制和秩序呢?
「不。」M市警方負責抓捕的負責人說,「杜警官和唐組長給我們提供的信息。我們的人有三名同事受傷,這小子力氣太大了,我們五個人才按住他。」
十分鐘前,就在鄭岩他們還沒能進入嫌疑人的家中時,杜麗卻已經查到了想要的信息。
她並沒有如唐賀功想的那樣開著車,一家一家地找過去,只是登錄了微信,在一個心理醫生的交流群里問了一句話,就很快得到了消息。
她想和有經驗的心理醫生探討物種識別障礙這種心理疾病。M市的一名心理醫生稱自己曾治療過一名類似的病人。
為患者保密原本是心理醫生的義務之一,然而在杜麗的身份面前,這名心理醫生只能交出全部的檔案。
「遺憾的是,我根本就沒能治好他。」這名心理醫生說,「我無法和他交流,他從未對我敞開過心扉,或許是認為我們並不是同類,所以,他和我沒有共同語言。」
「那我就有點奇怪了,你是怎麼讓他融入社會的呢?」杜麗問。
「這很簡單。」心理醫生笑了一下,「我告訴他,他就是一隻鷹,但是對於人類來說,鷹要麼關在動物園,要麼成為餐桌上的食物,要想生存下去,就必須學會偽裝。我知道早晚有一天他作為鷹的本能會徹底覺醒,但我沒想到,他會做出這種事。」
「你做了一件自以為聰明的事。」杜麗陰沉著臉說。
「這案子還有審訊的必要?」看著審訊室里M市警方不辭辛勞地審訊著戚小雙,杜麗好奇地問道。
審訊就像在表演一段並不可笑的單口相聲,只有警察在不停地提問。戚小雙坐在椅子里,一句話都不肯說,只是好奇地看著審訊他的警員。他努力瞪大眼睛,看上去想要擺出一副萌萌的表情,然而,想到他做過的那些事,這個舉動只讓人覺得無比的噁心。
「雖然重證據輕口供,但是讓他說話也是在保證他的權利。」唐賀功說,「最後也是送進6號監獄的命,四眼又有得研究了。」
「反正和我沒什麼關係。」杜麗聳了聳肩,「頭兒,我想請個假,半天就行。」
「隨你。」唐賀功說。
「對了,小雪。」杜麗換上一副笑臉,看向慕雪,「把鄭岩借我半天時間,放心,我會完整地把他還回來的。」
「隨你。」出乎杜麗的意料,慕雪竟也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至於鄭岩這個兩個人口中的「貨物」,似乎並沒有發言權,在他提出反對意見之前,杜麗已經推著他走出了M市公安局。
看著熟悉的場景越來越近,鄭岩的不安也越來越強。杜麗帶他來的地方竟是北郊第一個案子的案發現場。
「案子都結束了,還來這裡幹什麼?」鄭岩不解地問道。
杜麗沒有回答,徑直走進了另一棟樓里,就是在最初抵達案發現場后,杜麗一直關注著的那棟樓。
她來到一扇門前,讓鄭岩意外的是,她竟從包里摸出了一把鑰匙,打開了房門。
「你……」鄭岩不敢置信地看著杜麗。
「難道姐姐從來沒告訴過你,M市是我們的家嗎?」杜麗在門邊換好了鞋,走了進去,回頭看著鄭岩,「還是你從來都沒有注意過這些?」
開門的聲音驚動了屋子的主人,一條年邁的金毛搖晃著從屋裡走了出來,看到杜麗,歡快地撲了上來。跟在金毛身後的是一名精神矍鑠的老人,他戴著老花鏡,鏡片卻不能阻止他那銳利的目光。
鄭岩認識這個人,在M市公安局的展覽室,他的照片赫然放在第一位。
林長河,前M市公安局局長。
看著杜麗叫著「爸爸」撲到了老人的身上,鄭岩覺得自己有點凌亂了,「你姓杜,他姓林,你們?」
「我有說過我隨父姓嗎?」此刻的杜麗,精明的形象早已消失,在家裡,在父親面前,她就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
「鄭岩吧?別在門口站著,趕緊進來。」一個女聲說道。順著這個聲音看去,鄭岩猛地怔住了,那是一個看上去50多歲的婦人,然而在她的臉上,鄭岩依稀看到了杜婧的面容。
