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裴明淮道:「若我們繼續在這裡與他們空耗,那連我們自己也會拖死在這裡,無力前行。這數年之內,柔然屢犯,高車屢叛,加之近來塢壁起兵,說句實話,已有應對不暇之感。若非如此,景風怎會效仿當年的西海公主,執意與柔然結親?」
太子微微搖頭,道:「明淮,你說的,我知道有理。可是這樣的事,你跟我說了都不算,要父皇說了才能算。」
「……太子殿下。」裴明淮緩緩地道,「我不是說誰說了才算,我只是心有所感,在想著若是要擺脫如今的困境,該當如何才能破局。」
太子揚鞭沿著陰山一線揮去,道:「這三千里軍鎮之所以能成氣候,全因為地方重要。若是京城不在平城,更往南去,那所有的軍鎮都不會再有從前不可或缺的地位,自烈祖開國以來所有經營都會白費。」
裴明淮笑道:「太子,何謂白費?六鎮既立,柔然再不能長驅直入,高車也屯於此數十年了。先帝建六鎮的目的已經全然達到,可是現在,咱們不能老把眼光放在這漠南漠北,說來說去都是圍著陰山打轉,也該多往南邊看看才是。平城終究太靠北邊了,」
太子凝視他,道:「可是,你這是要把此處的人全拋在後面。」
「太子殿下,凡事必有舍,才能有得。」裴明淮笑道,「若這般下去,這等事會不斷發生,我們就只得不斷平叛,不斷出兵阻蠕蠕犯塞,長年下去,一旦國力稍弱,必被分而食之。或者非三年五載,也非十年八年,但結果必定如此。太子殿下總是要繼位的,也是有雄心壯志的,只盼太子今後能以大局為先,方能國祚熙隆。」
太子忽道:「你這話什麼意思?聽起來,倒像是要告別的話。」
裴明淮不答,只道:「太子,時辰不早了,源懷已等了多時了。我先走了,太子請多加小心。」說罷在馬上一禮,道,「聲教未暨,弗及王靈。皇震其威,赫如雷霆。明淮在此先賀太子殿下出手得盧了。」
太子笑道:「你也是。咱們京城見!」又道,「你別擔心慶雲,自有人護送她回京。大夫說了,她不會有事,將養些時日,必定能好。只是回京之後,不知如何見宜都王了。」
裴明淮道:「宜都王是明理之人,慶云為救太子受傷……」
「不是為救我,是救你。」太子打斷他道,「於公你可以說是為救我這個太子,封賞上好說。可於私,你能這麼去對著慶雲說嗎?她可是拿她的命來救你啊!」
裴明淮茫然,不知如何回答。太子道:「罷了,先別說這些,回京再說。」
見裴明淮與源懷率軍徑往他道而去,陸定國驅馬過來,一臉的疑惑之色。「太子,淮州王今兒個是怎麼了?看他樣子不太對啊。」
太子默然半日,道:「其實我對他的想法,是再清楚不過了。身為太子又有何用,妹妹死了,卻連去找誰報仇都不知道。因為我們心裡都清楚,哪怕我們把柔然殺個血流遍野,可害死她的,只是如今的這所謂大局,景風只是不幸受這情勢所害罷了。要怪,要恨,是恨我們大代自己嗎?這就是天意?!」
陸定國也是黯然,良久卻道:「可是,太子,我覺得淮州王說得還挺有道理的。」
「你倒是有趣!」太子道,「從前不是看裴氏不順眼得很嗎?」
陸定國道:「我比太子還小著兩歲,可是我在這裡打仗,已經打了七八年了,說實話,都打累了,打倦了。三千里,怎麼防!咱們略微一松,他們又來了。打退了,不知哪一日又來了。我這一年到頭裡大半日子反倒在這處,真就是淮州王說的,拖都被他們拖死了!他們一打狠了就跑,追又追不上,殺又殺不完,一散到漠北,哪裡有法子!」
太子再心緒不佳,這時也被陸定國的話給逗樂了,哈哈大笑,在他肩上一拍道:「東郡王說得好!」又道,「傳令下去,蠕蠕犯塞,寇我五原,本王率軍親討,教大家都拿出些精神來,別什麼累了倦了的!」
陸定國忙拱手道:「是!」又道,「替公主報仇,哪有什麼累了一說,人人爭先!」
太子笑容驟然消失,眼望遠方,只見那天上白雲悠悠,近得彷彿伸手就能摘到一般,卻是永遠都觸不到的。「報仇?……不過是為我們自己心裡好受罷了。不過如此!」
陸定國聽他如此說,也跟著神情黯然,低頭半日,道:「太子,你放心,以後我再不跟蔣少游那些人做對了,只要他們是真心誠意要相助太子殿下的。」
「這什麼話!」太子道,「不過得你這一言,倒真難得!」
陸定國笑道:「以後啊,我倒也想娶個知書達禮的女子。就像太子妃那樣的。」說了這話想了想,覺得有些不對,便道,「太子,我可沒別的意思。」
太子大笑,道:「咱們什麼交情?」卻道,「你總說太子妃好,老替她說話,為什麼?」
「我總覺得她就像姊姊一樣,又是溫婉又是可親,待人是再好不過了,樣樣都能替人想到。」陸定國道,「太子你知道,我是長子,沒有姊妹,總覺得少些什麼一樣。母親呢,她又從來不會慣著我。」
