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我不會殺你,但我也不能放你回去。」白振道,「如你所言,你們任何一個人活著回去,就全完了。」

華英笑了起來,大聲道:「你覺著,若你不殺我,我會感激你嗎?我只會恨你,想盡辦法去殺你!」

白振這一回,隔了良久才回話。「是,我知道。可是,我聽說你會在耶婆瑟雞寺遇險,我根本什麼都顧不了,一心趕去救你。你也是在那時候,開始懷疑了的,對不對?你從那時候開始,就一直在試探我,提到須彌樓,提到葡萄酒,都是在試探。我無論如何掩飾,我都掩飾不住對你的關心,也無法掩飾我在那一刻趕到有多湊巧。你就是我最大的破綻。」

裴明淮聽到此處,揚聲叫道:「白振,放華英出去。你就忍心看她跟我們一樣,被活活燒死在這鐵棺材裡面嗎?」

這一回,等了很久,都沒有人再回話了。吳震只覺身處這鐵板棺材搖來晃去,叫道:「這鐵板越來越燙了!要不了多久,我們全都會被烤熟在這裡,一個都活不了!」

眾人相顧無言,曇秀合掌念了一聲佛,道:「這下好了,得圓寂在這異國他鄉了。」

祝青寧笑道:「曇秀大師此言差矣。彌勒上生兜率天,人間翅頭末,那還不都是一樣,分什麼異國他鄉呢?」

華英本來就咳嗽沒好,這時更是咳嗽不止。裴明淮攬了她過來,喃喃道:「華英,我對不住你。沒讓你過一天應該過的日子,反倒害得你跟著我們葬身此地。華英,是我這個做哥哥的對不起你,都是我不好。」

「是我不好,上次不該對你那麼說話。」華英連著咳了好一陣,才道,「祝公子說得對,我們裴氏一門,生死榮辱都壓在你身上。是我不好,只想到自己,沒想到你的苦。你不跟景風公主一起走,是因為我們。都是為了我們……我明白,要忘記一個喜歡的人,有多苦……是我不好,三哥,你別生我的氣……」

她說到此處,已咳得滿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裴明淮懷裡抱了她,一時怒極無措,也是不管是不是燒得火燙了,揮掌就往那鐵板上拍去。華英一伸手架住了他,叫道:「好啦!要死,就死在一起,也沒什麼!」

就在此時,只聽到嘎嘎聲不絕,右邊鐵板竟然露出了一個四四方方的窗口。祝青寧向外一看,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們這個鐵棺材現在果然懸在半空,四面不靠。他方才一句戲言,如今發現一語成讖,腳底下插了無數鋒銳的鐵枝,又燃得烈火熊熊,實與刀山火獄無異。

頭頂上離他們數丈之處有個大洞,白振便站在上面。祝青寧凝神看去,見他神色古怪,又似喜,又似悲。吳震怒極,大罵道:「你這是來看著我們燒死的嗎?」

曇秀把吳震一拉,低聲道:「別多說,看著。」

白振道:「若你們不想華英死,就讓她上來。」說著手一展,一條繩索飛了過來,「先讓她一個人過來。若你們有任何異動,我就只能斬斷繩索了。不過,我現在改主意了,也許我們可以談談條件。我倒真不是一定要你們死的,殺你們並非我的意思。」

華英大叫:「我不上去!」

裴明淮此時已經顧不得許多,只求華英能活命,抓著她便把她從那個小窗託了上去,那小窗本來也只能容一個纖細女子進出。「抓住繩索!華英,你若死了,我這個做哥哥的,在九泉下也不能瞑目!」

華英死活不肯去抓繩索,裴明淮硬把那繩索系在她腰間,運力向上一推。白振見華英在半空里搖來盪去,便用力一扯繩索,華英就被他拖了上去。見二人只隔尺許,白振伸手想要去接華英,手剛拉到華英的左手,就在此時,只見寒光一閃,華英右手已拔出了腰間佩劍,這一劍又疾又准,對著白振就刺了過去。

祝青寧、曇秀、吳震同時失聲驚呼,裴明淮叫道:「華英,住手!」可華英雖然聽到了,卻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手下運力,一劍刺穿了白振的胸膛,從前胸一直透出後背。

白振凝視華英,最不吃驚的,反而是他了。「我就知道,你會這麼做。我知道,我是不該救你的,可是,我方才突然想,即便我得了佛寶,即便我能像前朝金花王一樣,威震西域,若是世間再無華英,那空有這三千大千世界,又有什麼意思?」

