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裴明淮望了過去,見著一個少年陪著一位婦人過去,後面跟著數名侍女。那婦人著一身黃衫,身形高挑,看得出年紀不輕了。裴明淮問曇秀道:「那個少年是……?」
「你真是前幾年長久不在京城,人都不認得了。」曇秀笑道,「那是陸驪的遺腹子陸睿!陸驪死的時候,還沒出生呢。」
裴明淮「哦」了一聲,道:「從前見過,那時候還小呢,也沒留意。都長這麼大了。」
曇秀微笑道:「所以我才說,你不在京城的日子多了,人都不認得了。」
「我寧可不在京城。」裴明淮道,「在這裡有什麼好的?」
曇秀遠遠地看著陸睿母子上樓去,搖了搖頭,道:「唉,陸驪也真是運道不好。好好的赴個宴,卻被連累了。」
裴明淮道:「即便沒死在那時候,也未必能活幾時。陸驪算得上是皇上登基功勞最大的重臣,多少有些居功自傲。不知收斂的人,命總是不長的。」
曇秀望了他一眼,正要說話,凌羽這時總算從人群里擠了出來,跑到了裴明淮身邊,笑道:「明淮哥哥,咱們快去看百戲吧!」
「那你們去吧,我也去了。」曇秀道,「今兒事多,就不陪你們在這裡聊天了。」
裴明淮笑道:「大師自便。」
他帶了凌羽到了樓閣上面,推開窗看了看,見此處視野極佳,便笑道:「你就在這裡看,我有個人要去見見,一會便回來。瞧,這兒都是吃食,我特意吩咐了給你備的,都是你愛吃的。」
凌羽本來一聽他要走,就綳起了臉,聽了他後半句話,看著那做得十分精緻的點心,還有一小碟一小碟的各色鮮果,也就不跟他計較了,道:「好吧,那你快些回來,我待會兒還要看別的去。」
裴明淮道:「這個得演小半個時辰呢,我一準回來了。你別亂跑,就在這裡等我,聽到了嗎?」
這時忽見一條比目魚自河裡躍起,仰頭吐水,擺尾而動,水上一片雲霧瀰漫,凌羽看得入神,哪裡還聽得進他說話。裴明淮暗自一笑,走了下去。
他這一直走到方才見到張夫人與陸睿進去的樓閣前面,只見門半敞著,裴明淮正在盤算進去如何開口,忽聽得裡面一個女子聲音道:「門外的公子,請進來吧。」
裴明淮忙走進去,房中卻不見了陸睿,連侍女都不見了。一個中年美婦緩緩起身,笑道:「今兒什麼風,把裴家三公子給吹來了?」
裴明淮一看之下,卻覺著這美婦甚是眼熟,也不及多想,忙行禮道:「張夫人……」他話還沒說完,忽覺勁風襲面,吃了一驚。只見一柄黃光耀眼的兵刃迎面襲來,竟似變成了百柄千柄,如滔滔江水四面八方湧來。裴明淮極少遇到這樣的對手,又被對方佔得先機,此時已不暇細想,「錚」的一聲,赤霄已出鞘,迎上那柄又細又長的兵刃。那兵刃卻一沾即變,彷彿化為了一股水流一般,纏在赤霄劍上,竟震得裴明淮赤霄劍險些脫手。裴明淮此時好勝心起,運力在劍身上一振,又聽得一聲龍吟,那水流彷彿四分五裂,勁力全收。
只見那張夫人笑吟吟地站在面前,方才那柄古怪兵刃已不知收到哪裡去了。又聽她笑道:「三公子莫要見怪。我見到你那柄劍,一時見獵心喜,想看一看這赤霄究竟是何等神兵利器。寇天師這徒兒教得好!」
裴明淮聽她話中之意,問道:「夫人跟我師傅相識?」
張夫人重又回榻上坐下,笑道:「公子請坐。」又嘆了口氣,道,「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我老啦。那些故人,死的死,走的走,唉!」
