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裴明淮一進太華殿,見不僅文帝在,連清都長公主和皇后都在,便徑直走到了文帝面前跪下。皇后忙道:「淮兒,快起來,讓姑姑看看。」
裴明淮抬頭看皇后,只見她容顏清減,兩眼微紅,知道是這段時日不好過,心裡一酸,道:「姑姑,我好好的。倒是姑姑你,又瘦了。我都說過了,讓你不要擔心我,日日夜夜的齋戒誦經,這又病了怎麼好?」
皇后眼圈一紅,不由自主地落了淚,忙拿羅帕拭了拭。清都長公主道:「好啦!你跟太子都任性得很,誰的話都不聽,說跑就跑,害得你姑姑日日夜夜都擔心得哭,你還好意思說?真是長大了,翅膀硬了,我也管不了你了!」
裴明淮對著她磕了個頭,道:「母親,是我的不是,任憑母親責罰便是。」
皇后嗔道:「姊姊!你要罰淮兒,我可不許!」
「好了,快起來吧。」清都長公主道,「就你們一個個慣的,還讓我怎麼管教了!」
裴明淮仍不起身,對著文帝道:「陛下,我求你三件事。」
文帝笑道:「一說便是三件!你當朕真是菩薩,有什麼應什麼?起來說吧。」
裴明淮道:「陛下先聽了,我再起來。」頓了一頓,道,「頭一樁事,這一趟前去龜茲,敦煌公宋紹祖居功甚偉。回來的時候,若非他不顧性命相救,我們都性命難保。可惜他為救人,中了奇毒,雖暫時壓制住了,但……但也活不過兩三年了。」說著心裡難過,隔了片刻方道,「聽大夫說,敦煌天氣對毒傷不利,最好是另尋個氣候合宜的地方休養。且敦煌戰事不斷,如今他有毒傷在傷,也不能再日日帶兵打仗了,還求陛下另給個恩典。」
皇後點頭道:「這樣的臣子,是應當的。」對文帝道,「只可惜上回已封爵至敦煌公,也難再加封了,陛下看呢?這樣的臣子若不封賞,實在是不應該了。」
文帝道:「本就該賞,而且再賞都不夠。就遷他為幽州刺史罷,淮兒你去擬旨。以後若是……」嘆了口氣,「再另給恩典吧。」
裴明淮道:「謝陛下。第二樁事,其實,是該我求母親的。」看向清都長公主,道,「母親,華英是我妹妹,我實不能再看她如此委曲,求母親周全。就請姑姑收華英為義女,再求陛下給個縣君封號。」
清都長公主道:「不是我不周全。我有什麼不周全的!你問你爹爹去。只要你爹爹點頭,你要怎樣都由得你。」
她這話說得裴明淮一陣愣神,皇后道:「這事你不能怪姊姊,這不干她的事。我自會跟哥哥商議,你不必管。我難道會薄待華英不成?你別胡思亂想了。」
見皇后都如此說,裴明淮自也不能再多言。文帝問道:「還有什麼事?」
裴明淮沉默片刻,道:「還有一件事,是我自己的事。我想娶慶云為妻,求陛下下一道賜婚的旨意。」
聽裴明淮如此說,清都長公主和皇后互望一眼,清都長公主嘆道:「你都知道了。蘇連告訴你的?唉,原不想告訴你的,也不好啟齒。」
「慶云為了救我,中箭重傷,雖性命保住了,卻……」裴明淮閉目,良久方道,「卻再無法生育。這都是我的過失,求陛下下旨賜婚,也請母親和姑姑跟穆世伯去說。」
文帝道:「你真想明白了?這不是兒戲。」
「我既然來求陛下下旨,求母親前去提親,就自然是一路上想明白了的。」裴明淮道,「還請陛下恩准。」
清都長公主又跟皇后互看了一眼,皇后道:「照我看,淮兒,你得先去問問慶雲的意思。總得你問過了,我們才好去跟宜都王說。」
「你姑姑說得是,你先去看看慶雲,問問她的意思。」清都長公主道,「若她答應,那就請陛下下旨,好好操辦婚事便是。」
文帝道:「這有什麼好急的!你不能為你心裡不好過,就急著要朕賜婚啊?慶雲傷還沒養好,也不能讓她這時候去成婚。朕也已經打算晉她兄長穆亮為王,尚中山公主。這些都罷了,你倒是多放些心在你的正事上面。雖秦益二州暫平,可別的州郡塢壁也起事不斷,十幾年沒見過這樣的。真不知道你究竟在幹什麼?」
裴明淮見文帝斥責,低頭道:「是,我知道,是我疏忽。不過,陛下,這事兒真是奇怪得很。」
清都長公主道:「奇怪得很就去查,就去處置。現在四處都在忙著平叛,兵馬糧草都緊,若非如此,能容那些敕勒逃掉?哼,這四面楚歌要唱到什麼時候?」
