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那位輔國侯白安對於裴明淮一行人要辭行似乎並不意外,客客氣氣,全沒少了禮數,又讓備了不少貴重禮物,更說不久便再差使者向大魏朝貢,該說的話都說了一遍。又讓白振前去相送,白振率人將他們送到了城門。這一路上,裴明淮記起來的那天夜裡萬眾歡慶的盛景,與今日街上冷冷清清的模樣大相徑庭,只有那一尊尊立於路旁的巨像,依然如舊,個個雙目凝視前方,神情安詳,這世間種種恩恩怨怨,悲歡離合,彷彿都與他們無干。
裴明淮自來了此處,方信曇曜確是自龜茲得的靈感,開鑿五帝窟。只龜茲立佛巨像都是佛像,哪怕是王室貴族也只得開窟繪影以求功德,但曇曜所開五帝造像卻是大魏五位皇帝,前一任沙門統法果所謂「天子即如來」,在曇曜手下展現得可謂淋漓盡致。曇曜不曾到過龜茲,但與他一同譯經多年、又為至交好友的吉迦夜卻是西域僧人,很可能就是吉迦夜與曇曜一同商議的。
曇曜究竟是受誰之命而自盡的?是誰能在蘇連的侯官曹中出入自如?又是誰能在吳震的廷尉寺殺人於無形?裴明淮一想到此節,便有一股隱隱的不安浮上心頭。
吳震眼利,看到裴明淮在看自己,神色古怪,便道:「怎麼了?」
「……想到曇曜了。你有沒有再查過,究竟有沒有人給他傳過話?」裴明淮問道,「你沒再跟阿蘇去問過?」
吳震笑道:「怎麼沒問?查了,沒查出來。」
裴明淮本來只是隨口一說,聽吳震神情口氣倒是有點狐疑了,問道:「你這話……我怎麼聽著有點兒怪?」
吳震道:「上次曇秀問我一句話……」
「什麼?」曇秀一直聽著他們說話,這時見提到自己了,便笑道,「我什麼了?」
吳震笑道:「你問我,是怎麼在官場上活到今天的。」
曇秀不覺莞爾,道:「吳大人還記得!」
「那我今天就告訴你緣故。」吳震也笑,道,「第一,我就厚著臉皮說了,有寇天師的情分在,有明淮這個好朋友在,真沒人會跟我過不去。皇上連同長公主都與寇天師有半師之分,都多少要給幾分薄面,否則我能連升三級,位至廷尉卿?否則長公主會當著一眾皇親國戚誇我,讓他們不得小覷我?第二,我很清楚什麼事能碰,什麼事不能碰。不能深究的事,絕不深究,埋在心裡便是。這個世上,萬事都是互相牽連的,沒有那麼絕對的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有時候真未必是真,假也未必是假。如果說那個真相會傷到很多人,讓這些人萬劫不復,那我寧可不去探究真相。若硬要把這個真相攤出來,不過是執念罷了。人不是單為自己而活的,總得要慮及旁人。」
祝青寧聽到此處,拍了拍手,道:「吳兄說得好,真是看不出來啊!」
吳震笑道:「你少諷我!」
他們一面說,一面走,早已出了延城。宋紹祖道:「我們就不必趕路了,我記得前面路上有個地方,離鎮子還有些路程,有不少天地生成的巨石,其間有些天然的石洞,可以遮風。我們就佯作在那處過夜,燃起火堆,搭幾塊氈毯遮風,再不會有人懷疑。」
宋紹祖說得雖然輕鬆,但在這樣地方待著,誰也不會覺著是舒服的事,只是也無可奈何罷了。生了一堆火,熱了些餅和肉食吃了,眾人你看我,我看你,耳邊只有那風灌進石洞里的聲音。此時裴明淮已習以為常,知道聽起來即使是像妖魔鬼怪,也不過只是這沙漠裡面風吹過空洞的聲響罷了。
曇秀在閉目打坐,對身邊諸事充耳不聞。裴明淮雖明知這時候也應該靜坐歇息,卻是心中煩亂,根本靜不下心來。祝青寧瞅著他,笑道:「這麼看起來,你這養氣的功夫還得多練練。」
祝青寧說完這句話也丟下他不管了,盤膝而坐,閉目養神。華英在火旁熱餅,宋紹祖幫著她給火里加些木柴,不時跟她說兩句話,華英卻老答得心不在焉的。吳震左看看,右看看,發現除了裴明淮再沒別人可以聊天了,笑道:「你怎麼了,看你熱鍋上的螞蟻一樣!」
裴明淮道:「不知道,就是心裡不安。我想把這一連串事情理出個頭緒來,卻覺得越來越亂,始終抓不到那個關鍵。」
吳震隨手揀了根木條,道:「反正閑著無事,我們一起來理理。」