太子道:「還好張夫人不慣著你,若是再慣著你,你還不知道驕縱成什麼樣!」說罷一嘆,喃喃道,「樣樣都能替人想到,待人都好,這都不錯,可那真心卻是只對一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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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暉華殿中,到半夜仍是燈火長明。馮昭儀素來不喜奢華,即便如今在宮中她已是僅次於皇后的左昭儀,但她這暉華殿卻仍如前一般,素帳孤燈,清簡得很,唯檀香貴重,聞之清雅。
馮昭儀和博陵長公主對坐,終於,博陵長公主開口道:「太子現在怎麼樣了?可有信回來給昭儀?」
「……博陵,這裡只有你我兩人,有話直說吧。」馮昭儀緩緩地道。燭火映照下,她低眉垂目,神色平靜,「我讓宜華出宮,你心裡不樂意,是吧?」
博陵長公主嘆了一口氣,道:「我向來也是受人冷落的,自然希望自己女兒以後好了。」
馮昭儀道:「真炙手可熱的公主,又豈會嫁我那個沒用的哥哥?我哥哥那人……唉,也真是屈就你了。」
博陵長公主笑了一聲,道:「那有什麼,我從不理會!」頓了一頓,又道,「怡妹妹,你知道宜華的心思,她是一心想嫁太子的啊。」
馮昭儀道:「宜華心高,與其說是她想嫁太子,不如說她想當皇后。她打量著李音已生了兒子,若要立嗣,先賜死的也是李音。可是,別人不知道,你博陵是宗室公主,難道還不知道?這大魏的皇后,豈是好當的?若真有這執念,那代價可就未必是能夠受的了。那可是你女兒,你真願意她那般?」
博陵長公主微微一顫,臉色也變白了。馮昭儀眼望那白燭上爆出來的燈花,道:「更何況,不是人人都有如今這位皇后的好命,既有跟皇上從小的情誼,又有清都長公主愛護,能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大魏後宮中的嬪妃,多是擺設罷了,只是不能不有之物。」說著嘴角微微一撇,意甚嘲弄,笑道,「我倒是寧可像別朝那般,總有些個什麼事能去爭的,那我也不怕會輸給誰。可這宮裡,連爭都不能去爭,念頭都不能動。嬪妃爭來斗去,為的不過有個出息的兒子,可在我們這裡,有什麼能爭能斗的?若兒子有立嗣之望,那母妃就是馬上得死的。說起來,開國烈祖皇帝這一著原本是為牽制賀蘭氏和獨孤氏母族,可到了如今,情勢早已大變,此制仍不廢,變成這樣,到底算誰的意思呢?」
「你是太子的養母,今後太子登基,你總歸是名正言順的皇太后啊。」博陵長公主半日方道。
馮昭儀笑了一聲,道:「皇太后?且不論有皇后在,她才是嫡母,這換到哪一朝哪一代都是如此。更不要說,連赫連太皇太后都沒能活下來呢!」
博陵長公主道:「太子是至孝之人,怎會薄待你?」
「皇上都沒保住他生母郁久閭恭皇后,不得不親自下旨賜死。對這大魏的子貴母死之制,博陵,你還是別抱什麼萬一的僥倖之念才好。」馮昭儀道,「世華、宜華她們幾個,別的我不敢說,像她們大姊一樣,嫁個宗室親王,這還是能成的。富貴縱然要緊,性命更是要緊!宜華自恃聰明,可那幾分小聰明,若她不知收斂,必定會害她自身。」
博陵長公主點了點頭,道:「怡妹妹,她們幾個,都勞你多費心了。」說著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一笑道,「對了,我給你講個笑話兒。前兒不是武周山那邊節慶么?世華見到了淮州王,拾到了他遺下的玉佩,這幾天在家裡,成日恍恍惚惚,一個人發獃呢。」
馮昭儀道:「淮州王?」搖了搖頭,道,「一個比一個心高!旁人也罷了,淮州王出身裴氏高門,那樣人家最是講究嫡庶,皇后是絕看不上庶母身份低微的世華,一萬個不能答應的。讓世華死了這心吧!」
博陵長公主笑道:「照我看,她這是一見傾心了。你就說句話,又有何妨?」
「你倒是氣量大,看她們幾個都一樣,想給她們人人都尋門好親事。」馮昭儀微笑道,「世華年紀是不小了,我另給她尋門好親事便是。大代宗親都沒哪個介意嫡庶的,嫁這樣人家哪裡不好,何苦要去看皇后的臉色?更何況,淮州王連宜華都看不上,又哪裡看得上她!這話呀,說也是白說的。」
博陵長公主嘆了口氣,道:「這些丫頭,不管是不是我養的,我個個都要操心,總得每個人找個合適的人家嫁了。」
「我那哥哥,你多擔待些。」馮昭儀道,「他雖沒什麼長處,但總是我現今除了太子,唯一的親人了。女兒多,也沒什麼不好,總能多許幾個人,總有能嫁對的。」
博陵長公主笑道:「你有太子這親人,豈不強過有一百個一千個親人?」