他朝華英伸出手去,想去撫她的臉。只聽他笑道:「『吸飛泉之微液兮,懷琬琰之華英。』姑娘好名字。」

眼看白振的手就要碰到自己的臉頰,華英一聲狂叫,雙目一閉,猛地把劍自他胸膛里抽了出來。華英這一拔劍,又快又狠,白振的血濺到她臉上,染得她臉上衣上都血紅點點。白振向後一仰,臉上帶笑,墜了下去。

裴明淮向下望去,白振墜入熊熊火窟,頃刻間便不見了蹤影。他只聽祝青寧低聲道:「一世雄心,為情而滅,到底是值,還是不值?……」

曇秀抬頭去看華英,只見她獨自站在上面,一身淡粉衣裳,背影娉婷,一副嬌怯怯的模樣。她的長劍垂下,一滴一滴的鮮血沿著劍身,從劍尖一直滴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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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英,你大可不必殺他的。」

裴明淮對華英道。華英頭上裹了一塊紅色織錦,把臉都遮住了,只露出一雙黑如點漆的眼睛。眾人都騎在駱駝上,向東而行,只裴明淮和華英走在最前面,旁人都知道他們兄妹二人有話說,落在後面,與他們相隔數丈之遙。

「他知道得太多了。」華英道,「非死不可。」

裴明淮道:「他已經提出來可以跟我們……」

「三哥。」華英突兀地打斷了他,「你明知道不可為。你不能因為不想我手上沾他的血,而留下偌大一個後患。這個人……這個人太厲害了,是生平罕見的對手,我們居然都著了他的道兒,上了這麼一個大當。若不殺他,此後必成心頭大患。」

她望了裴明淮一眼,笑道:「我說過,若白振是對頭,我一定殺他。三哥,你既不該疑我的心,也不該疑我的智謀本事。」

裴明液道:「你早有懷疑,卻不告訴我。」

「我說過,他太厲害了。」華英道,「我一再試探,他仍不露端倪。若非置之死地而後生,他是不會說出他知道的事的。」

裴明淮叫道:「華英!……」

華英聲音寧靜如水,道:「現在我是真明白了,你為什麼會那般無可奈何。以前是我不懂,不明白你的心思,現在我懂了。真心喜歡一個人,卻非得要放手,你比我們誰都苦。我可以一劍了結,你不能,還要日日看著,看著喜歡的人就在身邊,卻另嫁他人。三哥,我現在是明白你的苦了。」

她忽然笑了一笑,道:「你知道嗎?三哥,白振跟你很有些像。你們都是謹慎深沉,心思縝密,算無餘子,只不過,白振能為情捨身,你不會。……所以,他會輸。」

此時一陣風刮過,吹得黃沙撲面而來,裴明淮只覺幾乎無法呼吸,滿眼裡滿嘴裡都是沙子。這陣風過了,裴明淮才緩緩地道:「華英,無論如何,是我對不起你。以後不管你要我做什麼,我都答應你。」

「我們是一家人,說什麼對不對得起的。」華英笑道,忽然回頭,看著後面一行人,似乎想起了什麼,道,「好吧!就算是讓你自己覺得心安些罷!那你答應我,若我以後有一件事要你應承,你就一定不能說不。」

裴明淮道:「莫說是一件,一百件都……」

「我不要一百件。」華英兩眼凝視他,「就只要你一句話。若有朝一日,我求你一件事,不管是多大的事,你一定會答應我,是不是?」

裴明淮道:「求?為什麼是求?你是我妹妹,你的事便是我的事。」

華英笑道:「我只問你,你答應還是不答應?」

「自然答應。」裴明淮道,「有什麼不答應的?」

華英伸出手,道:「好,那擊掌為誓。」

裴明淮雖覺華英多此一舉,但此時無論華英要如何,都是不能推辭的,便也伸出手來,跟她連擊三掌。華英又回過頭去,揚聲笑道:「喂,曇秀,祝公子,還有吳大哥,宋大哥,你們都聽著,今兒裴三公子他答應了我,我以後若求他一樁事,哪怕是天大的事,他都會答應我,決不反悔。今日你們都作個見證,可好?」

眾人都覺華英此舉古怪,但都不便多言,祝青寧見曇秀吳震都不開口,便笑道:「好,都替姑娘你作見證,他以後絕不敢反悔的。」

宋紹祖為官多年,自然也看出在場眾人都神情不對,忙道:「前面好像有處綠洲,只是荒廢已久,不過要住一夜還是不難的。白龍堆這條路最近,再趕兩日的路,便可回敦煌郡了。」說到此,也不覺露出輕鬆之態,裴明淮看在眼裡,笑道,「這次真是多虧了宋將軍!要不是你,我們都得死在那裡了。」

