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這一夜三個人幾乎喝完了那一屋子的葡萄美酒,結果就是全都醉得不省人事。天下鴇母都一個樣,西域的跟中原的全無區別。龜茲向來兼容並包,金錢銀錢銅錢都收,管你哪國哪地的,昨晚裴明淮丟了一塊金子,別說是這家的葡萄酒,整條街上跳舞跳得最好,樂器奏得最好的,都爭先恐後地來湊這個趣。
華英與宋紹祖早上找過來的時候,一整間屋都滿是葡萄酒香,華英進來就捏著鼻子,跺腳道:「你們倒是會玩兒!」
那身裹絳紅薄紗的女郎忙跟了過來,臉上頗有些驚惶之色。華英闖進來的時候,身後還跟了一隊王宮侍從,多少有些讓人害怕。
吳震抱著頭爬了起來,道:「就是喝酒而已……」
「我管你們幹什麼!一個個的,都不正經,正事不做,丟下我和曇秀,還有宋大哥就跑了!」華英氣道,見裴明淮還沒醒,湊到他耳邊,大叫了一聲,「出事了!快起來!」
她這一叫,不僅裴明淮醒了,連祝青寧都醒了。裴明淮還昏昏沉沉的,祝青寧更是眉頭都蹙到了一起。鴇母自然也是懂事的,忙賠笑道:「我這就去吩咐做醒酒的湯,喝了就清醒了。」說罷就一溜煙地小步跑開了。
華英道:「這都有準備?還真行!」對裴明淮道,「三哥,出事了。曇秀還在宮裡,叫我來找你們。」
裴明淮道:「你一姑娘,跑這裡來幹什麼?」
「你要不在這裡,我來這裡幹什麼?」華英反問,又狠狠瞪了他一眼,「難怪平日里我說我跟著你一塊出門,你不讓呢!」
宋紹祖在旁邊實在是忍不住了,上前一步,道:「公子,這回真是出大事了。龜茲王昨天晚上被殺了。」
他這句話一出口,裴明淮,祝青寧,連同吳震,哪裡還要喝醒酒湯,立時清醒了。吳震叫道:「什麼?!」
華英道:「是真的,死得很奇怪的樣子。現在他們王宮裡面都亂成一團粥了,快走,去看看吧。實在……實在離奇!」
待得裴明淮看到龜茲王的死狀,才知道華英這說法——「離奇」,也未免太輕描淡寫了。
龜茲王宮壯麗,呂光當日攻佔其城后,命段業作《龜茲宮賦》頌之,「煥若神居」四字絕非虛言,處處金銀鑲嵌,彩繪輝煌。裴明淮從未見過這般宮室四壁連同天花板都畫滿壁畫的,地上多為蓮花磚,連窗框都嵌七寶,赤珠紅艷,青琅濃碧。又處處都擱著純金香爐和琉璃香爐,以獅子形貌的最多。熏香更與中原頗有不同,龜茲本盛產安息香,又另放了蘇合香、龍腦香,數味異香混在一起,聞著就有眼餳欲睡之感。更有一幅幅天青色雲紋的帷簾,那藍色雲紋都是用青金石研碎了畫的。青金石貴重,只得西域有,向來繪畫也都是摻在石青裡面用,這些帷簾可謂珍品。
龜茲王端坐在寢殿正中的蓮花地板上,渾身赤裸,僅腰上圍了一幅錦緞,身上也不知被剜了多少個孔,每個孔里都插了一枝燭枝,上面插了黃燭,大多已經熄了,有的還餘一星火苗。地上全是血跡,他整個人都像是被泡在血海裡面,剜出來的血肉都遺在地上。
「我的天。」吳震喃喃地道,「瘋了。不管是誰幹的,那個人一定是瘋了。」
華英雖然方才已經見過一次,現在仍然是面色蒼白,一手掩著嘴。裴明淮掃了一眼在場眾人,除白振之外,另有兩位一看便是王侯親貴,一個年近六十,鬍鬚里都有幾縷白了,個子瘦高,看起來頗為斯文。另一個是名武將,膀大腰圓,眼如銅鈴,頭髮捲曲,剪自垂肩,腰間掛了一柄劍鞘極其華麗的短劍。龜茲男子多喜在腰上佩短劍,這個武將所佩這把是裴明淮來龜茲后見著最精美的,通身純金,鑲滿了各色寶石,幾乎都快把這劍鞘給淹沒了。