「阿姨,我……」鄭岩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對不起!」他突然跪倒在地,痛哭失聲,「對不起,這麼多年來,我都不知道,這裡才是小婧的家,我沒有保護好她。對不起,我不是一個稱職的男朋友。」
「起來!」林長河低喝了一聲,上前拉起了鄭岩,「男人,尤其是一名警察,眼淚不是用在這個時候的,你該哭的是那些你沒能救回來的人。老婆子,炒兩個菜,我要和鄭岩喝點。」
鄭岩懵懵懂懂地跟在林長河身後,這一系列的變故讓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太夠用。
接下來兩個多小時的時間裡,鄭岩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默默地陪著林長河喝酒,靜靜地聽著他的敘述。
他實在不知道,面對杜婧的家人,自己能說點什麼。
林長河是從一名偵查員幹起來的,年輕時候的他最常做的就是化裝偵查和卧底。他自己都不記得有多少次是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的。
為了保護自己的家人,他的兩個女兒都跟隨了母姓。他曾經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杜婧和杜麗會重走他的老路。
然而這兩個孩子卻偏偏執拗地進入了公安系統,杜婧更是因公殉職。
「要說沒有恨過你,那是不可能的。」林長河說這話的時候有些苦澀,「但是,小婧和小麗所做的事,卻是我這輩子最自豪的。」
「那件事也不怪你。」杜母也說道,「小麗都跟我們說過了。再說,你也親手為小婧報了仇!」
「我……」鄭岩想了想,還是沒有說話,端起酒杯,一口飲盡了杯中的白酒,「我不會讓同樣的事情在杜麗的身上重現的。你們放心!」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杜母微笑著點了點頭,「那,你們打算什麼時候要孩子?」
「噗噗」兩聲,杜麗和鄭岩剛剛吃進嘴裡的菜噴了出來。
「媽,你說什麼呢?」杜麗滿臉通紅。
「阿姨,這……」鄭岩更是一臉的尷尬。
「我和你叔也不是什麼保守的人,雖然有小婧在前,但是那孩子命苦,沒能和你在一起,小麗要和你在一起,我們不反對!」杜母自顧自地說著,「知道你們工作忙,沒空操辦結婚的事,但是先懷上也沒啥,歲數再大點兒,就不合適了。」
「誰要和他在一起了?」杜麗撇了撇嘴,「喂,你吃飽了沒有?吃飽了就走了。」
鄭岩立即起身,他真切地覺得,再待下去,杜母不知道又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然而,不知出於怎樣的考慮,他和杜麗都沒有表明他已經結婚了的事實。
「這就走?住一宿總行吧?家裡又不是沒地方。」杜母露出了一抹失望,「再說,你都好幾年沒回來了。」
「媽,下次有時間我就回來,行了吧?」杜麗捏了捏杜母的臉,說。
「阿姨,您放心吧。下次我們一起回來。」鄭岩說,想了想,又覺得不太對勁,連忙補充道:「不光我來,我們整個小組的人都來。」
「要走趕緊走,婆婆媽媽的。」林長河板起了臉,「你們可是警察,這樣的覺悟都沒有嗎?為了千家萬戶的安寧,犧牲一點兒個人幸福算什麼?對不對,婧婧?」
林長河抱起了金毛,再沒有看杜麗和鄭岩一眼。
然而鄭岩卻分明看到,林長河借著金毛的皮毛,隱蔽地擦拭著眼角的淚水。
那隻金毛,原來叫婧婧啊!
鄭岩努力仰著頭,嘴角帶著笑。也許只有杜麗才知道,此刻他的心在下著雨。
她用力抱緊了他的胳膊,身體輕微地顫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