宋紹祖念及當時情景,仍是心有餘悸,道:「公子這麼說,我真擔不起。都是華英姑娘機警!」

他在外面等得心焦,實在是等不下去,悄悄跟了進去,卻見著白都尉昏倒在外面,密室門戶大開,一眼望下去猶如煉獄,華英一人獨力難支。宋紹祖情急智生,連接幾掌把殿角幾根柱子打斷,運力推了下去,像是架了一道橋一般,自然眾人上來便不難了。但縱然如此,行在這被火烤得畢剝直響不斷開裂的柱子上,再武功高強都得驚出一身冷汗,過來之後,人人的鞋底都被燒得穿了。

白振沒有血玉鑰匙,無法打開最裡面的一重密室,但外面的機關他是知道用法的。牆上畫有「蘇莫遮」的那間殿室,本來就是機關重重,當他們進去后,白振就已經啟動機關,預備等他們出來的時候一網打盡,全部埋在地底火窟。這個機關最巧妙之處就在於,真正藏珍所在的密室不會受外面的機關影響,白振大可在把裴明淮一行人收拾了之後再進密室取寶。或者,即便白振死了,別的人此後也能進來取寶,收取漁利。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宋紹祖急於救人,把柱子打斷了,這一來整座佛殿盡數崩塌,那個滿是珍寶,還有無上佛寶的寶庫,從此也將永埋雀離大寺地下,與白振埋在一起。

所謂的須彌樓,不過是白振見著龜茲無處不在的須彌山圖,忽發奇想而設的圈套罷了。只是這圈套一個套著一個,就跟那須彌山形的菱格圖一樣,一個套著一個,嚴絲合縫,妙到毫釐。白振隨同華英一同見曇秀之時,看到所掛那幅法顯所繪的圖畫,更會對自己這計策信心十足,一定能讓九宮會中人遠渡西域前往龜茲。

至於雀離浮屠黑龍升天,白尼盜寶被龍神所殺,不過是演的一齣戲罷了。究竟白尼確是前去偷盜寶珠,還是被陷害毒殺,並不要緊,一切都不過是為了讓他們心甘情願拿出血玉鑰匙。——一模一樣的鑰匙,除了祝青寧沒人分得清楚,只能設法讓他自己拿出來。

華英回頭望去,這沙漠走來走去,哪怕走上數日,仍是一模一樣,沙丘連綿不斷,陽光灼熱刺目。「我們連夜離開,也不知那龜茲國現在如何了。」

曇秀微笑道:「那就不是我們應該關心的事了。」

吳震點了點頭,道:「不過就是你爭過去,我奪過來。這其中,要死多少人,流多少血,都是不以為奇的!」

「對了,曇秀,我問你一件事。」華英道,「宋大哥答不了,你一定答得了。」

曇秀道:「什麼?」

「為什麼那些菱格……就是須彌山裡面,畫的本生圖啊,因緣圖啊,都是血淋淋的?」華英問,「一個比一個嚇人?」

曇秀看了她一眼,卻不回答。華英笑道:「怎麼,連你曇秀大師都答不出來?」

「華英,你去那耶婆瑟雞寺的時候,有沒有看到裡面有這麼一幅圖,叫『六師外道』?」曇秀問道。

華英道:「那麼多,哪裡認得!」

曇秀一笑,道:「那我講給你聽。《賢愚經》裡面說,佛與六師較量神通,在第八日上,六師就被金剛杵震懾,投河而死,他們的弟子都隨了佛祖。而佛祖則繼續說法,說到第十五日,連十八層地獄的眾生,哪怕是再作惡多端的人,都受其感化,悔惡知過,得果生天。」

吳震聽著,忽道:「這不對吧。連地獄里的惡人都能得果生天,這六師外道反而死了?」

曇秀合掌,笑道:「吳兄厲害,一眼便抓到個中要害。」

華英問道:「六師外道是什麼?」

「他們與釋伽佛祖同一時候,各有各的學說。佛為『內學』,認為別家的都是『心游道外』,所以叫『外道』。」裴明淮道,「好了!別再問了,你這追根問底的勁頭,用在佛理上是無用的。你問的,曇秀已經答了,剩下的,只能你自己想去了!」

華英道:「好吧!反正我就是沒慧根的!」

眾人又行了一時,忽遠遠見著一縷青煙升上起來。宋紹祖奇道:「咦,那裡我明明記得荒廢了,怎麼還有人?」

裴明淮道:「興許也是像我們這樣趕路的人吧。」

當下眾人一直行到了那個小小綠洲,見有一個極小的湖泊,卻是水清見底。華英見了清水,喜上眉梢,忙跳下駱駝,撩開頭巾,掬起水喝了幾口,又洗了一把臉。眾人也跟著下來,雖駱駝上帶足了食水,卻仍是不敢多飲,這時見著綠洲清水,自然也跟著飲水洗臉,個個覺得神清氣爽。

