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重逢與啟程
第二天早晨,暮雲是被一陣鞭炮聲吵醒的。鞭炮先是從縣衙外的某條街道響起,緊跟著,彷彿一滴落入油鍋的清水,一下子炸開,東街、西巷、北城門、南渡口,歡烈的爆竹聲越演越烈,在整個鎮子上擴散開來。
暮雲走出縣衙大門,門外王毅、陸俊生、魏弘逸和肖六幾人早已經備好了馬匹,正要啟程。凌知縣帶著兩名捕快正在相送。
來到凌知縣身邊,暮雲忍不住問道:「今天是什麼節日嗎?到處都是鞭炮聲。」
不遠處的街道上,隨著震耳欲聾並且夾雜著火光的爆竹響過,一陣灰色的煙霧瀰漫開來,不少孩童沖入煙霧中,尋找著還沒燃的小鞭炮,重新用手中的香引燃。大人們則在一旁笑哈哈地看著,不少人的手裡面都提著酒肉。
在這個晨霧還沒散開的清晨,街上倒是難得地熱鬧。
「哪有什麼節日。」凌知縣表情複雜,也不知道是高興還是鬱悶,「夏家禍害了本地數載,現在滅門了,百姓們正在慶祝呢。」
這確實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情,可是暮雲卻忍不住想起了夏瑤,那名熱情漂亮的少女,成為了最無辜的犧牲品。
還有白亦飛跟那幾名捕快,他們殘忍可恨,但也可憐。無力感和仇恨貫徹了他們十年的時光,使得他們最終為了復仇而變成了他們最仇恨的對象。
還有太多人,因為罪惡、仇恨或者關愛,而永遠沉淪於苦海。
暮雲昨夜驗過夏天旭的屍體,他的右肩和后腰確實有兩處陳年箭傷,傷口很薄,是用黑曜石打磨成的箭頭留下的。暮雲有時候回想,如果自己父親當年箭法再准一點,直接射死了夏天旭,或許這一切種種會有所不同。
或許這就是命運吧。暮雲惆悵感嘆。
陸俊生走了過來,他既有青松的驕傲,也有青松的儒雅,是暮雲一直很想成為的那種人。
「雖然案子破了,但我們都是失敗者。」陸俊生的目光投向了街面上燃放鞭炮的百姓,似乎也沉浸在他們洋溢的喜悅之中,「他們,才是唯一的勝利者。」
暮雲沉默了一會,望向了遠處:「那麼他呢?」
錦衣衛王毅今天換上了一套青色曳撒,頭上戴著一頂黑色奓檐帽,雖然沒穿官袍,但也有了幾分錦衣衛的模樣。他正被一群提著簞食壺漿的百姓圍住,四面八方儘是毫不吝嗇的感激話語和贈送的禮物。
剛開始,習慣於陰影之中的王毅對這種場面似乎也有些不太適應。但很快,他就如魚得水,應付自如。自從百姓們知道了是王毅手刃了夏天旭,就把他當成了摧毀夏家最大的功臣。
相反其餘人這邊就比較冷清,尤其是凌知縣,幾乎沒有人過來給他道謝,差點沒把凌知縣的鼻子氣歪。
陸俊生笑了笑:「暮總旗糾結於付出之後應得的回報嗎?」
暮雲聳聳肩:「雖說不是很在意,但是心中終究有些不爽……竟然是夏家的靠山成為了扳倒夏家的功臣……百姓們竟也猶如過江之鯽。」
陸俊生沉默了一會,說道:「暮雲,你並不適合當兵。如果你像我一樣,是一名推官的話,或許你將能揚名後世。可是,你以一名軍人的身份做了這些,註定你將默默無聞。」
「其實……我都一直沒想到我能做這些。」暮雲說道,「從當兵那天起,我就以為我只能當兵,卻沒想到還能破案。當真可笑,或許這就叫做「造化弄人」吧。不過我可並不悲觀,上天既然這樣安排,那麼我將堅持下去,等待命運最終的揭曉。」
陸俊生點了點頭,他輕聲問道:「你真的不跟我們一同啟程嗎?要知道,你這樣做會有很多人不高興的。」
「我這人就是這樣,不善於逢迎,跟那個錦衣衛一同上路,我會整天不自在的。所以,我還是留在這裡等薛大哥到了再一同前往臨安好了。至於不高興的人,就讓他們不高興好了。他們都是些大人物,總不會跟我這種小角色計較吧?」
陸俊生哈哈笑了笑,並沒有再說什麼。他沖著暮雲長揖行禮之後,便轉頭離去。
沒一會,魏弘逸面帶歉意地走了過來。
「暮雲,真是抱歉!我並不是想要故意隱瞞,我只是從指揮使大人那裡知道了臨安府在各地急招破案高手,所以便想到了你,還有擅長追蹤的薛小哥。如果我跟你明說了,你一定不願意跟我來臨安府,所以只得……你也是知道的,老哥我這把年紀了,要是不再搏一搏,恐怕一輩子就停留在百戶的位置上了。而這次,是個難得的機會!我已經打聽到了,都司對這件事很是看中,我們要是搏輸了,也沒什麼損失。而要是搏贏了,那麼就意味著大家都可以高升了!」