「都是明淮一時管不住自己,不聽陛下旨意,趕去陰山,才會引出這等事,還請陛下責罰……」裴明淮話還沒說完,就被文帝打斷了。文帝道:「好了!你要朕怎麼治你的罪?降你的職還是罰你的俸?你以為朕真拿你沒法子?」
皇后在旁笑道:「陛下,你別這麼凶淮兒。」
文帝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這時韓陵忳進來了,手裡捧著一隻木盒,雙手奉上,道:「陛下,這是太子殿下命快馬急送進京的。」
文帝「哦」了一聲,道:「是什麼?」
韓陵忳笑道:「是一顆首級。」
「這倒有意思,打開來吧。」清都長公主道。韓陵忳依言打開木盒,果見著裡面是一顆男子首級,滿臉是血,橫眉怒目。皇后「哎喲」了一聲,忙拿扇子掩了面,叫道:「這是誰?太子送這個回來做什麼?」
韓陵忳道:「回皇后,這個人名喚木閭,原也是內附的蠕蠕渠帥。雖不能將他們盡數追回,但也殺了不少,這個木閭也戰死了。他原是長年在懷朔的,本封為軍將,太子說,襲擊公主一行的,便是這個木閭帶頭,所以太子一連追了數日,終於在石磧取了他的首級,連同他身邊的數百人都殺了。」
清都長公主一拍案,道:「好!」看皇後轉過臉去都不敢看,便道,「拿下去隨便處置了吧!」
「太子這回行事不錯。」文帝道,「記得前年,太傅作了一首《北伐頌》。淮兒,你去好好地寫上一遍,快馬送去,就算是朕賞太子的吧。」
皇后笑道:「『興戈北伐,肆陳斧鉞。斧鉞暫陳,馘剪厥旅。積骸填谷,流血成浦』……嗯,陛下想的這意思好。不必淮兒了,陛下既躲懶,就我來寫吧。」
文帝笑道:「難得你有興緻!皇后的字向來最好,那就勞煩你了。」
皇后嫣然一笑,道:「我又沒那舞刀弄槍的本事,只能寫幾個字了。」又囑咐裴明淮道,「縱然事多,也要小心自己,別累壞了。」
裴明淮忙答應了,又對文帝道:「陛下,見了這木閭的首級,我倒也另有些事要稟告陛下。他不過是聽命行事的,這朝中一定另有……」
「你先去看看慶雲吧,旁的事等等再說。」清都長公主道,「知道你這一說,不知道又是多久,你明兒再進宮來回陛下吧。」
裴明淮只得應了,退了出去。他一走,皇后便對清都長公主說道:「這個淮兒,老是自以為是的。他以為天下女子都非他不嫁嗎?姊姊,你說,慶雲會答應還是不答應?」
清都長公主幽幽地道:「若是從前,怕是一百個願意。可換到現在,就未必了。」又低低地嘆了口氣,道,「不過,在大代,不能生孩子,有時候竟不是壞事,是好事。」
這邊裴明淮還沒走出園子,就看到凌羽跟只小鳥兒一樣,對著他就撲了過來,口裡叫道:「明淮哥哥!你總算是回來啦!」
斛律莫烈跟在後面,叫道:「阿羽,跑慢點兒,別摔著!」跟著過來,朝裴明淮一禮道,「淮州王,你總算是回來了!」
裴明淮望了斛律莫烈一眼,微笑道:「這幾日想來是辛苦斛律將軍了。」
「不敢!」斛律莫烈也笑道,「阿羽今兒知道你回來了,都不在宮外玩了,急著回來見你哪。聽說淮州王這次去了高昌,阿羽就鬧著說想要那裡的葡萄吃呢。」
凌羽一隻手搭在裴明淮脖子上,坐在他臂彎里,笑道:「我知道你來太華殿見陛下了,就趕著過來找你。你也不來見我!」
裴明淮笑道:「誰說不來?我還給你帶了東西呢。」說著拿了個小匣子出來,道,「哪,特意給你買的。還給你帶了好多吃的,都送九華堂去了,都是西域那邊的稀罕果子,你定然喜歡。」
凌羽聽他如此說,又歡喜了,道:「這還差不多。」
斛律莫烈在旁道:「我昨晚不在宮裡,今兒回來,還得去四處看看,淮州王,恕我先失陪了。阿羽,你也快去見陛下,要不,一會陛下又責我沒帶你回來。」
「知道啦!」凌羽笑道,「我一會就去。」
他看著斛律莫烈帶了高車羽林郎走遠了,笑容卻黯淡了下來,道:「明淮哥哥,有件事兒我得跟你說。上次陸家夫人救了我一命,還有陸家的兩位公子。我想登門道謝,你看,你陪我去,好不好?」
裴明淮一怔,凝視凌羽,卻見凌羽眼睛哭得發紅,嘆了一聲,道:「你記起來了。」
「我問過斛律大哥了,當日情形他都一五一十告訴我了,所以我要去謝他們的救命之恩。」凌羽笑道,「只是為了救我而死的人,我不能報答了。但我決不會放過殺他們的那個人,決不放過。我一定要讓那個人的頭放在阿桓他們的墳前,才算趁願。」