裴明淮看她眼角有些細細皺紋,確不年輕了,但從前也定然是個美人,如今也是斯斯文文的貴婦模樣,全然料不到一出手竟有雷霆之勢。忙笑道:「夫人那兵刃,才是寶物,恕晚輩識淺,敢問夫人那是……」
張夫人問道:「公子可知道我名字?」
裴明淮早就覺著「張黃龍」這名兒神異得緊,一個女子取這樣名字,也虧能想得出來。又聽張夫人道:「『黃龍』不是我名字,既是我這柄刀,也是江湖上人當年稱呼我的。叫來叫去,我都忘了我本來叫什麼了。」
裴明淮只聽「刷」的一聲,一柄又細又長的刀自張夫人袖中彈出,刀身色澤十分奇特,澄黃如鏡,最奇的是那刀可隨意彎曲,竟是柄極少見的軟刀。不由得衷心贊道:「『黃龍』這名兒好,才配得上這把刀。」
張夫人輕輕一笑,道:「都是過去的事了。」望了一眼裴明淮,道,「睿兒不在,我平日也不喜人侍候,都打發她們出去逛了。公子有什麼話,在此間但說無妨。」
裴明淮道:「想請教夫人一件事。聽說夫人昔年在景穆太子東宮……」話未說完,忽然記起為何覺得這張夫人眼熟了,原來在壽安宮塔底暗室之中見到的那幅畫上,景穆太子身後那個執劍女便是這位張夫人,只是那時還是青年女郎,容貌多少有些不同。自己以為那女郎拿的是劍,現在想起來,確是這柄黃龍刀,只是刀刃細長似劍罷了。當下已然想通,道,「原來夫人當年在東宮,是恭宗的侍衛。」
張夫人微微點頭,道:「跟現在太子身邊的繡衣也差不多。只可惜,我空有一身武功,黃龍刀在江湖上也有些名頭,卻仍是保不了景穆太子,也救不了我夫君。唉!」她沉默半日,道,「公子今日特地來尋我,是不是有什麼事跟景穆太子相關的,想要問我?」
裴明淮見這張夫人說話爽直,也不再多繞彎子,道:「是,請問夫人,從前恭宗東宮中,是不是有一位封氏夫人?」
「有。」張夫人想也沒想,便道,「景穆太子東宮妃妾眾多,這位封氏也不見得如何受寵。倒是她有個表妹,乃是烈帝之後,鮮艷明媚,極得先帝喜愛,冊封廣樂公主。只可惜那姑娘沒福,死得早……啊,公子,你母親生得就跟這廣樂公主很像,所以先帝也寵愛她得很,連封號都跟廣樂是一對兒。」
她說著露出詫異之色,道:「怎麼了?這有什麼不對了?」
裴明淮有些難於啟齒,卻又不好不說,只得道:「夫人,我一直以為……以為我母親是郁久閭恭皇后的親生女兒。」
張夫人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道:「那不過就是因為封氏早亡,連個族裡親人都難找。誰去關心這個!他們又不興什麼嫡啊庶的!何況,郁久閭恭皇后本也不是正妃,恭宗的正妃原是……」她說到此處突然住了口,裴明淮見她神情有異,問道:「斛律昭儀?」
張夫人緩緩點頭,道:「這也不是什麼秘密,斛律昭儀出家為尼,法號慧凈。」
裴明淮道:「可她前些時候離奇死於尼寺之中,屍身被做成白骨觀。我也不瞞夫人,此事連廷尉都不曾查個水落石出。」
「三公子,我雖名為東宮宮人,實為侍衛。景穆太子妃妾的事,本輪不到我過問。」張夫人道,「斛律昭儀被殺我知道,也驚奇得很,實不知是何人如此狠毒,竟干下這等事來!可我與她們本不相熟,若是公子想問斛律昭儀的事,我委實不知。至於封氏,公子更不需多慮。令堂的生母是誰,這一點都不要緊,要緊的是,她是先帝最寵愛的公主,又是陛下最愛重的姊姊,那便是了,絕不會有人多想。」
她說到此處,忽然眉心一蹙,裴明淮正好目光停留在她臉上,看她如此神情,忙問道:「夫人是不是想起了什麼事?」