暮雲對魏弘逸追求向上爬升毫不反感,只是氣惱於魏弘逸對自己的隱瞞。不過事已至此,暮雲倒也不會多說氣話,他說道:「行了魏老哥,你想要陞官,我自然會幫你。至於成與不成,那還得看天意。」
魏弘逸聞言眉開眼笑:「老哥等的就是你這句話!只要你願意幫我,不管成不成,老哥我都欠你一個天大的人情!」說到這裡,魏弘逸又變得有些緊張兮兮:「暮雲,你還是跟我們一同上路吧。要是被錦衣衛記恨上了,那你的前程可就……」
暮雲揮了揮手,示意魏弘逸不用多說。「我並不熱衷於這些,自然也不會擔心。你也不用再說了,我不會改變主意。」
魏弘逸摸了摸下巴說道:「這件事包在老哥身上,這一路上老哥一定把那個錦衣衛捧得開開心心,該打點的地方也一定打點好。我就說你是身體不適,不得不停留兩日。想來那個錦衣衛也不會說什麼。聽凌知縣說,半道上有一片廢棄的木場,我們今夜就在那裡過夜。等暮雲你們啟程的時候,也可以在那裡停宿。」
肖六這個時候也過來向暮雲辭別。自從肖六昨夜知道了自己即將參與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便顯得十分激動。他也明白這是魏弘逸給自己的機會,辦起事來也越發賣力,今早準備馬匹都幾乎是他一人包辦。
隨著天光越發明亮,王毅、陸俊生、魏弘逸和肖六便開始啟程。
馬匹載著四人踏在青石板路上緩緩離去,所過之處,百姓們都匆匆停止燃放鞭炮,生怕驚擾了馬匹。當他們行過之後,喜悅便又隨著鞭炮而釋放。灰色的煙霧逐漸掩蓋了四人的背影。
暮雲一直目送幾人離去。
街道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隨著爆竹聲的逐漸平息,街道又恢復到了往常車水馬龍的模樣。夏家滅門這件事,似乎被熱鬧的表面一點點埋葬,最終被人們忘卻,只有在茶餘飯後的笑談時,才會偶然提起。
暮雲不打算繼續住在縣衙,也不可能住在被查封的夏府。他在街邊漫步尋找著留宿的客棧,等待著薛聞之前來匯合。
街邊,一名婦人帶著一名男孩正望著暮雲,他們似乎有些猶豫,並不敢上前。
暮雲認出了他們,正是自己當初從惡犬口下救出的母子。直到暮雲沖他們露出了一個笑容,母子倆才迎了上來。聽著他們感激的道謝,胸中連日來的鬱塞開始消散。
之後整整過了兩日,暮雲才等來了匯合的人。
薛聞之幾乎沒有變化,他一身戎裝,雁翎刀系在腰間。手中牽著韁繩,整個人顯得有些懶散。他眼眶很深鼻樑挺直,雖和俊美無緣,但顯得神采飛揚。嘴角帶著似乎對什麼都充滿興趣的輕淺笑意。
「暮雲小子,一年不見,你倒是變了不少。」
暮雲怔了怔,遲疑著問道:「薛大哥此話怎講?」
薛聞之饒有興趣地說道:「當初你就是個有著犟脾氣的新兵伢子,可是現在看起來,卻顯得老氣橫秋,沒有當年有趣了。」
暮雲哂然:「薛大哥倒是絲毫沒變。」
「那當然!小爺我可是鐵打的錚錚漢子,管他是狂風暴雨,還是雷電冰霜,都改變不了小爺我分毫!」
「或許你可以嘗試著帶孩子,如果你還沒有孩子的話,可以先成親,看看到時候能不能改變你……我說你都二十齣頭了,不會還沒娶親吧?」
「……你這個傢伙,你才多大?竟然跟小爺扯這些。對了,你們倒是怪有本事啊,竟然能把小爺從牢中拎出來。」
「牢里?」暮雲有些納悶。
薛聞之則顯得毫不在意:「毆打上官,被關進了軍中的地牢。不說這個了,你們叫小爺來,究竟有什麼事呢?」
「具體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事。但能讓三司和錦衣衛重視的,絕非兒戲。我感覺,這是一件禍福難料的事情……不,應該是凶多吉少。」
暮雲抬起頭,雖然時間尚早,但是天邊雲層很厚,使得光線昏暗,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將會醞釀成一場大雨。雨季降至,南澇北旱,要變天了。
薛聞之翻身騎上馬背,褐色的馬鞭在手中摩挲。「你救過小爺,」他說,「所以無論這件事多兇險,小爺我一定幫你!」
暮雲微微一笑,心中輕鬆了不少。
一陣大風打著轉而席捲過街道,帶起一陣沙塵飛揚。在鎮子遠處,是蔥鬱連綿的大山,偶有一段山巒被從雲縫中投下的陽光照的青翠鮮亮。更多的山峰則在烏雲的陰影下顯得深沉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