他兩眼望著裴明淮,道:「你該知道,我從來不是什麼心慈手軟的人。對我好,我自然就對他好。反之,也是一樣。」
裴明淮嘆了口氣,拉了他手道:「凌羽,這事是我照顧你不周。我已差人替那幾個孩子下葬,又給他們家裡送了些錢。我明兒再讓阿蘇親去看看,要不,我跟你一同去?」
「不,不去了。」凌羽搖頭道,「若阿桓的媽媽知道阿桓是因為我而死的,她會恨死我的。我不去。你沒說錯,我就是個災星,我哪裡都不想去了。」
裴明淮聽他如此說,心裡難受,柔聲道:「你別這麼想。」仍覺得不妥,道,「這一回跟上次虎圈的事不一樣,我後來想了又想,覺著未必是上谷公主所為。」
凌羽笑道:「哦?明淮哥哥真這般想?」
「即便是她,京兆王愛女情深,若是要她償命,就必得扳倒京兆王。」裴明淮道,「這不是容易的事,你還是稍安毋躁。我既回來了,就讓我再去查查。」
凌羽淡淡地道:「我倒也想看看,皇上當著百官應承我的,無論誰害我,都會處置,這話,是不是君無戲言。」
裴明淮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忽想起一事,笑道:「對了,我告訴你一樁事。我這趟出門,倒是見到了一個人,你我都認得的。」
凌羽一愣,裴明淮笑道:「左肅。」
「……左大哥?」凌羽這一回是真怔忡了片刻,方才問道,「你怎會見到他?」
裴明淮道:「說起來,他還算是救了我一命呢。」
凌羽把嘴一扁,道:「哼,又想來套我的話是不是?我都說了,朝天峽放了他的人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說著一跺腳就要跑,裴明淮忙把他一把拉住,笑道,「沒說是你!是我錯了,不該疑你!不過……」
他把凌羽攬在臂彎里,看著凌羽的臉,道:「你確實心裡清楚,在朝天峽裡面救了左肅的人是誰,對不對?只不過,你不想告訴我?」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凌羽一連聲地嚷道,「就是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裴明淮充耳不聞,若有所思地道:「真是奇怪,到底是誰呢?不是祝青寧,他那時候一直跟我們在一起。不是你,你說得有理,以你的本事,壓根不用那般做作,而且,更重要的是,你根本不介意在我們面前現身。這個暗中設計救走左肅的人,必須得非常了解朝天峽天心殿,也就是說,非常了解當年的那個九宮會總壇,而且,他不願意在我們面前露面。可是,問題也就來了,聚在天心殿的那些人,言之鑿鑿,說他們昔年是把九宮會的人都殺光了的,一個不留……看天心殿中的白骨,我也信他們說的……」
凌羽搖頭道:「這關我什麼事?告訴你了,我什麼都不知道哦!」
裴明淮拉了他手,道:「凌羽,我這次遇到左肅,幸而得他救了一命,只因青寧跟我等在一處。我實在是疑,上谷公主不至於會害自己兒子,那日要殺我們的人,不會是天鬼的人。這不是我巧言哄你,確是事情古怪。這次要害你的人,說不定就是跟那些要害我們的人是一起的。」
凌羽聽著,眼珠骨碌碌地轉個不停。裴明淮又道:「你且先看看情形再說,不要打草驚蛇。」
「你是說,還有旁人有謀逆的念頭?」凌羽道,「嗯,也不是沒可能。近來這宮裡也是事多……」
這時不遠處有個頭戴步搖的華服女子走了過來,身邊跟著一個少年,還帶了兩名侍女。她身後那個少年見到裴明淮,朝女子低聲說了兩句話,女子就帶著少年朝裴明淮走了過來,凌羽自也不說下去了。裴明淮認得她是博陵長公主,嫁給了馮昭儀的兄長、昌黎王馮熙,忙行了一禮,道:「公主殿下。」
博陵長公主笑道:「聽說淮州王回京了,這一路上辛苦了。」
「不敢當。」裴明淮問道,「公主殿下,是不是有什麼事要指點的?」
本章知識點
北魏的「內入諸姓」
看到這裡,不知道讀者們有沒有產生過這一個問題,那就是:像斛律莫烈這樣的高車人,或者是木閭這樣的柔然人,投靠北魏,難道就不被懷疑另有異心?