「到底是誰要害景風?」裴明淮道,「我心裡反反覆復,都是這個問題,一直想到今天。不是一個人,是很多人,背後是某一股勢力。不會是柔然,景風和親不成,這對柔然有百害而無一利。如果按你常掛在嘴邊的,只看結果來推斷,那這對柔然實在是大大的不利,他們損失慘重。大魏已不惜代價,大軍壓境,只會迫使他們返回漠北,一段時日內不敢再擾漠南。而且他們定然會被掠走不少牛馬牲口,鐵定是賠得慘了。所以予成才派國師前來商議,知道此戰不可免,立刻轉攻敦煌,試圖挽回這已不可逆的局勢。不管怎麼樣,背後設計的人都不會是柔然。」
吳震道:「好,這分析得有條有理。柔然可汗不蠢,想要跟我們結親就說明他腦子是清醒的,所以一定不會是他出爾反爾,要害公主。那麼,會不會是我們朝中有什麼人,想要破壞和親?」
一陣妖風襲來,「撲」的一聲,火都被吹滅了。華英「哎喲」一聲,火星濺到了她臉上。宋紹祖大驚,忙問道:「傷著沒有?」
華英摸了摸臉,又從身上掏了個藥瓶出來。「沒事,搽點葯便是。咱們還是趕緊把火生起來吧,一沒火,就冷得要命。」
宋紹祖見她抹了一點兒葯在臉上,傷處卻染成了紅色,驚道:「華英姑娘,你這是什麼葯啊?」
「哦,這是山裡一種葯的汁。」華英在臉上又摸了一把,笑嘻嘻地說,「治傷好得最快,不留痕迹,可也會把皮膚都染成紅顏色,沒事兒,一兩日便褪了。若是滴在眼睛里,連眼睛都會變成紅的呢!」
宋紹祖笑道:「那豈不變成兔兒了?」
華英不覺莞爾,跟宋紹祖又在那裡繼續生火,裴明淮看了一眼,見著無礙,便道:「這一點我反覆想過了。是,有人想害太子,而且暗中勾連了不少親貴權臣,獨孤氏和丘氏謀逆是有緣故的。可讓我一直想不明白的是,假龜茲使者這一行人,到底是為了什麼來的?要刺殺,有無數的法子,為何偏偏選了最難的,也很可能是不會成功的?上谷公主長在京城,對宮中防衛情況不可能不清楚,應該明白刺殺皇上是極難得逞的,可偏偏連著出了兩起,一是宛梨,一是司馬小君,都是無用之舉。」
吳震道:「不錯,我也想不明白。大張旗鼓做一件事,總得有個值得的緣故,總得先想清楚,有幾分把握!那假白振一行人全軍覆沒,全沒一點兒用,真是無用之極!」
曇秀這時睜開眼睛,道:「我們應該走了。」
眾人都起身整理,曇秀又道:「我方才聽到你們兩人說話了。你們怎麼忽然就呆起來了?怎麼是沒用?我們就因為龜茲使者一席話,遠渡流沙來龜茲了,怎麼叫沒用?要不,我們會來?」
裴明淮一怔,華英卻已跳了起來,道:「走吧!走吧!」
眾人出城的時候是騎的駱駝,但仍攜了駿馬。此時騎馬夜間行路,回到雀離大寺不過一兩個時辰。沙漠上常常星光明亮,可這一晚卻是四周漆黑,幾難視物,全憑祝青寧帶路。
吳震嘖嘖地道:「祝青寧,你這夜能視物的本事真不錯,讓人羨慕得緊。」
裴明淮只聽吳震說了一半就瞪了他一眼,只可惜黑暗之中,吳震也看不到他的白眼。半日,才聽祝青寧說了一句:「若你爹是亡國之君,你願意不願意?」
「你說話能不能先想一想?!」裴明淮責了一聲,吳震卻道:「有什麼願意不願意的?自己爹是誰,我還能選嗎?」
一時間眾人皆默然,只聽見馬蹄噠噠聲,再無一人說話,只埋頭趕路。河西大寺靠山那一側有道小門,正是白振先前指點的,祝青寧老遠就看到有個男子正在那裡走來走去,狀甚焦急。走近了一看,正是白振的手下白都尉。白都尉一見他們便趕忙迎了上來,壓低聲音道:「各位總算是來了!」
裴明淮道:「路上花了點時間,勞白都尉久候了。」
「國師入宮了,輔國侯……哦,是咱們新國王,正在行祭拜之禮,這算下來要到天明,儀式不可中斷,所以這段時候他是絕不會出宮一步的。又是國師主持,國師更不能走開,而且把他得力的弟子都帶去了。」白都尉忙忙地說,「安國侯也不能走開,所以讓我來。各位一定在兩個時辰內出來,要不,連安國侯也麻煩了。現今的陛下,對他一直……」
裴明淮道:「白都尉儘管放心,我們受安國侯之恩,決不會給他添亂。」
白都尉聽他如此說,也像是放心了,便道:「那我這就帶各位進去。」