「……不曾。」張夫人慢慢地說道,「公子,景穆太子的各位椒房都已經不在了,但據我所知,除了斛律昭儀以外,都是病故的,也都沒什麼出奇之處。畢竟想一想,都是上了年紀的人了,公子還是不要多疑心的好。」
裴明淮聽她如此說,也再無法可想,只得道:「是,多謝夫人提點了。」正要告辭,忽然聽見一陣簫聲傳來,聲音清亮,心中「砰」地一跳,這一來卻是急著要走了。告辭之時,卻見張夫人眉頭鎖得更緊,對答間都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此時不及多想,匆匆走了出去。
他側耳再聽,簫聲是從西面傳來的。靈岩石窟開鑿於武周山間,綿延數里,越往西走便越是冷僻。回頭一望,石窟寺仍是奇伎異服盈目,梵音法樂盈耳,這一鬧得鬧到半夜了,自己走一時想必也無礙,便往西邊簫聲之處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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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震率廷尉眾人到得武周山石窟寺之際,正逢著五兵上演。這「五兵」也是角抵戲,明元皇帝尤其愛好,召太樂、總章、鼓吹造之,原是大代部族時候所擅娛戲,如今貴胄仍是最好此伎,此時樓閣上面一片叫好喝彩之聲不絕,比方才更熱鬧上了十分。當下對跟在身旁的廷尉評范祥道:「四處看看,眼睛放亮些!」
他自己卻溜到了樓閣上面,老遠就看著凌羽坐在窗前,看得著迷,咬了半塊紅瓤西瓜都忘了吃。
「吳大哥,你來啦!」見吳震進來,凌羽總算把西瓜吞了下去,才能開口說話,「還以為你不來了呢,這麼好玩的事!」
吳震笑道:「我這是忙裡偷閒。明淮怎麼不在?」
凌羽把嘴一撇,道:「說是要去見個誰誰,這一走還沒回來呢。」忽然伸手一指,叫道,「啊,在那裡!」
吳震順著他手指方向望去,果然見一座小橋上,裴明淮正急急往外走,偏又碰上幾個少女過來,裴明淮不留意撞到了其中一個少女手臂,那少女手裡捏著的一方羅帕掉了下來。裴明淮知道失禮,忙雙手將羅帕奉還,讓在一旁等那幾個少女走了,又匆匆走遠了。
「明淮哥哥他這是怎麼了?急得這樣子!」凌羽端了一碟松子過來,道,「吳大哥,咱們一起剝松子吧!說是高句麗進貢的,可好吃了!」
吳震只得坐下來陪著他剝,眼光卻仍望著窗外。那小橋本是自渡口下船過來的必經之路,四個少女一路走來,已到了他們樓下。這幾個少女最大的也不過十七八歲,最小的不過十二三歲,眉目間都有些相似,衣裳釵環也都差不多,只是顏色不同。只聽年紀最長的那個少女笑道:「宜華妹妹,那位公子可是把東西還錯了,明明是宛華妹妹的手絹兒。」
居中的少女打扮最是華麗,頭上一支玳瑁簪十分特別,神態也最倨傲。她看了一眼手裡的羅帕,還給另一個年紀略小的少女,道:「都長得一個樣,我還以為是我的呢。」說著又笑道,「世華姊姊,你手裡那羊脂玉佩又是哪來的?」
「就是這位公子掉的,我在地上看見撿起來,正打算還他,他就走遠了。」年紀最大的少女道,「宜華妹妹,你跟他相識嗎?」
凌羽聽那幾個少女嘰嘰喳喳說個沒完,便問吳震道:「她們是誰啊?」
一言未畢,只聽門口蘇連的聲音道:「那是馮昭儀的幾個侄女兒。」