這個問題,可以給出明確回答:一般不會。
因為北魏這種「內附」的情況太頻繁太普遍了,一抓一把,如果真要算起來,滿朝上下就算不清楚了。比如在《蘇莫遮》初次出場的車歇,他父親車伊洛的情況是真實的,車伊洛原是焉耆(即烏夷)部落酋長,內附北魏后一直榮寵不減。還有太子提到的閭大肥,是柔然投奔過來的(閭就是郁久閭,柔然國姓,文成帝之母也是郁久閭氏),反過來又助北魏大破柔然,在北魏得到極高禮遇,先後尚了兩位公主。柔然內附和高車內附都是常見的事,而且從目前的史料來看,沒見過什麼被排擠的情況,高車叛逃也是邊境軍鎮中下層的,真正高官厚祿的好像沒見過有誰參與(《九宮夜譚》之八《菩提心》中斛律都居謀反的事是我編的,斛律都居的名字跟斛律莫烈一樣來自文成帝《南巡碑》),誰那麼傻,生活本來優渥得很,要回塞外去喝西北風……小說肯定高於生活,也高於歷史,好歹得有一些情操高尚的人來帶頭……
我一直覺得這一點很有意思,好像內附的這些部族自然而然就溶入北魏了。研究這個毫無疑問要涉及人類學了,淺顯地說,可能是因為他們跟拓跋鮮卑一樣都屬於游牧民族,彼此習慣風俗都比較像,本質上互不排斥。真正打從心底排斥的反而是漢臣居多,而不是這些打起來會打得你死我活的高車或者柔然人,他們的種族意識彷彿並不足夠強烈。
姚薇元先生的《北朝胡姓考》中,「內入諸姓」佔了極大的篇幅,北魏確實就是一個多民族共生的時代,總體來說融合多過對抗,內附的部族一般不會被歧視,像高車斛律氏在北魏禁中的地位實在是很高,柔然郁久閭氏在朝中的地位也很高。慕容白曜作為前燕文明帝慕容皝的玄孫,在北魏成了一代名將。隴西王源賀是南涼景王之後,在北魏是五朝元老,后陪葬雲中金陵。倒是漢臣的地位比較尷尬,反而有些「非我族類」的感覺,能在北魏陪葬金陵的漢臣,司馬楚之算一個,他確實是跟著太武帝一路拚命打出來的好結局。
我順便糾正一個觀念,我們常常都說北魏皇帝是「鮮卑」族,好像拓跋鮮卑就是最重要的鮮卑人一樣,其實完全不是。鮮卑族多得數不清,比較出名的有宇文鮮卑、慕容鮮卑、乞伏鮮卑、段部鮮卑、禿髮鮮卑等等,他們的民族成分極其複雜,也一直是人類學上的難點。拓跋鮮卑出名是因為他們建了北魏王朝,但他們只是鮮卑之一。
在九宮系列裡面,漢臣極少、極少、極少,因為畢竟出現過的都算是有地位的,漢臣至高位的比例在孝文改制前相當低。可能很多人認為韓陵忳是漢臣,明確地告訴大家,不是,已經說過了,漢臣做不到他那個內侍長的職位。他那個韓,是「破六韓」的「韓」(匈奴人),只不過人家比較愛讀書,取了個雅點的名字而已。韓陵忳的設定是交趾王之子,母親也是公主,交趾王韓拔這個韓是不是「破六韓」不清楚,反正北魏史大家都常常用猜的,順帶還給魏收糾糾錯。「破六韓」這個姓最有名的人物是在北魏後期,感興趣的可以去查一查。我想了一想,目前出場的漢臣,好像除了蘇連和外戚裴氏外,真沒幾個。吳震不是,他爹是盧水胡。司馬金龍的爹尚北魏公主,他都不能算純·漢臣了,一半都是鮮卑血統了。
再說說皇后念的那首詩,其實是高允的《北伐頌》,高允算是北魏最有名的文人之一了,也是沈信的原型(他是漢人!),就是在獻文帝一次北伐回來后寫的。而裴明淮在北鎮對太子念的那首四言詩,是班固的《竇車騎北伐頌》,也算是應景了吧。