曇秀凝望那端坐的龜茲王屍身,半日,低低地說了一句:「虔闍尼婆梨王燃千燈求法。」
華英聲音壓得更低,問道:「你說說?我恍惚聽過,記不清楚了。」
「《賢愚經》說,有一位虔闍尼婆梨王,他統率八萬四千小國,十分富足,又有眾多妃嬪。雖國富民安,百姓安居樂業,可這位虔闍尼婆梨王並不滿足,他一心想要尋找比金銀財寶更珍貴的真言妙法,使百姓免於人間疾苦,永世安樂。」曇秀道,「就在這時候,有一位名喚勞夜叉的婆羅門前來王宮,對虔闍尼婆梨王言自己深知佛法。虔闍尼婆梨王十分歡喜,就請他開壇講法,可這勞夜叉卻說,須得要虔闍尼婆梨王在身上剜千孔,燃千燈,才能為他宣講佛法。」
華英看了一眼端坐的龜茲王屍身,道:「就是這樣?」
曇秀淡淡一笑,道:「依《賢愚經》所言,就是這樣。只是照我看來,龜茲王的死也不會是為了求佛法吧!」
吳震已在那裡看了半晌,這時實在忍不住,問白振道:「可否讓我過去察看一番?」
白振道:「那是自然,否則怎會請各位來宮裡……」他一語未畢,就見著一旁那個武將大聲道,「我國國事,如何能讓外人插手?安國侯,你這是怎麼想的!」
裴明淮一揖,道:「是我們多事了。」見白振神情尷尬,便道,「這位將軍說得有理,我等在此不便,先告退了。」
白振大聲道:「大都尉丞,王兄死因不明,現在必得要找出真相。王兄被害,有比這事最大的嗎?」
「可是他們是外人……」那被喚作「大都尉丞」的將軍一言未畢,便聽得那個鬍鬚花白的老者說道,「安國侯說得是,白尼,正因為這幾位都是外人,跟我國無涉,才更好。安國侯這次自大魏歸來,就一直極贊平城繁華,人物出眾,幾位來了,我們這見著,安國侯所言一字不差。說實話吧,我們這兒向來法令也簡單得很,殺人償命,若是偷盜便刖一臂一足,這樣奇怪的事,還真是……真是初次得見,實在不知該如何處置。」
這老者說得一字一頓,跟白振和那「大都尉丞」白尼一樣,雖然發音有些古怪,但裴明淮一行人總算還是能聽懂的。龜茲通漢語的人不少,連所鑄銅錢都有一種是漢文和龜茲文一樣一面的。這老者似乎在龜茲頗有威信的樣子,那白尼聽了,雖然臉上仍然有不愉之色,倒也沒再開口了。老者對著裴明淮等幾人道:「我名字叫白安,失禮,失禮了。也不知道眾位能不能相助,查清是誰害了我王?」
祝青寧、曇秀、吳震連同華英和宋紹祖,都看向裴明淮。裴明淮道:「雖說不便涉足貴國國事,但既然大人這般說了,權且試上一試。」
白安聽他如此說,喜動顏色,忙道:「好!好!好!多謝各位了!」白振也道,「有勞各位了!」又吩咐身邊一位武將打扮的青年男子道,「白都尉,你就留在外面,聽候吩咐!」
見這群人紛紛走了,吳震頓時摩拳擦掌,道:「我還沒見過這麼怪的死法,那殺手真是不知道如何想來啊!」
曇秀伸手一指,道:「旁邊那不是?還需要想嗎?」
眾人皆是一愣,曇秀指的是這寢殿的一面牆上,也畫滿了彩繪,全是菱格狀的,每一個菱格裡面就是一個佛經故事,看得人眼花繚亂。再細看曇秀手指方向,果然畫的是一個著龜茲裝束、頭有頭光的男子正在靜坐,神色安詳,身上剜了無數的孔,點了千燈。還有一個個子瘦小的男子站在他身前,神情張狂,想必便是那婆羅門勞夜叉了。