蘇連今日卻沒穿平日那身綉白鷺的紫衣,一襲深藍衣裳,全不打眼。吳震見他來了,喜出望外,忙迎上前去道:「阿蘇,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本是不來的,不過陛下有道旨意,正好挑在這裡說,也討個吉利。」蘇連笑道,「有一陣子沒見著這麼熱鬧了,過來逛逛也好。方才遇到曇秀,說你們都在這兒,我就上來看看。」
說著又朝馮家幾個姑娘看了兩眼,道:「馮熙好色,納了一堆妾,生了一堆女兒,還不止這幾個呢。」
吳震多看了兩眼,笑道:「我猜中間那個一定是最受寵的。」
「不錯。」蘇連道,「那個是馮宜華,博陵長公主的嫡女,也是馮昭儀最喜歡的。年紀大點兒的是馮世華,母親出身最低,原是馮家的下人。」看了一眼馮宜華鬢上的玳瑁簪,笑道,「那簪子是皇後殿下的,賞了馮宜華,瞧把她給得意的。太子右孺子位一直空缺,她就指望著這個呢。」
吳震想了一想,道:「她既是馮昭儀喜歡的侄女兒,馮昭儀就應該讓她嫁給太子啊。若她以後真能封后,對馮氏也是大大的好事啊!」
蘇連微微一哂,道:「好事?像李貴人那樣,皇后沒當上,反倒因為生了兒子被賜死了?活著的時候享不了一日福,死後追封皇后,你說,算不算好事?」
吳震啞然,答不出話來。這時又見著一個少女款款而來,身後跟了幾名宮女。這少女容色秀麗,舉止嫻雅,看裝束是宮中品級頗高的女官。她見了馮氏姊妹,便上前敘禮,笑道:「馮家幾位姊姊也來了。」
「是林女尚書啊。」馮宜華笑道,「今兒也有空出來逛逛?」
那少女道:「是皇後娘娘教我來的,趁今兒這好日子,前來上香祈福。」
蘇連笑對吳震道:「看到沒?這個就是林尹如,定州刺史的妹子。馮宜華盯著太子,這個是瞅著公子不放的。」
吳震也來了興緻,道:「哦?」忙探出頭去細看,被蘇連一把拖了回來,道,「看就看,偷偷看啊,你這算什麼!」
那道小橋架在流水上,原是連接靈岩寺與石窟這邊的,這夜橋上點滿宮燈,橋下也是萬點花燈,那些盛妝麗服的女子結伴而來,遠遠望著,個個都像天上的仙子。凌羽忽道:「剛走過的那兩個姊姊好漂亮,還長得一模一樣。」
吳震和蘇連都看了過去,這一回都認得了,結伴而來的是沮渠宜琦和沮渠宜瓊。蘇連笑道:「小傢伙還知道誰漂亮。」說著抓了一把剝好的松子,凌羽噘嘴道,「我辛辛苦苦剝好的,就被你吃了!」
蘇連笑道:「你知道她們是誰嗎?」
凌羽搖頭,蘇連瞅他一眼,笑道:「這兩位是武威公主,是沮渠牧犍和武威長公主生的一對孿生女兒。就在你回宮之前,她們兩個被皇上打發出去嫁人了。」
凌羽一怔,吳震卻見著二女身後還跟著兩個女子,一個麗色照人,著栗色襈配朱黃裙襦,腰結銀帶,以絳抹額。另一個卻是個青年女尼,一身灰袍,相貌清秀端莊。吳震盯著那女尼,半日道:「這不是斛律昭儀身邊那位慈慶嗎?她身旁那高句麗女子是……」
蘇連哼了一聲,冷笑道:「這高照容可不簡單!原本是武威公主宜瓊嫁的高氏的親戚,前來投奔,卻不知道怎麼合了長公主的眼緣,還想給公子呢!」
吳震細看了看那少女,笑道:「樣貌是標緻得很,名字也起得好,照容,果然是容光照人……」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蘇連狠狠瞪了一眼,忙賠笑道,「我就是隨便說說。明淮他定然不會喜歡這樣姑娘的。」
凌羽忙問道:「為什麼?」
吳震道:「這位高姑娘,機心都寫在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