也不知白振究竟做了什麼手腳,一路進來連半個人都沒遇到,只聽風聲吹過,菩提葉沙沙作響,雀離浮屠四周的梵鈴也叮叮噹噹響個不停。鼻端只聞香煙濃郁,即便是在夜間,這佛地香火也不會停了一時一刻。
白都尉將他們領到一間佛殿外面,道:「就是這裡了。安國侯告訴我了,讓我不必進去,各位請。我就在在這裡候著,若外面有事,就高聲提醒各位。」
千辛萬苦終於來到這處,就連曇秀都念了一聲佛。吳震更是躍躍欲試,帶頭就往裡走。進去了左看右看,上看右看,也就是一間佛堂,並無佛像,只對面牆上畫了長長的一幅「蘇莫遮」。佛堂中點了數盞青銅油燈,照得甚亮。此時他們都對這「蘇莫遮」戲熟悉得很了,畫上面有十二個人,個個戴了布縫製的精緻面具,既有羅剎鬼面,也有猴頭、鷹頭種種,與來的那一晚在街上看到的無異。只街上的羅剎手裡都拿了套索,以勾人為戲,而這畫上的眾羅剎,拿的不是套索,卻是各色樂器,這些樂器他們都在龜茲宮中見過了,也並無出奇之處。
吳震道:「這裡什麼都沒有啊!」
「應該有密室。」祝青寧道,又向曇秀笑道,「大師,你說是在哪裡?」
曇秀朝牆上的「蘇莫遮」點了點頭。「想必機關消息就在這畫裡面。祝公子這還需要我說嗎?」
祝青寧走上前去,伸手自那長長的畫上慢慢摸過。他手指觸到其中一人懷抱的鳳首箜篌上,忽然輕輕「咦」了一聲,回頭笑道:「這個巧極!」
裴明淮只見他手指在那鳳首箜篌的弦之上拂過,這一拂用了巧勁,自每一根弦上彈撥而過。交互彈撥了約有十數下,只聽「格格」聲響,那道畫「蘇莫遮」的牆壁就朝兩旁退開了,露出了一扇合著的門戶。這一下連曇秀都不由得稱讚,道:「這是誰想出來的?實在巧極!」
門楣雕工細巧,「砰」的一聲,所畫的一個背後有翼的飛天童子雙手伸了出來,還捧著一支篳篥。祝青寧笑道:「妙!」他伸手滑過那支篳篥,尋找機括,裴明淮在一旁卻皺起了眉頭,彷彿記得在什麼地方見過類似的機關消息,卻是一時間想不起來了。
這時候門戶已被祝青寧打開了,眾人魚貫而入,原指望裡面大有洞天,進去之後卻都是失望得很。裡面還是一間佛堂,可是空空落落,外面尚有精美壁畫,這裡面除了一尊佛像,什麼都沒有。祝青寧忽道:「誰進來了?」
果然聽到腳步聲,跟著便是華英笑嘻嘻的臉露了出來。裴明淮頓足,壓低聲音道:「不是叫你留在那裡嗎!怎麼你也來了!若是有個差池……」
華英笑道:「我跟著你們來的。放心,宋大哥在外面,他靠得住的。」不理會裴明淮和曇秀都拿眼瞪她,湊到那佛像前面,道:「哎喲哎喲,你們看,這裡一定有機關。」
裴明淮無奈,此時要她走也遲了,只得罷了。又問道:「那白都尉呢?」
「被我從後面敲昏了!」華英笑道,「不到明兒別想醒過來!」
祝青寧已經走到了佛像前面,這佛像額上本有嵌了一點水滴形的聖印,可不知道被何人給挖走了,只留下了一個空洞。吳震低叫道:「就是這裡了!血玉鑰匙呢,祝青寧?」
祝青寧拿出了三枚,道:「鑰匙是在我手裡。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
裴明淮道:「這三枚血玉鑰匙看起來一模一樣。」
「正是。」祝青寧道,目光掃過了裴明淮和吳震,「在黃錢縣,兩枚一模一樣的鑰匙,一把能開啟門戶,一把卻能毀掉門戶。我們應該用哪一枚?」
吳震得意揚揚地道:「這我早就想過了!我有主意!」說著指著那佛像,道,「我們退到外面去,將鑰匙擲進來,嵌進佛像額頭。這沒問題,以我們的本事,誰都能辦到。然後呢,若是對的,自然萬事大吉。若是不對,我們就趕緊退出去,一定是傷不到我們的,不會像黃錢縣那樣把門都毀了!」
祝青寧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吳大神捕,你怎麼突然變傻了?是,你說的法子是不錯,就算選錯了鑰匙,我們也能全身而退,可是,吳大神捕啊,把這機關消息給毀了,不管本來裡面有什麼,我們都看不到了啊!」
吳震想想也是,道:「那你說,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