吳震來來回回地繞著龜茲王的屍身看,有些愁眉苦臉,道:「他屍身這個樣子了,神仙都沒辦法看出來,到底他身上致死的是哪一處傷了。這把戲,唉,屢用不爽,我都膩了,這殺人的也不想些新招!」
華英沉吟道:「你是說,殺手是殺了龜茲王后,一抬頭看到牆上彩繪本生故事,忽發奇想,才把龜茲王的屍身如此……」
「不是忽發奇想,就是在掩飾什麼。」吳震道,「這麼做,最大的可能就是掩飾留下來的致命傷。那致命傷原本應該一看就能看得出來是什麼東西所傷,而這東西可能直接就會把殺手出賣。」
華英走到壁畫前面細看,道:「可是,為什麼一定是虔闍尼婆梨王呢?你們看,這裡畫了好多,我認得出來的,有屍毗王割肉貿鴿,月光王施眼,快目王施頭,毗楞竭梨王身受千釘。這些都在敦煌的千佛洞見過。可為什麼單單選虔闍尼婆梨王?」
確如華英所言,壁畫中這幾幅都有。月光王一手伸出,上面放了兩隻眼睛。屍毗王割下自己的肉,正在上秤。祝青寧微微一笑,道:「華英姑娘,那也要因地制宜啊。你看看!」說著一指,道,「看那個。」
龜茲王寢殿中最華美的便是一盞燈,全用琉璃。裴明淮先時已然看到,這種百枝燈中原也常見,可面前這一盞,怕是真有千枝,而且全是活動的,每一枝燈都可以直接取下來,燭照輝煌,照得滿殿如同白晝。宋紹祖細看了片刻,叫道:「確有幾十枝被取下來了!」
吳震冷笑道:「是啊,這殺手還真會想法子。」
華英聲音微微有些顫抖,點了點頭,道:「不錯,一點不錯。旁的東西此處都無,若是割肉飼鷹,那是既無鷹,也無秤。施目施頭,若吳大哥說得沒錯,是為了隱藏傷口,那是毫無用處。至於什麼猴王本生,大龜本生,更是無從說起,只有……只有這個最合適了,這千枝琉璃燈……」
曇秀念了一聲佛,道:「昨晚見著這龜茲王,我便覺著有些奇怪,只是不便多問罷了。」
華英忙問道:「什麼?我怎麼沒看出來?」
宋紹祖道:「華英姑娘,其實你昨天晚上已經問了這個問題了。龜茲代代國王都無比尊佛,按他們的老規矩,七月節慶的時候,佛像出巡,龜茲王是要畢恭畢敬跪拜的。可是昨天,我們大家都看到了,他的金獅子座徑直上了城樓,人壓根就沒下來過。倒是眾王公大臣都下來叩拜了!」
華英沉吟道:「你是說,現今這位龜茲王不夠禮敬佛祖,所以……所以他才會遭此橫禍?才會變成這等形容?」
裴明淮道:「聽起來倒像是有理。」
吳震將那琉璃千枝燈上上下下地看了個遍,又伸手拔了一枝下來。祝青寧也拔了一枝下來,細細打量。龜茲多銅鐵礦,在西域冶鑄之術獨尊,這燈枝自然也打造得極是精美,每一枝都是銅鎏金。為了方便插入燈座,每根燈枝都是尖的,加之銅本堅硬,要刺入人身實在再容易不過了。
祝青寧嘆了一聲,把那燈枝插了回去,道:「這倒真是趁手得很!」
吳震拿著那燈枝走回到了龜茲王旁邊,用力把嵌在他右肩的一枝拔了出來,只喃喃道:「奇怪呀。若是為了掩飾傷口,那殺他的物事,也不能比這燈枝更粗。即便是匕首,也比這個粗啊。」
裴明淮道:「不會又是釵子吧?」一言未畢便搖頭,「這裡女子都不用釵,要隨手找支釵子想來不易。」