馮昭儀搖了搖頭,道:「現在我才明白,為何當年會把太子交給我養育。唉,這麼明白的事,我竟然一直沒看出來!」見博陵長公主啟唇欲問,便止道,「博陵,別說了。」
說罷,馮昭儀起身走到殿中供的彌勒像前,跪了下來,道,「今晚武州山石窟寺會做整一夜的法事,咱們也替景風多念幾卷經吧。」又朝殿外看了一眼,只見不知何時已下起了細雨來,更顯蕭索。她捻著手裡那串瑪瑙念珠,眼望佛像,幽幽地道,「想必皇上他今夜也是睡不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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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殿中,玻璃大燭台上數十支紅燭搖曳,燭淚皆已凝結了一堆,不知怎的都是凄涼之意。凌羽進去的時候,只見文帝怔怔地看著案上那隻金環,正是景風之物。
「陛下?……」凌羽叫了一聲,文帝竟似沒聽見一般,凌羽又連著叫了兩聲,文帝才驚覺過來,「啊」了一聲,道,「是你。」
凌羽道:「陛下,你自從寺裡面回來,就一直一個人在這裡。你都整一日沒吃過東西了,這樣是誰都受不了啊。」
文帝強笑了笑,道:「只是吃不下罷了。你不用為朕操心,沒事的。你自己玩兒你的去,嗯?」
「這半夜三更的,你要我哪裡玩去啊!」凌羽綳著臉道,「你真當我是我養的那隻小貓頭鷹,晚上出來到處飛的?」
文帝這才驚覺,朝殿外望了望,道,「我是沒留意時辰。這都幾時了?」
凌羽道:「陛下,已屆二更。」說罷跪下,道,「陛下,我知道你難過,自景風公主回來,你去看了她,你就一個人在這裡,誰都不見。可你這樣子是不成的啊!長公主也病了,她也傷心。她要我多討你歡心,可是,我是真不知道怎麼做。」
「你這是幹什麼,快起來。」文帝拉了凌羽起來,凝視他臉,道,「朕想起來,這幾日,都不曾看見你笑了。」
見凌羽低頭不語,文帝又道:「你近來是怎麼了?動不動就要跪的,你向來在朕面前從不講禮的。朕早說過了,對阿羽,我永遠都是初見你時的那個我。」
「……是嗎?」凌羽低低地道,「可在阿羽看來,陛下早就已經跟當年不一樣了。成千上萬人的生死予決都在你一念之間,你叫我怎麼能不怕?」
文帝聽他如此說,看了他良久,道:「阿羽,你走吧。」
凌羽再不想聽到這句話,一驚抬頭,道:「陛下何意?」
「你走吧,從此就再不要回來了。」文帝道,「哪怕你要去找你大哥,朕也管不著,只要你……」
他話還沒說完,凌羽就怒得滿臉通紅,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要趕我走是吧?好,不用多說了,我走就是!」
凌羽用力一甩手,往永安殿外就跑。文帝連著叫了幾聲:「阿羽!阿羽!」見凌羽頭也不回,只得喝命斛律莫烈道,「還不把他攔下來,都看著做什麼?」跟著自己也起身出去,一路走到殿外,卻哪裡還見凌羽的影子,早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過了一時,斛律莫烈奔了回來,道:「陛下,阿羽在那邊……」他話還沒說完,文帝就忙著過去,一看凌羽,渾身水淋淋的,驚道,「這又是怎麼了?」
斛律莫烈道:「回陛下,他跑太快,大約沒看清路,掉進池子里了,這不,剛撈出來。」說著趕緊拿了斗篷,給凌羽披上。
文帝苦笑,見凌羽一身濕透了,正在夜風裡瑟瑟發抖,伸手去幫他拉好斗篷,道:「還不快回屋子裡面去換衣裳。叫你瞎跑!」
凌羽把他一推,道:「還撈我起來做什麼?讓我淹死最好,反正都是沒人要的!」
文帝不理他,對斛律莫烈道:「送他回九華堂。」
斛律莫烈好說歹說,凌羽仍是不理,只得半拖半抱地帶了凌羽走了。這時只見清都長公主坐了輦過來,文帝問道:「姊姊,你不是病了么?怎的不歇著?」
清都長公主也不下來,只道:「陛下,這大半夜的,到底在鬧什麼呀?」
文帝笑了一聲,道:「姊姊,朕向來覺著自己是皇帝,就沒有辦不到的事。可這一回,我連景風都沒保住。我實在不願意凌羽也被卷進來。」
清都長公主盯著文帝,道:「那陛下是打算放凌羽走了?」
「讓他走吧。」文帝道,「留在宮裡,怕招惹禍事。前幾日他跟著淮兒去玩,險些被人害了……」
清都長公主打斷文帝道:「不成!這決然不成!」連著嗽了幾聲,咳得直拿羅帕掩著嘴,文帝忙道,「姊姊,你別急,有話慢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