忽聽一聲鳥鳴,卻見一隻鳥兒飛了過來,停在了裴明淮手上。這鳥一色青色羽毛,長得卻有幾分似鷹。華英叫道:「啊,咱們的信使總算來了!」

裴明淮從鳥兒腳上取了信,自到一旁去看信。吳震見綠洲邊上有十數間土屋,屋旁還種了葡萄,結成一串串的,牆上還有彩繪,跟道上所見的無異,笑道:「還真有人住。」說著對曇秀道,「曇秀,你的活兒來了,快去,去跟這主人家說說,我們去借宿。」

曇秀奇道:「為什麼要我去說?」

「因為你一看就是高僧啊,這一路上的人都對僧人禮敬啊。」吳震笑道,「不你,還誰?」

正在這時候,土屋關著的房門打開了,一個姑娘端著個陶盆走了出來,一見著這群人,就嚇了一跳,轉身就奔回了屋。吳震一攤手,道:「看吧,這就嚇著人了,你快去吧!」

華英嗔道:「我們又不是妖魔鬼怪,怕什麼!」

祝青寧微笑道:「曇秀大師,你就去吧,吳兄這是一定要躲懶了。」

曇秀走到那土屋前面,見門仍虛掩著,便敲了敲門,朗聲道:「我們是路過的,求宿一晚。若是不便,我們就自在湖邊歇息。」

過了片刻,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白髮老婦走了出來,對著曇秀一禮,道:「原來是位大師。」她的漢話說得相當生硬,像是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來的一樣。

「我們是前去于闐學法的,這回程想要快些,就走了白龍堆。」曇秀道,「路上只見著這個綠洲,前來投宿,所以叨擾老人家了,自有謝資。」

老婦忙道:「這位大師客氣了。方才我家孩子是因為這地方常有歹人,所以害怕,各位請進來。」

吳震這時已走了過來聽他們說話,忍不住道:「敢問這位老人家,既有歹人,你們在這裡住,怕是不好吧?」

老婦望了吳震一眼,道:「我們家男人今日正巧出去了,若是他們在,自然沒什麼可怕的。」

吳震忙賠笑道:「是,是我多嘴了。」

本章知識點

「六師外道」是什麼?

對於華英提出的疑問,曇秀沒有答,卻講了這個「六師外道」的故事。裴明淮也沒有正面回答,因為他們都不願意回答這個政治性太強的問題。

六師外道是除印度佛教以外,別的學派的六位代表人物。其實,他們本身跟佛家一樣,都是反對婆羅門的思想家,其學說也在社會民眾中流行。只是後來佛教勢力壓倒性增長,讓他們淪為了異端邪說的代言者。

所以說,佛陀可以寬恕地獄中的惡人,讓他們也升天,卻不能寬恕六師外道,一定要「摧毀」他們。

無論裴明淮與曇秀,都非常清楚北魏在佛教上的指導思想,所以他們都不可能去回答華英這個問題。就算在龜茲,其實也差不多,各人都各逞心思,至於信與不信?佛祖知道也不會在乎,畢竟在人間香火是夠了吧,龜茲的佛寺千座已經夠意思了。

在《蘇莫遮》里,出現了大量的佛教典故,已經由曇秀現身說法一一講明了。但像華英這種樣樣都落在實處的人,是不會也沒有興趣去理解的,白振是一眼就看出了這個女子思想上的獨立性,而宋紹祖,可能簡單地就覺得她與眾不同吧。

我再回答一下華英的問題,為什麼那些本生故事個個都是血淋淋的?答案是,說法眾多,沒定論。我講一個觀點,只是一種觀點,但我覺得有點意思,即本生故事反映的是婆羅門與剎帝利的鬥爭以及妥協,大家可以感覺一下。比如虔闍尼婆梨王燃千燈求法,或是毗楞竭梨王身受千釘,都是剎帝利階層(即國王)一心求法,而婆羅門階層(如勞夜叉)在圖畫上總是以有點陰險的模樣出現,最終這兩個階層達成了妥協,彼此相安。在諸如敦煌莫高窟之中的壁畫本生圖中,剎帝利階層的平和虔誠往往給人印象更深,而婆羅門的形象往往不那麼好。我們可以想見,佛教在印度的發展也絕不是一帆風順的,一樣是血淋淋的,經過了長期的鬥爭——以及最終的相互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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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宮天闕2:蘇莫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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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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