當下目光滿殿遊走,祝青寧也在四處看,最終兩人的視線撞在了一處,卻是嵌在牆上的壁櫥,裡面懸了上百把短劍,把把不同,有青銅柄的,有銀柄的,也有牛皮鞘的。祝青寧道:「若是要順手,隨手拿一把,都順手,且本來是這殿里的東西,都比用自己的好。所以我也詫異來著,吳大神捕,今兒你那推斷,是不是有錯?」
吳震不答言,一一把屍首上插著的燈枝取了下來。龜茲王身上的燈枝離「燃千燈」還差得太遠,吳震數了一數,也不過三十六枝。華英在旁道:「所以我說這燃千燈就不是真的,你看,一個人身上能放一千盞燈嗎?」
曇秀微笑道:「華英,這就是你學不了佛法的緣故。佛法之數,不是用你的算籌能算出來的。須彌芥子,極言其大,極寫其微,卻不能一粒粒地去數芥子,也不能去丈量須彌山。就像河裡面的沙是數不盡的,也一樣地數不清有多少佛。維摩詰云:以須彌之高廣納芥子中,無所增滅,須彌山王本相如故。你且細品品去。」
裴明淮與祝青寧站在一旁,目光卻沒離過吳震的動作。宋紹祖忍不住問道:「三公子,照你看,致命的傷是哪一處?」
裴明淮問祝青寧道:「你說呢?」
「右脅下。」祝青寧道,「這一眼就能看出來。把這燈枝插人身別處也罷了,這脅下是個最不便之處。雖為了不太過顯眼,又在左脅下也同時插了一枝,可這反而成了破綻。兩邊的勁力、方向全然不同!」
宋紹祖走到龜茲王右側細看,看了片刻又轉到了左側。這一看確實看出了毛病,右脅下被燈枝刺進的傷口比旁的要寬多了,以至於連燭都插不穩。吳震隨手拿了一把短劍,站在龜茲王身邊,比畫來比畫去,怎麼都無法像現在右脅傷口這個方向一樣刺進去。便對宋紹祖道:「宋兄,你幫我一個忙。」
宋紹祖道:「吳兄儘管說!」
吳震笑道:「勞煩你在地上躺一躺。」
宋紹祖沒料到吳震的「幫忙」是指這個,但話已出口,也只得躺在地上扮死屍了。吳震還不滿意,道:「手,手臂別緊貼著,放開些,放開些!你想想,若是你死了,整個人都散掉了,手臂肯定要挪開點。好,好,就這樣,別動!」
裴明淮笑道:「吳震,別折騰宋兄了,宋兄快起來吧。我都看明白了,一定是那個殺手殺了龜茲王之後,把人平放在地上,在他右脅下做了些什麼,再把燈枝插進去以掩飾痕迹。然後再把他擺放成端坐的姿態,兩手擺在膝上,這樣的話,要在另一側插燈枝就不那麼容易了,所以方向勁力全然不一樣。」
祝青寧沉吟道:「右脅?」
宋紹祖總算是爬了起來,一臉苦笑。吳震搖頭道:「已經細查過了,真是什麼都沒發現,全被戳得稀爛,又用蠟燭燒了半天,燒得傷口面目全非。所以才要用這燃千燈的故事啊!燒得不成樣子,再難查不出來的。」
「雖查不出來,但卻可以用猜的。」祝青寧眨了眨眼,笑道,「我聽說過一樁異事,講的是從前有個波斯胡人,將一枚高價求得的寶珠入肉藏了起來,後來在海上遇到龍神,於是剖腋取珠。」
曇秀道:「《經律異相》言,明月摩尼珠,多在龍腦中,若眾生有福德者,自然得之,猶如地獄,自生治罪之器。此寶亦名如意珠,常出一切寶物,衣服飲食隨意所欲。得此珠者,毒不能害,火不能燒。《賢愚經》的《大施抒海品》,《佛說墮珠著海中經》亦有菩薩迫龍神送寶珠,以度濟一切眾生之言。莫不龜茲王藏於腋下的,便是此摩尼寶珠?」
華英奇道:「放什麼地方不好,為何都要說是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